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薑茶的熱氣氤氳了福兒的臉頰。
她捧着薑茶啜了一口, 看着茶盞裡的熱氣徑自出神。
陛下撞傷了頭,太子連衣裳都不換便要去伴駕。太子不是個諂媚的性格,這點福兒很清楚, 所以他爲何連衣裳都不換便要去伴駕?
只有一個可能,他清楚自己衣着光鮮地前去見元豐帝, 恐有招來猜忌之嫌。
可兩人是親父子,方纔人慌馬亂, 太子可是一直頂着雨在外頭, 整整淋了大半個時辰。
難道陛下從這點就不能體諒太子, 容他換身衣裳再去伴駕?
這父子之間的關係難道真就差成了這樣?
是太子想多了, 還是……
福兒越想頭越疼, 她並不清楚太子和元豐帝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 所以分析這些無疑是她在爲難自己。
另一邊,太子在元豐帝的車前立了許久,才被召進去。
“怎麼溼成了這樣?”
元豐帝額上包着一圈白布,臉色有些發灰, 神情萎靡中還夾雜着殘留的驚怒。
衛傅看了身上一眼, 恍然道:“父皇勿要擔憂兒臣,兒臣……”
“你母后呢?她怎麼沒過來?”
衛傅愣一下, 明白過來。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怕換了衣裳,被父皇猜忌,所以他任自己溼着。其實他也有點想向父皇表功的意思,想向父皇證明自己是個合格的太子。
平時見到皇弟們因一點事向父皇表功, 便受到父皇的誇獎, 他其實也很羨慕。
事情做了,偏偏又說不好討喜的話, 還在想怎麼說才自然。
誰知這一切不過是他庸人自擾,其實父皇並不在意他是乾的還是溼的。
“母后受了驚,車廂又進了水,有些着涼了……”
元豐帝似乎在聽,又似乎沒在聽,從他的神色能看出,他似乎依舊沉浸在驚疑不定中。
“你退下吧,朕有些累了。”
“兒臣告退。”
......
天空透着一種別樣的澄淨,到處溼漉漉的,空氣帶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往日紀律嚴明的禁軍侍衛,因爲這場突來之雨,幾乎人人都溼了個透頂。他們穿着甲冑,不同常服,沾了水更是沉重。這會兒見雨停了,都跑到路旁彼此遮擋着把衣裳脫下來擰水。
衛傅下了車。
他怔怔地站了會兒,打算去看看母后,方纔母后臉色不太好,也不知太醫是否過去了。
走到車尾時,他聽見車廂裡傳來一陣說話聲。
見四周無人把守,他鬼使神差地停駐了腳步。
車裡,元豐帝沉着臉道:“你說朕暈過去後,太子是先去了皇后車裡,纔來朕這?”
一直跪在角落的馮先道:“……陛下被撞傷暈過去後,奴才嚇得肝膽俱裂,可當時雷聲驚了馬,侍衛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受驚的馬……殿下是過了一會兒纔來的,奴才也是事後聽人說,殿下先去幫皇后娘娘穩住了車……”
“太子也是先替皇后的車擋了雨,纔來給朕的輦車擋雨?”
“是。”
“你派人去皇后那,代朕探望一二,太子不是說皇后受了涼……”
剩下的話,衛傅沒有再聽了。
他從骨子裡泛起了冷,突然一下子竟覺得身上的溼衣格外難以忍受,匆匆往回走去。
經過皇后馬車時,正好被從裡面出來的迎春看見。
“殿……”
直到衛傅走過去後,迎春纔回過神來,疑惑道:“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你在跟誰說話?”晴畫小聲道。
迎春往裡頭看了一眼,娘娘喝了薑茶後,估計是暖和了,正窩在褥子裡睡得香甜。
“是殿下……”
兩人小聲了說了兩句,也不敢多說,怕吵醒娘娘。
另一邊,福兒喝了茶後,覺得渾身懶洋洋的。
見爐中還有炭火,她讓念夏別煮薑茶了,換了個壺燒熱水。
她尋思等太子回來肯定要用上熱水,與其再跑後面找尚食局,不如自食其力,燒一些是一些,先將就着用便是。
她有點想睡覺,但擔憂着太子,便強撐着。
可瞌睡來了如山倒,哈欠是一個連着一個,就在這時,一個帶着溼潤冰涼氣息的人捲了進來。
“怎麼了這是?”
衛傅徑自不言,只沉默地脫着身上的衣裳,念夏被嚇得趕忙滾到車外去了。
福兒見他臉色,就知他肯定心情不好,也不說話,幫着他脫衣裳,又把風爐上的熱水兌進盆裡,服侍他擦身。
太子身上很涼,指尖不小心觸到就是一陣冰涼感。
福兒轉頭摸出剩下的一塊兒姜,用指頭捏碎了混進熱水裡,用帕子蘸了混了薑汁的水,先給他捂一捂,再使勁擦一擦腿腳。
擦完,用乾淨的水再擦一遍,幫他換上乾淨的衣裳。把他的髮髻也拆了,洗是沒辦法洗了,只能用帕子蘸熱水擦一遍,然後散着等頭髮晾乾。
“殿下,你這是怎麼了?”
衛傅也不說話,躺進福兒佈置好的小窩裡。
這本是福兒方纔費了半天功夫佈置給自己的,如今卻被他佔了,不過躺兩個人也不是不能躺。
兩人窩在這個由一條褥子兩條毯子拼湊出的小窩,不一會兒彼此身上的熱氣交溶,福兒摸着他的額頭,總覺得他是在哪兒受了委屈。
穿着溼衣去,還是捱了訓斥?
福兒想起之前在湖邊,元豐帝似乎格外對幾位年幼的皇子寵愛,對太子雖不至於冷淡,但怎麼說呢,更像君臣,而不像父子,甚至聽見有人污衊太子,也都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又想起她之前還是個小宮女時,偶爾聽來的隻字片語,說陛下如何如何寵愛其他皇子,反倒太子並不得寵愛。
福兒不知朝廷的事情,她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只能撫着太子的發道:“十個指頭還有長短,人的心天生就偏的。就拿我自己來說,小時候我奶就是不喜歡我,更喜歡我大哥他們,還有弟弟,我那時也納悶,我長得如此可愛,街坊領裡們就沒一個不喜歡我的,爲何我奶就是不喜歡我?”
“……其實我奶也不是隻喜歡男孩,不喜女孩,像我大姐,我奶就挺喜歡她。後來我才知道我奶不喜歡我,不光是因爲我是個丫頭片子,還因爲我能吃,我跟小弟是雙生子,生出來時弟弟比我大,相反我是姐姐卻瘦小可憐,生下來時也沒力氣哭,我娘差點以爲我養不活了,不免就心疼我些,每次餵奶時,總要多餵我一些。
“可能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得多吃奶,不然我活不下去,所以我很霸道,每次吃奶都要把奶吃乾淨了,以至於小弟沒得奶吃,我奶只能抱着小弟去親戚家找奶吃,據說受了不少氣。後來再大點吃飯也是,我一定得吃飽了,不給我吃,我就哭就鬧,鬧得全家不得安寧,於是我奶更不喜歡我了。
“我也想過要不我少吃點,也免得我奶每次都說我是餓牢裡剛放出來似的,可我不吃我餓啊,我難受。我試過幾次,寧願捱餓都管着不讓自己多吃,可捱餓了我奶還是不喜歡我,我爲何要讓自己餓得難受,去討別人的喜歡?我又不是銀子,不可能人人都喜歡我的。”
“……我奶雖不喜歡我,但我爹我娘喜歡我,我爺也疼我,他最疼我了,當初我娘是瞞着我爺把我送來當宮女的,因爲那一回我爺又因爲我跟我奶吵架了……”
“……估計等事後我爺知道了,定會氣得不輕,只是建京離京城太遠了,要是離得近,我爺肯定會來找我的……”
福兒說着說着就陷入了回憶。
衛傅雖沒有說話,但聽得很認真,他很認真地聽着她扯了這麼一大片不着邊際的廢話,直到聽到後面才聽出她是在安慰自己。
“殿下你知不知道,其實咱宮裡每個月都有一天,是准許宮女的家人來探親的?可能來探親的,大多都是家鄉在附近的。建京距離京城太遠了,我幼時有好幾回夜裡做夢,夢見我爺來看我了,對我說要帶我回去,可守宮門的侍衛不放我走,我爺就拎着他的棍子跟侍衛們打了起來,把所有侍衛都打倒後,領着我回家去了。”
“你祖父一個老頭,怎可能打得過禁軍侍衛,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回家了。”
“我爺可不老,他還會功夫,很厲害的。”
“那你爺也不可能打得過侍衛。”
雖然福兒理智上是認同他的說法,但感情上並不認同,她有些惱:“我哄你安慰你,到最後你反倒說我爺的壞話!”
“孤不是說你爺的壞話,是事實。”
福兒翻了他一眼,道:“那事實是現在小宮女心情不好了,想罷工了,殿下你自己睡吧。”
說着,她便要起來。
被衛傅拉住,拽了回來。
“你去哪兒?”
“我起來啊,哪能真睡?殿下你也不看看現在車隊什麼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現在都幾時了,我跟你說今晚肯定要露宿荒野,我倒是沒什麼,我一個小宮女,就看那些貴人們娘娘們能否受得住了。”
衛傅這時纔想起,他方纔的打算是父皇那邊的事罷,便安排車隊啓程,誰知聽到那些話後,他竟給忘了。
他當即就想起來,福兒將他按了回去。
“你幹什麼去?”
“車隊該準備準備啓程了,父皇現在受了傷,恐沒人……”
“行了吧你,少了你一個,這車隊又不是不能動了?怎麼?吃好的、落誇獎、人前受讚揚露臉的時候,有那麼多人,怎麼輪到幹活兒幹事的時候,就剩了你一個?”
福兒說得格外理直氣壯。
“能者多勞這話沒錯,但這世上是會哭的孩子纔有奶吃,你不彰顯彰顯,誰知道你幹活兒了啊?你不鬧鬧情緒,誰知道缺你不成啊?你躺着,若是有人來找,我幫你擋回去。”
這邊話音剛落沒多久,車門被人敲響了。
“什麼事?”
小喜子將車門打開一點,道:“是侍衛統領段大人,來請示殿下一些事。”
估計他在外頭聽見了裡面的對話,臉色夾生生的,讓福兒一看就懂了。
段專站在距離車前一米多的距離,也看不到車裡。
只聽得車廂裡一陣極其輕微的動靜後,車門後來了個女子。
“什麼事必須得請示殿下?小喜子,不是我說你,你不知方纔殿下爲了各處不亂,硬生生在外頭頂着大雨淋了半個多時辰?哪怕殿下再壯的身子,他也受不住啊。
“爲了讓各處恢復如常,殿下連溼衣裳都沒換,忙前忙後,好不容易回來,剛換了衣裳睡下。我看殿下有些發熱,有什麼事讓段大人去尋能做主的人,總不至於這麼多人,就沒一個能做主的了。”
小喜子面現尷尬之色,下了車來到段專面前,小聲道:“這是殿下的侍妾,她是個女子,不知道輕重,段大人勿怪。”
段專也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道:“怎會怪,也是屬下疏忽了,竟忘了顧念殿下身體。方纔雨那麼大,屬下與殿下說讓他去車裡躲躲,可殿下徑自不聽,不知殿下可有什麼大礙,需不需要請太醫?”
福兒在裡面道:“當然需要!只是殿下說各處都在要太醫,太醫哪裡夠用,讓我等不得因他不適,無端生事。段大人,你不要怪妾身說話難聽,妾身實在是心疼殿下……”
說着,她嗚嗚哭了起來,哭得段專越發尷尬,覺得自己來的這一趟挺不厚道的。
他再三告罪離開此處。
走遠了,跟在他身邊的一個侍衛才道:“大人,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