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曜的臉色一沉:“這些事情爲啥又非他不可了?朕有朝臣,有官員,有京城的宿衛兵馬,只要朕一道旨意,就可以清查土地,把那些給世家大族們隱藏的人口重新收歸國有,有何難事?”
支妙音微微一笑:“朝臣,官員不都是世家子弟嗎。就是陛下您最信任的那幾個忠臣,如王恭,如殷仲堪,也是世家出身,要讓他們爲了陛下去反自己的家族,拿出家族佔了幾十年的土地,人口,獻給陛下,交給國家,只怕即使是這些忠臣,也未必願意吧。”
司馬曜咬了咬牙:“他們如果是忠臣,就要帶頭以實際行動忠於朕,前一陣他們與奸黨爲敵,可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就象你一直不待見的王恭,爲了行晉陽之甲,帶兵入京,也是多方籌劃,一個不留神就是身死族滅,這樣的人,讓他拿出家族的一點利益,又有什麼不肯的呢?”
支妙音搖了搖頭:“他們忠於陛下,可絕不是隻靠一顆忠心,說白了還是利益使然,王恭的家族雖然尊貴,但多年不得中央權勢,而殷家也是給桓家打壓多年,家道中落,他們二人有才在身,又不甘家族永遠被壓制,這才選擇了在陛下這一邊,與當權的王國寶等人爲敵,一旦成功,則家族順勢上位,恢復往日榮耀,萬一失敗,也可留下忠臣義士之名,即使是一時家道衰落,子孫也有再起之日。”
“富貴富貴,天下的世家子弟們,想要出來做官,掌權,歸根到底就是爲了兩條,一個是個人的名聲,要青史留芳,再一個就是家族的利益,可以靠了手中的權勢,讓家族得到更多的好處。如果是反過來當官反而要獻出家族的利益,那就算他們本人同意,族中之人也萬萬不允許的,離了家族的支持,這些人又能辦成什麼事呢?”
“至於陛下的那些宿衛兵馬,本就是控制在各大世家手中,其家人親屬,都在世家的莊園之中,真要是兩方相持不下,陛下要靠武力強行收回各地的世家土地,莊園,這些宿衛軍絕不會從命,到時候陛下的詔令,就會成爲一紙空文。”
司馬曜的雙眼通紅,恨恨地說道:“這麼說來,朕想行何詔令都不可能了?難道離了劉裕,朕就只是個傀儡皇帝嗎?”
說到這裡,司馬曜頓了頓,看着劉裕,冷冷地說道:“妙音,你說這世上所有人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行事,連王,殷二卿都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家族,忠於朕,那劉裕呢?難道他對朕的忠心,能超過他們二位嗎?”
支妙音搖了搖頭:“劉裕不一定真的多忠於陛下,但他一定是忠於自己的理念,這個理念,就是北伐中原,收復河山,揚威名於萬世。要實現這個理想,他連命都可以不要,就象他這些天一直在這裡表現出來的,陛下還不瞭解嗎?”
司馬曜點了點頭:“你說劉裕爲了北伐可以犧牲一切,朕相信。可是這收回田契之事,跟北伐又有啥關係?”
支妙音的眼中冷芒一閃:“因爲現在的劉裕清楚,真正阻止北伐,成爲他建功立業的最大阻力的,不是北方的胡虜,而是在身後的世家高門。他所說的那個黑手乾坤,不管是不是存在,起碼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北伐所需的人力,糧草,都控制在這些江南的世家手中,就是陛下有意支持劉裕北伐,也是給不出他北伐的這些資源,只有向世家去要,才行。”
司馬曜的心中一動:“所以他在戰前就說這些百年田契的事,就是爲了讓朕下令,收回這些田契,歸於國有嗎?”
支妙音點了點頭:“不錯,這個秘密,近百年來只有他一個人真正點破了,那陛下真正執行的時候,也非此人不可,劉裕看似豪勇粗放,但其心思極爲縝密,絕不會做無把握之事,打無把握之仗,拋出這件事,就是與全大晉的世家爲敵,今天他在這裡,受到平民的歡呼,受到北府軍的擁戴,卻是讓世家大族們恨不得吃他的肉,睡他的皮,就是這個決定的結果。”
“北府軍雖然是謝家所組建,但軍士成員卻並非世家子弟,而是來源於草莽,雖然因爲戰功,得了一些土地,賞賜,但並不足以讓他們滿足,更不用說,即使成爲有些小產業的自耕農,也會給世家和小地主們以各種手段,巧取豪奪,最後重新變得一無所有,只能回去當佃戶。”
說到這裡,支妙音看着遠在三十步外,正在指手劃腳,維持着場內秩序的刁逵,嘴角勾了勾:“看看刁廷尉,還有他們刁家那種開設賭場,讓普通百姓輸得一貧如洗,最後賣光家產的本事,就知道,大晉的世家天下,究竟是什麼了。劉裕今天點破了這個事實,也激起了所有平民百姓心中的憤怒,如果現在他登高一呼,帶領平民百姓去拿回本屬於他們的東西,一定是從者如雲。”
司馬曜的臉色一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田地這些東西,就算不屬於世家,也應該是朕的,怎麼就成了草民的呢?還本屬於他們?”
支妙音淡然道:“天下之地,天下之土,當然是屬於陛下,但是陛下不可能自己耕種天下之地,還是要賜田於民,讓他們耕作,這叫授田於民,世代國恩,對吧。”
司馬曜的神色稍緩,點了點頭:“不錯,是這樣的,既是國恩,就是朕的土地,賜給百姓而已,只不過,現在這些土地,給那些世家大族們竊取,以至於這些土地上的佃農百姓,都只知有世家貴族,不知有大晉天子,着實可惡。”
支妙音點了點頭:“所以劉裕需要奪回這些世家之地,歸還陛下,然後陛下可以堂而皇之地在這些地上徵丁收稅,劉裕想要北伐建功,陛下也要通過收回河山來確立您的帝王功業,這跟那些只想在江南偏安苟且的世家大族是不一樣的,劉裕之所以跟世家決裂,選擇效忠陛下,爲您肯做任何事,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