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雪來的早.剛過了霜降三天.天上便堆起了厚厚的鉛雲.沉甸甸地壓下來.看着人心裡發慌.
果然半夜風勢呼呼.她蜷縮在厚厚的.已經蓋了三十多年的老被窩裡.被吵醒了.
摸索着點燃了放在牀前櫃子頭上的燈盞.她套上棉鞋.扶着牀上的柱子.慢慢踱到牀邊.
窗子閉的嚴嚴密密的.風沒有漏進來.可風敲打着窗戶的嘞嘞聲卻不時響起.她站在窗前靜靜聽着.這個風雪交加的暗夜裡.她孤寂的影子晃動在昏黃的燈光下.心格外的清澈.
她拿起放在牀邊的柺杖.打開房門.順着那條閉着眼也可以走上幾十個來回的走廊.走到大殿內.
供桌上.有兩點微弱的燈火.那是她在入睡前點上的.
她在蒲團上跪下.仰望着隱匿在陰影中佛祖.光線很暗.她竭力睜大眼眸.可是看到的還是一團隱晦的影像.
她心感慼慼焉......
那佛祖的像.歷經幾代.早已是顏色暗淡.破敗不堪了.每次她跪在佛祖前唸經時.心裡就在嗔怪自己.好好的佛祖.在自己手上變成這般的萎靡不振.真是罪過.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四十八年前.身量尚未長足的自己跪在佛祖面前.老師太一臉木然.拿着一把錚亮的戒刀滑過頭頂.萬千青絲順着她的臉頰.素衣散落在光潔的地板上的情景.
案前的煙火繚繞團結.佛祖的臉半隱其中.她有些心痛地看着青絲在地上隨着掃帚的移動.滑進了庭院的大樹下.化作了花泥.
噹噹的鐘聲穿越了煙火.安撫着彷徨無依的心靈.自那一刻時.她的心便沒有了塵世的喜怒哀樂.唯有端坐在聖壇上的那尊神聖的佛祖.
那時的佛祖全身上下都是金光湛然的.她望着佛祖莊嚴肅穆的樣子.心裡全是無法形容的虔誠.如今佛像隨着庵堂的破敗而破敗着.可在她心中.佛祖依舊是神聖無比的.她匍匐下去.在佛前懺悔着這些年的無能和疏忽.
她大半個身子已經埋進了土裡.已是行將就木的的一個老尼姑了.可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跪在寂靜的大殿內時.她心裡猛地生出一個強烈無比的念頭------就是盼望在有生之年.能再目睹一遍供桌上的佛祖大放異彩的神聖情景.
這幾年人們的日子安定了下來.各行各業慢慢重新興旺起來了.日子有了甜頭.自然連帶着庵堂的香火也旺盛起來了.
這庵堂雖破敗.可勝在歷史悠遠.隔三差五地也有一些懷舊的善男信女前來庵堂裡敬獻香油.上月.她把功德箱清理了一遍.仔細點了點.差不多有一萬錢呢.她很高興.心裡一直在琢磨着這錢該用在哪裡.這庵堂已經很破舊了.大殿上的地磚坑坑窪窪的.稍不留神便會被絆倒.可如果要做全面修繕的話-----大殿上腐朽的大梁應先更換了.這錢明顯是不夠的.
庵堂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這二十多年來.也沒有什麼落難女子.看破紅塵的女子.逃難的女子踏入這間古老殘舊的庵堂尋求庇佑.她沒能收到徒弟.
她憂傷地嘆了口氣.孤零零的......哪天自己雙腳一蹬.這庵堂便會廢棄了.爾後風吹日曬數年.說不定便坍塌了.還修繕來幹嘛呢.
她神情悲慼地望着那尊外表比她還要蒼老的佛像.乾涸的眼眸內竟然流出了兩粒渾圓的淚珠.滴答一聲.落在灰白色的龜裂地板上.
***
翌日清早.她拄着柺杖.顫騰騰地踩着一路的冰雪.來到外鄉人租種的田地裡.告訴他.她想用這些香油錢爲端坐在庵堂供桌上的佛祖粉刷金身.
她雖然活了六十多歲.可一生的光陰幾乎都在陪伴青燈古佛.不韻世事.爲佛祖粉刷金身是一件大事.必須尋找能工巧匠.可她不懂到哪兒去尋找.想來想去.唯有請外鄉人出面去尋.至少他每隔一個月便會挑着紅薯花生蘿蔔到市集賣.熟悉外面的世界.
外鄉人一邊用青筋畢露的大手拍打着沾在紅薯上的雪.一邊聽着.
“你說.爲佛祖粉刷金身.一萬錢夠不夠.”
外鄉人將紅薯放進籮筐裡.今年他挖了十五擔紅薯.十擔用作交租.還有五擔盈餘.
“差不多.不夠的我會想法子.”
“今年的田租......不用交到庵堂裡了.反正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庫房裡還存着上年的.這些你都挑到市集上賣掉換幾個錢吧.如果修繕金身時不夠錢.你能借我一點麼.”
他擡眸看了她一眼.這兩年她開始了斷斷續續的生病.不是腳疼就是頭昏.身形更加瘦削了.
“這些錢本來就是庵堂的.不用借......你回去休憩.別拄着柺杖到處亂跑.這事兒交給我吧.”
她望着腳邊那兩大筐冒尖的紅薯.又望了望他精瘦的身軀.
“這兩筐紅薯很重吧.你是挑着去.還是用驢車載去市集.”
他嘿嘿一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拍拍身上的雪沫.道:“我就是驢子.當然是挑着去.”
她有些佩服.可是也生出擔心.她望着他那張橘子皮般的老臉.心裡在估量着他的年紀.
“你今年有七十......四五了吧.這樣的年紀.挑這麼重的擔子.可要當心一點了.”
外鄉人眸光亮堂起來了.自從庵堂內剩下她獨個後.他便開始有意無意地和她做着交流.可她待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和大殿內那尊佛像跟前的香火一樣.虛無渺遠.
除了該說的客套話外.多餘的話她都是跪在佛像前.呢呢喃喃地念給她的佛祖聽.有時他俏俏佇立在大殿外的滴水檐前.有些羨慕地望着那尊泥雕菩薩.恨不得將他砸碎了.自己坐上去.好靜靜地聽聽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可他不敢.好不容易她纔有了些悟道.若讓他驚擾了這一世.便會是無了期的漫長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