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微不可察的一個表情,卻入了何滿枝的眼簾。
她臉上一熱,頓時燒紅了一片,想想自己的來這裡的意圖,她只覺得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她站在那裡,如同置身無邊的湖水。
按理說,她應該坐下的,但是貿然起來,又貿然坐下,這顯得她多莽撞無知啊!
她似乎已經感覺到,宮女們在笑話自己,笑她不自量力,笑她癡心妄想……
是啊,她頂着長安城所有高門貴女的嘲笑,頂着嫡母喜怒無常的謾罵,她居然還跟着父親來見太子殿下……
不過是兩個呼吸的時間,何滿枝卻感覺過了千萬年。在這千萬年的煎熬裡,她多希望父親能說點什麼,可是沒有。
“處置你?”李玄夜冷笑一聲,“你是什麼根基,你以爲你比得上顧家?經得起幾貶幾召?”
“回殿下的話,當年下官貧困交加,寄居京城,以販賣筆墨爲生,常遭人恥笑,因一紙文章得殿下賞識,那年您十四歲,距今已經六年了。”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他,她這一顆心,忽然就落入了一個不可名狀的大海,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胸膛。
李玄夜淡淡睨着他,手指在案上輕叩:“你跟在孤身邊,幾年了?”
何奎此時也全然明白過來,他忙拱手再拜:“殿下思慮周到,今日之事,乃是下官愚昧無知——”語氣一轉,臉色凝重,“可小女……”
淚水就要滴落之際,終於有一根救命稻草出現了。
眼眶霎時一熱,她知道,明天一早,自己又要爲京城增加新的笑料了。
再直起腰身時,半垂的眸子,微紅的臉頰,羞怯而慌亂,竟是少女情竇初開之模樣。
“臣知道。”說起過往,何奎眼神滿是感激,“殿下說,文章如做人,做人如文章,您說下官的文章有正氣,如今朝野,正需要這樣的人……”
一番話不疾不徐,何奎神色越發肅然,他拱手,深深一禮,鄭重道:“殿下教誨,下官當謹記在身!下官自知有罪,不敢求饒,任憑殿下處置!”
既然納別的女人也是納,納他家女兒爲什麼不可以?
想來也不可能。
她心裡忽然有些失落,也有些酸澀。
何奎驚愕地看着她,他發現女兒失態了,重重一咳想要提醒,可何滿枝卻置若罔聞。
何奎本人,雖說是太子最信任的官員,但在太子面前,實在是不敢造次。
語氣微頓,他問,“何奎,你跟隨孤六年之久,可知孤之心志如何,今作此舉,可是在你眼裡,孤不夠清啊?”
說到此處,忽然反應過來,伏身往地上一跪:“殿下!臣知罪!”
“免禮。”
“六年。”李玄夜笑了笑,問,“那你可知,當時孤爲何選中你?”
當初的太子年少,心性不足,行事衝動,而現在的太子年及弱冠,心性沉穩平和,做事已經懂得考慮大局爲重。
何滿枝是被他、以及滿朝大臣強行推出來的,可現在再要平息議論,談何容易?況且,私底下都知道她要送入東宮侍奉太子的,雖未擺在明面上說,然京中各人皆是心照不宣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成爲東宮的女人,每每思及,她是惶恐和無助,有過掙扎有過認命,可現在她卻突然明白了。
當年顧雍試圖把女兒塞給太子,遭太子無情處置,從此顧玉辭成了全長安的笑話。
何滿枝猝不及防,惶恐地看向何奎:突然說獻曲,可她沒有準備啊……
他看着她,目光淡然,似看着一朵花,一棵草,道:“嗯?”
她絞緊了手帕,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正要開口時,忽聽一聲冷笑!
“何奎!”
她鼓起勇氣,聲音還有些發顫,道:“小女此番進宮,不過是求殿下一個恩典……”她輕輕咬着脣瓣,終於擡起眸子,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李玄夜只輕聲一喝,何奎頓時一僵,忙起身拱手:“殿下!”
何奎一怔,急忙辯解:“此事和顧家無關,是下官一人所爲,並未與任何朝臣勾結——”
何奎心中大定,拱手再要開口,一旁的何滿枝忽然搶了個先:“殿下!小女有稟!”
他嚇了一跳,正欲阻止,李玄夜卻已發了話:“講。”
她忙顫聲應了“是”,便垂着頭落座了,誰料才捧起茶,何奎突然發話了:“方纔殿下撫琴,小女不覺沉醉。小女別無所長,只閒來無事習得一手琵琶,願爲殿下獻上一曲。”
明白爲何趙昔微會愛上眼前的男子,明白爲何父親要苦心籌謀幫她鋪路。
獻曲?
他玄衣金冠,面容俊朗,威儀與風采兼具,既有年輕男子的容貌,又有久居上位的氣度。
何滿枝的心裡既酸楚,又絕望。
是那個尊貴的男人開口了,淡淡的兩個字,卻讓她如臨大赦。
他尚在思索如何自證清白,一旁的何滿枝忽然跪了下來,她的神色還是充滿了惶恐,但語氣已放鬆了很多:“小女子替何家滿門,謝殿下恩典……”說罷,雙手平舉過眉,俯首伏地,深深一拜。
何滿枝絞着手帕,目光望着地面,至始始至終,都不敢看太子一眼,可光是聽到他說了一個字,她的耳根便紅透了。
此事就算敗了,也不過是他手段過於激進所致,古來皇室宗親,誰不是左擁右抱,難不成太子要做這個例外?
李玄夜看了他一眼,道:“當年你上書陛下說,君主心明,則臣性剛正;君主失察,則臣德有失;君爲水源,臣爲水流,水源濁而求流清,不可得矣。”
他分明是不喜父親今日所爲,但他並未降罪,他提及顧家,一是爲了敲打父親,二是在提醒她。
她微微仰起頭,眼裡有淚珠打轉,望着面前的男人,聲音極輕:“小女聽聞京中有一道觀,乃是皇室供養,小女從小信奉道教,此番進宮,求殿下開恩,准許小女入觀修行,願終生不出,爲……爲我大魏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