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濃原本以爲,楚王會等到楚璃生辰之後,再下旨爲太子選秀納妃。可她估‘摸’錯了,在她得知此事的第二日,賜婚的聖旨便抵達了雲臺宮——而且是連封兩人,毫不客氣地佔完了兩個太子良娣的位置。
微濃這才醒悟過來,楚王早已物‘色’好了人選,早已擬好了聖旨,只等她點頭呢!又或許,根本不需等她點頭,只是禮節上告知她一聲罷了。
雖說是納側妃,但兩位良娣都是重臣之‘女’,依着楚王的意思是想要大擺筵席的。按照慣例,納側妃之禮應該‘交’由內務籌辦處置辦,可楚王一個口諭下來,命微濃全權負責,爲此還將鳳印丟給了她,命她“務必好生籌辦,不必顧忌銀錢”。
此事從頭到尾,從決定納妃到籌辦筵席,她都是從聖旨上聽到的,楚王沒找她說過一次,連半分暗示也沒有。
她有時是很後知後覺的,直至賜婚旨意下來三日之後,她才終於發現一件事——上元節之後,楚王幾乎沒再與她說過話,每每晨昏定省,也是十分客氣地詢問幾句,有一種例行公事的敷衍。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有兩個:一個很大,一個很小。大的那個她無權過問,小的那個她無力解決。
數十年前,燕國有位才貌雙全的‘女’道士曾經戀上了一個僧人,感情無疾而終。她心灰意冷之下,寫過一首詩: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微濃在璇璣宮入道之時,曾無意中聽過這首詩,不知爲何,這些日子竟時常想起來。真是奇怪,一個終身未嫁的‘女’道士竟能寫出如此深刻、如此清醒的詩句。微濃覺得自己應該感到慶幸,她沒有與楚璃走到“至親至疏”那一步,如此便也能夠保留那份純粹的關係。
畢竟,世間夫妻貌合神離者甚多,而師兄妹的情誼卻是親密又牢靠的。
這般想着,微濃忽然又覺得後悔了,她不該衝動之下放棄雕刻那枚扳指的!即便是作爲師兄妹也好,她該光明正大地把扳指送給他!
爲此,她又親自去了一趟司珍房,取走雕琢好的‘玉’冠,問起那枚‘玉’扳指的下落。
可司珍房的人卻告訴她,‘玉’扳指已經遺失了!被當成廢料運出宮外了!
當晚,微濃爲此哭了一場,翌日雙眸紅腫難消,被楚璃捉住詢問緣由。事到如今她也沒有興致再瞞下去了,便將‘玉’扳指之事如實相告,楚璃聽後只是安慰了她幾句,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覺得自己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在燕王宮時,她就把自己的處境‘弄’得很糟糕;到了楚王宮依舊如此,就連一枚小小的扳指都處置不好。
楚璃生辰那日,她唯有一頂‘玉’冠送上,元宵不停地在旁解釋,說這圖樣是太子妃親自挑選繪製的。楚璃看似很喜歡,她卻提不起半分興致,很是勉強地笑了一晚上。
納側妃的日子定在臘月初九,楚王不想等到年後,由此可見聖心真是醞釀很久了。說來也是好笑,她這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妃,向來擅長把事情搞砸,可楚璃納側妃的典儀與筵席,她卻破天荒籌辦得很好,方方面面安排得井井有條。包括兩位太子良娣的寢殿,大到妝奩案几,小到榻前擺設,無可挑剔。
她想,這是關乎楚璃的大事,是她唯一能爲楚璃做的事。她一定要做好做細,不能讓他丟了面子,不能讓他有絲毫不滿。
也許,人總是要受些打擊和‘逼’迫,纔可‘激’發出前所未有的才能。
在這件事上,就連楚王都覺得很滿意,‘私’下更對楚璃言道,他要對太子妃刮目相看了。
楚璃也對微濃刮目相看,但他並沒有說出來,從頭到尾只說過幾次“辛苦”,沒有誇獎過她一句。
自從兩位良娣進了雲臺宮,微濃也不再纏着楚璃練軟劍了。楚璃更是不曾主動提起過。不僅如此,微濃還讓人收了庭中的箭靶,安心讀書讀史,她覺得自己已經能夠有模有樣地做一個太子妃了,人前賢淑柔嘉,不再舞刀‘弄’槍。
滿打滿算,她已經在楚王宮住了一年半了。在楚國的第二個年頭就此倉惶而去。嫁給楚璃九個月以後,她親自將他送到了別的‘女’人手中。
可是後來,後來怎麼樣了呢?微濃有些不願去回憶了。許多傷痛都積累在了這一年之中,迫使她不斷地清醒,不斷地成長。
先是她的姨母姨丈接連病逝,由於兩人無嗣,鏢局被手下人侵佔。鏢師們爲此爭得厲害,走得走死得死,最後鬧得人心離散,鏢局經營不善,鏢隊也被迫解散。
自從微濃變成青城公主之後,她的姨母姨丈一直過得戰戰兢兢。他們並沒有因爲撫育微濃而得到嘉獎,反倒因爲‘私’藏龍嗣而險些獲罪。微濃也唯恐燕王舊事重提,便刻意疏遠聯絡,誰料到姨母姨丈還是在擔驚受怕之中染病離世了。
更加令她難受的是,鏢局在房州,就在聶星痕的封邑上。可他居然對此事不管不問,一副避之不及的態度,半分舊情也不念!任由鏢隊解散!
他堂堂敬侯,若是能干涉一下,哪怕是吩咐一句話,姨母姨丈的半生心血也不至於付諸東流了!
微濃得到這消息時已是五月,距離她姨母姨丈的死已經過了快半年。她原本一直強撐着,極力做一個舉止得宜的太子妃,卻因爲這一個消息而打回原形,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荒廢了雲臺宮的內務中饋。
而楚璃當時做了什麼?他一直陪着她,哄着她。他甚至拋下了懷有身孕的趙良娣,帶她去圍獵,去登山散心。可她依舊提不起‘精’神,漸漸開始消瘦,最後索‘性’躺在寢殿裡閉‘門’不出,也不見人。
直至有一天,楚璃終於忍無可忍,一腳踹開寢殿的‘門’,將她從‘牀’榻上拉起來,憤而質問:“夜微濃!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是做給誰看?”
相識兩載,這是楚璃頭一次對她大發脾氣,更是頭一次說話如此犀利。可微濃任由他拉着手臂,只是茫然地問:“夜微濃是誰?我不認識。”
過了好一會兒,她似乎纔想起來:“哦,是我的名字。”
楚璃目有怒‘色’:“人死不能復生,你打算一輩子躺在這兒?”
微濃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讓我躺着吧,我好累。趙良娣不是有孕在身嗎?你快去陪她吧!”
楚璃聞言,額上險些青筋暴‘露’,他忍耐似地闔上雙目,竭力平復情緒:“我也失去過親人,我的母后兩年前薨逝,我若像你一樣萎靡不振,你早就守寡了!你已經難受了兩個月,還不夠嗎?”
微濃卻‘揉’了‘揉’額頭,語無倫次地問:“趙良娣的身孕幾個月了?我最近都沒去看過她。”
楚璃頗爲恨鐵不成鋼,一把將她拉到鏡臺前,指着銅鏡斥問:“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還擔得起太子妃的儀容嗎?學了那麼多詩書,讀了《南宮舊事》,你就讀成這副模樣?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爲何‘逼’着你讀書?爲何教你修習軟劍?”
話到此處,他似已無話可說,唯有重重嘆氣:“微濃,你太讓我失望了!”
微濃直愣愣地看着鏡子,彷彿直到此刻才反應過來。她忍不住大叫一聲,指着鏡子驚恐地問:“這‘女’人是誰?她是誰?”
鏡子裡這個披頭散髮的、臉‘色’蒼白的‘女’鬼,究竟是誰?
“是你!比死人更像死人!你都不愛惜自己,還指望誰來幫你?誰來愛你?”楚璃憤而反問。
這最後四個字,真正戳到了微濃的痛處,她一把抓住銅鏡,手指觸‘摸’着鏡中之人,忽然笑了起來:“是啊,你這個鬼樣子,誰肯愛你?沒人愛你了,再也沒有了!哈哈!夜微濃,你這個可憐鬼!”
她笑得不可自抑,又笑得如此悽然,令楚璃止不住地擔憂:“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微濃仍舊笑着,緩緩轉過身來看他:“明白啊!當然明白!你們都不再愛我了……”
她笑着笑着便開始流淚,然後淚水不止,最後變成嚎啕大哭,邊哭邊道:“楚璃,我該怎麼辦,我好難過。你們都不要我了,我該怎麼辦?”
“你們?”楚璃蹙眉。
“姨母姨丈走了,師父杳無影蹤,他……那麼狠心,趙良娣也有孩子了……”微濃終於忍不住撲在鏡臺前,傷心‘欲’絕地哭着:“燕王不喜歡我,楚王也討厭我……我還能做什麼?我一事無成!我自作自受!”
楚璃終於有些聽明白了,伸手將她攬在懷中,低聲問道:“你在……吃醋?”
吃醋?這兩個字像是雷霆之聲,振聾發聵!更像是一道閃電,照亮她的靈臺,劈開她的茫然,令她無所遁形!
她惶然無助,她避之不及,她止不住地顫抖,在那溫熱寬厚的懷抱之中放聲大哭:“楚璃,我是個骯髒的人,我配不上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齷齪,多不堪!可是看到你娶側妃,我竟這麼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