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枝只覺得眼皮愈來愈沉,愈來愈沉,不一會,意識也變得模糊和不聯貫了。由於她沒有再及時地往竈膛裡添柴,火由大而小,最後終於熄了下去。掛在她身後的三角燈,燈焰竄動了幾下,熄滅了,她也沒有發覺。
黑夜如同海潮一般淹沒了溫室,淹沒了草棚,也淹沒了這個溫順而善良的姑娘。
睡眼朦朧,神智恍惚中,她感到自己的衣領彷彿被什麼撥動了一下。可她太疲勞,太困頓了,沒有怎麼在意。
突然,李秀枝覺得胸前火辣辣的,就像塞進了一團麻,堵得她連氣也喘不上。她驚駭地從麻蟈凳上跳了起來。
那火辣辣的東西松開了,從她胸前抽了出來。夜黑如漆,什麼也看不清,但李秀枝已經判斷出,從她胸前抽出來的是一隻手——一隻男子的手。
“誰?”李秀枝大喊,聲音哆嗦,心突突地跳到了喉嚨口。
“你就不怕冷?你就不怕病?寒風子剌剌的,你連衣都不扣!”
曹志光說着話,並且按亮打火機,重新點燃了三角燈。他瞄了定定地盯着他的李秀枝一眼,用了一種討好的口氣補充道:
“你敞着胸,我怕你受涼,給你扣衣哩。”
李秀枝仍然定定地打量着他,臉上火燒火燎的。她在回想,在判斷,剛纔曹志光真是想給她扣衣服呢,還是耍流氓,污辱了她。
曹志光見李秀枝目光逼人,不覺有點心虛,忙把話題岔開說:
“範克儉要你給他看溫室吧?你倒好,火都熄了。”
“他人呢?”對範克儉的思念與關心,果然使李秀枝撇開了剛纔發生的事,她又問了一句:“他怎麼還沒回?”
曹志光回答:
“就讓他回?你想有那樣輕鬆?”
“曹志光,你是害人啊?我可是聽了你的話,才哄他到公社去的!”李秀枝一面帶氣地說,一面蹲到竈前用叉火棍去撥竈肚裡的灰燼。
“你還想燒火嗎?”曹志光問,完全恢復了平時那種盛氣凌人的教訓人的口吻:“我勸你再不要跟着他不識時務了。”
李秀枝站起身,回過頭驚疑不定地望着他。
曹志光指了指溫室:
“等着公社在這裡開現場批判會吧。”
公社要在這裡開現場批判會的消息,使李秀枝心裡特別緊張起來。雖然曹志光不久就走了,她卻無心再往竈里加柴燒火。她提着三角燈,丟下溫室,回到了範克儉的堂屋裡。她將大門關緊,插上閂,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剛坐一會,她又起身把三角燈提到身邊,噗地一口氣將它吹滅。
在這以前,範克儉這三間土磚青瓦屋,就像一個磁場似的吸引着李秀枝。可現在,她卻生怕有人發現她在這裡坐着。她最怕發生的事偏偏不可避免地在發生。她簡直有點心驚膽顫。
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坐着,捱着黑夜,盼着天亮。
天剛露出微明,李秀枝便悄悄地拉開大門朝外走。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妥,將範克儉一口大木箱上的號碼鎖旋開(範克儉早就告訴了她開鎖的號碼),用這把鎖將大門鎖上,才匆匆的跑回家去。
秀枝娘見女兒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色發白,形容憔悴,驚問道:
“秀枝,出了什麼事?”
李秀枝搖搖頭。
“你病啦?”
李秀枝還是搖搖頭。
“克儉呢?”
“他——”李秀枝怔了一下,搪塞道:“他在公社開會,好好的,你莫管他。”她怕娘知道了實情,跟着傷心,着急。
吃過早飯,母女倆坐在堂屋裡,悶聲不響地捏着準備織蚊賬用的麻線。公社的有線廣播一篇又一篇地播送着大批判文章。在“本社節目”裡,有篇廣播稿使李秀枝大吃一驚。這是一篇表揚稿,表揚的對象竟是她李秀枝。說她能站穩無產階級立場,積極投入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與大搞唯生產力論的人劃清界線,並且能巧妙地對他進行鬥爭。雖然沒有明說這個搞唯生產力論的人是誰,但是連秀枝娘也猜出來了,它指的是範克儉。
娘問:
“秀枝,你和克儉扯皮了?”
“沒有。”
“不是正在說你們嗎?”她指着牆上的喇叭。
“萬多人的公社,就沒個同名同姓的呀?”
“你聽,坳背生產隊李秀枝!——這不明明說的是你嗎?”
“不不,聽錯了,你聽錯了。”李秀枝走到牆邊,賭氣地一下關啞了喇叭。
受到公社的廣播表揚,李秀枝這是平生第一次。她明白這篇稿子一定是曹志光寫的。這表揚弄得她更加心亂如麻。她不知道自己是應該喜,應該惱,還是應該怨,應該恨。她尤其擔心的是,範克儉聽了這廣播心裡會怎樣想?
也就是在這天上午,公社馬書記來到了李秀枝家裡。一看見他,李秀枝心裡便有一種畏怯的感覺。秀枝娘更不用說,惶惶恐恐地不知道是先給他泡茶好還是先給他搬凳好。
馬書記卻既不坐,也不喝茶。他把李秀枝叫到一旁,頭一句話就問:
“秀枝,你看曹志光怎麼樣?”
李秀枝怎麼也料不到馬書記突然會向她提出這個問題。她心裡不由得一陣猛跳。
“他想你想得快發癲啦!”
“馬書記,我早有了……”李秀枝眼睛瞧着地下,紅着臉說。
“我曉得。”馬書記擺了擺手,“你還不清楚範克儉的問題有好嚴重吧?我先向你露點風——他的問題正在轉化哩。”
李秀枝明白“轉化”意味着什麼。她的額門和手心不覺滲出了一層冷汗。
馬書記又用十分關心的腔調說:
“找對象,結婚,也得政治掛帥,千萬不可離開無產階級的革命和路線。你先想想吧,秀枝!”
馬書記剛走,秀枝娘便向女兒打聽他們說些什麼。
李秀枝緊閉雙脣,緘口不回答孃的問話。
第三天早晨,李秀枝正在竈屋裡淘米,她娘從外面急急忙忙走進來,告訴她,有人看見範克儉從公社回他自己屋裡去了。李秀枝一聽,當即放下淘米盆,連手上的水也顧不上擦,擡腳就往範克儉家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