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草莓酥會飛上天嗎?
……
如果問其他人,他們大概率會希望“會”,畢竟草莓酥如果能飛起來,那該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
但如果問我,我希望不會。
我的名字叫冉帛。
一個平平無奇的、湮滅在時代浪潮中的犧牲品。一個……一生心血不過奧利維斯寥寥數筆改動的,憤怒的、無力的……科學家。
第二紀元,創生之世。聽名字就知道是誰的時代。
創生浪潮掀起,推翻了科學大廈,神奇的萬物誕生於藝術家狂放而浪漫的幻想。嚴謹無趣的公式,成了可以被肆意勾畫的色彩。
爲什麼,
爲什麼我生存於這樣一個時代!?
……
望着人們歡呼雀躍,牆角黯淡的身影穿着白大褂,緩緩離開了房間。
冉帛順着樓梯走上,走到一處天台。灼烈的鮮紅日光高懸於頂,距離毀滅的那一刻只剩六小時。
他靜默地坐下來,仰頭,望着那輪耀日。紅霞瀰漫,薄暮席天。
整座實驗城都在歡騰,這是跨越了3029次重置的興奮,然而作爲實驗城的一員,他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耳邊彷彿響起了許多聲音。
……
“我長大了想成爲最棒、最厲害的科學家!要發明出很多神奇的東西,要探索整片宇宙!我想幫助大家,想解答大家的所有問題!”
……
“冉帛,你長大後一定是這個時代的天才。”
……
“這就是冉帛吧,小小年紀就能看懂那麼複雜的公式,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
“冉帛研究員,歡迎你加入鵲秋研究所,真是年少有爲!我想問問,你堅持科研的理由是什麼?”
“我……我想實現小時候的願望。還有,我是來找人的,他叫小鵲……不,他叫奧利維斯。我小時候,他受傷掉到了我家的院子裡。他和我約好了,如果我能考到鵲秋研究所,就能再見到他。”
“哦,你要見奧利維斯先生,這可不容易,他現在是世界樹的大紅人,恐怕沒空見你。”
“這,這樣啊……好吧,沒關係,那我再努力下去,也許就可以了……”
……
“冉帛!出去吃飯嗎?”
“不了,我還有課題要做。”
……
“冉帛,昨天的小姐姐想要你的聯繫方式!”
“不了,在趕論文,沒有交友的時間。”
……
“冉帛,生日快樂!今天你可以休息一天了吧!”
“謝謝,但我還想搞清楚一個數據,你們先休息吧……”
……
“這,這明明是我的研究成果,爲什麼要署他的名字!”
“唉,小冉啊,不是我說你。悶頭搞研究確實可以,前提是要出成果。你的課題,投資方不打算再注資了,除非你願意把他們的名字加上……”
“……好,我明白了。”
“我不得不說,小冉,適當地參與一些宴會,結識一些能幫到你的人,這可比你悶頭研究幾個月都有用。如果你一直專注於這種不能帶來經濟效益的課題……這個嘛,你畢竟是新人。在沒有前輩背書的情況下,投資方恐怕……”
“……”
“唉,小冉,做學問,也要講究人情世故!不然吶,哪來那麼多爭搶學術成果的事!學術圈,也是圈啊!”
……
“冉帛老師,我看您的同輩人都結婚了,您不打算……”
“不。我在等一個人,在見到那個人之前,我不能被任何事情拖住腳步。我走到足夠高的高度,才能被他看見……”
……
“老冉啊,給你看看我兒子的結婚照片,可俊啦!”
“嗯。”
“老冉,你還單着吶?都幾十年過去了,奧利維斯現在可是羅瓦莎最有名的創生者了!就算你這麼努力,也是見不到他的!”
“……嗯。”
“我聽說啊,他現在跟什麼龍皇、精靈王、亡靈之主打得火熱,估計早就把你忘啦。而且,你見到奧利維斯了又能怎麼樣?”
“這是我的執念。而且,我已經想好了……科研是我熱愛的事業。不管能否見到小鵲,我都會將我的一生,奉獻給這項事業,直至我老去爲止。”
……
“哥哥,哥哥!”
“怎麼了?澤爾?”
“我終於知道爸爸媽媽爲什麼被燒死了——幾十年前,一定是奧利維斯把消息捅給了諸神,導致爸爸媽媽正在做的研究被發現了,所以爸爸媽媽纔會被信徒們拉出去燒死的……你看,這些是證據……”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哥哥,你爲什麼笑……”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奧利維斯!哈哈,哈哈哈哈!我追逐一生的童年好友,竟然是害死我父母的元兇!是啊!當年只有奧利維斯化作小喜鵲,和我一起走進了父母的實驗室,他看見了那是女神禁止的實驗!只有他!只有他!”
“哥哥……已經沒有爸爸媽媽能夠給我愛了,哥哥會給我愛嗎?”
“澤爾,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當然會一直照顧你……父母當年的實驗,我一直在接手。現在女神已經不禁止這個實驗了,我一定會完成‘劇憶鏡片生命化(人造凜族)’的課題!”
……
“老冉,恭喜了啊!”
“老冉,恭喜,辛辛苦苦耕耘半輩子,終於破解了這一世界難題啊!”
“人造凜族!真是了不起的成果!雖然暫時只有紙面概念,但真正造出來也只是時間的事!”
“科研工作者最大的榮譽——維裡多多科研獎,毫無疑問屬於冉帛教授了!冉帛教授,今後還要仰仗您啊!”
“冉帛教授,我敬您一杯!”
“冉帛教授,七十多家企業都向我們發來了注資申請……”
“冉帛教授,屆時艾斯達妮女王等大人物都會參加頒獎儀式,您啊,終於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喝得滿面漲紅,已過中年的冉帛醉醺醺地倒在牀上,望着天花板的白熾燈。
……奧利維斯,小鵲。
我終於站到了世界巔峰。
當年是我照顧受傷的你,等你從喜鵲化爲人形,目送你遠去。現在,你應該看見我了吧……
你爲什麼要害死我的父母?等見到了你,我一定要問個明白……
冉帛帶着滿足的微笑,沉沉睡去。
……
“冉帛教授!大事不好了!”
“怎麼了?是前往頒獎儀式的車出了什麼問題?沒關係,我已經換好禮服了,不趕時間。”
“不!不是的!教授,我們昨天剛剛得出的答案,其中有一道公式,被奧利維斯一筆纂改了!現在答案已經無法證明了,一切都要推翻重來!您也……不用去頒獎儀式了……”
“什麼……這……不……不!!不!!!!”
……
“冉帛教授,七十多家企業都撤資了!”
“冉帛教授,維裡多多科研獎頒給了別人……”
“老冉……事情我知道了,唉,你要接受現實。現在確實是創生者的時代,我們這些科研者啊,就像被浪潮拍死在沙灘上的前浪。人家稍微改動一筆,我們一輩子的研究就突然一文不值……”
“個人的努力,無法與時代的大趨勢抗衡。一旦時代的風潮刮過,學歷貶值、經濟下行,就算是再優秀的人,也會價值盡失……”
……
“我不服,我要帶着幾千張科研廢紙去世界樹質問奧利維斯!憑什麼!”
“唉,老冉,別衝動!奧利維斯是時代之子、世界的寵兒、被靈光眷顧的天才。你要怎麼和一位時代的【主人公】抗衡?”
“我已經四十多歲了,大半輩子都投入了這個課題,身體透支,活不了幾年了!他奧利維斯卻是壽比齊天、永享歡愉!我必須、必須要一個答案,哪怕我死在他面前!”
……
“你們聽說了嗎?有個被奧利維斯纂改成果的科研者,要去質問奧利維斯!”
“不對不對,是有個不滿奧利維斯的科研者,要去質問奧利維斯!”
“不對不對,是有個極端的反奧利維斯主義者,要去報復甚至刺殺奧利維斯!”
“他敢質疑奧利維斯!就是和世界樹作對!大家把他衝了!掛他!瓜條!開盒!”
“這個冉帛,年紀這麼大還不結婚,該不會私下和女學生有染吧。”
“我聽說啊,他私自侵佔別人的研究成果。噓……內部消息,不要外傳。”
“本人是這個人的學生,他平日就喜歡阿諛奉承,根本無心科研,實驗成果都是他的研究生弄出來的。消息保真,信我。
……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
“既然要奧利維斯在這世界上發光發熱——爲什麼要我冉帛誕生在這世界上!?”
……
冉帛沒有見到司鵲。
奧利維斯的支持者們“齊心協力”,把他擋了回去。
揹負着滿身罵名,冉帛疲憊地站在創生宴外,忽然看到——一個人也被趕了出來。
那人與他相似,都是有些邋遢而沮喪的中年人,滿臉都是被時代厭棄的苦痛。
冉帛走了過去,和那人坐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
“冉帛。你呢?”
“林何錦。”
短暫交談後,他們知道了彼此的處境。
原來,林何錦是一個寂寂無名的創生者,靠微薄的稿費求生。因爲想要指出奧利維斯《生命女神洛塔莎》中的錯處,被安保扔了出來。
“……原來你也一樣,是這個大時代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冉帛垂頭。
“我們都一樣……”
他俯下身,露出苦澀而絕望的微笑:
“沒有被這世界眷顧着啊……”
……
奧利維斯的故事如此傳奇。
可這一切……和他們這些小人物有什麼關係?
時代的浪潮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啊……
……
冉帛本以爲自己會渾渾噩噩度過餘下的日子。
卻沒想到,在流浪中,他遇到了一個名爲“蘇文君”的人。
那人滿身污染,卻頑強地活着。在知曉冉帛的處境後,蘇文君教了冉帛靈魂摹寫的辦法。
“這個辦法,可以幫你在重置中保留一些記憶。”蘇文君淡淡道:“你我同爲被奧利維斯戕害之人,我憐憫你,便教你此法。”
“謝謝你。但你是何人?”冉帛問道。
“我?我不過是一介被拋下神山的幽魂、一個遊蕩世間的復仇者、一個廢物。”蘇文君冷冷道:“即使我現在弱如微草,我也一定要成爲統御羅瓦莎之人!完成對奧利維斯的復仇,誰讓他當年把我丟下神山!”
在那之後,冉帛學會了保留記憶。
……
冉帛結束了回憶,擡頭,望着灼烈的紅日。
實驗城的歡呼雀躍,與他無關。
他記得在無數次重置中,自己曾在第四紀元失意痛苦,衝到亡靈地界的生命女神神使選拔大會,質問奧利維斯。自己也曾在第二紀元伸出援手,救下險些被凜族弟弟殺死的奧利維斯。
可這又怎樣?
誰來挽回他們這種小人物的痛苦?
……
【就在剛剛,這白大褂男人突然衝了上來,對着司鵲滿臉冷然。】
【“——司鵲。關於以前的事,請你給我一個交代。”白大褂男人冷冷地說。】
……
【“……躲進來。”冉帛推了推眼鏡:“跟我走,這房間支撐不了多久。”】
【他按了一下牆,地面出現了一個地下逃生通道。】
【“剛纔那麼冷言冷語,結果還是來救‘田螺姑娘’了?”蘇明安故意用這種語氣說話,貌似這樣能加好感。】
……
“嗒,嗒,嗒。”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
冉帛嗅到一股氣息……那是一股紫藤花與紅茶結合的氣息,是奧利維斯的氣息。
“是奧利維斯嗎……?”冉帛沒有回頭。
那個人停在了他身後。
“你是大人物,墜入我的院裡完全是一場意外。我們本該是萍水相逢。”冉帛喃喃道:
“可你爲什麼要向女神出賣我的父母,讓他們活活被火燒死?隨後,你又篡改了科學規則,讓我大半輩子的心血化爲烏有。”
“爲什麼?小鵲,我有哪裡對不起你?”
“你是上天的寵兒,我是掙扎翻滾的污泥。你輕描淡寫的一筆,就讓我失去了一切。”
“爲什麼……爲什麼要抹去我的研究?爲什麼一點點都不留給我……爲什麼要搶走……爸爸,媽媽,小鵲……”
冉帛的情緒瀕臨崩潰。
而身後的蘇明安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