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源合了閤眼,皺紋中蘊藏着的痕跡讓他更顯幾分老態,半晌,他擡頭看着天上烈日,“子謙,你多保重。”
“是,孩兒明白。”葉子謙點了點頭,心中下了決定,無論如此,此行都不能讓皇上失望,亦是不能讓自己失望。
葉子謙眼望着葉匡源負身離去,一人直直地站着,眼底敷上幾許晦色。
腦海中,那日與秦遇談話時的場景,卻又不自主地浮現。
“當年,國丈請了家父過去看診,只說是覺得心口發疼,家父去看了之後,便推說是心悸,要回去仔細開方配藥,國丈一家道謝之後答應,但家父卻開始惶恐起來。”
“因爲家父當年已經看出國丈和他妻子並未患病,而是中毒,敢於給皇后的父母下毒的人,就算家父只是一介普通郎中,也已經嗅到陰謀的氣息,所以,他打算連夜離開。”
秦遇說這番話的時候……是怎樣的神情呢?
似乎有些記不得了,但他仍清楚地記得自己的想法。
他點頭表示理解,如果是他,他也會懷疑,尋常百姓在權貴眼裡不過螻蟻一般,捲入朝廷鬥爭之中,只有死路一條。
思緒拉長,再次深深地陷入回憶之中。
“我也聽過一種說法,當年秦大夫準備離開,卻因爲自己的兒子突然發燒,迫不得已留下照顧,但就是這一耽誤,才錯過了離開的機會。”葉子謙隨手放下毛筆,皺了皺眉說道。
秦遇臉上閃過一絲愧疚,葉子謙咳了一聲,剛想說他沒有別的意思,秦遇便擺了擺手。
“這話說得不錯,如果不是因爲我,家父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所以我纔想冒險信任你們能救家父,否則我將一輩子活在悔恨當中。”秦遇嘆了口氣,就近坐下,“國丈一家中的毒發作很快,他覺得不適來找父親看診時,已經是中毒第二天了,第三天的凌晨,他們便已經陷入了昏迷。”
“難道下毒的人不怕被其他人察覺?”葉子謙說着往院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只是一下小縣城的大夫就能察覺的毒,也太過冒險了吧。
“家父年輕時師承名醫,後來因爲家母喜靜,才搬到豐遠縣來,國丈所中的毒,一般大夫是看不出來的,只會以爲是心臟上的急症。”秦遇解釋了一句,葉子謙這才明白。
但隨後另一個疑問就出現在腦海中,“那之後呢?令尊與朝廷來的人達成了什麼協議?”
秦遇勾了勾嘴角,“大人果然一針見血,家父之所以被下毒,而不是直接滅口,除了當時來自皇上和皇后的壓力之外,便是家父主動找上了太醫院的蔣太醫和刑部仵作。”
葉子謙回憶了一遍太醫院的人員名單,這個姓氏他有些熟悉,但目前並沒有蔣姓的太醫,自己進入朝堂不到五年,想必太醫院也換了一批人了。
“家父與蔣太醫求和,說自己想要一筆錢,並且保證不會將消息透露出去。”秦遇說着低了低頭,握緊了拳頭。
葉子謙微微坐直了些,
盤算着這個說法能取得對方多大的信任。
開口要錢會讓對方以爲你是個貪財怕死的小人,有時候,輕蔑將會抵消懷疑。
“那兩位超重命官也不願將事情鬧大,畢竟當時朝廷都知道了家父曾給國丈看過診,如果莫名其妙失蹤或者死亡的話,只會讓皇后更加質疑。”秦遇說着頓了頓,繼續道:“於是他們的確給了家父一千兩銀票作爲封口費,家父也證明國丈確實死於絕症,這筆交易的內容家父與蔣太醫共同抄寫了一張合同,再由雙方簽名按上手印。”
葉子謙聽到這裡,忽然抽了口氣打斷,終於想起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那是史官記載的並未開方印刷的手寫本上,給明德皇后看過診的太醫,在那之後不久,明德皇后便因病逝世。
“如果你擁有這樣的證據,就足以讓皇上下令重查此案,找出幕後真兇了!”葉子謙有些激動,但這話一出口,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如果蔣太醫一行在給了秦大夫銀兩之後,仍然下了慢毒,那這種足以讓自己掉腦袋的證據怎麼可能還完好的留在秦大夫手裡?
秦遇似乎看出了葉子謙興奮之後卻又馬上失望下來的神情,搖了搖頭,“原版的合同的確已經被人搜走,但家父在之前就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了江湖上手藝高超的工匠,用與揭畫異曲同工的手法複製了一份藏起來,現在這張紙,就在我身上。”
葉子謙眼中又恢復了明亮,揭畫他並非沒聽說過,那的確可以以假亂真……或者說,複製品與被複製品其實都是真的。
“可否讓在下一觀?”
“只要公主殿下能救得了家父,我自然將證據雙手奉上。”秦遇垂眼避開葉子謙的目光,輕聲說了一句,起身打算離開。
葉子謙深呼吸了一口,也不好再說什麼,重新執起毛筆大略的寫了一下自己的盤算,等墨跡幹了之後捲起來,讓傳訊鳥帶走。
只要能重查此案,找到蔣太醫讓他認罪,王丞相便是污衊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的罪名,憑這一條,也足以罷了他的官,如果能找出他指使蔣太醫謀害皇后和國丈的證據,甚至可以直接治他死罪。
葉子謙站了一會兒,彼時夜色漸漸漫上天幕,好的徵兆讓他略微放下了些擔心,現在衛州府城外水患已經減弱,只等河道鑿通之後便能徹底解決,自己也可以放心回京了。
豐遠縣的街上此時已經少有行人,保持着日落而息的習慣讓整個豐遠縣安靜下來,連各店門口掛着的燈籠也彷彿陷入的沉睡,燭火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視眼漸漸模糊。
片刻。
清風徐來,回憶將止,葉子謙的眸色漸漸恢復清明。
而這依舊平靜的京城裡,皇城大門敞開一道縫隙,映着黃昏天邊的紅霞,兩匹身形矯健的駿馬疾馳而出,馬上一對青年男女,青衫似水,紅裳如火。
31號
光陰飛逝玉走金飛,風波過後的半個月裡前朝趨於平靜,但卻難掩暗潮洶涌,楚若宸派出的
最信任的臣子都在路上,要向帶回消息,還需要時間。
現在楚若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邊爲祭天大典做準備,一邊穩住勢頭強勁的王丞相。
不過這倒也讓他輕鬆了不少,除了奏摺和暗衛每天傳回的消息,更多的時間都用來陪伴王曇雅了。
毫無新意的一天裡,凝箬閣依舊令人豔羨,只是簫嬪宮中卻無端多了一絲熱鬧。
“小主,您怎麼了?”冬曉本來端着蓮子羹走到內室,剛剛放下,就聽見牀鋪便傳來摔倒的聲音。
簫嬪臉色蒼白坐在地上,額角有汗水滲出,瞳孔微收。
方纔剛剛午睡醒來,想起牀活動活動,卻不想腿軟的根本擡不起來,竟一時倒了下去。
這讓簫嬪驚出了一身冷汗,做多了暗箭傷人的事的她,一瞬間有了不好的預感。
不可能……隨即,簫嬪的理智否認了這一點,王皇后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對她下手,大概只是身體不好吧……
“冬曉,去傳太醫!”簫嬪緩了口氣,在冬曉的攙扶下起身躺回牀上,嗓音虛弱的吩咐着。
冬曉趕緊點頭答應,給簫嬪蓋好被子之後快步跑了出去。
半晌,太醫趕來,給簫嬪號脈之後,一臉凝重。
“娘娘,您最近有無什麼異常的感覺?”太醫捋着鬍子問道。
簫嬪皺了皺眉,若是說異常,倒也不是沒有。
“只是有些嗜睡,吃了油膩的東西會覺得噁心。”
“那就錯不了了。”太醫瞭然的點了點頭,然後鄭重起身一撩衣襬跪下,“恭喜娘娘,您這是懷了龍裔!”
一開始還在擔心的簫嬪瞬間愣住,眨了眨眼,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指了指,“你……再說一遍?”
“娘娘,您有喜了!”
簫嬪低了低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伸手覆上,還感覺不到任何異樣,但太醫明確的告訴她,自己的身體裡,有了另一個生命,那是屬於皇上和自己的孩子。
驚訝過後,便是慶幸和狂喜,但隨即想到若是真的懷孕了,情緒波動或許對你胎兒有害,簫嬪趕緊勉強壓下面上興奮。
“多謝大人,冬曉,快給大人備些薄禮!”簫嬪趕緊吩咐冬曉,“大人,以後還要勞煩您多多照顧了。”
“不不不,娘娘言重了,這是微臣的榮幸。”太醫一邊推辭着收下汐兒裝起來的銀票首飾,再次躬身行禮。
等到太醫走了以後,簫嬪攥了攥手指,心情這才稍稍平復,如今她懷了龍裔,就等於有了足以和王曇雅甚至王皇后相抗衡的籌碼,只要運用得當,自己不愁風光無限。
但唯一令她擔心的,也是王皇后。
按照王曇雅謹慎隱忍的個性,似乎不會輕易動手,但王皇后就不同了,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對付自己,就像對付當年的葉珂兒那樣……
“冬曉。”
冷靜下來之後,擔憂便涌上心頭,簫嬪冷聲喚了一句,讓冬曉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