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的出口

一個月以後。

拍賣大廳裡聚集了許多人,雖然他們已經等了三個多小時,許多人也都已經有了不錯的收穫,但沒有一個人提前離場。因爲大家都清楚,最好的拍賣品往往留在最後。

白髮蒼蒼的拍賣師走上前臺,對着話筒說:“接下來是今天最後一件拍賣品。”

最後的幕布終於拉開了,牆上出現了一幅油畫。這幅畫的面積並不大,畫中坐着一個美麗的女孩,沐浴在一片冬日的陽光裡,泉水般的光線撫摸着她的皮膚,在幽暗的背景襯托下,宛如傳說中的天使。

拍賣師略帶激動地說:“想必在一個月前,大家都已聽說了一個不幸的消息,青年畫家高玄墜樓身亡。現在,我們拍賣的這幅作品,是高玄的一幅遺作,畫名叫《幽暗少女》。高玄曾在歐洲學習繪畫多年,獲得過意大利‘達·芬奇美術大獎’,他的作品具有歐洲古典主義風格,擅長通過光線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被西方美術界譽爲‘中國的倫勃朗’。

在高玄不幸去世後,他的畫作在市場上的價格立刻大幅攀升,而這幅畫更是被高玄視之爲自己最重要的作品。請注意畫中的美麗女孩,有評論家說,畫家能把她畫得如此美麗,一定深愛着這位女孩。但也有評論家說,畫中的女孩的仙氣太重,似乎不是現實世界的人物,應該是高玄想象中天使的形象。好了,現在正式開拍,起拍價人民幣一萬元整。”

臺下立刻有人叫出了十萬元的價格,但隨即又有人加價了。正當大家紛紛舉起牌子的時候,誰都沒有注意到大廳最後一排,坐着個一身黑衣的女子。

她就是春雨。

春雨看到自己正端坐在油畫裡,被掛在大廳最醒目的位置,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她是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條拍賣的消息,所以專程趕來的,卻沒想到拍賣的竟是這幅畫。

拍賣場上出現了一百萬元的天價,終於買走了這幅油畫。據說這次拍賣所得款項,都將用來助學。

她低着頭走出了大廳,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臉。當她走出拍賣所時,陽光正照射到她的臉上,她終於擡起了頭,就像畫中的樣子。

是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春雨獨自走到了蘇州河邊,看着這棟三層的舊式樓房。底樓的子夜畫廊已經關門了,她看不清三樓的窗戶。

她回過頭看着河水,陽光灑在緩緩流淌的水面上,發出金色的反光。她悄悄拿出新換的手機,一口氣編輯了好幾條短信:“在你死後的第二天,葉蕭就查封了地獄遊戲的服務器,不會再有人收到那個致命問題的短信了。”

“嚴明亮承認了自己與你的關係,並願意承擔一切法律責任,目前有關部門正在處理他的問題。”

“許文雅的治療進展很快,她已經可以說話了,文醫生相信她很快就會痊癒的。”

“南小琴已經醒過來了。因爲腦部受到嚴重撞擊,她失去了部分記憶,正好連同地獄遊戲的記憶也失去了,真是因禍得福。”

“高玄,你能收到嗎?”

然後,她依次把這些短信發送到某個號碼。

幾秒鐘後,短信鈴聲又響了起來……

番外篇

尋寶記

一、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

最後一班地鐵。

車門關閉的一瞬間,我閃身衝進車廂,差點要被車門擠扁。

坐下來,纔有些後怕。何必那麼冒險?大不了打車回家,不過最近工資打了折扣,公司又正準備裁員,必須節省每一分錢。

頭一回坐末班地鐵,車廂裡空空蕩蕩,連自己在內只有五個人。我百無聊賴,開始偷偷觀察其他乘客——

我的對面坐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拎着公文包,但又不像公司白領。啤酒瓶底似的眼鏡,還有早已謝頂的頭髮,這一切使他看起來更像我大學時的老師;

中年謝頂男子的旁邊,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一身素色休閒裝,沒有髮型的髮型,黑框眼鏡,姿色平平,目光呆滯,形單影隻,典型的“幹物女”;

我這邊坐着個年輕的猥瑣男,戴着耳機玩着PSP,時不時渾身都跟着遊戲抖動;

車廂最遠端,有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女子,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黑紅組合的長裙,長髮沿着兩耳披下來,圍攏着一張瓜子臉。她正低頭看着一本厚厚的書。我看了她幾眼,突然覺得她似乎有些眼熟,於是小心地探着頭,等着她擡起頭來。

終於,她放下書本,擡頭看着車窗裡的自己的倒影。

我看清了她的臉。

與此同時,我的心好像被重重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招呼道:“顏色?!”

她警覺地轉過臉,眨了眨眼:“是你?”

我傻乎乎地點頭,卻不知再說什麼。

顏色倒是大方地走了過來,迷人的黑衣紅裙,在疾馳的地鐵中搖曳生姿。這張臉龐依然那麼漂亮,只是略微多了些歲月的痕跡,眼角脣底更見成熟風味,不再是青蔥歲月的小姑娘了。

“嗨!”她重新坐在我的身邊,“已經多少年沒見面了?”

我聞到空氣裡飄來她身上的香味,竟有些緊張。我皺皺眉,答道:“三年?還是四年?”

“不,是五年零六個月。”她也看出我的緊張來,微笑着道。

我苦笑:“你居然記得那麼清楚。”

“這些年你還好嗎?”她問。悅耳的聲音背後,雲淡風輕。

“一團糟。”我老老實實回答。這幾年我的生活的確糟糕透頂,一如現在身上洗得發白的襯衫。但我不想過多地談論自己,轉移話題道:“你過得不錯吧?我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你,書店裡有許多你的書,不少還在暢銷書榜上。”

“謝謝。”顏色低調羞澀地點頭,似乎不願別人當衆稱讚自己。而我更顯尷尬,連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地鐵到了下一站,車門打開,進來一個老頭,八十多歲,顫顫巍巍的樣子,似乎隨時都會倒地。

果然,列車重新啓動的瞬間,老頭便痛苦地倒在地上,捂着心口,面色發紫。

我立刻撲到老頭身邊,顏色也幫忙託着他的頭。車廂裡的其他三人,卻若無其事地繼續坐着。

“老人家,你怎麼了?”顏色急切地問。

“我……我……心臟病……”老頭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我摸着老頭的衣服:“藥在哪裡?”

“沒……沒有藥。”老頭用力地喘息。

“啊……那到下一站就送你去醫院!”顏色也很焦急。

“我……我快死了……”老頭的雙眼絕望地睜大,似乎無限留戀着這個世界,“聽我說……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第四根柱子……我的……寶藏……”

老人說完“寶藏”兩個字,便永遠停止了呼吸。

我驚恐地擡起頭,正好與顏色的額頭撞在一起,兩人不約而同地痛呼一聲。

這一撞疼得我眼冒金星,我坐倒在地,捂着腦門,手裡還扶着死去的老頭。

顏色的目光卻很奇怪,狐疑地盯着老頭,又擡頭看着我的雙眼。

剛纔袖手旁觀的三個人,此刻也圍攏在我們身邊,像看熱鬧一樣欣賞死人。

地鐵再度靠站,我拿出手機撥通了110。

地鐵上的死亡事件,我作爲第一目擊證人,被請到警察局做了筆錄。幸好老頭死因很快認定,繫心髒病突發致死。老頭沒有親人子女,也沒人來糾纏我。我只從警方那得知老頭姓古,退休前是個中學歷史老師。

顏色也一同被請到警局。警察對她的態度明顯比我好許多,因爲她是著名推理小說家,負責此案的警察又是她的書迷,還找來幾本書請她簽名。她現在混得不錯,聽說在上海買了房子,每本書都能賺幾十萬,經常全國飛來飛去地簽名售書。

錄完口供,我們便各自走了。等我回到家中,我突然感到後悔——剛纔因爲太過慌亂,竟忘了要顏色的電話號碼,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她?

古老頭臨死前那幾句話,像烙印一樣刻在我的心底,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晰,時刻在我夢中縈繞,迫使我滿頭大汗地醒來,耳邊一片死寂,只剩下那段遺言——

“聽我說……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第四根柱子……我的……寶藏……”

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根柱子,最後兩個字是“寶藏”!

聽起來像一部探寶小說?心臟病突發的老人,想起許多年前發現或埋下的寶藏,不忍這巨大的財富就此永埋塵土,拼死道出埋藏寶貝的地點,給後人發現的機會,否則死不瞑目!

古老頭不是無兒無女嗎?也許這筆神秘的寶藏,是他贈給最後救他的好心人的遺產。

幸虧我及時上前幫助他,才知道了老頭的寶藏密碼。

我的寶藏!

想到這一點,我興奮得睡不着覺,因爲我在一部小說裡看到過“天蒼山”——《地獄的第19層》,多年前我曾經被這本書迷住,尤其是看到男女主人公走進天蒼山,尋找意大利畫家馬佐里尼隱居過的地方,卻意外發現那些神秘壁畫的情節。

難道真的有天蒼山?而不是小說家的虛構?立即上網搜索“天蒼山”與“舍利寺”,很快找到結果——

天蒼山位於蘇浙兩省山區,距南京不過幾十公里,竟與大名鼎鼎的李後主有關。古書《太平廣記》記載:五代十國時期,天蒼山在南唐吳越交界之處,末代君主即著名詞人李煜,這位風流天子才華橫溢,酷愛各種書畫古玩,收藏了不少稀世珍寶,包括二王的書法真跡,顧愷之、吳道子的名畫,也有他本人的書畫作品。北宋滅南唐時,“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的李後主寧爲臣虜,也不願寶藏落入一介武夫趙匡胤之手,便派人將那批無價之寶秘密埋藏在天蒼山舍利寺。此後的千年之間,不斷有人前往天蒼山尋找寶藏,但從來都沒有下落,至今仍是探寶界的難解之謎。

古老頭的臨終遺言,不正是天蒼山舍利寺?李後主留下的寶藏秘密,卻陰差陽錯地被我發現,莫非這是命運恩賜給我這個不成器的小人物的禮物?

二、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

數日後,我向公司請了年假,坐上前往天蒼山的長途大巴。

數小時的車行顛簸,令人頭暈眼花,這些年的宅男生涯,使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就這身板還能探寶?想到此便悲從中來,隨手翻起一本舊書,大學時代買的《南唐二主詞》,收入了李後主與他的父親李璟的主要作品。

然而,一路總感覺背後有雙眼睛,但不敢回頭去看。

車過南京,李後主的金陵故地,我忍不住裝作撿錢包,低頭回望車廂後部,四排座位之後,有人突然舉起一本《謎小說》,正好遮住自己的臉。

欲蓋彌彰!

我定了定神,保持這個姿勢不變,死死盯着《謎小說》封面,本期主打是《尋寶記》。

僵持了十分鐘,對方終於放下了書,露出廬山真面目。

居然是她?

一秒鐘的驚訝困惑之後,我迅速明白了是她的理由,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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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看到了我,同樣驚訝與尷尬。她以爲我早就轉回頭去,沒料到我會堅持那麼久。

幾秒鐘後,她露出一個純粹禮節性的微笑。

我卻沒有這種禮節,直截了當地走到她面前:“顏色,太巧了,我們幾年都沒見過,卻在幾天之內碰到兩次。”

“這是一個神奇的地球。”

美女推理小說家顏色,穿着一身黑色運動裝,全副武裝的野外打扮,果真別有一番風味。我注意到她的身邊,坐着個樸素的鄉下婦人,而非我想象中的帥哥。

“你一個人出來旅遊?”

“是啊,這些年一個人慣了,經常獨自出遊做揹包客。”

她給我傳遞了兩個信息:一是她還沒有男朋友,至少現在沒有,是否意味着對我的暗示?哎,我別再自欺欺人了!二是她在極力掩飾自己,把這次特殊行動,僞裝成平時的揹包客出遊。

“哦,這次去哪玩?”

“不知道。”她鎮定地看了看窗外,“我喜歡自由,隨心所欲,隨遇而安,遇到美麗的風景,或者有趣的人,就會停留下來,玩得盡興之後,再重新踏上旅途。”

這牛皮吹得真是高水平!

遇到“有趣的人”,暗示常在旅途發展戀情?“玩得盡興之後”則說明她不負責任,是黑熊掰玉米的類型?唉……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人,我心裡莫名失落。

“你呢?”

顏色的目光比之當年更加犀利,讓我心裡的陰暗無處遁形。

“哦,這些年我也是一個人,你不是寫推理小說的嗎?看到我這副落魄的樣子,就該‘推’出我是孤家寡人了。”

“切,誰關心你這個!”她送給我一個無情的白眼,“我的意思,你也是出來旅遊的?”

哎呀,我真是自作多情,顏色有錢有名有貌,怎會關心我這個宅男?結果被她數落得無地自容!

“是……是的……我也是……隨便走走……”

顏色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我什麼話都不敢說了,紅着臉回到座位上。

窗外,大巴駛入山區公路,那連綿起伏的山巒,竟有一股天地蒼涼之氣,想必天蒼山因之得名。

目的地到了,卻不是旅遊景點,而是深山中的窮鄉僻壤,四周全是茂密的山林,僅有一塊碧綠的山谷,散佈着高低不平的薄田,世外桃源般的村舍。下車的人們都是村婦民工,幾乎看不到城裡人模樣。

我揹着旅行包,走在烏雲之下,仰望層層疊疊的山峰,哪裡纔是傳說中的舍利寺?

一回頭卻是那張熟悉的臉,顏色果然與我一同下車,看她還能編出什麼鬼話?難不成現想一篇小說圓謊?

她剛想要閃身開溜,就被我喊住:“顏色!沒想到你也來天蒼山玩啊!”

像突然定格一樣,她尷尬地站在原地,機械地一笑:“神奇的世界,我們的旅遊目的地居然相同!”

“不過——”我故作疑惑地看着眼前鄉村,“這裡不像旅遊景點啊。”

“我做揹包客的時候,習慣借宿老鄉的農舍。”

“哇,你的膽子好大,美女獨自借宿農舍,不怕碰到色狼嗎?”

“閉嘴!”

她露出大學時代纔有的表情,恨不得我立刻消失。

“如果有色狼的話,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所以我們可以一起行動。”

“嗯,如果這個色狼就是你的話?”

“我難道長着一張色狼的臉?”

“不像。”她狡詐地一笑,“色狼都不會長着色狼的臉,就像流氓不會在腦門刻上‘流氓’兩個字。”

“難道你就這麼討厭我?”我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還要故意遠遠繞開我?”

她無語地沉默半晌:“對不起,我們一起走吧。”

其實,我們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來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天蒼山,就是爲了地鐵上聽到的遺言,傳說中舍利寺的南唐寶藏。

走進蕭條的村落,偶爾見到幾個村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們,也沒什麼商店,似乎從未來過旅遊者。

我攔下一個農婦問:“請問,你知道舍利寺在哪嗎?”

農婦露出恐懼的目光,顫抖着逃走了。

顏色皺起眉頭說:“他們肯定知道,但不願告訴我們,說明舍利寺藏有蹊蹺。”

又問了幾個村民,都得到一樣的答案。尤其男人們的目光甚至充滿敵意,我只得故作英雄挺起胸膛,攔在顏色身前保護她。

“村民們不願說,就去找村長,我們可以冒充記者。”

在村委會見到老村長,滿臉花白鬍子,起碼有八十歲了,雖然拄着柺杖,身板卻非常硬朗,活到一百歲不成問題。

“你們要找舍利寺?”

“是,我們要爲它寫篇特別報道,關於神秘的舍利寺,一定可以吸引許多旅遊者,甚至政府來投資旅遊項目,這樣全村都可以有錢了。”

還是顏色的三寸不爛之舌上得了檯面,相比之下我就是個呆頭鵝。

“謝謝兩位的好意,我們村子雖然不富,但也不是窮得沒有尊嚴,不需要靠出賣祖宗遺產來賺錢。如果你們真的關心舍利寺,就請放心,我們會保護好這裡,不會讓文物古蹟遭到破壞,更不會讓城市裡的旅行團,來污染我們美麗的山水。”

老頭說得頭頭是道,竟找不到挑剔之處。相比那些因開發旅遊,破壞了古蹟和環境的地方,天蒼山有這樣固執的村長,也是一種難得的幸運。

“哦,村長爺爺,既然都已經大老遠來了,就讓我們看看舍利寺吧。”

“對不起,沒人可以進入舍利寺,這是村裡的規矩。”

“可是——”

剛想說我們絕無惡意,但想到那傳說中的南唐寶藏,我的臉頰就紅了起來。

“夠了,請不要讓我趕你們出去!”

老村長不怒自威,宛如鎮守一方山川的神靈。

顏色扯了扯我的衣角,意思是不要再糾纏了,我們兩人失敗地逃出村委會。

來到山腳下的荒涼角落,望着滿目蒼翠的天蒼山,連一條路都找不到,更別提什麼舍利寺了。我無奈地搖着頭,也許決定來尋寶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把所有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哪有那麼容易就能找到寶藏的?

“這裡的村民非常排外,不願與外人接觸,特別是舍利寺的秘密,或許是許多年來的傳統。”顏色喝了半瓶水,摸了摸重重的揹包,“可惜我準備了好幾天,難道就這麼無功而返?”

“乾脆我們自己進山去找?”

“你一個人去吧,誰知道山裡藏着什麼?也許有狼呢。”

“狼?”

她真是一語雙關,暗示我就是色狼?

“你當我是傻妞?”她往臉上抹了半罐防曬霜,“必須有人做嚮導!誰來幫我們呢?”

三、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我!”

身後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穿着小城裡流行的款式,梳着難得的小辮子,閃爍着一對羞澀的大眼睛,皮膚白裡透紅,真是山裡的一枝花。

“你?”

女孩卻根本沒當我存在,羞澀地湊近顏色,戰戰兢兢地問:“你是不是女作家顏色?”

“是,你怎麼認出我的?”

鄉村女孩先是緊張地一顫,繼而興奮地笑了起來:“你真是顏色啊!”

從那副無限崇拜的表情上,我已看出些許端倪——名作家遇到小粉絲啦。

果然,小姑娘從書包裡掏出本書,顏色最新出版的《荒涼之城》,最近網絡上大肆宣傳這本暢銷書,搞得從不看推理小說的我,也被迫知道了故事梗概——女偵探來到一座沙漠邊緣的小鎮,尋找少女時代的初戀情人,卻遇到數起密室殺人案,嫌犯竟是曾經深愛的人……

封面的前勒口上,印着作者最近的照片,果然是美人配香書。在這樣的山村荒野,居然被讀者認了出來,也可想見這幾年來,筆耕不輟的作家顏色,已擁有巨大的影響力。

“顏色姐姐!見到你真的好激動!”她把《荒涼之城》塞到顏色面前,“能麻煩你給我籤個名吧,就寫送給MARY。”

“MARY?”

看來女孩起洋名的風氣,連小山村也沒躲過。

顏色簽下漂亮的名字,更讓小姑娘如獲至寶:“顏色姐姐,我在縣城讀高中,最愛看你的書了!你的每本書都那麼精彩,現在我真是——對不起,我語無倫次了,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偶像!剛纔你們在村委會和我爺爺說話時我就在裡面的房間,那時就猜測你是顏色姐姐。爺爺對你們很生氣,我不敢當面出來說話,只能偷偷跟在後面。”

“你是村長的孫女?”

“是啊,我的英文名字叫MARY,中文名字叫梅麗,我們村子大部分人都姓梅。”

好一個梅麗,所有人都會聽成美麗。

“梅麗。”顏色微笑着對小姑娘說,“你知道舍利寺在哪裡?”

天蒼山。

飄起一陣氤氳的霧氣,籠罩滿山的參天大樹,腳下的遍地荊棘,視野模糊到只有數米遠,似乎進入北歐神話中的森林。頭頂倒是此起彼伏着鳥鳴,啄木鳥發出刺耳的敲擊聲,烏鴉盤旋在幾棵枯樹之上,還有不知名的動物的嚎叫聲。

我裝作膽大,後背心卻滿是冷汗。顏色畢竟是個女生,緊張地跟在我身後。只有小姑娘梅麗毫無懼色,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這裡根本沒有路,你怎知道舍利寺在哪裡?”終於提出自己的擔心,“那麼大的霧氣,會不會迷路呢?”

“放心吧,小時候我經常偷偷上山來玩,這裡的每棵樹每根草我都認得。”

在山上走了半小時,回頭發現來時的路完全被森林覆蓋了。我的手錶可以顯示海拔,地勢至少上升了三百米。自古以來的名剎,大多修建在深山之中,或是絕險之處,讓出家人遠離人間,獨享佛門清淨。

忽然,梅麗駐足大聲說:“到啦!”

我和顏色都沒反應過來,原來在茂密的樹叢掩蓋下,藤蔓纏繞着一座山門,完全看不出寺廟莊嚴,直到近在眼前才分辨出。

印象中的寺廟,理應香火繚繞,山門高大威嚴,金剛護法分峙,哪是眼前這派寒

酸景象?就連圍牆都找不到了,只剩下一堆殘破磚石。大門幾乎遙不可見,早已被藤蔓徹底佔領,絲毫看不出當年的氣勢,而更像森林中的墳墓。

我站在一堆石頭上,撥開山門匾額上的藤蔓,依稀可辨三個字——舍利寺。

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緊閉的山門才緩緩打開,灰塵與蔓葉落在頭上。顏色的帽子變了顏色,而我整個成了一個“灰人”。

梅麗看着我終於笑了,顏色也忍不住噴了出來,難道在她眼中我就是個笑柄?

舍利寺。

踏入傳說中的藏寶聖地,腳底卻不再崎嶇,四周是深山平谷。這廟隱蔽得如此之深,若非村長孫女相助,僅憑我和顏色兩人之力,恐怕一輩子都發現不了。

手機沒信號了。

山門內是片空地,鋪着破碎的青石板,瘋長着半人高的野草,坍塌的牆根叢生灌木,兩個鐵疙瘩倒在地上,想必是當年的香爐。

再往前是座頹敗的大殿,裸露數根高大的木柱,支撐已長滿野草的歇山頂,許多瓦片已經掉了,光線直接射入殿內,照亮三尊佈滿灰塵的佛像。這些木雕大多腐朽脫落,只能看出大概輪廓。唯一完整的佛臉,露出神秘的微笑——大雄寶殿,可惜全無香火繚繞之氣,更像沉睡在森林中的吳哥窟。

梅麗也皺起眉頭:“我已經五六年沒來過了,除了大門被封死,一切都是老樣子。”

“這裡從來都沒有人嗎?”

“聽爺爺說四十年前,舍利寺遭到過嚴重破壞,和尚們離開後就再沒回來過。”

四十年前恰好是文革時期,全國許多寺廟都遭了殃,這座千年古剎也未能倖免。

小心地穿過大雄寶殿,推開藤蔓纏繞的後門,又見一片長滿野草的空地,兩邊各是一間偏殿,同樣門窗剝落頹敗不堪,有的屋頂已完全坍塌,屋裡只剩一堆破爛,可謂徒有四壁。

迎面又是一棟破落的殿宇,三個人橫穿過去,進入第三進院落,卻見數十尊塔陵——就像少林寺電影裡看到的,是歷代方丈和高僧骨灰埋葬之所,每尊都有四五米高,彷彿縮小的佛塔。磚石砌成的塔陵,佈滿歲月痕跡,長着光滑的苔蘚,披着綠色法衣。可惜這神聖所在,卻被野草荒林覆蓋。想象南唐時代的輝煌,舍利寺早已面目全非,如今不過是一片廢墟遺址。

“顏色姐姐,你們是來舍利寺尋寶的嗎?”

我正想編個旅遊之類的理由,卻被這小姑娘一語道破天機,顏色也尷尬地回答:“不是尋寶,而是考察!我想寫一部關於古寺的推理小說,查了網上的資料,只有舍利寺才能給我靈感,就來這裡採風體驗。”

“太酷了!”原來“酷”也流傳到了小山村,“其實舍利寺很大,還有許多宮殿被森林掩蓋,你們可以慢慢尋找。天要黑了,我必須下山回家,你們呢?”

她又難倒了我們,既然是來探寶的,早就準備野外生存。不過這樣的荒山野寺,與顏色孤男寡女,就算我膽大包天,她也未必願意呢。

沒想到顏色卻回答:“小妹妹,你快點回家吧,別讓你爺爺擔心,更別說我們已經上山了。”

“放心,我會保密的!”

“我想要在這裡留下來。”

顏色回頭看了我一眼,讓我心頭一片狂跳,臉頰竟然紅了。她竟要留下來過夜,難道想要……

“可你們怎麼下山呢?沒有我肯定會迷路的。”

“明天早上,能不能麻煩你,到舍利寺來接我們下山?”

小姑娘點了點頭:“沒問題,我還會給你們帶早飯的。”

現在,我得趕小女孩快點回去,免得做我和顏色的電燈泡。

梅麗卻疑惑地盯着我說:“你不會是顏色姐姐的男朋友吧?”

年輕男女在深山過夜,難免會給人這種猜測,即便是涉世未深的鄉村女生。

“不是!”顏色着急地爲自己辯解,“他——是我的助手,保護我的安全。”

“怪不得,看起來就不像呢!”小姑娘對我不屑地說,“你哪配得上顏色姐姐呢!”

小姑娘走出山門前,回頭神秘地拋出一句:“傳說舍利寺鬧鬼,你們可要小心哦!明天見!”

四、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荒蕪山谷,淒涼古寺,亙古長夜。

梅麗走後不久,夜幕轉眼降臨,覆蓋深山古寺。仰望黑色山林輪廓,一輪皎月升起。

顏色若有所思地吟出一句李白的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你真的決定在這裡過夜?”

“嗯,我不想下山,這座寺廟很有感覺,也許能觸摸到李後主的靈魂。”

“李後主的靈魂?他不是死於北宋的開封嗎?”

“但既然他把一生的寶藏都留在舍利寺,也許也就留下了他的精神。”

“有道理,人總是把自己的感情,傾注在最喜歡的東西上。”

我找來一堆枯葉,在第二進院裡,燃起一堆篝火。

顏色在火焰對面,紅色光芒在眼中閃爍,臉龐越發青春可愛,彷彿回到大學時代,那個特別的小姑娘。

吃了隨身攜帶的食物,她在相對完整的廂房裡,支起便攜式帳篷,有睡袋等各種物品。

難道對我一點防範都沒有?或認爲我是個衰人,根本不對她構成任何威脅

就在她檢查防狼器時,我悄悄地問:“你不害怕嗎?”

顏色緊張地回頭,舉起對付色狼的武器,這玩意一旦打開,我的眼睛可就完蛋了。

“如果是別人,也許會害怕,但你嘛——就當我相信你是好人。”

“我可沒帶帳篷,怎麼過夜呢?”

“這是你的問題。”

好無情的回答啊!不過,若是她說你就鑽到我的睡袋裡,我又該作何想呢?沒錯,這確實是我的問題,不能這麼愚蠢地去問她。

“好吧,就當又一次熬夜玩遊戲,何況還得有人看着篝火,以免燒掉這千年古剎,或者熄滅了引來野獸。”

我掏出爲旅途準備的PSP,坐在篝火前打發時光。

剛打了個哈欠,便聽到外面響起一陣動靜,顏色立即鑽出帳篷:“什麼人?”

“恐怕不是人吧?”

我發誓真的不是故意嚇她,兩人都擠到篝火後面,聽着山風呼嘯而過,幾片枯葉落到頭髮上。

那腳步聲越來越凌亂,驟然亮起一道幽暗的光,接着浮現出黑色的鬼影。

顏色下意識地顫抖,順理成章地倒在我身上,而我也忘記要摟着她胳膊,而是大喝一聲:“是人是鬼?報上名來!”

回到一千年前,在這樣的荒山野寺,章回小說裡的主人公們,大概都要說:“老子劍下不死無名野鬼。”

那鬼影也劇烈顫抖,射來一道微弱的電光直指我的臉上,才讓我意識到那是手電筒。

恐懼剎那消失,看到一箇中年男子,哆哆嗦嗦來到篝火前,現出似曾相識的臉。

腦中搜索幾秒鐘,我和顏色異口同聲道:“是你?”

中年男子也滿身灰塵,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們?”

沒錯,我們都見過對方,只是不知姓甚名誰。

幾天前的夜晚,末班地鐵,我們目睹了一個老人的猝死,也耳聞了一個秘密的誕生。

這個大學老師模樣的男人,也是那節車廂裡的乘客,他也偷聽到了古老頭的臨終遺言。

我警惕地注視着他,竭力要保護身後的顏色。半夜裡敢於獨自上山,要麼是膽大包天的瘋子,要麼是作奸犯科的慣匪。

“你好,我是大學歷史系教授,對傳說中的李後主寶藏很感興趣。”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教授笑了笑回答:“這個縣的文管所有我的學生,可以找到舍利寺的文物檔案,包括具體的座標位置。我帶了GPS定位系統找到了這裡。”

“你可真不簡單啊。”

話音未落,我發覺教授身後閃過一個黑影,當即大喊:“有人!”

教授也被嚇了一跳,三個人都藏到篝火後面,那個黑影被迫現身,卻是個年輕女孩,穿着一身運動服,戴着帽子與眼鏡,赫然是地鐵上那位“幹物女”!

她驚恐地看着我們,蒼白的臉龐,普通的外貌,沒有男人與她談戀愛,便只能來此探寶,尋找改變命運的機會。

幾夜前的末班地鐵,聽到老頭遺言的五個人,已有四個人彙集於此!

“你們是一起來的?”

這回輪到顏色發話,指着教授與幹物女兩個人。

教授立即搖頭否認:“不,我是一個人來的。”

幹物女冷笑一聲:“我也是一個人,不過一路跟着他,先坐同一節火車,又包了輛出租車跟蹤他,幸好上山已是夜裡,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這回我們不寂寞了。”我自嘲地坐下來說,“擺張桌子可以打麻將了!”

再加一個公證人,很快就可以下“四國大戰”了。

突然,山門處響起什麼聲音。

我們繞過大雄寶殿,四道手電射向一個人影,照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

“猥瑣男?”

幹物女第一個認出他,末班地鐵上最後一個人,他也聽到了老頭遺言。五個人終於到齊了。

“該死!你們全都在這裡啊!”

猥瑣男失望地嘆息一聲,疲憊地將大包扔在地上。

“混蛋,你是怎麼來這裡的?”

教授恨不得抽他一耳光,猥瑣男卻毫無懼色:“我一路跟蹤這個幹物女。”

“誰是幹物女啊?”

原來,幹物女還不知道大家都認爲她是幹物女,我不禁強忍着不笑噴出來。

猥瑣男卻被她的氣勢嚇住了:“哦,對不起。”

“夠了!”顏色嚴肅地喊道,站在大雄寶殿的臺階上,“大家來到這裡的原因,也不用自己說了吧。”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那晚在末班地鐵上,聽到古老頭的寶藏遺言,肯定上網查到了舍利寺,還有傳說中的李後主寶藏。

“探寶不是開玩笑的,既然五個人都來到這裡。”顯然她很鄙視幹物女和猥瑣男的跟蹤法,“不管採取什麼手段,請不要再糾纏了。重要的是找到寶藏,這裡有數不清的建築遺址,到底哪個是竹林精舍與觀音堂,需要時間慢慢尋找。”

“好的,我沒意見。”

教授點頭,幹物女和猥瑣男也沒說話,顏色繼續以領袖的姿態說:“五個人可以在山上過夜,但得輪流派人站崗放哨,保護我們的篝火安全,誰知道山上有什麼野獸。”

“我們在這可不是爲了野營!”

幹物女毫不客氣地拋出一句,我當然得爲顏色說話:“那你一個人去挖寶吧。”

這下幹物女啞口無言,但顏色必須安撫大家:“好了,我們都爲了李後主的寶藏而來,誰能最先發現寶藏,自然就歸誰所有!”

教授發話了:“如果共同發現呢?”

“如果兩個人發現就平分,如果是我們一起找到的,那隻能一分爲五了!”

“SHIT!”

猥瑣男大概一路上都想着怎樣獨吞寶藏,卻引起我的憤怒:“你說什麼?”

這傢伙欺軟怕硬,往後縮了兩步:“沒什麼,我在說我自己。”

幹物女笑了笑說:“倒是很相配這個單詞。”

不知多久才結束爭吵,大家聚集在二進院子,圍繞篝火取暖。

真討厭節外生枝的那三個傢伙,我再沒機會同顏色單獨說話了,每個男人都會想這是天賜良機,與美女單獨夜宿荒寺,即便我自己老老實實,半夜裡她大概也會忍不住,害怕地投入男生寬闊的胸膛?

此刻,顏色和幹物女在房間裡,三個男人輪流放哨。

我裹着毛毯睡了一會兒,直到後半夜纔起來,接替教授守衛篝火。

只剩我還保持清醒,仰望古老神秘的星空,月亮在烏雲中穿行,泄露清冷的光。四周大山都變成黑色,唯有火光照亮殘殿,坍塌的南唐磚石,或許被李後主的大周小周撫摸過。

回頭看着沒有人的大殿,不知從前住過什麼人?這種地方最容易鬧鬼,古時候許多寺廟都是“義莊”,就是臨時停放棺材之所,《聊齋》不少故事發生在“義莊”,書生夜遇美麗女鬼,白天就棲息在這些棺木裡。想到這後背豎起汗毛,生怕有隻溫柔的手,悄然搭在肩頭。

火焰,熊熊燃燒於眼底,一如那永遠逝去不再回來的青春。

五、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清晨。

舍利寺並不寂靜,森林中此起彼伏的各種鳥鳴,把所有人吵醒了。大家睏倦地走出來,決定集體行動尋找寶藏。

山間薄霧飄散在古寺中,彷彿回到戰火激烈的古代,這裡是劫後餘生的廢墟,累累白骨在黃土下哭泣。我們找到一池泉水,幾塊大岩石的隱蔽下,清澈見底甘甜可口。大家紛紛飲水解渴,將水舀出來給自己洗漱。

果然如小姑娘梅麗所說,這裡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大很多,分佈着數棟倒塌的建築,地上殘留的基礎,藏在大樹裡的佛像。幾棟殿宇保存相對完好,教授仔細觀察建築佈局,確認是貨真價實的南唐古物,具有那個時代的典型風格。他說舍利寺當年規模,遠遠不止這幾棟房子,想象數百僧人做早課的情景,整座山沉浸於晨鐘暮鼓,堅守李後主寶藏的密碼。

殘破的石牆後,矗立着十幾塊石碑,被歲月之手剝蝕得字跡不清,許多石碑表面已經脫落。教授弄來一些清水潑上去,才能分辨出幾行文字,他輕聲唸了出來——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教授剛讀出前兩句,顏色脫口而出:“李後主的詞!”

我心領神會地補上了詞牌名:“浪淘沙。”

這下所有人都興奮了,石碑上刻着李後主的詞,顯然舍利寺與他有關,古老傳說並非空穴來風,說不定這詩句就是尋寶的重要線索。

我又辨別出另一塊石碑上的字,居然又是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更爲有名,據說是李後主最後一部作品,當他在開封做階下囚時,這首詞曾震動一時,詩歌所表現出的對舊時江山的留戀,觸怒了新君趙光義,竟釀成殺身之禍,一瓶御賜“牽機”毒酒,終結了大詞人不幸的一生。

碑文落款卻是光緒十二年,其他碑文也都是晚清年份,距今不過百餘年——不可能與李後主有直接關係。

教授點點頭說:“大家不要失望,或許當年老頭髮現了寶藏,又不敢把寶貝帶出去,就轉移到了觀音堂的地下,只是因爲種種原因,他始終未能取出寶物。”

果然,在最不起眼的一塊石碑上,找到了“竹林精舍”四個字!

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

在場所有人都不會忘記這幾個字,正是找到李後主寶藏的關鍵詞。

不過,我和顏色還知道另一個故事——《地獄的第19層》說唐朝末年有一羣文人和畫家爲躲避亂世,在天蒼山中築屋隱居,效仿魏晉的竹林七賢,自稱爲竹林精舍。春雨和高玄就是在這附近,發現了那座神秘的洞窟,曾經描繪過十九幅驚世駭俗的畫面。

“可是到哪去找觀音堂呢?”

幹物女回頭看看廢墟,衆人都皺起眉頭。

忽然,大雄寶殿的方向,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顏色姐姐!”

其他人面色紛紛一變,以爲又來了一個搶寶者,我立即解釋:“別擔心,是我們的嚮導!”

村長的孫女梅麗找到我們,看到又多出三個人,疑惑地瞪大眼睛:“你們是誰?”

顏色只能繼續騙她:“他們都是我的作家朋友,一起相約來舍利寺採風。”

另外三人摸不着頭腦,怎麼一下子升格成了作家,尤其幹物女與猥瑣男,不好意思地後退幾步。

小姑娘仔細看着後面兩位,點頭說:“哦,原來作家都是這個樣子,顏色姐姐真是作家中的另類。”

既拍顏色的馬屁,又嘲笑後面兩位,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從書包裡掏出許多吃的,還有不少山區特產,她把最好的塞到顏色手裡:“我說有同學來看我,就讓我媽做了這麼多。”

顏色卻試探着問一聲:“你爺爺是村長,是不是更瞭解舍利寺呢?”

“當然!”

“能不能問一下觀音堂在什麼位置,千萬別說是我們讓你問的,就說你自己好奇。”

“偶像姐姐的吩咐,我是一定要辦到的。”

村長的孫女走後,我們繼續在舍利寺探寶。

山風吹走薄霧,下午仍未露出太陽,這山谷陰氣太重,終年不見日光,正是藏寶千年的好地方。

大家決定分頭行動,各自尋找寺廟中的一部分,但不會離開竹林精舍太遠。有的即便是廢墟瓦礫,可能也藏有重要的線索。

我很想跟在顏色後面,她卻厲聲道:“我可不想和人平分寶貝!”

“你的書那麼暢銷,一定賺了不少錢,爲什麼還想探寶發財?而我是個不得志的小職員,就盼着天降橫財改變命運。”

我委屈的表情讓她低頭說:“對不起,我來到舍利寺,並不是爲了錢,而是爲了尋寶的過程。你還記得嗎?大學時代,我們兩個都很喜歡古典詩詞,尤其是李後主的詞。”

“當然,你是詩詞社團的社長,而我是副社長。”

顏色閉上眼睛,撫摸一塊殘損的石碑:“我很想親眼見到李後主的真跡,摸一摸他留下的遺物,也許能呼吸到他的靈魂。”

“人的靈魂會殘留在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里?”

就在我們懷古之際,卻聽到有人大喊:“發現觀音堂啦!”

循着聲音趕過去,猥瑣男一臉怨氣,幹物女卻趾高氣揚。原來,猥瑣男在一個房子的門檐下,發現“觀音堂”三個字。他不想聲張就要走進去,結果被幹物女發現,便揪住他不放,喊來了其他人,不讓他獨吞寶藏。

現在,五個人都闖入觀音堂,這裡保存相對完整,有尊泥塑觀音雕像,佈滿灰塵蛛網。每個人心裡都清楚,根據古老頭臨死遺言,寶藏就埋在觀音堂!

顏色冷冷地念出一串字,末班地鐵上印入心底的字——

“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根柱子!”

觀音堂就是這裡,“東窗”呢?我掏出指南針,找到東邊一排破爛的窗櫺。

東窗邊有一排木柱,從門口往裡數起:“一、二、三、四……”

猥瑣男搶先抱緊柱子:“第四根!這是我的!”

“這是大家的。”

幹物女的力道還蠻大的,一把就將乾瘦的猥瑣男推開。

寶藏埋在這根柱子下!

教授拿出便攜式鏟子,我也帶了把相同的傢伙。兩人挖破腳底的泥土,沿着木柱邊緣挖了一圈,李後主的寶藏已呼之欲出……

我注意大家的神色,每個人都非常緊張,生怕寶貝出土的瞬間,被我們的鐵鏟挖壞了。幹物女又在想陰謀詭計,最該提防的是猥瑣男,會不會計劃把我們全部殺掉,然後獨吞寶藏?探險片裡常有這種情節,背後必須長個眼睛。只有顏色不停給我遞水,彎腰注意泥土裡的動靜。

半個鐘頭過去,已挖了一米多深,卻絲毫沒有寶貝蹤跡。我們又把挖掘範圍擴大,以柱子爲中心半徑兩米內,被挖了個底朝天,卻依然空空如也。

“寶藏到底在哪裡?”

難道——難道早就被人挖走了?

“既然是老頭遺言,就一定不會有假!寶貝肯定埋得很深,否則一千年來早就被挖走了。”

我只能這樣安慰大家,與教授兩人揮汗如雨,附近地面全挖開了,外面堆滿挖出來的泥土。直到黃昏時分,整個觀音堂都已挖空,深入地底超過兩米。我和猥瑣男跳到坑裡,再由教授把泥土運出去。可是那麼多泥土,並沒有任何文物蹤跡,最多就是些破磚爛瓦。

忽然,上頭傳來教授的大叫:“不對!我們全都搞錯了!”

這話如晴天霹靂般將我打倒,費力地爬出大坑,看到教授指着房樑說:“這不是南唐的建築!還有這泥塑的觀音像,使用的材料不會超過六十年。”

他來到一個窗櫺前,用手電照亮牆角磚頭,磚上刻着幾個字——“1955年5月15日。”

“1955年?”

我幾乎要暈了,教授面色凝重,沉聲道:“顯然,這間觀音堂是50年代重建的。”

“那麼寶藏呢?”

“也許早就被挖走了。”

“不一定!”顏色相信寶貝仍在舍利寺內,“也許拆除了原來的房子,遷址新建這座觀音堂,寶藏依然在原址地下。”

“就算你的推理成立,觀音堂原址又在何處?”

幹物女的追問讓她默然,她不奢望在這片廢墟中,再有第二個觀音堂被發現了。

突然,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我們緊張地跑出去,廢墟間多了一羣男人。

不是當年僧人還魂,而是山下那一夥村民,爲首的正是村長老爺爺——這把年紀

還能爬上山來,身板好得不一般啊。

“你們在幹什麼?”

老村長憤怒地看着我們,身後村民們各自舉着傢伙,彷彿斜刺裡殺出來的綠林好漢。

猥瑣男和幹物女縮到最後,只有我挺着胸膛強打精神,不敢在顏色面前顯得膽怯。心裡卻是怕得要命,唯恐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這些人會不會把我們殺了,埋在荒山野嶺,成爲古寺中的孤魂野鬼?

我戰戰兢兢地回答:“對不起,我們在進行考古發掘。”

“你們在找觀音堂?”老爺子仰天長嘆,“原來的觀音堂早就被拆了,這棟房子是50年代新造的。”

顏色大膽地站出來:“那麼舊的觀音堂在哪裡?”

“就在這附近,但我不會告訴你們的!”

老頭子義正詞嚴,誰也不敢再追問下去,難道要告訴他我們是來挖寶的?要是被村民們知道,恐怕要被痛打一頓?就算挖出寶貝,也會被這些傢伙搶走,弄不好還會引來殺身之禍。

“你們這些混蛋,居然還想利用我的孫女,今天她問起觀音堂,立刻引起我的警覺,帶人上山察看,果然發現了你們。”

“對不起,可是——”

“別說了!”村長打斷了顏色的解釋,“舍利寺是天蒼山的聖地,我們村民世代保護古寺。傳說這裡有李後主的寶藏,以前常有探寶者上山來,但所有進入這裡的強盜,全都離奇死亡了——這些可怕事件,每隔幾年就會發生一次!”

大家的面色都變了,這麼說來昨晚能活下來,也算是前世積德的庇佑?

村長厲聲道:“你們都必須下山!否則發生任何意外,本村概不負責!”

看來沒法使村長改變念頭了,如果繼續嘴硬的話,後面那些村民的鋤頭釘耙,可就會招呼到我們頭上了。

顏色只能先示弱一下:“好吧,村長,我同意你的要求。不過,你看我們都千辛萬苦上山了,就這麼匆匆下山去了,多可惜啊!再給我們一個晚上,保證不會破壞寺廟,明天就會下山離開,好嗎?”

六、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

入夜。

每個人都忐忑不安,圍繞篝火四周,氣氛如同最後的晚餐。教授仔細檢查了觀音堂,找不到任何古物的蹤跡。附近一些大殿,確實是南唐建築,但什麼都沒發現,恐怕早已被洗劫一空。

幹物女看着淒涼的月亮,忍不住低頭哭泣,後悔不該來到這裡,讓自己吃了那麼多苦,還要提心吊膽地提防色狼突襲。猥瑣男更是怨天怨地,背了把鐵鏟,到處掘地三尺,奢望找到寶貝。

顏色癡癡地坐在臺階上,不想和其他人糾纏,我悄然坐到她身邊:“你覺得還能找到寶藏嗎?”

“不知道。”

“其實,我想感謝死去的古老頭,因爲他特別的遺言,讓我們來到這裡重逢。如果沒有他的出現,沒有這個傳說中的寶藏,我們仍然孤獨地流浪在茫茫人海。”

“你孤獨,我並不孤獨。”

她聽出我話裡的曖昧,冷冷地拋出一句話。

“是啊,你有這麼多讀者粉絲,天下誰人不識君?你怎麼會孤獨呢?”

“你在說反話吧!”但她也不生氣,小女孩那樣抱着膝蓋,“你看過我的書嗎?”

“對不起,從來沒看過。”

“不屑一顧?”

我搖搖頭:“常在書店看到你的書,但我總是拿起來又放下,不想勾起以前的回憶。”

“以前的什麼回憶?”

畢竟四年同窗一場,顏色的話讓我愣了一下,難道她不在乎那段青蔥歲月了?抑或完全遺忘了過去?

當年,我和她都是同學眼中的另類,這年頭怎會有人喜歡古典詩詞?整天熱衷於詩詞社團,參加活動者卻寥寥無幾,有時只剩下我們兩個光桿司令,尷尬地面對面讀詩。她念柳永的《雨霖鈴》,我就背辛棄疾的《水龍吟》,一個婉約,一個豪放,最後共同感傷,我們都是生錯時代的人——這個熙熙攘攘的紅塵,我們的心該放在何處?

我和顏色有個共同的偶像——李後主。

這個男人一生那麼豐富多彩,又那麼多災多難。他的才華超越了時代,字裡行間憂鬱唯美,每一次戀愛都深深投入。他是個讓女人癡迷的男人,也是個讓武夫鄙視的君王。他天生是個藝術家,卻錯誤地坐上統治者的王座,被迫擔起復興宗廟的責任,面對如狼似虎的敵人,根本沒有能力保衛國家。他的命運早已註定,從溫柔鄉墮爲階下囚,留下滿腹的遺憾惆悵,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我自小與衆不同,從未遇到過有相同愛好的人,顏色算是第一個。雖然那時她並不出挑,沒有完全長開來,戴着眼鏡梳着小辮,很少有男生會看上她。但我感覺與她心靈相通,只要是關於古典詩詞,就有說不完的話題。

你們早就看出來了吧,我一直暗戀着顏色。

大學四年,暗暗爲她寫了數百首詩詞,卻沒有一首給她看過,也從未向她表白。因爲我的膽怯與恐懼,怕遭到拒絕與失敗,更覺得配不上她——她比我聰明,比我有才華,我除了詩詞身無長物,走上社會便是廢人一個,而她有光明的大好前途。果然,今天我們天差地別的生活,早已經證明了當年的猜測。

四年像流水一樣過去,帶走無數未曾綻開的花朵,甚至連我的影子都未留下,匆匆葬身於時間大海。就像畢業時遺失了的手機,顏色也從我的生活中遺失。

感謝李後主的寶藏,讓我們重新聚在一起,這件事於我而言,比得到寶藏更爲重要。

此刻,我看着月光下她的眼睛,顏色已出落成比少女時代更漂亮的女子,我卻越發自慚形穢,真想找個地洞鑽下去,或化爲空氣圍繞在她四周——只要不被她看見。

“很晚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她似乎也在想什麼,卻突然中斷了回憶,決然地站起來。

“等一等!”

心頭猛然狂跳,我看着她的眼睛。

“什麼事?”

身體僵硬了十幾秒,我卻再一次徹底失敗了:“不,沒什麼。”

就像許多年前那樣,膽怯封閉了我的雙脣,不敢說出那三個字。

“晚安。”

她裹着毯子離去,剩下我空對月光。

清晨。

我們很早就醒了,猥瑣男和教授不願放棄,繼續拼命挖着寶藏,卻沒有任何收穫。

村長的孫女梅麗也來了,她說自己冒了很大風險,翻過自家圍牆逃出來的,還順便偷走了媽媽做的早餐。

我拉着梅麗問:“小妹妹,你知道村子裡有姓古的人家嗎?”

既然,觀音堂已不知所蹤,只能從問題根源找起,吸引我們來此的遺言,末班地鐵上猝死的古老頭。

“我們村裡人大多姓梅,以前聽說也有姓古的,但現在早就沒有了。”

小女孩不會說謊的,我抓着頭髮一籌莫展,索性說出了古老頭的遺言:“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根柱子——你聽說過這些話嗎?”

“什麼?”

她瞪大眼睛,似乎有戲!

顏色又複述了一遍我的話,梅麗驚訝地回答:“我聽到過!在奶奶臨終的時候。”

“你的奶奶?”

我暈了。

“是,這是奶奶的臨終遺言——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根柱子。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把女孩拉到一邊,不想被其他人聽到:“她還說了什麼?”

“奶奶臨死之前,說完這些奇怪的話,還唸了首李後主的詞——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讓我和顏色都很驚訝,一個農村老太太竟會背誦李後主的詞?

巧合的是,這首《相見歡》也是顏色最喜歡的。

梅麗看出了我們的疑惑:“奶奶出生於書香門第,我從小跟着她學會了很多詩詞,李後主的詞我全都背得出。”

“你的奶奶一定是有故事的人吧。”

女孩果然被我套出了話:“是啊,奶奶還告訴過我一個秘密——在她年輕的時候,與村裡一個姓古的少年相愛。但奶奶的家族與古家是世仇,所以奶奶家裡迅速把她嫁給另一戶人家,也就是我的爺爺。”

“姓古的少年?”

剎那間,腦中掠過末班地鐵,那個垂死留下遺言的老頭。

“是,那個姓古的少年,心灰意冷地離開村子,不知去了哪裡。”

但顏色還有問題:“其他人還知道這個秘密嗎?比如你的爺爺?”

“不,奶奶雖然有八個孫子,兩個重孫子,但只有我這麼一個孫女兒,她向來最疼愛我。何況我讀書一直很好,她覺得我最有出息,在她臨終的時候,讓所有人都離開房間,把我一個人留下來,便說了那段遺言。”

“你爺爺沒有問你嗎?”

“當然問了,但奶奶臨死前吩咐過,千萬不要告訴爺爺,所以我瞎編了一通,就說奶奶要我好好讀書,將來一定要考上大學。”

“謝謝你!快點下山回家吧,否則爺爺又要找上山來了。”

送走了梅麗,我和顏色單獨行動,反覆揣測小女孩的話,相信她不會說謊。她奶奶的臨終遺言,竟然與古老頭相一致,也就是找到寶藏的密碼。尤其是那首李後主的《相見歡》,必然也與舍利寺裡的寶藏有關。

也許,這首詞裡就藏着寶藏的線索?

我們把《相見歡》抄在紙上,仔細觀察每一個字,甚至把偏旁部首拆開,計算筆畫數目——不,怎能用簡體字來算呢?再用繁體字抄一遍重新計算,期望找到某種共同點,或是與舍利寺的聯繫。

整個白天在這首詞上絞盡腦汁……

黃昏。

教授、幹物女、猥瑣男徹底放棄,絕望地悄然下山離開舍利寺,以此來擺脫噩夢,就當從未發生過尋寶這件事一樣。

我猶豫地看着顏色,她卻淡淡地說:“我想再留一晚,你留去隨意吧。”

“我怎能讓你獨自留下過夜?”

“好吧,晚上有人陪我說話。”

夜幕降臨,我們生起篝火,兩人圍着紅色的火焰,說起大學時代的種種趣事,無非圍繞着詩詞社團。

忽然,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我輕聲問了一句:“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偌大的古寺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你不怕我色膽包天嗎?“

顏色不屑地打量着我:“就憑你?小樣兒!”

我感覺又受到了侮辱,轉身背對着她。

“對不起。”

“反正,我早就習慣被人欺負了。”何必和女人慪氣呢?我又回頭說,“爲什麼?別人都已放棄,你還想留下來挖寶?”

“因爲一個夢。”

“夢?”

“今天凌晨,我夢到了一個人,他長着最俊美的面孔,大而憂鬱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透着虛弱。他有一雙迷人的眼睛,左眼竟是‘重瞳子’——虹膜中有顆黑痣,讓雙眼更加明亮,每一個見過他的女子,都會對這個男子癡情不忘。”

“一目重瞳——李後主?”

“是,我夢見了他,相信他的靈魂就在這座古寺之中!我不甘心就這麼離去,一定還有什麼奇蹟,等待着我去觸摸。”

“觸摸奇蹟?”

心想還不如觸摸孤獨的我呢!

“就當我是發神經好了!”她低頭苦笑一聲,閉上眼睛,靠在殘破的柱子上,“其實,我一直很孤獨。”

“我也是。”

正當我要低頭去看她,才發覺她已瞬間睡着了,大概白天解謎太累了。她的身體微微斜着,竟靠到我的肩膀上。

同窗四年,我卻從未摸過她的手。此刻我的肩膀,緊貼她的臉頰,女人溫熱柔軟的皮膚,還有散亂的三千青絲,觸摸着我的肌膚,還騷擾着我的心。額頭緊張地冒出汗來,緩緩伸手繞過她後背,輕輕摟住她的另一邊,又不敢把她弄醒,只能保持同一姿勢。

顏色睡得真熟啊,脖子裡的香味直衝鼻息,眼前的篝火熊熊燃燒,似乎燒着了我的心,迫使我低下頭去,緩緩靠近她的嘴脣。

吻她?這個多年來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雖然有些不道德。

我索性閉上眼睛,不敢去多想那些舊事,只當無意中低下頭。

只差一釐米!

就當彼此交換呼吸之時,她卻輕聲說了句夢話:“從嘉!”

從嘉!

這兩個字宛如利刃,深深扎破脆弱的心臟,我立即擡起頭,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從嘉就是李後主,顏色心目中的另一半,必是李後主那樣的男子——既是才華橫溢的名士,又是俊俏的美男子,具有高雅的貴族氣質。

而我不過是個平凡男子,出生於普通人家,長得也不夠帥氣,更沒有多少能力,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對着空山上的月光,長長嘆息一聲,僅僅摟着她的肩膀,就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我摟着她坐懷不亂,平靜地度過漫漫長夜。

凌晨時分,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死去的古老頭,他坐着末班地鐵,穿越時間隧道,來到天蒼山上的舍利寺,在幽暗的月光底下,對着一片廢墟流淚……

這個夜晚,我確信,老頭已魂歸古寺。

七、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清晨,六點十五分。

我記得這個時間,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醒來,被煙塵與瓦礫覆蓋。身下臺階破碎開裂,整個人完全墜入地下,就像野獸掉進獵人的陷阱,身上壓着千鈞重量。

鼻息間充滿塵土碎屑,彷彿回到初生母體,後背火辣辣地痛,腥熱的血從頭頂流下,漸漸模糊了雙眼。大腿被一塊重物壓住,疼得我幾乎咬碎自己的牙齒,估計是粉碎性骨折。總之我已動彈不得,完全被埋在磚瓦廢墟之下。只有身前一塊狹窄空隙,雖然不到半個平方米,起碼還可移動雙手,卻完全挪不動頭頂的巨石。

掙扎着掏出手機,現在是六點十五分,地震發生的時間。

在我大喊救命之前,先向四周摸索了一下,顏色到底在哪裡?

她不在我的身邊——也許埋得更深,也許已僥倖脫險。

“顏色!”

還是絕望地大喊一聲,聲音悶在廢墟之中,只在我的耳邊嗡嗡作響。

鼻子裡全是灰塵,大腿已被壓得麻木,鮮血流滿整張臉,嘴裡充盈鹹腥之氣,眼前小小的空間,似乎即將耗盡氧氣。

我想我快要死了。

不管顏色是否還活着,不管有沒有生還希望,我不想等到自己死去,還沒有勇氣說出這句話——

“顏色,我愛你!”

喊完就被灰塵嗆得喘不過氣,心裡卻一陣暢快淋漓,終於坦白了這個秘密,即便她完全聽不到。

忽然,我恨我自己。

不是恨自己爲何來此,沒找到寶藏反送了性命,而是恨爲何在五年前,沒有勇氣說出這句話?即便只是得到一句嘲笑或白眼,至少不必癡想那麼多年,也不必在地下後悔莫及。

突然,頭頂落下一片沙土,接着是某種的奇怪聲音。我閉上眼睛嘴巴,鼻子幾乎被塵土堵住,直至感到一線亮光。

終於聽到顏色的聲響,聲嘶力竭地叫着我的名字:“你還活着嗎!”

“顏色!我在這裡!”

但她挖開的縫隙太小,就連一隻手都伸不進來,只夠呼吸到一些新鮮空氣。

“地震了!你沒有受傷吧?”

我明明是骨折了,卻不想讓她太擔心:“你怎麼樣?”

“我沒事啊!旁邊的房子都倒了,你被完全壓在地下,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你沒事就好。”

她澆了許多礦泉水下來,我張大嘴巴喝下幾口,其餘都洗了我的臉。

顏色顫抖着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你?”

“發生地震的時候,你用力把我推到空地上,你自己卻沒來得及逃出來。”

“真的嗎?”

剛纔捨生忘死救了顏色?我都忘記了,大概腦子被壓壞了。

“該死!我找不到鐵鏟,一定也被壓到了地下。”

她似乎在用手指挖掘,但我頭頂的石塊太大,沒有工具根本沒法移動。

我憐香惜玉地喊道:“哎,別把手指挖壞了。”

“混蛋!你管我什麼事!我必須要把你救出來。”

“我大概快死了,山上還很危險,你快點下山去吧。”

“你放屁!”顏色又對我大罵一頓,卻似乎抽泣了,我聞到她眼淚的氣味,“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許多年前,在大學詩詞社團裡,我曾經暗暗喜歡過你。”

“什麼?”短暫的驚訝又被苦笑取代,“不,你是在安慰我。”

“這時候安慰還有什麼用?我真的喜歡過你,因爲學校裡只有你一個人,與我同樣喜愛李後主的詞,彼此之間可以心靈相通,第一次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可我畢竟是個女生,我不敢說出心裡話,一直等待你的表白,直到畢業的分別。”

什麼話都說不出了,彷彿一顆大石頭砸碎了心臟,這比她說討厭我更嚴重!

許多年前,我們曾彼此喜歡對方,彼此暗戀那個喜愛詩詞的異性,卻都沒有勇氣說出口。就像李後主筆下的婉約,婉約到無聲無息地錯失青春,婉約到這片古老的泥土之下。

“現在我沒辦法弄開石頭,我要下山去找人來幫忙,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我在下面“哎”了一聲。

她似乎跑出去幾步,又回來趴下喊道:“臭小子,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

接着就再沒有她的聲音,地震後的山上異常寂靜,不知舍利寺損壞得怎樣,這樣的南唐古剎真是可惜。

閉着眼睛沉沉睡去,也許一睡就永不醒來,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醒了,不知死了還是活着。

擡起頭來依然死寂,頭頂是個幾釐米的縫隙,射下一小束光線。周圍的大石頭無法挖開,只得低頭看着下面,卻是幾塊碎裂的地磚,刻着佛教特有的花紋,古樸典雅似乎有些年頭。大雄寶殿都是這種地磚,教授說是五代十國特有的——地面那些都是後來改建的,只是地震裂開了臺階,讓我落到真正的南唐遺址上。

我用僅能活動的雙手,挖開下面的地磚,期望能從旁邊挖出去,卻摸到一個硬硬的金屬物體。小心挖開四周泥土,將那玩意從地下拉出來,卻是個化妝盒大小的鐵函。表面都已生鏽,鐵鎖卻沒插上,輕易就被打開了。

李後主的寶藏?

雖然已命在旦夕,我卻異常興奮,就算現在死掉也不可惜!

鐵函內存放着一張信箋,民國時代豎寫的那種,上面寫着幾行漂亮的毛筆字——

蒼天作證,明月可鑑:

小生古岳雲,小女龍翠翠,兩情相悅,兩心相惜,然因祖上積有世仇,父母不許兩人聯姻,強將翠翠嫁與村長之子梅如山,硬逼岳雲遠赴上海攻讀師範,生生拆散一對有情人。岳雲共翠翠,可比山伯與英臺,生不能做夫妻終白頭,死必將爲蝴蝶舞纏綿。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四日子夜,岳雲與翠翠,私會於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於觀音堂內寫下本箋,深埋東窗第四根柱下,願後世有緣人得之,勿重蹈岳雲與翠翠覆轍,有情人當終成眷屬。舍利寺乃南唐李後主所建,抄錄後主詞相見歡於下,希從嘉護佑岳雲與翠翠,來生相見成歡,下世得償姻緣。

這纔是古老頭的寶藏!

六十年前,古老頭的名字叫古岳雲,與書香門第的龍翠翠相愛,卻因祖上仇恨被迫分開。在兩人分離的前夜,悄悄來到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根柱子下,深埋這個裝有信箋的鐵函,作爲這場愛情悲劇的紀念物。

古岳雲一輩子都沒忘記這晚,直到臨死的瞬間,只記得天蒼山,舍利寺,竹林精舍,觀音堂,東窗,第四根柱子,埋葬了他逝去的愛情,埋葬了他最珍貴的記憶。

龍翠翠也從沒有忘記,即便嫁作他人婦數十年,兒孫滿堂得享天年,卻還在臨終之前,惦記當年的夜晚,埋葬愛情寶藏的密碼。

辛苦尋找的觀音堂,就埋藏在我的身體下面,等待這個地震的清晨,裂開一道死亡縫隙,讓我觸摸六十年前的絕望與悲傷。

信箋的最後,抄錄着李後主的《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

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古岳雲與龍翠翠,他們的人生長恨不可避免,因爲生在他們的時代。

而我的人生長恨呢?亦將埋葬於廢墟之下,化爲哀傷的幽靈?

眼淚沒來得及滑落,打溼手裡的詩句,頭頂便響起顏色的聲音:“我來救你了!”

似乎有幾把鐵鏟在頭頂揮舞,我收好六十年前的信箋,低頭躲避砸下的碎石。

終於,眼前挖開一個大洞,陽光穿過廢墟的空氣,射入我劇烈收縮的瞳孔。

顏色美麗的臉龐,已沾滿灰塵泥污,她激動地伸手呼喚:“快點上來啊!”

送給她一個燦爛微笑,我緊緊抓住她的手,這輩子再也不會鬆開了。

無價之寶已經找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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