放好燈籠,小季子急忙跪下拜見:“奴才小季子給安陽縣主請安,縣主,您……怎麼如此狠心,也不來看看殿下。”
謝清影許久沒有回話,直到隔壁又一聲痛呼將她驚醒:“不是不想回,而是相見不如不見,我這情況……俊茂他這是怎麼了?我聽見傳聞說,他被比丘國公主下了毒?”
“不是傳聞,這是事實。這些以後奴才再慢慢解釋給縣主您聽,現在這毒深入殿下的五臟六腑,必須以毒攻毒,暫時將毒性壓下。可是,至從您……之後,殿下就一心求死,完全不配合高先生的治療。無奈之下,高先生聽聞皇覺寺裡的高僧廣普大師法力高強,特來此地求助大師。果然略見成效,只是太子他卻不肯配合。”
謝清影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我去看看他。”
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思索片刻後輕聲說道:“ 別告訴他,我是誰,就說,就說我是謝夢秋,謝清影的堂妹。”
小季子一聽這話,便明白過來,連聲應是。
推開那道木門,屋裡的痛苦的慘叫聲更甚,謝清影再忍不住,飛奔上前。這,這還是那意氣風發的李俊茂嗎?
看着眼前雙頰高凸,雙眼深陷,一個大大的黑眼圈在眼睛周圍,那雙曾經閃亮如星的黑眸裡,只剩下一片沉寂的黑色,再無半絲流動。
身體被捆綁在一根大木樁上,披散的長髮打結,一條條的凝結在額頭,身上的衣物到處都是藥漬,身旁,還有一隻摔碎的碗。
“站住!不許過來!你是誰?又是他們找來的蒙古大夫?給我滾!滾啊!!!……”臉上完全是猙獰色的李俊茂咬牙切齒的狂吼,那幾乎勒進骨頭的麻繩深陷,斑斑的血跡將麻繩暈染成了烏黑色。
“我不需要大夫,沒得治了,都給我滾,讓我一個人死……”
“螻蟻尚且偷生,你爲何想死?”謝清影的話語很低沉,很輕,可是就像是有股魔力一般,對面的李俊茂突然停止了呼號,將那雙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睛直直的瞪向謝清影。似乎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大消息一般。
謝清影緩步前行,一直來到李俊茂的近前緩緩蹲下身。李俊茂的視線跟着下移。如果不是那雙眼裡死寂一般的黑暗,謝清影都還誤以爲,他的眼睛還好好的,他依然還能看得到她。
緩緩伸手,欲拾起地上的瓦礫。
“小心!”李俊茂的聲音顫抖,非常急促,似乎發現自己語氣裡的急躁,鎮定一下,吞嚥了一口口水滋潤乾燥的喉嚨,再出口時,話語已經恢復平靜,平和的說道:“那瓦礫很容易割手。”
“沒事,我習慣了。”謝清影淡淡的說道,聲音依然很輕,過去的她經常走神,總是摔碎碗,儘管一開始劉紹輝會照看着她,幫忙撿拾,次數多了,總會有那麼三五次,是他沒有在身邊的時候摔碎的,撿拾的時候,也有割傷手的經歷,次數多了,自然就習慣了。
小心的將地上的瓦礫全部收拾好,謝清影緩緩將瓦礫放在小季子遞過來的簸箕上,回頭又接過另外一碗湯藥,緩緩來到李俊茂身前,取過一條小凳坐下。
“我是謝夢秋,是謝清影的堂妹,您應該聽說過我的。”一邊說,一邊勺起一勺湯藥,細細的吹涼,再湊近李俊茂的嘴邊:“來,把藥喝了。”
俊茂,我會好好的照顧你,相信我。
李俊茂那雙瞪大的雙眼裡並沒有半分變化,順從的喝下湯藥,只是呆呆的重複:“謝夢、秋?清影的堂妹?”
“不錯,夢是做夢的夢,秋,是秋天的秋。”謝清影又勺了一勺湯藥喂進他的嘴裡。
“夢秋,夢秋。”李俊茂喃喃的重複,似乎陷入某個回憶中,靜靜的想着事情。
很快一碗湯藥喝完,李俊茂一聲未吭,並沒有出現拒絕喝藥和掙扎的跡象。如果不是身後的小季子那因爲吃驚,而張得可以塞進一枚鴨蛋的大嘴,她也會以爲,這一切不過是小季子欺騙自己的說辭。
“你要不要洗簌一番,看你身上黏黏的,很難受吧?”謝清影輕聲說道,將碗遞還給小季子,伸手解開綁縛住李俊茂雙手的麻繩。
隨着麻繩的解開,手腕上的累累傷痕頓時露了出來,舊傷上面疊加着新傷,重重疊疊的細細小小的外傷遍佈在青紫一片的手腕上,還有那鮮血淋漓的傷口翻卷,幾乎可以看見骨頭,謝清影倒吸一口氣,回頭質問:“你們!……”
剩下的半截話消失在抹淚的小季子的動作裡。
沉默的幫助李俊茂躺平,小心的脫掉滿是藥漬的上衣,露出形銷骨立的胸膛。再看不見曾經那溫暖如玉的小麥色肌膚,取而代之的,是條條肋骨顯現的胸膛上遍佈的大大小小、縱橫較錯的舊傷,其中有一刀在肋骨上方靠近心臟的地方,有一個橫向傷口,那裡的肌肉糾結,可以想象縱橫疆場的他受了多少的苦。
他並沒有拒絕她的靠近,只是依然拿他沒有聚焦的眼睛望着她,眼睛裡那永恆的黑寂,彷彿被永遠的定格在這一刻,謝清影潸然淚下,無聲的哭泣隨着滾燙的眼淚落下,隨着她手上的動作,飄灑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有一滴淚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好似被燙着一般的抽搐一下,舉起手放在嘴邊,伸出舌頭輕輕一舔,許是淚水裡帶着的點點鹹味,讓他微微顰眉,卻沒有開口。
謝清影的淚根本就停不下來,死死的咬住嘴脣,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這些傷口看着嚇人,其實並不痛,真的。”李俊茂平淡的說道,甚至嘴角還微微上挑:“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數十萬將士的生命都握在我的手上,每日都忙着東奔西走,哪裡還記得這些許傷口的疼痛。”
“嗯。”謝清影輕嗯了一聲,快步奔出房間,跑出小木屋外,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讓聲音泄露一絲一毫,用盡力氣哭泣。
一直到發泄完畢,謝清影才訂着紅腫的雙眼重新進入。褲子已經被小季子換上,只是那久曲的雙腿,始終無法捋直。謝清影接手細細的揉搓了半晌,才終於讓那緊繃的肌肉放鬆下來。端過熱水拎乾毛巾,十分自然的幫李俊茂擦拭身體。
這一切的一切,在謝清影看來,是十分普通的事,可是落進身後的小季子眼裡,卻掀起一陣的驚濤駭浪。
難道殿下知道是安陽縣主謝清影?他實際上能看到?
可是看着李俊茂的動作神態,他又在心底否認了。從謝清影墜崖之後,殿下的衣食住行都是由他經手,身邊就連一個侍女也沒有,更別說通房側妃之流。
可是今天這一幕實在是太讓人費解,要是說知道是縣主的話,這就更加不可能啊!
先不說其它,實在是安陽縣主的變化太大了,除去她臉上的傷口以外,還有她的喉嚨,原本響亮的嗓音,到如今只剩下粗啞,更何況經過了三年的時間和空間,哪裡可能僅僅憑藉着兩句話,他就認出來?
重新幫他換上乾淨的衣服,受傷的地方抹上最好的刀傷藥,又小心的蓋上薄被,看着陷入沉睡的李俊茂,謝清影起身打算離開。
突然感覺手上一暖,一雙大手突然抓住了她:“別走!……清影,別走,陪着我。我不想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別走。”
話語中的祈求和絕望謝清影心中一酸,忍不住覆上那雙大手:“我不走,我留下來陪您,我只是去拿我的換洗衣物,一會就過來。”
李俊茂死活不放,那隻大手緊緊的撰着謝清影的小手,怎麼也不肯鬆開。
“別走,別走,不要離開我,清影。”
清影?
再忍不住的謝清影回身抱緊李俊茂,罷了,就讓她放縱一次吧!
淚水順着雙頰流下:“我不走,我留在這裡陪你,俊茂,你睡吧,睡一會兒,我在,我一直都在。”
無奈之下,謝清影只得半趴在牀邊,窩在李俊茂的胸口,靜靜的哭泣。
燭光搖曳中,靜靜相擁的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只剩下謝清影隱隱的抽泣聲。李俊茂靜靜的睜大雙眼,最後還是敵不過藥力的侵襲,逐漸的睡了過去。
看着再度入睡的李俊茂,即便是已經睡着,那雙劍眉也依然緊緊的顰着,還有那抓住自己手掌的大手,始終沒有放開。嘆口氣換一個舒服的姿勢,打算眯一會兒,心裡還唸叨着,睡一下就起來,還要記得問問小季子,他的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到懷裡的人兒發出淺淺的呼吸聲,李俊茂悄然的睜開雙眼,即便他看不見,即便她變了好多,他依然一下子就認出了她。
這個早已經刻入自己靈魂深處的,自己心愛的女人。
“清影,清影,我就知道,你沒有死。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你不來找我?”李俊茂低聲的呢喃,擡手輕輕的覆上謝清影的秀髮,謝清影微微一動,發出些微聲音,似乎是手臂麻木了,換了一個方向,又繼續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