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件事之後,東門慶就不敢隨便露宿,到了夜裡便搬進陳家村,村長騰出一間上房來給他居住,又讓陳阿金來問他準備什麼時候成親,東門慶卻總說不急,陳阿金不滿地道:“舶主!我妹妹雖然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你也不能不給她個名分!”
東門慶道:“放心吧,這事我自有打算。眼下我們先到九州去,一切等到了那裡再說。我不會委屈她的。”
陳阿金沒得到個實訊,心裡並不滿意,懨懨退下。到了半夜,忽又有人來敲門,這次進來的竟是阿銀,東門慶見她臉上都是淚痕,知她哭過,卻取笑她道:“怎麼,我還沒收你呢,就想我了?”阿銀聽見這話眼中閃過一絲怒色,東門慶見了心想:“這丫頭也有幾分脾氣,可別惹急了她。”咳嗽了一聲,臉色也變得正經了些,問:“怎麼?這麼晚來,是有什麼事跟我說麼?”
阿銀猶豫了許久,忽然轉身先關上了門,然後纔給東門慶跪下,哭道:“舶主,你……你救救他!”
東門慶奇道:“救他?救誰?”
阿銀道:“他……榮久!”
東門慶道:“我已經把他放了啊!”
阿銀哭道:“這次……是他爹要殺他!”
原來陳家島一個漁民和長島上一個寡婦是姘頭,兩人時來時往又互通消息,阿銀是剛剛從那漁民口裡得知長島榮久受辱而回,他父親大覺臉上無光,便要榮久率領長島的青年殺入陳家村,屠盡陳家父子與大明商人,將陳家島與福致隆據爲己有!誰知長島榮久竟不願意率衆去殺阿銀的父兄!長島島主一怒之下便要用島規來處罰他。說到這裡阿銀哭道:“我聽過那島規,是要將人綁在兩塊巨巖之間,專等潮漲就活活淹死!本來那是他們對付叛徒與奸細用的,常人見海水漸漸淹過來,到最後一定會屈服或者招供的。可是榮久他直性子,他一定不肯就這樣低頭的!所以……舶主,我求求你救救他!”
東門慶道:“可我爲什麼要救他呢?”
阿銀道:“我求你。”
東門慶又道:“這兩天你求過我很多次了。”
阿銀又道:“只要你救了他,我,我……”
東門慶笑道:“上次我答應放榮久的時候,你就已經說任我處置了。這任我處置的承諾,可不能用了一次又一次……”
阿銀怒道:“你……我以爲你能幾千裡渡海而來,怎麼也算個英雄,怎麼老這麼斤斤計較啊!”嗤的拔出一把匕首來,東門慶嚇了一跳道:“你做什麼!”阿銀道:“我不求你了!我自己去找他!救不了他,我就跟他死在一起!”
她說着就往門外跑,東門慶趕緊拉住她,阿銀一驚,以爲他要強行非禮,叫道:“你幹什麼!”揮手抗拒,混亂中在東門慶手臂上劃了好長一道血痕,東門慶忍不住哎喲了一聲,門外輪值守夜的新六郎聽見異響破門而入,阿銀退後兩步,叫道:“你別過來!我……我不是故意的!”
新六郎就要動手,東門慶揮手道:“沒事,意外而已,你先出去。”新六郎頗爲狐疑,躬身退了出去,東門慶道:“你把匕首放下吧。我若要攔住你,你拿着這樣一柄匕首也逃不掉的。”說着便撕開衣袖,要給自己包紮,但一隻手怎麼也包不好。
阿銀丟了匕首,上前幫忙,東門慶坦然接受,見她一邊包紮一邊哭,伸手給她摸了眼淚道:“別哭了。那漲潮什麼時候會淹死人?”阿銀哽咽道:“聽說他們已經把榮久關了起來,明天一早就去綁在那兩塊岩石中間,最遲到傍晚潮水一漲,他,他就……”眼淚又撲撲撲往下掉,又好幾滴都滴在東門慶的傷口上。
東門慶笑道:“你這眼淚,對傷口癒合有好處麼?”阿銀搖了搖頭,東門慶道:“若沒好處,你給我滴這麼多幹什麼?”
阿銀又是尷尬,又是歉意,東門慶道:“好了好了,別哭了。回去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我們還得去長島呢!”阿銀啊了一聲道:“長島……你……我們去長島幹什麼?”
東門慶笑道:“還能去幹什麼?當然是去救人啊。”
阿銀聽了破涕爲笑,道:“真的?你可別騙我。”一雙妙目在東門慶臉上看了又看,覺得他不像在玩弄自己,才道:“唉……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第二天一早,東門慶果然點齊了人手,除了福致隆的原有班底之外,還加上了在陳家村新招的五十名水手,村長急來相送,道:“怎麼這麼急就要走啊?這婚事還沒成呢!”東門慶笑道:“今天不是遠行,只是出去轉轉,最遲傍晚就回來。”村長這才放心。
大船出海以後,東門慶才說明此行目的,一衆屬下都感愕然,東門慶道:“怎麼?不想跟我去救人?”
崔光南道:“不是不想跟舶主去救人,只是不知道舶主爲什麼要去救他。”
東門慶道:“榮久這小子用情專一,性子直爽,我很想交一交這個朋友,這是第一。他老爹讓他率衆來殺盡陳家村與福致隆的村民、水手,將陳家島與福致隆據爲己有,雖然就算榮久答應他們也未必能得逞,但這小子畢竟不肯答應,讓兩島避免了一場衝突,也讓我們沒因此而捲入一場無謂的爭鬥,他因此而受難,我們難道不應該救他?這是第二。還有第三嘛,因爲我昨晚答應了阿銀,既是答應了的事,就該盡力做到。我是舶主,我要去救人,你們不跟去就請上岸。”
陳阿金聽他這麼說分明是頗將阿銀放在心上,甚至願意爲她而去救一個“情敵”,雙拳一抱道:“榮久雖然是長島的人,但舶主高義,好生讓人佩服!我等願效死力!”
於不辭對廣昌平舊部道:“大家想想在石壇寨的日子!”這句話說得雖短,但廣昌平的舊部一聽就都明白了於不辭的意思:當年他們在石壇寨,正是處在今日長島榮久的位置上,若不是東門慶援手,此刻他們在在陳四手下過着朝不保夕的奴隸生活呢!現在是反過來,是長島榮久等着人去救而他們有能力救人,推己及人,如何好意思推辭?當下紛紛道:“我們都願意效力!”
新五郎新六郎則道:“舶主的決定,一定沒錯!”
衆人意見既統一,大船當即出發,陳阿金作爲嚮導引路,不久便接近長島,果見一個青年**着上身被綁在兩塊巨巖中間,隱隱分辨得出是長島榮久。負責看守的長島島民望見福致隆趕緊跑去報信,沒多久島主便率領了一百多號人趕了來。
眼看福致隆離海岸還有一段距離,崔光南對東門慶道:“不能再靠近了,不然會擱淺。”東門慶便派出跟隨而來的小船,分作三個小隊,每個小隊十八人,由陳阿金、新五郎、新六郎率領,來搶長島榮久。
長島島主指揮着島民拿着標槍、長槍、弓箭等來禦敵,東門慶下令推出兩門火炮,對準了長島隊伍的後方就轟,炮彈落在隊伍後方,雖沒傷到人,卻也讓這些島民大吃了一驚,紛紛叫道:“他們有神火炮!”氣勢登時餒了!
新五郎新六郎等揮刀而進,他們手中的倭刀均是陳四精心選購的利刃,日光下光芒閃閃,非長島島民半竹半鐵的武器可比,甫一接鋒,衝在最前面的島民所持兵器紛紛折斷,島主見狀不妙,揮手叫道:“快退!”退到離岸十幾步處,躲在一片亂石後面,既防炮擊,又躲利刃,又派人來問東門慶:“你們來我們長島做什麼?”
新五郎新六郎等卻不追擊,陳阿金率衆衝近那兩塊巨巖,榮久看見他們問的也是那句話:“你們來做什麼!嫌我淹死不夠,還要來親手殺了我麼?”
陳阿金道:“你胡說什麼!我們是來救你的。”
榮久奇道:“救我?”臉上滿是不信。
陳阿金道:“聽說你老子要你帶人來攻殺我們陳家村,吞併我們陳家島和我們的大船,但你不肯答應,是不是?”
榮久哼了一聲道:“是,不過你怎麼知道的?”
陳阿金不答,卻道:“好像是阿銀跟舶主說的,舶主聽後說覺得可以交交你這個朋友,就帶領我們來了。”
榮久哦了一聲,臉上的敵意登時沒了,但見陳阿金等就要去解開他的束縛,又掙扎道:“不要動!不要動!”
陳阿金怕有什麼陷阱機關,忙停住了問:“怎麼?不能解?”
“當然不能解!”榮久叫道:“我是我父親親手綁在這裡的!除非是他親手來解開,否則我就得在這裡捱到明天日出!這是規矩!”
陳阿金罵道:“明天日出?捱到今晚你就得變成一條鹹魚了!”
榮久叫道:“變成鹹魚就變成鹹魚!總之這是我們島的規矩!不許你們破壞!”
陳阿金等要強行解開,卻被他亂吼亂叫,又道:“你們就算解開了,我也不走!我一定要在這裡呆到明天日出!”
那邊長島的島民穩住陣腳之後,又聽說了這位王大官人此番的來意,村中向來服榮久的年輕人戰意大消,有人便勸島主幹脆放了長島榮久,給這位大明官人一個面子,免得雙方大動干戈。島主卻怒道:“放了他!怎麼可以放了他!榮久是我們長島的人,是生是死都由我們決定!哪輪到外人來干涉!”反而帶人衝了上來,要防止榮久被劫走。
陳阿金嘆了一口氣,退回福致隆,新五郎新六郎則猶在淺海隔着雙巖與長島島民對峙。東門慶聽了陳阿金的轉述後,親自架小船靠近雙巖,在岸上對島主作揖,那島主竟也有幾分風度,見東門慶作揖也就在岸上回禮,東門慶道:“長島島主,我們這次只是路過,本來無意得罪。長島與陳家村衝突的淵源,我聽說後甚至想居中調停,希望大家不要爲一個小小的漁場就動刀動槍,沒想到中間卻鬧出這麼多事情來。”
那島主鬍子一翹道:“漁場的事根本都是圓島的人不對!他們都不講道理!要想平息紛爭,就叫他們把漁場讓出來,有什麼好調停的?”
陳阿金大怒道:“什麼叫我們讓出來,該你們讓出來纔對!”
東門慶知讓他們吵下去將永無了時,便道:“這樣吧,你們兩家各讓一步,各自只打半個月的魚。”
那島主怒道:“只打半個月的魚,那我們長島有一半人得餓死!”
“餓不死的!”東門慶道:“我看你們兩島若各減去三分之一的口數,這漁場也就夠了。聽說二十年前就是這樣,對麼?”
那島主一怔,隨即不悅道:“這口數說減就減的麼!人都生下來了,還能塞回他們老孃肚子裡不成?還是說你想叫我們讓多出來的人去自殺不成?”
東門慶道:“多出來的人,跟我出海做買賣吧,由我來養活!我保證他們出海之後會過得比困在島上的好。”
長島和陳家村整體上雖然敵對,但部分島民間常有秘密往來,如給阿銀通傳消息的那對“姦夫**”。這些日子一直有些陳家村的村民將東門慶的來歷和豪富在長島島民面前誇耀渲染,聽得長島上的居民又是豔羨,又是嫉妒。這時大明威名遠播、富甲四海,華夏文化又還沒有遭到境外蠻族和境內蠻族的清洗破壞,所以只要是中國之人,到了半華化文化圈裡地位自然而然就高出一截,何況東門慶擁有那樣一艘大船,在這些窮得叮噹響的海民眼中確實也是豪富得仰不可及,所以聽說阿金等竟有機會跟這位大官人去闖天下、賺大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無不妒火中燒!這時聽東門慶這樣說,有好些長島的年輕人便心動了。
那島主卻怒道:“你這個狡猾的傢伙,說了這麼多,原來是要誘惑我的子弟!”
東門慶道:“我是好意邀請,這無論對陳家村、對長島、對寨主還是對出海的年輕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怎麼叫誘惑?還望寨主考慮考慮。”
那島主怒道:“不可能!”
東門慶臉現失望之色,搖了搖頭,指着長島榮久道:“那至少把他放了吧。”
那島主怒道:“我辛辛苦苦生下他養大他,你輕輕一句話就想把他帶走,你憑什麼!”
東門慶道:“我不憑什麼,也不是要帶走他。我只是想求個情,讓你放了他。他畢竟是你的兒子,你不念別的也念念骨肉之情,難道還真的就這樣殺了他?”
那島主道:“這個八嘎勾結陳家村的賤女人……”榮久一聽叫道:“不許你這麼說她!”他父親卻不管,繼續道:“又受了侮辱!我讓他去雪辱,他竟然沒膽子去!這樣的廢物留在世上做什麼!”
東門慶道:“他不是沒膽子來,是覺得不該來。他要真的聽了你的話來攻殺陳家村,在我們商隊和陳家村的聯手之下你們非但不可能得手而且還得傷亡慘重!所以他這麼決定其實是顧念自家的兄弟手足!是顧念親情,顧念骨肉!”他才說了一半,那島主便忍不住叫:“住口!住口!”但東門慶不管他連續叫了七八句“住口”,還是將這番話說完了。東門慶又道:“你有這樣的好兒子原該驕傲纔對啊。這樣吧,你放了他,我送你兩擔生絲,算是給他贖命!”
長島這邊其實與九州方面有間接的貿易往來,兩擔生絲價值不菲,榮久的兩個哥哥聽見這話便忍不住垂涎,他們的父親卻怒道:“不行!不行!本來我還不一定要他死,但你這麼想他活,裡面一定有奸謀!你就算送我兩百擔生絲我也不會答應!這個沒骨氣的東西,他一定要死!”
東門慶被他這句話觸動了內心的隱傷,忍不住勃然大怒,罵道:“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老頭子!兒子生下來就隨你要生就生要死就死嗎?你要殺他,我偏要救他!你要他死,我偏要他活!”對榮久叫道:“聽見沒!你老子恨不得你死呢!別認這老子了!跟我走!咱們做兄弟做朋友,一起闖蕩七海去!”
長島榮久咬得嘴脣出血,卻還是叫道:“不行!他不放我,我就在這裡呆到明天日出!他要殺我,我就把命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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