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
未時時分,那個義商終於出現,藩籬內的插標待賣者都涌動起來,人人希望趕緊被相中,因爲若被這個義商贖回那就不是去做奴僕而是恢復自由身了。不但所有的中國人都很積極,就是一些屬國島民也都用上各種手段意圖冒充。
但是事情卻不像大家一開始想的那麼容易,那個義商顯然也不是一個隨便花冤枉錢的傻瓜,奴市的組織者在義商的示意下先喝令所有插標待賣者安靜下來,然後由義商帶領他的手下從北往南巡過來,若是中國人則出列舉左手,若是福建人則出列舉右手,義商的手下一個個地面對面質詢,以確定舉手者到底是不是中國人、是不是福建人。
東門慶和佐藤他們的所在地是東南區,所以輪在後面,佐藤秀吉有些擔心,怕那個義商還沒到達這一區用於贖買的預算就用光了。但很快就有一個消息傳來:北區有個倭奴冒充福人被識穿,惹惱了那個義商,當場決定斷絕和那個倭奴所屬奴主的一切生意來往,那個奴主大怒之下竟將那個倭奴殺了!
消息傳來,所有意圖冒充中國人的化外之民無不毛骨悚然,絕大多數人當場就打了退堂鼓,還有奴主特意跑來叮囑所有插標待賣者不許冒充,否則下場將向那個被識穿了的倭奴看齊!
佐藤秀吉心裡也嘀咕起來,他雖然會說福建話,而且和福建人交涉過,知道很多福建的事情,但要說做到絕無破綻他自己也沒把握。而且他對自己的尊容也有自知之明,那副醜相一看便會引人懷疑,若是對方細心盤查,自己恐怕很難把謊話說得圓。
東門慶卻半點也不慌張,他本來就是大明子民,縱然說不來話,但自信一筆字寫出來足以讓人信服,但李純卻有些擔心,東門慶望了望他,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不會拋下他的。
眼看着那個義商在手下的擁簇下漸漸走近,佐藤秀吉忽然對東門慶道:“王公子,你能不能幫個忙?”
東門慶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說,佐藤秀吉道:“你能不能說我和李純都是你的手下,一起流落到這裡的?”東門慶笑了笑,在地上寫道:“他鄉遇故人,不好說謊話。”
佐藤秀吉大怒,就要搶他的那塊寫滿了字的木板來砸爛,東門慶也不示弱,嘴上掛着冷笑準備迎接佐藤的挑釁,李純更是擋在前面和他怒目相視。佐藤秀吉自忖不是東門慶的對手,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終究不敢強來,加上這時已有奴主過來喝問,三人這才罷了手。
便聽一個漳州口音的老者叫道:“有沒有福建的老鄉啊?有沒有漳州的老鄉啊?”東門慶施施然便要站起來拿那塊木板去應贖,人還沒站直,忽然瞥見籬笆牆外人羣中的一張胖臉,當場嚇得縮了回來,木板倒過來遮住了臉,蜷曲在角落裡不敢出頭。
佐藤秀吉和李純都大感奇怪,不知他爲何如此反應,機會之來真是轉瞬即逝,這一區因沒有一個人出列,所以這夥義商很快幾轉到別的區去了。等他們轉身走了以後,佐藤秀吉忽然想起人羣中的那個胖子似乎甚是熟悉,搜腸刮肚地想了片刻,忽然跳起來大叫道:“洪迪珍!是洪迪珍!”
原來這次前來贖買同鄉的這個義商正是東門慶的仇家、漳州的大海商洪迪珍!洪迪珍之所以被人稱爲龍宮彌勒不僅由於他的長相,與他在東海海面上多行善事也是分不開的,但他和東門慶卻有殺弟之仇,當初還在船上時東門慶就被樑方出賣了,所以東門慶很懷疑洪迪珍已經知道“王慶”就是“東門慶”,這時若是出頭應贖很可能會自投羅網。
但東門慶害怕的事情卻正是佐藤秀吉所期盼的事情,他一看是洪迪珍便趕緊跑了過去大叫:“洪老闆,這裡有個你想要的……”那個“人”字還沒出口,早被東門慶從背後一腳踢到,翻滾在沙地上,佐藤秀吉要高叫把東門慶賣了,卻被他掐住了脖子,李純也過來幫忙。那羣義商看到藩籬裡起來騷亂稍稍駐足,叫來奴主詢問,待知道這是一夥落網的“倭寇”後便沒了興趣。這等贖買奴隸的事情他不知做過多少次了,許多奴隸爲求被贖用盡各種各樣的搶眼球手段以博取他的青睞,這種事情洪迪珍也經歷得多了,這時也以爲兩個正在打鬧的人也屬此類,因此不屑一顧,在東門慶和佐藤秀吉還沒爭出個所以然來之前就揚長而去。
洪迪珍等離開以後,東門慶和佐藤秀吉失去了毆鬥的目標才停下了手,但事後自然少不了挨奴主的一頓鞭子。
佐藤在毆鬥中吃虧比較大,腫着臉對東門慶冷笑道:“可笑啊可笑!雖然寫得一筆好字,雖然遇到了同鄉,可也沒用!姓王的我告訴你!你註定了一輩子回不了大明的!”
東門慶鐵青着臉不理他,過了一會,附近那個借給東門慶筆的中年人挪了過來,問東門慶:“這位公子,剛纔怎麼不應贖?”東門慶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也沒寫字作答。佐藤在旁冷笑道:“來贖人的是他的仇家!他哪裡敢去?”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大叫道:“這裡有一個洪迪珍洪舶主的仇家啊!誰拿了他去見洪舶主,那不但贖身有望,而且還能得到大筆的賞金!”接連用大明官話、福建話、倭話、朝鮮話叫了幾遍,把東門慶叫得慌了。
許多人聽見那話都望了過來,那中年人也有些訝異地問東門慶:“真的?”
東門慶心裡雖慌,臉上卻不動聲色,含笑搖了搖頭,將木板上的字抹了,寫道:“我等蝦蟹,何能與蛟龍結仇?”又指了指佐藤秀吉道:“此人方是我仇家。”
那中年人一聽便信了,又問:“若是如此,小兄弟爲何不上去應贖?”
東門慶落筆反問:“兄臺又爲何不上前應贖?”
那中年人苦笑道:“我實爲流求人氏,不是福建人,只是懂得幾個字而已。本想冒充,不料他們查得這麼嚴,就不敢出頭應贖了,免得脫困不成反賠了性命。”
東門慶也是跟着苦笑,寫道:“彼此彼此。”
那邊佐藤秀吉不斷呼喊,終於又引來了奴主,那奴主過來把他罵了兩句,佐藤秀吉便鼓動簧舌,說東門慶在洪迪珍眼中如何重要,並說有“一萬兩賞金”。佐藤秀吉形象極差,所以他說出來的話也沒多少人信,但因這一萬兩賞金實在太過誘人,所以那奴主便有些心動。這時那中年人插口道:“若真有這麼大筆賞金,我們早該聽說了,怎麼大家都沒得到消息,就你這個Lang人聽說了?”原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洪迪珍這些日子來並未在海上公開懸賞搜尋王慶。那奴主想想也是,便認爲佐藤秀吉在撒謊,又打了他兩鞭子,收緊了他手腳上的繩索,將他的嘴也塞了。
東門慶心中對那中年人頗爲感激,但臉上卻不敢流露出來,只是淡淡一笑,跟着與那中年人通了姓名,知道他叫陳百夫,東門慶仍自稱王慶。陳百夫懂得手語,見東門慶啞了,便教他和李純以手語溝通,東門慶知道筆談過分依賴書寫工具,不如手語來得方便,若遇上不識字的人如李純者更是乾脆沒用,就認真學了起來,進步甚快。
又過數日,島上來了一羣佛郎機人,這羣人有兩條船,都是三桅帆船,一條是歐洲式樣,一條是中國式樣。這兩艘船到達五島時那艘中國式三桅帆船損毀頗重,似乎剛剛打過一場硬仗,而且兩艘船都已面臨糧盡水絕的境地。他們取出了剩餘的貨物,在五島和別的船隊交易,除了買糧買水之外,還需要招募水手補充缺額,佐藤秀吉、陳百夫和東門慶都被挑中。東門慶是個啞巴,他們也不計較,這時奴市已經接近尾聲,奴主爲求脫手,便將李純也半賣半送,免得留着糟蹋糧食。一行人便上了這艘佛郎機船,在番鬼的驅役下幹雜活。
東門慶沒想到自己不但沒法回中國,反而上了一羣番鬼的船,不禁暗暗叫苦。佛郎機的情況他在泉州時也聽一些海客說起過,知道那是九萬里之外的一個國家,這時上了他們的船,萬一他們是要回國,那自己再想回泉州就更渺茫了。
但看看這些佛郎機人手中遠勝倭寇的武裝,東門慶知道,自己一個人是沒有反抗餘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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