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睜睜看着黃景元死於李曄劍下,仙廷修士無不悲憤莫名,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陳繼真更是心口絞痛,禁不住又是一大口鮮血噴出。
他瞪大了銅鈴般的雙眼,死死盯着李曄,怒髮衝冠:“你這個凡人,螻蟻!你怎敢弒仙,你怎麼敢?!你今日所爲,必惹得仙廷震怒,你死不足惜,但你九族都會被仙廷......”
不同於黃景元在最後時刻的平靜,陳繼真並沒有那樣的心境。
作爲勇猛精進一往無前的七十二地煞主將,他不可能在敵人面前懷疑自己,他的位置與性格註定了,即便見了棺材他也不會落淚,到了黃河也不會心死,所以他怒罵不休。
他的怒罵聲戛然而止。李曄沒動。有人送他進了棺材。
當飛鴻大士再度收回手的時候,陳繼真已經四肢扭曲的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而他身下的淺坑又深了一分。
至此,針對這回九州天下大亂的時局,仙廷派下界肅清凡間籬障、穩定統治秩序的七十二地煞,已經羣龍無首。
陳繼真、黃景元既死,餘下的仙廷修士也沒能撐多久。很快,場中就再無一個活着的仙廷修士。
妖族修士能站着的不過四五人,還有兩三個重傷員只能依牆坐着,佛域僧人則的戰力幾乎是妖族修士的兩倍。
作爲並肩作戰的獲勝方,現在共同的對手已死,他們卻都沒有半分放鬆、慶賀的意思。所有的修士都神色怪異,並且雙方站立的方位涇渭分明。
不僅站位涇渭分明,而且雙方修士之間已經互相戒備。
非止互相戒備,實則已是殺氣暗涌。
隨着時間悄然流逝,彼此的戒備,已經逐漸變成佛域僧人的虎視眈眈,妖族修士的臨死不屈。氣氛愈發緊張,每個人的心絃都漸漸繃緊。
隨着時間悄然流逝,繃緊的心絃終會到極致。
一旦絃斷了,便是他們再也無法保持靜立的時候。
雙方修士的目光,都有意無意落在李曄和飛鴻大士身上。
他們決定了雙方修士何時動手廝殺。
此刻,李曄和飛鴻大士在分贓。
不同於妖族修士與佛域僧人的劍拔弩張,他們像是老友一般,正蹲在陳繼真、黃景元的屍體面前交談。
李曄收了陳繼真的幡旗,將黃景元的八卦盤遞給飛鴻大士:“雖然你不一定看得起這法寶,但有總好過沒有。”
飛鴻大士瞥了一眼八卦盤,出奇的沒有拒絕,很順理成章的收了起來。
兩人站起身,看向嚴陣以待的雙方修士。眼前這副場景提醒他們,無論他們曾有怎樣的默契、信任,打出過怎樣的配合,取得了怎樣的戰果,彼此的關係在本質上,都不會有絲毫改變。
飛鴻大士沒有飲酒,說話的時候也沒偏頭,纖細欣長的手持撫過玉淨瓶,清亮的聲音猶如山澗清泉,意味莫名,“於佛域而言,這回下界固然事關重大,於我自身而言,這回下界不過是遊歷一遭。世間事多如恆河沙數,恆河湍流不息,世間事生滅往復。做一個看風景的人,比做一個畫中人要更有趣。”
這番話看似簡單,實則信息量大,含義深刻,其中甚至包括了飛鴻大士的三觀,和對自己存在意義的定位。要是換作一般大修士,只怕不敢輕易接話。
不過李曄到底是能跟飛鴻大士論道三天三夜的人,他微笑道:“本是局中人,何談出紅塵?”
飛鴻大士撫摸玉淨瓶的手指微微一頓,竟然沉默下來。
遊歷世間,做一個看風景的人,信馬由繮,發現有趣的人和事,隨其喜樂,無拘無束,像風一樣自由。
這是無數修士夢寐以求的修行生活。
如果這也是飛鴻大士的追求,那麼她註定得不到這些。
她是釋門佛域的大菩薩,地位跟文殊、普賢等同。她有莫大的修爲,亦有莫大的牽絆。
任何一個有身份的人,都要被身份禁錮,那是他們所在的位置。
想要擺脫身份的束縛,去追尋自由自在,談何容易?
釋門總說佛國三千,其實主體不過天竺、西域等地。
百年前,薩珊王朝東侵,天竺由是陷入分裂混亂時期。數十年前,默罕默德後裔佔領天竺西北,伊斯蘭修士正式侵入天竺。到而今,釋門聖佛不得不準備跟安拉決戰,以維護釋門在天竺的地位。
聖佛被迫跟安拉決戰,還有另外一個誘因,那就是這些年來,藉着伊斯蘭東侵天竺的時機,一度式微的婆羅門發展壯大,已經從內部威脅了釋門佛域對天竺的統治。
婆羅門,就是天竺的“妖族”。
伊斯蘭修士在天竺扮演的角色,就如釋門僧人在大唐扮演的角色。區別只在於,一個入侵成功了,一個目前還沒有。
另外,在西域,各國已經被回鶻、明教佔據,西域百姓釋門信仰的崩塌只是時間問題。
佛域局面危殆至此,若不能在大唐求存,一旦再失去天竺,往後如何區處?
於如此情景下,飛鴻大士的個人修行追求,只能讓步於釋門佛域存亡興衰的大局。
這也是李曄那句“身是局中人,何談出紅塵”的含義。
李曄雙手籠袖,接着嘆道:“於凡俗之人而言,家有千金,便能行止由心。但對修士而言,未窺大道,不到聖人之境,何來行止由心。”
飛鴻大士瞥了李曄一眼,卻道:“你錯了。”
李曄怔了怔:“我錯了?”
飛鴻大士收回視線,淡淡道:“等你明白你哪裡錯了,悟道便會更進一步。”
李曄笑了笑:“謹遵大士教誨。”
飛鴻大士沒說話。
兩人沉默下來。
這沉默,來的突然而順理成章,一來便持續了許久。
許久之後,還是飛鴻大士徐徐開口,她望着已經到了城牆前的紫藍電網,輕聲道:“此番下凡,見過不少人、事,你是最有趣的那個。若是在平日,我倒想跟你再論道三年。”
李曄笑容純:“三年並不長。”
飛鴻大士眼中閃過一抹恍惚之色。對她而言,三年的確不長,因爲她已經走過了許多歲月。
她不知道的是,對前世是大修士的李曄而言,三年也不長。
彼時他只是沒有機緣成仙,但卡在陽神真人之境,實則是有數百年。在此期間他遊歷天下,看過太多風景,有過太多領悟。
在那個風雲激盪、信息爆炸的世界,數百年光陰猶如千萬載。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會諸多術法,也不可能對大道涉入那麼深。
飛鴻大士深深看了李曄一眼,緩吸一口氣:“方纔分戰利品的時候,你沒給我分黃景元身上帶的銅塊。”
李曄笑道:“這個不必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
飛鴻大士點點頭。
她不再說話。
她手裡多了三尺青峰。
李曄盧具劍在手,劍身亮起一層寸許的濛濛青芒,猶如火焰。
先下手爲強,他一劍刺向飛鴻大士。
飛鴻大士同樣是一劍擊來。
兩劍相交,發出清脆撞擊聲,閃爍如火花的靈氣中,兩人的身影乍合即分。
乍合即分,又乍分即合。
身如燕雀,縱橫來去,劍影幢幢,剎那可分生死。
場中的妖族修士與佛域僧人,此刻卻都沒有動。不僅沒動,而且連劍拔弩張的氣氛都沒了。因爲他們都轉過身,凝神專注看向正在交戰的李曄與飛鴻大士。
那是生死搏殺,勝負決定了雙方修士的命運。
飛鴻大士若殺李曄,妖族修士自然都得死。
李曄若有殺飛鴻大士的能力,那麼這些佛域僧人也奈何不了他。
李曄眼神如鐵,飛鴻大士眉宇似劍。
兩人短兵相接,未曾飛檐走壁,廝殺只在庭院方寸之地。劍光如墨潑灑,叮噹聲不絕於耳,呲、啦、噗、嗤聲不時響起,道道血線此起彼伏,飛濺如雪。
兩人身上傷口越來越多,衣袍漸被染紅,勝負已經越來越近。
勝負越近,卻是越難分出。
足足一刻時間過去,李曄依舊眼神如鐵,飛鴻大士仍是眉宇似劍。
但越到後來,雙方身上添傷的頻率,不僅沒有上升,反而在下降。
觀戰的雙方修士面色各異,有人嚴肅,有人疑惑,有人嘆息,有人茫然,有人憤怒,有人冷漠,有人痛苦,有人糾結。但無論面色如何,心思如何,他們都沒有輕舉妄動。
生死勝負,只在李曄與飛鴻大士之間。
兩人沒有廢話,只是拼殺。
或許下一瞬,就有一人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終於,大限到了。
轟的一聲,城外響起巨大的爆裂動靜。雙方修士回頭去看,就見紫藍電網已經入城。雷電所到之處,掀起持續不斷的爆炸,城牆被炸塌,房屋被夷平,林木化爲飛灰。
所謂雷劫,也不過如此。
整座廢墟在被寸寸毀滅、吞噬的同時,也劇烈晃動起來,猶如地震來襲,那是爆炸造成的連鎖反應。雙方修士都已經站立不穩。
而在庭院中,李曄和飛鴻大士還在廝殺。
在他們之前的認識中,唯有在電網臨面之前,殺掉對方,讓己方成爲唯一存活的修士陣營,城外的封鎖光幕纔會打開,他們才能離開這裡。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哪一座廢墟,是有雙方修士同時離開的。
李曄和飛鴻大士,必須要儘快殺掉對方。
但勝負仍未到來。
雙方修士一面穩住身形,一面盯着兩人,俱都緊張不已。
勝負馬上就要分了,在紫藍電網臨面之前。他們之中必須要有一個倒下。否則兩人都得死。
但情況忽然有了變化。
廢墟中央,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突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
秘境中沒有云霄,長天是一整塊藍色簾幕。此刻白色光柱接天連地,猶如神蹟。
所有人都向白色光柱望去,眼中有掩飾不住的震驚、意外、迷惑和狂喜之色。
光柱中央,懸着一塊戰斧部件,前所未有的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