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着空魚盆,青年社員相邀道:
“到我屋裡吃飯去吧,儉哥!我家裡有人弄。”
“不不,”範克儉搖了搖頭,“你快回去!我們出去五天了,你娘在盼呢。”
等小夥子走後,範克儉才扭過頭,挑上魚盆,往自己家裡邁開步子。
好幾個屋場的狗一齊汪汪叫了起來。叫了一氣,大約發現他們是熟人,便又歸於沉默。
空氣是溼漉漉的,飽含着各種花的混和的芳香以及青草的甜甜的氣味。在ru白的霧一般的月色下,遠處的山林和房屋,近邊的田土和草籽,全都顯得朦朦朧朧,撲朔迷離。遍野是一片貫耳的蛙鳴。這些兩棲的小動物,發出的聲音竟是這般嘹亮!咯咯咯,咕咕咕,呱呱呱,好像在競技似的,互不示弱。
呼吸着溫馨而帶着甜味的空氣,耳聽着青蛙掀起的一陣賽過一陣的聲Lang,範克儉不由得舒心地愜意地笑了。他喜歡春天的氣息,愛聽青蛙的鳴叫。這種氣息,這種鳴叫,使他充滿活力,使他奮發向上。
南山坡下,有三間土磚青瓦屋。屋前一眼泉水井,屋左一片夾籬小菜園,屋右一線壕基連着山。屋場周圍,原來種有十幾棵桃樹,每年一到三月,那粉紅嬌豔的桃花,把這小小的青瓦屋團團圍住,真個花團錦簇,香氣襲人;到了六、七月間,那無數的拳頭大一個的水蜜桃,把青枝綠葉壓得挨着地面。屋主人聰明勤勞,也決不吝惜小氣。你剛走到井邊,隨着一聲“得——”,就有一個“拳頭”朝你飛來。你接過“拳頭”一咬,嗬,又香又甜又脆!你不小心,那殷紅的汁水還會滴髒衣服。可惜的是,一九七六年,這十多棵桃樹跟着主人倒楣,捱了刀子,進了爐膛。第二年——四人幫倒臺後的第一個春天,主人才又在屋場四周栽上了泡桐。現在,泡桐已有碗口粗細,長得齊屋檐高了。
這土磚青瓦屋,就是範克儉的家。
透過ru白的月色,範克儉一望見自己的土磚青瓦屋,心裡便不由得升起一股惆悵、寂寞的情緒,雙腳也象灌了鉛似的沉重。這曾經給他帶來過無限快樂的屋子,現在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創傷。在繁忙的日子裡,在和青年們笑鬧的時候,他能把這創傷忘卻。而當他離開人羣,孤身隻影回到家裡,心裡便像被什麼揪扯着一般,隱隱作痛。三十一歲的男子,還過着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的日子哩。而他的生活,原本完全可能是另一種樣子的!
經過泉水井,跨過屋前小草坪,範克儉踩着自己的影子登上了石板砌的階基。他將魚盆放在階基上,從衣袋裡掏出鑰匙,準備開鎖進屋。見門上沒掛鎖,他纔想起離家前,交了一片鑰匙給潘家虎,託他看家的。潘家虎是他情同手足的朋友。“這傢伙,”範克儉心裡笑罵着,“在我牀上做夢呢。”他用手拍着門頁,喚道:
“家虎!家虎!”
嘭嘭的拍門聲震響着夜空,可屋內好一會都沒人回答,“困得好死!”範克儉心裡說,準備站到屋右側的壕基上喚去,因爲他的臥房緊靠着那兒。但他正要擡步,就聽到了大門門閂被拉動的聲響。他被一種就要見到親人似的歡喜情緒激動着,開門的吱呀聲還沒落,他便跳進了門檻。
“我的牀這麼好睏?”他快活地嚷着,張開雙手一把抱住對方的肩頭。立即,一股柔軟,溫暖的感覺,如同電流一般傳遍他的身心,他慌忙鬆開手,就像彈簧似的朝後倒退了幾步,驚問:
“啊?”
“儉哥!”
“你是?”
“我——秀枝。”
“秀枝?”
“是呀。你怕不認得我麼?”
月光下,這個曾經以容貌姣好、性情溫順而惹得許多小夥想入非非、作過不少美夢的姑娘,這個多次與他親吻過、擁抱過的過去的戀人,他怎麼會不認得呢?他熟悉她雙層的眼皮,長而微彎的睫毛,略顯弧線的紅潤的嘴脣;還熟悉她脖子上那一顆旁人不易發現的紫色的小痣……
只有潘家虎明白範克儉的心思。他知道,這些年,範克儉仍然在愛戀着李秀枝,只不過把這愛戀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罷了。這種固執的而又不能表露的愛,使他心裡惆悵、發痛……
“還想她做甚?”潘家虎勸他,“她已經跟長牙齒過了幾年了……”
範克儉曉得,潘家虎對他是一片好心。甚至,爲了安慰他,潘家虎還發誓,範克儉不結婚,他就打光棍。
見範克儉不答話,潘家虎又說道:
“其實,李秀枝也平平常常——她那樣的女子,世界上還少?”
範克儉將潘家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拉開,並且翻了他一眼,表示不要再說這些。
“哪個像你這樣癡心哩?唉唉!”潘家虎嘆息着。
現在,在這更深夜靜的時刻,在他這棟單家獨戶的屋子裡,李秀枝就像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先是驚,後是喜,再是疑。
“你,怎麼在我屋裡?”他極力裝得平靜,顯得冷冰冰地問。
李秀枝微微一怔,咬着嘴脣不答話。月光從門楣上方斜灑在她身上。她兩眼閃着柔和而悒鬱的光,微彎的長睫毛眨動着。
兩人僵立着,沉默了好一陣。
李秀枝緩緩轉過身去,摸黑走到堂屋中央,擦燃火柴點亮了三角煤油燈。她先給範克儉舀來小半桶熱水,然後走進竈屋,拿柴燒火,動手做飯。
範克儉洗罷臉,又坐在凳上洗腳。
李秀枝被柴火的光亮照耀着。儘管她已生養過一個小孩,體態卻沒有變,還是那樣姣好。只是臉型顯得瘦削了,雙辮變成了齊耳的短髮,眉宇間還隱隱透出憂傷和愁苦。她燒開鍋,又往鍋裡下米。動作利索而自然,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範克儉望着她,一時間竟疑心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秀枝早就是他的妻子。但這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他使勁閉閉眼,將這念頭驅趕得遠遠的,又那麼冷冷地問:
“你怎麼到我屋裡來了?唔?”
李秀枝裝作沒聽見,往竈膛裡添着柴禾。
範克儉記起他們出發的那天,潘家虎追到村口告訴他,說曹志光到公社告他的狀去了——不由得冷笑一聲說:
“你屋裡不是到公社找馬書記告狀去了嗎?去告吧,告靈了,來整我就是。無非是給我戴幾頂帽子,無非是把我這三間屋沒收,無非是送我進班房……”
他盡情地傾吐着多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怨恨,話越說越快,越說越重。
“叭”的一聲,李秀枝手裡的叉火棍掉在地下。她雙手蒙着臉,渾身顫慄着,淚水從指縫間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