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火棍“叭”地從李秀枝手裡掉下地的聲音,引起了範克儉的注意。他見李秀枝雙手蒙着臉,渾身顫慄,淚如泉涌,心裡一震,連忙住了嘴。
“我這是怎麼了?噼哩嘩啦對她講這些是做什麼哩?”範克儉在心裡責問自己,“是她反對搞責任制啦?是她跑到公社去告狀啦?要不,是你以爲她的日子過得順心,過得舒服?”
他責備自己,卻又不曉得要怎麼樣去勸慰仍在啜泣不止的李秀枝。他默默地穿上鞋,倒掉洗腳水,又坐回凳上,還是不知如何是好。
李秀枝哭了一陣,終於控制自己,止住了淚水。她煮好了飯菜,又擺到桌上,然後走到裡間,從範克儉牀上抱起睡得正熟的亮亮,出來對範克儉說道:
“你吃飯吧,我走了。”
“回家?”範克儉問。
“不!”李秀枝咬着嘴脣說,“我找地方借歇去。”
“深更半夜的,你去找誰?”範克儉以不容爭辯的口氣說道:“我去和家虎搭鋪——你就睡在我這裡。”說着,他拿起碗筷,很快吃了兩碗飯,碗一放,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自己的家。
到潘家虎家不過兩里路。
聽到喊聲,家虎娘起了牀,端起煤油燈給他開了門。潘家虎睡得正香,鼾聲呼呼地,兩隻壯實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範克儉搖他搡他,見他還不醒,便伸出手去捏他的鼻子。
潘家虎一個噴嚏,睜開了眼睛。
“啊!儉哥!”他把被子一掀,歡喜地叫道,“買魚仔回啦?”
範克儉劈頭就問:
“李秀枝怎麼住到我屋裡去了?”
“嘿嘿,”潘家虎得意地笑着,“是我七拉八勸,好不容易纔要她住到你那裡去的。”
範克儉正言厲色地:
“你哇,你這是幹什麼?她一個女的,而且……”
潘家虎不直接回答他的話,卻問:
“李秀枝讓你看離婚報告了嗎?”
“離婚報告?沒有。”
“曹志光不是人!”
範克儉見潘家虎摸出鐵皮煙盒準備卷喇叭筒,忙從口袋裡掏出半包用錫皮紙包裝的香菸給他。範克儉自己不抽菸,他買這包煙,是爲了外出買魚仔與人家打交道用的。現在魚仔買回來了,竟還有這麼半包剩着。
“曹志光怎麼了?”他追問。
“他不是到公社去告狀了嗎?”
“他告他的嘛,”範克儉輕蔑地,“龜孫子才怕他告!”
“他沒料到馬書記也不像過去那樣擡舉他了。狀沒告成,回到家裡就拿堂客出氣。”潘家虎將曹志光怎樣打罵李秀枝,逼着李秀枝與他離婚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然後問:“李秀枝真沒把曹志光打的離婚報告給你?”
“真沒有。”
“我不信!”
“你不信算了。”範克儉說着,解開了罩衣,脫掉了鞋子,“你睡裡頭還是外頭?”
潘家虎答非所問:
“這可是求也求不到的機會哩,儉哥!”
範克儉明白他講的是什麼意思,但沒答話,往牀裡邊躺了下去。
“其實,”潘家虎也睡下了,帶笑說:“你根本不必同我來搭鋪—就在自己屋裡跟李秀枝睡有什麼關係?”
範克儉踢了他一腳:
“你嘔糞!”
“她和姓曹的這回反正離定了。只要你和她把結婚證一扯,不就成了夫妻了?”
範克儉沒說話。
“難道事到臨頭,你倒嫌起她是二路貨了不成?”
範克儉仍不答聲。
潘家虎一片熱心,沒想到範克儉會這樣冷冰冰地,不由得十分掃興。他“嗨”地嘆息一聲,閉住口,賭氣不再理範克儉。但是不到一分鐘,他又咕嘟開了:
“平日,你那樣癡心,心心念念都在她身上,我要你莫想她,你還不高興哩。這如今,她到了你屋裡,你倒搬俏!”他用腳尖踢踢範克儉的肩頭,“喂喂,你聽見我的話沒有?”
範克儉依舊不動,也不哼聲。
“你倒困得落覺!”潘家虎埋怨着。但想起範克儉買魚仔剛回,一定是累壞了,便閉了嘴,打算明天再和他講。不管怎麼樣,這回非讓範克儉討上李秀枝不可。
範克儉怎麼會睡得落覺呢?他心裡這陣就像大海洶涌着波濤。
那回,李秀枝說公社到了雜交稻種,他信以爲真,興沖沖地跑到公社,才曉得是上當進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特別學習班,和全公社來的十幾個“搞唯生產力論”的大隊、生產隊幹部一起,被逼着寫檢查,寫交待。門口有民兵把守,沒得馬書記的條子不準外出,實際上是被軟禁了一般。直到進學習班後的第四天凌晨,範克儉才設法翻牆逃回家來。他急急奔進溫室,只見裡面原來一片青嫩的秧苗,就像遇到了百日大旱,全都灰黃黃地枯萎了。他慌忙的撥了一把,發現絕大多數的根、莖都滑溜溜的,已經發黴發爛。
“我的娘!”他痛苦地一聲驚叫,只覺得頭髮暈,眼發黑,連忙伸手扶住秧架。
好一陣,範克儉才定住神,拖着沉重的雙腿邁出溫室,穿過菜園,跨上石板階基。大門上掛着號碼鎖。他明白這是李秀枝替他鎖上的。他旋開鎖,推開門進了堂屋。屋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打掃得亮亮堂堂,他穿髒了的幾件衣服也洗乾淨晾在竹竿上。他也清楚這都是李秀枝的勞作。可是,所有這些都不能安慰範克儉。他腦子裡此刻只想着:完了,溫室秧完了!李秀枝和曹志光他們一起騙了我……
範克儉漫無目的地在堂屋中間站立了一會,又漫無目的地走進臥房。在臥房門口站了站,又走進了竈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
批判也好,鬥爭也好,範克儉都無所畏懼。溫室秧的被毀,對他卻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打擊使得他一下子感到筋疲力盡。
竈屋也擦抹得一乾二淨,鍋瓢碗筷都整整齊齊地放在應該放的地方。如果範克儉去揭開鍋蓋,就會發現還是那天李秀枝給他煮好的飯菜——自然,飯菜早涼了,也許還變了味。但是,儘管還沒吃早飯,範克儉連想也沒想到去動一下鍋蓋。
他從竈屋回到堂屋,無意間一擡頭,發現李秀枝就像影子一般站在大門口。
李秀枝已經來了一小會。她一聲不響地望着“正在轉化”的範克儉,竟像打量着一個陌生人似的。
範克儉心裡火起,眼睛盯着李秀枝,厲聲質問:
“秧!秧!秧呢?”
李秀枝還是打量着他,不說話。這更激怒了範克儉。他伸手狠狠地一拍門框:
“你還到我這裡來做什麼?是界線還沒劃清,還是想再騙我?”他越說越氣,越說越火,不由得用手指着門外喝道:“你滾!你給我滾!”
李秀枝從沒見過範克儉發過這樣大的火。她不由自主地往門口倒退了兩步。
範克儉盛怒中想起那牀緞子鴛鴦蝴蝶被面還擱在他牀上,立即飛步進房,拿出來一下塞在李秀枝手裡:
“你拿着它滾!”
李秀枝望望範克儉,又看看手裡的被面,突然百感交集,眼淚雙流。她猛地扭轉身,失聲大哭着往外面跑去……
由於範克儉“頑固對抗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既破壞了抓革命,也破壞了促生產”——溫室秧就是鐵證!不久,他就被撤銷了喜鵲塘生產隊副隊長職務。
撤職處分,當典型批判,這是範克儉料到了的,他毫不奇怪。叫他大吃一驚的是,幾天後他就聽說,由馬書記介紹,李秀枝快要與曹志光結婚了。如同一個炸雷擊在腦頂上,這消息使範克儉目瞪口呆。夜裡,他躺在牀上,心裡一陣陣剌疼。想到李秀枝的好處,想到他們的山盟海誓,他眼裡不由得冒出了兩顆淚珠。接着,範克儉又懷疑這消息是不是真的。“那天,我叫她滾,對她是太狠了,”他心裡說,“可她就會這樣斷義絕情嗎?”
他決定找李秀枝當面問個明白。
一天傍晚,他在山路口遇到了李秀枝。李秀枝在山上拾了一大捆柴,正要揹回家去。他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雖四眼相對,對兩下無語。
一隻孤老鴉在山上“呱,呱”地令人心寒地叫着。
李秀枝把目光移開了。她瞅着穿在自己腳上的青布面鞋尖,輕輕地喚了一聲:
“儉哥!”聲音仍像過去那樣親切,溫柔,只是怯怯地,多了一種乞求寬恕的成份。
“那天,”範克儉也開了口,“我不該對你發火,可你應該原諒我——”
李秀枝打斷他的話:
“你不要說了,儉哥!”
“有人講你要和曹志光結婚了,這不是造你的謠嗎?”
“儉哥,”李秀枝吞吞吞吐吐地,“我……”
範克儉不由得捉往她的一隻臂膀,目光逼人地盯着她:
“莫非那是真的?”
李秀枝完全從他們兩個昔日一起灌溉的感情的湖中跳出來了。她眼睛仍然看着自己的鞋尖,點了點頭,說:
“你叫我滾……”
“你……唉!”範克儉痛苦地嘆息了一聲,鬆開了她的臂膀。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範克儉又難過地說道:
“秀枝,我不好,我不配和你結婚,你去找別的人,都行。可你,爲什麼偏偏要跟曹志光?啊?”
李秀枝緘口不語。
“爲什麼要跟他呀?告訴我!”
李秀枝怎麼好回答呢?她怕他一再追問,便車轉身,揹着柴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走了,留下範克儉孤單單地站在山路上……
李秀枝果然很快就和曹志光結婚了。假使她婚後與曹志光和和睦睦,生活得不錯,也許就可減少範克儉對她的思念。但範克儉清楚,李秀枝結婚後的遭遇是不幸的,村子裡許多人都同情她,說她是鮮花插在牛屎上。範克儉對李秀枝的不幸有一種負疚感。雖然那一回李秀枝騙了他,在她手裡壞了秧,他現在也不怎麼怨恨她。他倒覺得他對她沒盡到責任,沒在思想上幫助她,他更懊悔自己那一天不該粗暴地叫她滾。範克儉愈責備自己,就愈拋不開他和李秀枝經過幾年建立起來的感情。因此,儘管這兩年有不少人爲他介紹對象,他都不點頭,不哼聲。
愛戀一個已經和別人結婚的女子,用我們傳統的道德標準衡量,自然是不應該的。在這一點上,讀者愛怎樣遣責就怎樣遣責他吧。然而,上天可以作證,從李秀枝與曹志光結婚成爲事實——就是說取得了法律的認可後,範克儉雖然對曹志光有恨,有怨,卻從沒起過要把李秀枝奪回來的念頭,更沒有想插入到他們中間去的任何行動。相反,從那次在山路口與李秀枝談話以後,範克儉對李秀枝就採取了“迴避政策”,儘量少和她接觸。
此刻,範克儉想起這些,心裡洶涌着波濤。
“她和姓曹的這回反正離定了。”潘家虎的話還在他耳邊響着。他心裡尋思:要真是家虎講的那樣,李秀枝是離婚好。曹志光那樣專橫,粗暴,那樣不把她當人,爲什麼要跟他過一輩子?李秀枝就是太懦弱,太順從啦……
離了婚,解除了法律上的約束,李秀枝自然就可以另找對象結婚。
“難道事到臨頭,你倒嫌起她是二路貨了不成?”急性子潘家虎說錯了。範克儉怎麼會嫌棄李秀枝?如果曹志光真的與李秀枝脫離了夫妻關係,他會毫不猶豫地向李秀枝求婚的。範克儉心裡對李秀枝說:“你記得不,秀枝?我們一開始好,我就講過,我們要互相體貼,平等相待。我決不會像曹志光那樣對待你……”
範克儉想着想着,感到渾身熱乎起來。他起身背靠牀頭坐着。
潘家虎響着呼嚕。
獨坐了一會,範克儉終於按捺不住,用手推着潘家虎,喊:
“家虎!家虎!”
潘家虎醒來,仍然生氣地問:
“什麼事?”
“你說曹志光要與李秀枝離婚,是真的?”
“那還假?離婚報告都寫好了,還蓋上了他的章子嘛!”
“要真是這樣,”範克儉說,“我請你吃喜酒。”
潘家虎一躍而起,在範克儉肩膀上打了一拳,呵呵笑道:
“嗨,我就等你這句話哩!”
不想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吶喊聲,並且隱隱約約聽得有人說:
“曹志光好狠毒呀,想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