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寨和下寨的艦隊出港走了一段海路之後纔會合,許朝光帶同東門慶坐了小船親自登上林國顯的座艦,這是晚輩來見長輩,既顯示了他對林國顯的尊重,也是在向林國顯展現自己的誠意。
此次會面,仍是林國顯、許朝光、東門慶以及沈門吳平,只是多了一個曹固安,六人於艙內坐定,商議大事。雙方如何配合上一次已經說妥,這一次講的就是該去哪裡“打魚”,如何打。
東門慶胸中頗有智謀,但說到如何指揮這麼大的船隊幹大買賣卻是從未經歷,許朝光也曾單獨率領艦隊出航,不過乾的都是小買賣,這次率領的船隊就他而言也是規模空前,二人都自覺經驗不夠,所以進艙之後也都是虛心地林國顯請教。
許棟這次不願意親自出馬,又怕許朝光年紀小被林國顯算計,所以派了曹固安來做下寨船隊的監護,若船隊沒出現不妥便無須干涉許朝光的決定,這次出海後曹固安一直沒怎麼表態,不知是信任許朝光,還是想趁機讓外甥多歷練歷練。
曹固安既不發話,艙內諸人便唯林國顯馬首是瞻,林國顯當仁不讓,更不廢話,便讓沈門取出一張海圖來,道:“咱們這次出來打魚,有兩個選擇。第一是打海上的魚,也就是過往客商,第二則是登陸,向沿海州府‘借糧’去。眼下還不是交易旺季,能否在海上遇到客商已需要碰運氣,至於能遇到能滿足我們的大客商那更是得靠運氣。我不覺得自己最近有這麼好的運氣,所以不打算在海上打魚,而打算往州府借糧,朝光賢侄,王公子,你們以爲如何?”
東門慶對這些情況並不熟悉,所以閉口不言,曹固安心裡有話,卻忍住不說,只是看着外甥,卻聽許朝光說道:“不久前潮州府聽說上寨主力覆滅,又見我們南澳久久不動,靖海所、海門所、蓬州所、大城所四所聯兵,竟出動艦隊來試探我們,雖然被我們兩寨聯手嚇退,但事隔不久,陸上海防必嚴!我們若只是沿海劫掠,怕擄不到多少東西。若是深入內陸,又怕兵力不足,中了陷阱。”
大明東南海防荒廢已久,所以纔有海盜橫行之患,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明皇朝佈置在這裡的沿海衛所以及民間自發籌辦的民兵在對抗海盜中仍有一戰之力。李大用全盛時期雖在威勢上壓倒了官軍,但一有挺進內陸的打算便遭大敗。此時潮州府四所聯兵雖不敢進擊南澳,但南澳兩寨的聯合艦隊也沒把握能成功進犯到潮州府內陸深處,可以說雙方都是自保有餘,進取不足。
曹固安聽了外甥的話眼睛眯了一眯,東門慶聽許朝光這樣說便知道他害怕輕進內陸會重蹈李大用覆轍,林國顯也明白這一點,說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現在要硬碰硬去攻州打縣,我們沒這個兵力,沒這個士氣,而且下寨借給我們的錢糧也耗不起時間太長的大戰。不能力奪,就只能智取了。”
許朝光問道:“卻不知林伯伯想如何智取?”
林國顯道:“要想智取,就得知己知彼,要挑一個我們最熟悉的地方去,方纔有把握不中埋伏。”
東門慶心裡一動:“他不會想去他老家打劫吧?”果然聽林國顯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以前我們儘量不動饒平的,免得被父老鄉親罵,不過現在餓慌了,這窩邊草也得吃上兩根了!不過我們也不是真的奔自家鄉下去,也不去打縣城……”他在那張粗糙的海圖上一點,道:“我們就打這裡!”
曹固安一看,忍不住哦了一聲。
東門慶見林國顯所點之處既不是縣城,也府城,更不是一個聽說過的豐饒市鎮,說是內陸又離海不是很遠,說是沿海又不是船隻所能逼近,心裡不免奇怪,許朝光對饒平的情況知道得比東門慶多一些,問道:“林伯伯要去打石下倉的主意?”
“不錯。”林國顯道:“本朝成化年間置饒平縣,正德年間設下此倉,北供饒平縣城,南供黃岡鎮、大城所,常年存有不少錢糧。若能取得二三成來,便夠我造船下海、遠征澎湖了。”
東門慶心想:“這石下倉既然如此重要,豈能無防?”口裡卻不說。
許朝光也想到了這一點,說:“這石下艙常年由倉前張姓、倉後林姓兩村把守,這兩個族人加起來有五六百男丁,不是好惹的!兩村又都築有箭樓高塔,扼守河路要道。村中又設有烽火,若是三天之內打不下,北面饒平縣,西面潮州府、西南澄海縣都會派兵來援,若是要在三天之內打下,怕不得用上十倍兵力——我們現在哪裡有這等力量?而且石下倉不在沿海,我們的船上不去!以我們現在的形勢,若是棄船上岸,棄長用短,恐怕也打不下石下倉。就是打下來也很難將錢糧運到海邊。”
東門慶一聽心道:“這樣的形勢才合理!若是這石下倉這麼好取,怕早被許棟他們拿去了。林國顯剛纔說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若是這窩邊草太容易吃,恐怕一點鄉情也禁他們不住!”
不過他想林國顯既然提了出來,必有想法,果然聽他道:“石下倉臨河依山,又有箭樓高塔,守衛的張、林兩族又彪悍,想硬攻只怕還難過直接去打饒平縣城。不過我素知如今石下倉管庫房的是一位不肯安分的豪傑,若是能說動得他呼嘯入海,那時別說石下倉倉前村,就是整個饒平都得震盪!饒平一旦震盪,各處縣、鎮自救不暇,我們就有機會將錢糧偷出。石下倉雖然不在海邊,但當初既設了倉就要考慮運輸,所以此倉靠着黃岡河,我們用小船裝了錢糧順流而下,一日便可到達柘林灣。雖然大城所就在附近,但我們如果算好了時日闖進柘林灣去,我料大城所那幫軟蛋在其它衛所的援軍到來之前是不敢來惹我們的!其它衛所的援軍要到來,最快也得三五天時間,等他們來到我們早將黃岡河的東西都運走了!”
許朝光聽了道:“若能說動那個人,這件事確實大有可爲!不過就小侄所知,這人不像我們,他在饒平過得好好的,未必肯落草入海。”
林國顯道:“賢侄你有所不知,這人現在的處境是似安實危。”
許朝光問:“怎麼個似安實危法?”
林國顯道:“此人有兩大隱患。一是太重情義,所以明知道撫養他長大成人的堂兄偷倉中之物來賣也一直代爲隱忍,但這種事情焉能瞞得長久?一朝事發他別說保住現在的職位,就是性命也得丟了——這是一。第二,這人有個隱仇。”
“隱仇?”許朝光奇道:“什麼叫隱仇?”
林國顯道:“倉前村有兩大實權人物,這人是一個,另外一個就是倉前村的村長張厚德。而這個張厚德,卻是那人的殺父仇人——但此仇那人一直不知,所以叫隱仇。”
許朝光聽到這裡心裡一凜,想道:“我豈非也曾有過一樁隱仇?”
卻聽林國顯道:“這兩件事情,我在機緣巧合之下都知道了,如今正好拿這兩件事情出來,逼這人落草!”
兩人的這幾段對話東門慶聽得一頭霧水,心想:“他們說的‘這個人’、‘那個人’,究竟是誰?”要想問時,見他們兩人說得正好,插不下口去。林國顯和許朝光都是潮府人,他們二人說起家鄉事來自不用事事都點明白,曹固安、沈門等在旁邊想必也都知道他們在說誰,但東門慶這樣一個客卿聽了卻是不知所云,一種“外人”的感覺油然而生。又想:“林寨主知道這等事情,或者真有機緣巧合在裡面,但若不是對這個人早有留心恐怕也不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嗯,他只怕對這石下倉是垂涎已久,這次不過是藉機發作而已。”
卻聽許朝光問道:“聽林伯伯這麼說,這件事大可做得!不過不知林伯伯打算如何安排?”
林國顯道:“咱們兵分四路。第一路是大隊,由許賢侄率領,我讓沈門來做你的左右手,統領船隊主力,先在柘林灣外尋個隱蔽的地方藏好,以待響應。”
他說到這裡看了曹固安一眼,見曹固安點頭微笑,知他不反對,才又道:“第二路,由吳平率領幾艘船在東面海域巡弋,看看有沒有過往的肥魚,若是有沒買咱們南澳航標的小客商經過,吳平自行決斷,若是有大船隊經過他沒把握,再來向賢侄求援。”
吳平領了命令,林國顯又道:“第三路,是派人去石下倉辦事,我手下有個叫林福山的頭目,是倉後村的人,許多倉前村的事情都是他告訴我,這條計策也是他獻的,我便派他去幹一干那人,看看情況,一有消息我們便起兵響應。不過這條計策林福山也只是去做,背後還得有個指揮的人,不知能否勞動一下曹兄的大架?”
曹固安威名不著,在下寨也是靠着是許棟的小舅子才成了首腦之一,若放在一年前林國顯是正眼也不看他一下,這時卻不得不好聲好氣地與他商量,沈門看在眼裡,不免嘆息。
林國顯說到這裡停了停,許朝光問:“第五路呢?”林國顯道:“第五路得我親自去走一趟。”許朝光問他要去哪裡,林國顯道:“牛家浦。”
許朝光哦了一聲,道:“原來林伯伯是要去訂造船隻。”
“不錯。”林國顯道:“我們總不能等錢糧到手了纔去下定,那樣又得延誤不少時日。下寨的糧草也不寬裕,事情早一天完成,便是節省下數百人一日的口糧。”
許朝光道:“可是林伯伯現在有定金麼?”
林國顯道:“沒有。”
許朝光訝異道:“沒有?那拿什麼去下定?”
曹固安一聽微笑道:“就是因爲沒定金,所以林老大才要親自去走一趟啊!要是有錢的話,訂造船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何必林老大動身!”
林國顯默然不語,許朝光忙道:“不錯不錯,林伯伯是金字招牌,有你一句話,勝過萬兩白銀了。”
林國顯淡淡道:“有錢的人才有金字招牌,沒錢的人那是白字招牌。現在小尾老是龍游淺水、虎落平陽,牛公匯肯不肯賣這面子,我也說不準!”
於是事情就這麼說定了,整個過程竟像和東門慶一點關係都沒有,似乎東門慶在給兩家搭好線後就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這次林國顯安排了許朝光統領大隊居中策應,雖說其中林國顯有不得已處,但畢竟是將大權交給了他,所以許朝光對這安排也頗爲滿意。但東門慶這邊卻沒分到什麼要緊任務,心裡不免有些許不滿,他幾次要開口要求都忍了下來,看看就要散場,林國顯才注意到了他,略一沉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跟我到牛家浦見識見識潮州人造船的手段,怎麼樣?”
東門慶心道:“他們兩家已經談妥了,這時我忽然發牢騷沒什麼作用,徒顯心胸狹隘而已。”便笑道:“好。”頓了頓又道:“只是剛纔聽了那麼多,有一件事始終沒聽清楚。”
林國顯問:“什麼事?”
東門慶道:“剛纔林寨主提到石下倉的那位豪傑,一直說‘這人’、‘那人’,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這人啊,”林國顯還沒說話,曹固安已經接口道:“這人雖然不過二十來歲,但也是我們饒平罕有的英雄人物,只因讀不了八股,所以眼下做着個不入流的小吏,實在也太委屈他了。”
東門慶道:“願知此人姓名。”
曹固安未答,吳平已道:“這傢伙姓張,叫張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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