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留幾日之後，令狐沖三人依依不捨辭別恆山。令狐沖問盈盈：“你要不要回黑木崖一趟祭奠你爹呢？”
“當初發生那麼多事，心有餘悸，我現在還不想回去。不如我們直接南下去拜會方證大師。”
幾日之後，三人來到了金頂靈鷲寺，方證大師滿面慈祥，一一問候。
暢聊一番之後，聽說令狐沖夫婦有意歸隱田園，方證大師微微一笑捋髯說道：“如果是旁的武林人士有此意，我都會支持，而令狐大俠，卻有不同意見。”
“請講。”
“每個人都有生來的宿命。這江湖上，有人爲非作歹，也有人匡扶正義，此爲天道平衡。其中有一部分天命豪傑，尤爲關鍵，在完成使命之前，不應遁世而出，也不可能遁世而出。
像令狐大俠這樣，天賦過人，歷經坎坷，多少次死裡逃生，機緣巧合，習得了多門絕世神功，這樣的離奇經歷，天下能有幾人？你以爲，上天憑什麼對你垂青？
天將有何大任於你，我不知道，但是根據歷史規律，你總要完成註定的使命才能真正退出。
雖然一切終有天意安排，但是老衲也有私心，如是邪惡魔頭，老衲寧願他早早放下屠刀，而若是嫉惡如仇的正義之士，則希望他獨當一面，發揮出應有的作用。雖然世道有輪迴，但誰願意活在一個邪魔當道的亂世呢？
我理解你經歷了很多事情，有些失而復得，有些得而復失，江湖恩怨，兒女情長，有時令你肝膽俱碎，你以爲你已經歷了一生，然而在我這個年紀看來，你的人生纔剛剛開始。
你只看到自己的坎坷，自己的得失，可知道曾有多少人爲你付出，甚至赴湯蹈火？這一切，你要償還啊。”
令狐沖聽完似懂非懂，但還是道謝：“多謝大師的開示，我會認真考慮”。
次日，令狐沖與方證在山後邊走邊聊。方證慢慢說道：“我們出家人，一向不過問江湖糾紛，卻佔據着武林中最高的名號，看上去豈非矛盾？其實不然，引而不發，方以制衡。雖然我們很少用這些武功去傷人，但每日苦練、代代傳承，絕不敢懈怠，因爲我們就是世間重要的一支力量，一個信仰，無論江湖塗炭到何等程度，靈鷲寺都會爲正義提供最後的支撐，這就是我們的天命職責。”
“大師說的我好像懂了。當初五嶽爭霸，一張張正義面孔突然都變了嘴臉，整個武林好像要被邪魔統治，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都會想到還有金頂靈鷲寺在，包括我本人那次身負重傷，也是在這裡得救，還要再次謝過大師。”
“愧不敢當，說到那一次療傷，老衲反要向你賠罪，因你不肯改投靈鷲寺門下，便未能及時將易筋經傳你。還有一件事，老衲愧疚已久，正好今天給你解釋清楚，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二人在山後繞來繞去，穿過密林、深澗，來到一處懸崖密洞，跟隨方證大師進入之後，只覺得砭人肌膚的寒冷，裡面高大空曠，滿是倒懸的冰錐，中間是一塊冒着寒氣的漢白玉臺座，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這冰洞是本門一處密修之所，但是百年來沒有人用過，因爲終年寒冷，沒有最高深的內力護體，絕對呆不過三日，相傳只有幾位得道高僧曾在此修煉。
記不記得當初少俠從昏迷中醒來之後，問起送你來的那位姑娘，老衲說了謊話，回答說未曾看見別的什麼人，實際並非如此。
當天的情景老衲記憶猶新：一位滿身是傷的姑娘拖着一輛快散架的板車爬上山門，車上正是不省人事的令狐大俠，我們問她是誰，她自稱是魔教聖姑，求我們無論如何救你一命。
救命當然責無旁貸，但是我們的責任不止於救命，魔教頭目送到眼前，豈能放虎歸山，老衲又起了私心，假意向她提出交易，要她自願被囚十年來換你一命，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請少俠諒解，即便她當時掉頭就走，老衲也絕不會置少俠於不顧。但是如能擒住魔教頭目，免得她再去爲禍江湖，豈不更是一舉雙得？
我們想她必定武功高強，尋找合適囚所頗費了一番心思，最後決定用此密洞，此極寒之地，呆一日渾身僵硬，縱然武功再高也無力施展。當然，如果她撐不住而昏死，老衲還是會救她。
那女子二話不說便坐進洞裡，一呆就是幾個月，安之若素，沒有要一盆炭火，沒有要一張棉被，給什麼吃什麼，我們也只有粗茶齋飯……老衲平生從未見此等奇人，必定內功極高，同時極能忍耐。
老衲每日派弟子入洞誦經，一是度化她的戾氣，二是暗中防範她逃走。起初該女子也曾一度煩躁，但終被我佛感化，日漸平靜祥和。後來她得知令狐大俠其實早已下山，老衲並未如約相授易筋經功法，也沒有爲難老僧，反而誠心道謝，與剛來時的暴躁已經大不相同。
老衲對魔教的很多印象也是道聽途說，曾以爲他們都是無可救藥的殺人狂魔。此女扭轉了老衲的偏見，如此重義、守約、堅忍、犧牲之人，絕不可能是天生惡魔，倒像是菩薩化身，其實老衲沒有資格度她，乃是她在度我。
直到百日之後五嶽劍派攻上山來，我才知道她就是東方不敗。以其武功，逃出山門易如反掌，我欲囚她十年，實在是可笑。爲避免惡戰，我立即道明原委，放她下山……再後來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所謂的大魔頭並不在場，各派卻自己鬥了個你死我活，你說，誰纔是魔頭呢？”
默默聽完之後，令狐沖慢慢走上漢白玉石臺，坐了下來，刺骨的寒冷立即傳遍了全身，終於止不住淚如雨下。
“善哉，臥冰求魚也不過如此。老衲正是以此啓示令狐大俠，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人，不知道的事，曾默默成就大俠，有人爲了江湖大義，有人爲了兒女私情，雖說這都是命數，但也需要償還。
相較之下，老衲作爲出家人，反倒言而無信，左右欺瞞，連犯數條佛門戒律，平生從未如此羞愧難當。所以後來老衲費盡周折，還是設法把易筋經相授於你，以償還老衲的過錯。”
“爲什麼她沒有跟我說過？”令狐沖痛苦地自言自語。
“她有沒有說過老衲不知道，可是少俠，你可曾有真正地聽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