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筱苒聞言,微微點頭,“好,你說,我聽。”
莫青眼眸微微顫了顫,從十八年前,一切的開端那日說起。
十八年前,皇城中紅極一時的青樓,有一名妓,她彈得一手好琴,眉目如畫,眼瞼波光粼粼,有江南女子的柔弱,也有嫵媚羞澀,當時不知多少王孫公子爲換她展顏一笑,傾盡家財。
“所以我的娘就是以前青樓的名妓?”莫筱苒眼眸微微閃了一閃,輕聲問道,倒是不覺得這樣的身份有什麼關係。
“恩,不過你娘她潔身自愛,是賣身不賣藝的。”莫青彷彿是怕莫筱苒誤會急匆匆的解釋道,看他那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分明是愛那女子愛到了極致。
可爲什麼在孃親死後不久,他就接二連三的擡了小妾入門?而且莫秋雨的年紀與她相差不大。
莫筱苒心思一轉,暗暗壓下心底的疑惑,提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一邊聽着這些成年往事,一邊品茶。
莫青年少輕狂,剛科舉高中,於是宴請幾名學子到那青樓裡尋歡,卻撞見了華少芳,她坐在人羣中,漫不經心的彈着古琴,嘴裡隨性的哼着歌,眼波流轉,迷倒了當時的莫青。
莫筱苒聽到這裡嘴角一抽,這不是最俗套的八點檔劇情嗎?不過她沒有打斷莫青的話,倒是他自己說到動情處,便免不了一陣回味。
“我和你娘一直保持着書信往來,她是個有才有德的女子,又長得漂亮,只是因爲家境平寒,被人販子拐賣到了青樓,她就像是一朵青蓮,出淤泥而不染。”莫青眼中有迷戀正在逐漸盪開,彷彿腦海裡已經浮現了那人的倩影。
“後來她爲了躲避一王孫公子的逼迫,寧肯拍賣自己的初夜,也不願委身在那人身下。”
莫筱苒聽得有些着迷,“然後呢?”
“然後,我爲了不讓她被別的男人玷污,賣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甚至連家裡的祖產也賣了,湊齊了錢,買下了她的初夜,那一晚,我和她在臥房中暢談古今,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琴棋書畫,我總能和她聊到一起。”
然後,他們迅速墜入了愛河,莫青入朝爲官,並且替華少芳贖了身,八擡大轎,將她從正門娶進府中,三年來,他們郎情妾意,在華少芳懷孕後,莫青卻在與同僚的宴會中,中了招,第二天起來,身旁就多了一名女子。
“……”莫筱苒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對於他們來說這種事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於會覺得,莫青能獨寵華少芳三年,已經是羨煞旁人了。
“你娘知道這件事後,大度的想要我迎娶那女人進門,我沒有答應,那女人後來成爲了你孃的貼身婢女,直到你娘生產。”莫青說到此處,已是雙眼發紅,低聲啜泣。
莫筱苒從懷裡拿出了一方娟帕遞給了他,“孃親是個偉大的女人。”
“是!”莫青眼眸微微顫抖,“當時大夫說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一個,你娘她拼着一口氣,也要保住你,然後她連你一面也沒見到,就撒手人寰了。”
莫筱苒大概可以體會華少芳的心情,爲母則強,作爲母親她無疑是偉大的,“既然我是娘拼命生下來的,爲什麼你卻不喜歡我?”
莫青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該不會你覺得是我害死了我娘,所以對我不管不顧,”莫筱苒猜測道,一般電視劇裡不都這麼演的嗎?因爲愛人死了,所以將仇恨轉移到孩子身上。
莫青臉色有些尷尬,“我原本是這樣想的,真的,”他眼眸溢滿了黯淡,彷彿想起了那一段沒有愛人陪伴的時光:“每天看見你哇哇的哭,我就想到少芳毫無聲息躺在牀上的樣子。”
五指一緊,他雙手抱着肩頭,才能勉強止住身體的顫抖。
“後來,你長大了,卻天生癡傻,”莫青苦笑了一聲,“我愈發覺得你不該是我和少芳的女兒,她和我怎麼可能生出一個傻子來呢?所以我只能漠視你,冷眼看着你被人欺負,我甚至刻意的對另一個女兒好,你越來越大,卻越來越傻,我開始懷疑,你是少芳留給我的恨,因爲我背叛了她,所以她就派你來折磨我。”莫青神色略顯激動,嗓音裡帶着絲絲顫抖。
“那我後來不傻了,你爲什麼還是對我不聞不問?”莫筱苒再度問道,她能夠理解莫青的心情,卻還是心裡存在着疑問。
莫青面色有些難堪,他嘴脣輕輕蠕動了幾下後,最終一聲嘆息:“我總覺得看見你就像看見了她,她是恨我的,要不然這麼多年也不會一次也不入我的夢,她恨我,恨我啊。”
看着陷入痛苦不可自拔的莫青,莫筱苒眼中掠過一絲不忍,他一直以來討厭的那個傻子早就已經香消玉殞了,手掌輕輕捂着胸口,默默的呢喃道:“你聽見了嗎?他不是不愛你,而是不知道怎麼愛你。”
回答她的是心跳強而有力的聲音,嘴角微微扯出一抹輕笑,若是莫筱苒在天堂聽見這番話應該會很開心吧。
“爹,娘是愛你的,”莫筱苒放柔了聲音,眼眸中流淌着的是對他們這段感情的尊重:“一個女人如果不愛你,爲何在你……”話頓了頓,見莫青面色有異,她已經不忍心去接他的傷疤:“那之後,她還願意爲你產子,足以證明她的心是愛你的。”
看着莫筱苒這張與華少芳幾乎如出一轍的臉,莫青彷彿聽見了看見了,最初的那一天,他在二樓依靠着圍欄,而她在衆多的人羣中,低頭撫琴。
最是那低頭一縷溫柔,讓他的心徹底迷失了。
莫筱苒離開房間後,隱隱的聽到裡面傳出的嚎啕大哭聲,夾雜着痛苦與釋然,她想,或許過了今天,一切就將不一樣了。
心情甚好的伸了個懶腰,直到現在才發現肚子裡空空的,下到一樓大堂準備吃點東西。
另一邊,白青洛帶着隨浪來到煙雨樓的後院,寬暢的院落,青石地上有紛紛落下的葉子,管蟲間,偶爾有一兩聲蛙鳴傳出,天已接近日落時分,白雲染紅,落雁歸巢。
白青洛雙手背於後背,一襲墨色長袍,將他峻拔的身姿包裹着,渾身被籠罩在夕陽的餘暉之中,身上的冰冷似乎也放柔了不少。
“你想說什麼?”他冰冷的嗓音隨風傳入隨浪的耳中,與面對莫筱苒時不同,此時的他,褪去了溫柔的外衣,剩下的唯有無邊無際的冰冷。
隨浪眼眸微微一沉,這纔是主子,這纔是他認識的主子!而不是那個在女人面前笑得溫柔,爲了她甚至做出一個又一個錯誤決斷的人。
他深吸了口氣,脣紅齒白的娃娃臉佈滿了寒霜,恭敬的開口:“主子,今日你在刑場露面,敢問主子可有想過這麼做的後果?”他的心有些忐忑,這還是隨浪第一次質疑白青洛的決定,他是真的不明白,主子退隱這麼多年,籌劃這麼多年,可今天,就在今天,卻爲了一個女子,讓一切化作了雲煙。
值得嗎?
白青洛背脊微微一僵,眉梢冷峭,他沒有回頭,精緻的側臉沐浴在火紅的晚霞下,映得他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沒有想過。”
許久,他纔給出了答案。
沒有想過,當時的情形根本容不得他去考慮別的。
隨浪心尖微微一顫,低頭斂去眸中的冷色。
果然是這樣嗎?
察覺到從身後傳來的冰冷氣息,白青洛危險的眯起眼,轉過身去,一雙猶如寒潭般深不見底的眸子定格在隨浪的深色,一身氣息不怒而威,隨浪心底駭然,從不知,主子這樣的眼神竟會用在他的身上。
夾雜着無邊的殺意,彷彿寒潭深淵般冰冷。
隨浪輕輕打了個寒顫,“主子?”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縱容你,”白青洛嘴角輕輕扯出一抹涼薄的笑,“或許是我最近脾氣太好了,以至於連一個奴才也敢來質問我,恩?”
話輕描淡寫,卻帶着一股子駭人的戾氣!
隨浪再也承受不住,噗通一聲跪到在地上,他略帶決然的開口:“即便主子會動怒,奴才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說。”
白青洛眼底已是一片冰霜,衣訣在微風中搖擺着。
“主子,你在莫筱苒身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已經太多了,她根本配不上你,可儘管如此,奴才還能忍受,但是!”隨浪深吸了口氣,事到如今,即便是要死,他也要做個明白鬼:“主子,你的雄心呢?你的壯志呢?你曾經說過,想要一統三國的夢想呢?多年的隱忍,多年的隱藏,如今就因爲一個莫筱苒,通通廢了!不僅如此,您居然還拿出先帝爺贈送給您的令牌,只爲了給她開路!”
這一樁樁一件件,甚至讓隨浪不得不懷疑,他的主子是不是被誰替換了?
曾經的主子雖然不近人情,但勝在夠理智,有魄力。
可是現在呢?
爲了兒女情長,竟忘了自己的宏圖大業!
“主子,今日你露面的消息一定會傳入皇宮,即便皇上不記得你,可太后呢?那些已經退出朝廷的老臣子呢?主子,你真的要爲了一個女人,就爲了像她那樣衝動莽撞,毫無一點可取……呃……”喉嚨被一隻冰涼的手遏制住,呼吸也被一併剝奪,隨浪整個人被白青洛凌空提起,呼吸變得不順,他突兀的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主……子?”
斷斷續續的呼喊,夾雜着心痛與失望,兩眼幾近泛白。
白青洛無情的眼眸直直映入隨浪的眸子裡,就這麼看着他,看着他如同螻蟻,氣若游絲,看着他臉頰迅速漲紅,只要五指稍稍用力,便能讓他的小命丟在這裡。
涼薄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至極的笑:“我不想再從你嘴裡聽見任何一句對她不滿的話,懂嗎?”
隨浪不敢點頭,他倔強的瞪大雙眼,若是能死在主子手裡,也不錯,至少他想要說的,想要問的,通通問出來了。
果然是這樣。
在主子心裡,那個女人佔據了太大太大的分量,已經讓主子毫無理智,毫無冷靜可言了!
隨浪幾乎翻白的眼眸裡,只剩下滿滿的不甘。
他不甘心着,該在臨死前一刀宰了莫筱苒,這樣,她就不能再繼續迷惑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