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芳又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
這次她歸來的心境卻不似從前,她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要向母親尋找正確的答案。
女兒的從天而降,使丁小美喜出望外,她正端着泔水餵豬,卻見女兒從外面進來。
這次,她沒有聽到女兒親暱地叫她一聲媽,女兒大了,也許不再撒嬌。
“小芳,你怎麼回來了?”
“怎麼?不歡迎?”
“媽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呢,有女兒不歡迎母親的時候,卻沒有母親不歡迎女兒的時候,這次,你從什麼地方來?”
“葫蘆島。”
“怎麼?你去那裡辦事?”
丁小美放下泔水瓢,也不管圈裡的豬在仰頭大叫,要吃食,進屋去與女兒說話。
“這回你要在家多住幾天,好好陪陪媽,我一個人在家沒有意思,也真想你了,我還去北水找過你,沒找着你。”
“我爸沒回來嗎?”
“前幾天回來過一次。”
“他在哪兒打工?”
“在瀋陽與幾個人合夥賣菜。”
“賺錢嗎?”
“總比在家幹農活強,一個月下來,除了房租和伙食,還剩幾百元錢。”
“那你也去算了。”
“我去了,這個家怎麼辦?還有豬呀雞的,我不去。”
“你應該去城裡,給他做點兒飯乾點兒活,兩個人又在一起,他一個人在外面,你就放心?跟他一起賣菜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你別在外面呆幾天就什麼人都懷疑,他在外面,我放心。”
“我這是提醒你,以後你們的事我不管,可我的事,我得管。”
“你先喝點兒水,你又白了,比上回胖一些,也跟別人做買賣?”
“對。”
“做啥買賣?大學畢業,找一個好工作多穩當?偏趕潮流不上班,自己幹!”
“媽,這個題目我們以後再談,你知道我今天爲什麼回來嗎?”
“不是因爲想家,回來看我?”
“不。”
“有別的事?”丁小美見女兒臉色有異,也收起笑容。
“媽,你爲什麼騙我?”
“你說的什麼話呀?媽騙你啥了?就是別人殺了我,我也不會騙你,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聽過世上有母親騙女兒的嗎?”
“大千世界,什麼人都有,不但有騙,還有殺女兒的呢。”
“你說的話我不懂。”
“可你真的騙了我。”
“小芳,到底出了什麼事?你把話說明白,別雲山霧罩的,我聽不出個縫兒。”
“你騙我,我們已經做了親子鑑定,他與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
“你們在一起?”
“對!我要跟他結婚。”
“不行!你跟誰結婚都行,就是不能跟他結婚!”
尚芳上前激動地抓住母親的手,雙眼望着她,對她說:“冷向陽告訴我,我的生父是施龍,你下鄉那個地方,隊長的兒子。對嗎?”
丁小美渾身一震,又大聲說:“胡說!他在騙人,他在騙你!”
“那就找他當面對證?把施龍也找來?”尚芳挑釁地站起來,厲聲問母親。
她要從母親嘴裡得到真話,可是,她沒有得到。
爲什麼?
自己的親生母親欺騙自己,難道他青年時失去的幸福,也不能讓女兒得到嗎?
世上有這麼自私的母親?
“媽媽,你爲什麼要這樣?也許冷向陽以前對你不好,可你不能把責任怪罪在女兒的頭上,他對我好,他寧肯爲我付出一切,我回去就要與他結婚。”
丁小美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我就是要與他結婚,與你這個老封建徹底決裂!”
“你真要與他結婚,我今天就死在你的面前!”說罷,丁小美激動地跳下炕,去外屋拿菜刀。
“你要幹什麼?”尚芳追出來與她奪刀,女兒比母親力氣大,她奪下菜刀,扔在地上。
“反正我得去死,你不讓我用菜刀,我就用繩子,你要與他結婚,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爲什麼?媽,請你告訴我!否則,我以後再也不叫你媽!”
“他是一個大騙子,我不能看着自己的親生女兒往火坑裡跳,被燒死,那還不如讓我先去死,眼不見心靜。”
“請你把話說清楚些,他怎麼騙你了?是不是爲了娶你,他與施龍競爭?”
“你少爲他說話,真讓我傷心。”
“好了,媽,你消消氣,今天我們不談這些事,我給你買了不少東西和海貨。”
“我的心裡堵得慌,啥也不想吃。”
尚芳見母親如此,也不再強求,這次回來,冷向陽一再叮囑,一定要慢慢談,不要着急,多與母親住些日子,心急喝不了熱粘粥,遲早會把事情弄一個水落石出。
時間會改變一切。
石頭都會在時間的流逝中磨蝕消失,何況人心,也不會一成不變。
一夜無話。
第二天
早飯後,尚芳一個人去看望她昔日的好同學查桂香。
查桂香的兒子已經四歲。她們兩人同歲,但是,因爲生活的方式不同,查桂香看上去比她大十歲,她中學沒有唸完,就在家裡幹農活,一家三口,也是知足常樂。
此時,正值春暖花開之際,院內桃花盛開,粉中帶白,尚芳遠道而來,身心經過巨創,目睹面前恬靜的風景,感到有種別樣的風味,不禁爲之怦然心動。
人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關鍵是用一種常人的心態自得其樂。
查桂香與老同學驟然相見,感慨萬千,然後,又是家常裡短,裡短家常地談將起來,興趣極濃。
尚芳在這裡找到了失卻已久的,心靈不設防的純真與坦誠。
談累、說累、坐累,尚芳要出去走走。
“有功夫去桃花山看看,那個山我們家承包了。”
“好啊,我正要去看看家鄉的桃花呢!”
查桂香帶着兒子,門也沒有鎖,三人直奔桃花山。
村莊的西面,高約五百米的小山,山上南坡、東坡佈滿桃花,從山下望去,白雲錦簇,步入花叢中,香氣撲鼻,蜜蜂嗡嗡,落英隨風飄入山溝下的泉水中,隨流而去,如果齊白石在世,他決不會放過這絕妙的寫生之地。
暖風吹得桃花醉,人更醉,隨便在地上什麼地方一站,就有天然的花香飄來,隨便伸手一摸,就可以摸到桃枝與花蕊。
整個山猶如一個大桃花蕊,尚芳站在蕊中,身心皆醉。
問君何能邇,心遠地自偏。她難得這偷來的片刻逍遙。
尚芳感嘆道:“太美了,可惜沒有帶照相機,這美景才叫巧奪天工呢。”她索性把外衣脫了,放鬆自己,坐在地上。天藍如碧,鳥雀鳴叫,不遠處,泉水潺潺,蜿蜒而下,流入溝中,向東而去,匯入白練般的大河。
尚芳對查桂香說:“這個地方真美,我將來死了,就埋在這裡,佔你一塊地,行嗎?”
“千萬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後來,這句話不幸被尚芳言中,則是後話。
查桂香用衣袖抹一下額頭的汗,坐在尚芳身邊,從地上拔下一支不知名字的小花,在手上擺弄。
尚芳又爲之一嘆,道:“查桂香,我真羨慕你,你很幸福。”
“羨慕我啥呀?我一個婦女,低頭見的是黃土,擡頭見果樹,沒見過大天,要說羨慕,我才羨慕你呢,前幾天,來幾個美術學院的大學生,一個女的也這麼說,我真不明白,我這個家庭婦女,你們有啥好羨慕的?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哄我玩兒呢。”
“不,你不理解,那個女大學生說的也許是真話。”
“你如果不累,咱們再上去看看,西坡有新嫁接的桃樹,桃花又大又香,我每次去都掐幾朵拿回家,插在瓶子裡。孩子他爸還不讓,心疼少結幾個果。”
“女人愛花是天性,不愛花那纔有問題呢,男人也許不理解。”
“他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民,懂個啥?識書斷字,會記個帳就行了。”
“走,我們過去看看。”
“我來扶你,你如果累了,就再休息一會兒。”
“我平時鍛鍊少,身子發虛,我總覺得要得大病似的。”
“你在大城市,吃得好,玩兒得又開心,有病,有大醫院,名大夫,可不像咱們這個小地方,有病就知道吃止疼片,我這個兒子,真閒不住,轉眼功夫又不見了。”
“去找他吧,千萬別跑丟了。”
“不會的,這地方他能跑到哪兒?自己不回來,別人也會給送回來,民風古樸着呢!”
晚上。
丁小美與尚芳兩人躺在炕上,熄燈後,兩個人都沒有睡意。
尚芳又忍不住問:“明天我去找施龍,要問明白事情的真相。”
“你找他幹啥?這事與他沒有關係!”
“有關係,只有他心裡明白。”
“我不准你去找他!你還不怕添亂嗎?”
“反正已經亂了。”
“小芳,我講的都是實話,你要相信我,我是你媽,我怎麼能夠欺騙你,還能給你虧吃?”
“你自私。”
“我怎麼自私了?我問過常有志,是他先與別人結婚?還是你先離開他,你一賭氣纔跟冷向陽在一起,對嗎?”
“你找過常有志?”
“對。”
“他說了些什麼?”
“你別緊張,我總覺得你們中間有別的事。你有話瞞着我。”
“沒有啊。”
“常有志本來是一個好小夥子,你也要跟他結婚了,爲什麼又換了人?我是過來人,我心中明白,你們中間一定有事,還是大事,我有時間要去找冷向陽,他不疼他的女兒,我還疼呢!別把着我的女兒不放。”
“媽,你說的什麼話呀?”
“先不說這些令人心煩的事,我也膩了,明天你先去你大姑奶家看看,她挺想你的。”
“那我就問她事情的真相,你也有事瞞着我!”
“她八十多歲的人,都糊塗了,她啥也不知道,明天我陪你去。”
“你怕她對我說什麼?”
“我怕啥?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也好多天沒看到她了。”
“媽,你一個人晚上睡在這炕上,害怕不?”
“不怕,習慣了。”
“你想我爸不?”
“問這個幹啥?你這個丫頭,想不想又與你有啥關係?他在外面忙着給我掙錢呢!”
尚芳欲言又止。不聲不響地睡着了。
天空星光閃爍,尚芳突然聽到教堂的音樂聲,她忙凝耳細聽。這個地方沒有教堂,哪裡來的教堂音樂?莫不是天堂上的聲音?
她坐在炕上,見母親已經酣睡,她也不出聲,一個人披衣下地,要到外面看個究竟。
她推門出來,卻吃驚地發現,冷向陽身着燕尾服,打着領結,頭髮油光閃亮,正站在門口。
“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
“幹什麼這樣急?不是說好多住幾天嗎?也不先打電話告訴我?”尚芳有幾分嬌嗔地說。
冷向陽一閃身,向後面指着說:“你看,接你的車隊都來了!”
尚芳擡眼看去,一色的白色奔馳車,大約有幾十輛,從門口一指排到村外的公路上,每輛車上還都有一對童男童女,衣服男黑女白。
“你這是幹什麼呀?”
“接你去結婚,馬上!”
“爲什麼這樣急?”
“親愛的,我一天也等不得了,我想你,如今,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與你結婚,讓你成爲我名正言順的妻子,走吧!”
“我還沒有換衣服呢?”
“去教堂再換!”冷向陽伸出手臂,尚芳猶豫一下,終於與他挽着手臂,上了第一臺車。
長長的車隊無聲地向村外駛去。
車隊驚動了已經安眠的小村莊,此時,家家戶戶開燈,人們紛紛從自己家的房門中走出來,站在路邊看着這奇景。
有人不解地問:“這是幹什麼呀?”
“丁小美的丫頭結婚。”
“這麼大的排場?這麼多的車,怎麼都是白色的?”
“這叫白頭偕老。”
車隊無聲地向村外駛去,猶如月光下流動的小河。
尚芳坐在童男玉女之間,看着坐在前面的冷向陽,問道:“我們要去哪個教堂?”
“世上最大最好的。”
“羅馬?”
“不,等一會兒就到了,你餓嗎?”
“不。”
“渴嗎?”
“不。”
“我這裡有吃的、有喝的,你要渴了、餓了就說話。”
車隊漸行漸遠,不久,聞到一股花香,就如白天在山上聞到的桃花香味一樣,尚芳擡眼四望,不知道什麼時候,車隊已駛進滿地落英的桃花地中,落英尺許,奇香四射,天地間遍地是桃花,粉中有白,白中帶粉,在前面桃花堆成的山中,有一個小小的隧道,極小極細,尚芳擔心汽車開不進去,不料,車到洞口時,車變小,洞口變大,車行在桃花堆成的隧道中,奇絕無比。
忽然,她耳邊又想起奇妙的音樂,似乎有女人在唱歌,尚芳凝耳細聽,只聽她唱道……
桃花簾外東風暖,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依舊,簾中人比黃花瘦。
花謝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香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裡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憨欲醒移柵枕。
伺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花易幹,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淚痕。
尚芳聽畢,心中一驚,這不是黛玉的葬花詞嗎?這個時候,怎麼會聽到這種歌聲?
她心思萬千,一時無言。
汽車行駛好久,左轉右彎,最後,鑽出桃花隧道,停在一棵大桃樹下面,此樹也被桃花埋有尺許。
尚芳見樹旁有一間小房子,猶如教堂,旁邊還露出黑土,似乎是剛挖的坑。
“到了。”
“這是什麼地方?”
冷向陽沒有回答她的話,白色車隊停在桃花樹旁。
尚芳一時茫然不解,冷向陽在開什麼玩笑?說是到教堂結婚,卻把自己帶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到底要幹什麼?
這時,尚芳又聽到車外傳來鼓樂聲,音樂聲中,又有一個女人在唱: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逑,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卷,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白了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