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如此近,戚如風清楚的看到宇文安的眼神,那眼裡一團冰冷陰翳,更帶着一種歪曲的偏執。
戚如風知道,這是宇文安不是宇文曜,他知道北榮皇室的秘辛,這是閻王殿答應與北榮皇皇合作的交換。
當然,他其實對這個不感興趣。
他只是好奇,爲什麼二長老明明可以從擁着閻王殿,獨善其身,卻偏要攪進北榮皇室,這麼個秘密,也沒什麼重要的纔對。
還是說,他果真看不慣宇文曜,與他有仇?
說起來,閻王閻三大長老的選擇機制更古未有,而三位長老,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他都不知道大長老竟是北榮太子。
其實,他雖暗地裡與二長老走得頗爲近一些,爲他的行事做法着迷,可是,至今也沒有見過他的真實面目。
“宇文安,我知道你討厭謝靈沁,在你心裡眼裡,滿滿的只有宇電曜一個人,既然如此,如今謝靈沁死了,不是皆大歡喜嗎,你又何必如此動怒。”
戚如風武功不弱,可是,他知道,若真是與宇文安這個變態神經打起來,不一定能有勝算。
“不,你錯了。”
夕陽下的極寒之地,狂風在咆哮,樹葉在怒吼,餘暈灑在兩個都長得不差的人臉上,有種冷豔的悲愴。
“我並不討厭謝靈沁。”宇文安眸中空洞而複雜,“如果能有一個理由能叫我不傷害她,我都不會。”
戚如風聞言,眼睫微斂,眸色陰鷙,須臾,緩緩笑了,有種諷刺的冷,“菲不是,因愛生恨,愛而不得……”
“在我心裡,只是更在意宇文曜罷了。”
宇文說話的語速比宇文曜快一些,一字一字都好像冒着寒氣,卻在打斷戚如風的同時,也叫他的說辭瞬間被風打散。
“我也在意李傾玉,可是太子毀了她。”
“好是她咎由自取。”
“所以……”
戚如風退後一步,看着宇文安眼裡瞬間濃烈的殺意,嚴陣以待,“你想怎麼做。”
“殺你。”
簡單幹脆兩個字,伴着風聲,化掌爲勾,直逼向戚如風的脖子。
“皇上如果知道我死了,你說會如何?”
“你忘了,皇上也更怕宇文曜死去。”
宇文安面色冷然,他武功奇高,出手利落狠辣,招招都是殺機。
戚如風眉風緊嚴,誠然他武功不低於宇文安,也架不住這絕對的你死我活架式。
“轟。”
內力交擊,幾乎震天響,四下樹林啪啪啪應聲而斷。
擊倒在地的戚如風在身後人手趕來救援之時,眸中劃過一抹得逞的冷意,側身一個滑溜,下了一片雪地。
……
北榮。
北皇的命令還沒有到達蠻夷極寒之地,便有消息先一步傳進宮中。
“皇上,戚大人被宇文安打傷了,下落不明。”
稟報的人是雷霆暗衛,作爲皇上最忠心最能用的手腳,他們自然知道這世間上還有一個宇文安,也知道他是什麼身份。
上首,金鸞椅上,皇上面色沉怒,手握成拳,“這個宇文安,這個煞星,他又來攪事。”
來人大氣不敢喘,唯將頭垂得低低的。
“李傾玉呢?”
“回大人,自從被太子廢了後,李副統領就失蹤了,不知在何處。”
“混賬。”皇上一怒,對着來人吩咐,“朕不管什麼戚如風還是誰,告訴天機殿的人,想要獨掌大權,擠出宇文曜,就最好聽朕行事,朕要什麼,就給什麼,否則,也不過一個天機殿而已。”
“是。”
來人飛速退下。
御書房內瞬間安靜下來,卻是死氣瀰漫,叫人無端靜若寒顫。
“皇上。”
月光灑下,殿外,聖姑走了進來。
“找到解決之法沒?”
皇上面色陰沉的發問。
“回皇上,沒有,太子這一招反轉得極好,我……無能。”
“無能就繼續試,一個一個試。”
“可是已經死了很多人了,我怕……”
“沒有合適的人就去京外找,需要朕教你。”
“……是。”
聖姑垂頭,眼底一片青影,須臾,又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個小瓶遞給倪公公,“這是我這幾日調製的,於皇上百利無一害。”
倪公公在皇上的示意下,很快接過。
聖姑這才彎着腰背退了出去。
“皇上。”倪公公將藥瓶呈上,皇上接過,緊緊的拽着手心裡,沉眸看着殿外,“皇后這幾日如何?”
“回皇上,足不出殿,沒一點異樣。”
“呵,事已至此了,他生的兒子都對我下毒了,她還能坐得住,五公主呢?”
皇上又問。
“回皇上,五公主自從那日在西夏失去聯繫後,至今沒有消息,老奴在想,會不會被太子……”
倪公公沒再說下去。
皇上卻突然側眸,那銳利的目光有力的看着桌案上那泛着玉光的玉璽。
這能震守北榮江山的玉璽就在眼前,他卻已經徹底的感受到了危機感。
宇文曜,朕不信,鬥不過一個你。
……
此時,蠻夷邊境的某一家客棧後院的柴房裡。
風沙很大,加上一連下了幾日的雪,地面積雪未化,行人積少。
自然的,這簡陋的後院也落滿了雪。
一名女子瑟縮在角落裡,看着這不算放晴的天,伸出手指在虛空抓了抓,隨後抿了抿已經乾涸至皸裂的脣瓣,收回了手。
那手,都乾瘦蒼白得不成樣子。
餓,她好餓。
她這一生,從未像現在這般餓過。
他不過是算計了謝靈沁,什麼都沒對她做過,那劍都沒有傷到她過,他的太子皇兄,竟就這般對付刀子。
他也才知道,這位以前清高淡遠好像不爲名不爲利的太子皇兄,折磨起人來,竟是如此的超人想像。
他給她下藥,這藥讓她一看到食物就想吐,就傷心,就難過,就五味陳雜,心如針扎,然後,她便只能餓着,還不能睡,一睡着,就是夢魘纏身,過去她所殺的那些人全都冒出來,那剛出生的,同父母的妹妹……一個個掐着她的脖子要索命。
不過短短數日,她就知道,自己一定瘦得跟鬼沒兩樣。
這樣的她,更不敢回北榮,因爲,這樣的她,於那個父皇而言,沒有半點利用價值。
“呵,我的好太子皇兄,你可真是算計的滴水不漏,這種生不如死,才最是折磨人於無形。”
沒錯,此人正是五公主宇文清月,可悲可笑的低喃出聲後,那沒了光澤的瞳眸一縮。
因爲,她的眼前擋了一片青影,黑色的綉鞋,黑色的裙襬。
不看全,都能聞到一股子腐朽和怨恨的味道。
宇文清月擡頭,看清來人的臉,瞳仁微縮,“李傾玉……”
“想不想報仇?”
……
雪山深谷,空曠無垠,除了冷,還是冷。
謝靈沁和徐世勳都沒有死。
謝靈沁躺在一個還算乾燥的山洞裡,洞中間,那唯一的一點篝火,還是她與徐世勳找了許久,才鑽木取的火,爲這一點火,她和徐世員差點成了這雪谷裡野獸的盤中餐。
因爲掉崖時內傷太重,她多數時候都是不清醒的,直到今日,方纔算是醒着時間最多的時候。
感受到臉上的不適,謝靈沁擡手,輕輕撫了撫,然後放手,眸中一片蒼涼。
“靈沁姐姐,靈沁姐姐,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洞外,徐世勳走進來,少年早不見那金貴模樣,衣衫襤褸,頭髮凌亂,玉冠歪束,此時手裡捧着一顆番薯和一個紅色的果子,卻笑得快跟沒眼似的。
可是,謝靈沁實在沒力氣。
她實在太累了,能醒來好好的就不錯了。
剛掉來那一天,她又扭了腿,加上身上的傷,再加上,掉涯的瞬間,椎達木刺傷了她的胳膊。
這又冷又疼,她還沒有去見西天佛祖,她都覺得,是她命大了。
“靈沁姐姐,我餵你。”
“咳嗽,咳嗽……你說……”
謝靈沁看着她,“你說你吧,傻不傻啊,跳下來做什麼,這下生死都真是由天定了。”
謝靈沁說出話來,一口氣裡都凝着霜寒,冷得人發抖。
徐世勳緊了緊衣衫,明明鼻子都凍紅了,卻仍然笑着,“我還覺得我挺勇敢的呢,長這般大,最勇敢一次,他日回到北榮,說出去,定然能羨慕死那些人。”
“呵……是挺勇敢的。”
徐世勳那本來胖胖的臉好像幾日間都瘦下不少,咧嘴一笑,倒顯得眉目都風骨不少,“能得你誇獎一句真不容易吶。”
“呵……”
謝靈沁脣角溢出苦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與宇文曜恩愛的,吵鬧的,患難的場景,更想過,到了最後一刻,她或者與他牽手,與天下爲敵。
然而,這一切沒實現,卻是一個不太相干的的紈絝少年陪她這一場劫難。
心口緊縮縮的痛,似乎,又痛得麻木。
“你那日掉崖前說謝聆也來了?”謝靈沁終於拋開那如烙印般的痛,看着捧着番薯發呆的徐世勳問。
“是啊,不過,我們走散了。”
謝靈沁本來要枯死的心,這下子更加死了,那日又是怪物又是各方人馬的算計,但願謝聃聆不要落到敵人手裡。
那野果子太涼了,謝靈沁咬下一口,那汁就流進了胃。
澀,且冰得她幾乎要發抖。
“我再去找點柴火來,把這番薯烤熟,這樣你也好暖和一下。”
徐世勳放下番薯,又幫謝靈沁把衣服裹了裹,便飛快的跑出去。
謝靈沁想阻止的,這裡太冷了,風雨在飄,四下又很危險,可是,她太冷了,太弱了,她的衣裳在當日幫餘輕逸包紮時,整半截袖子就沒了,眼下這最外面套着的還是徐世勳的外套,雖然襯了棉質,可是於此時的謝靈沁而言,還是冷的。好像自從落崖後,她就時不時無端發冷,最嚴重時,還會伴着不間斷的咳嗽。
謝靈沁想着想着,腦袋發沉,不自覺眼前一黑,就暈睡過去。
再醒來時,是因爲突然的地動山搖,那番薯都滾落到一旁去了。
謝靈沁看了眼四周,心神一緊了。
地震!
她這已經不是屋漏偏鋒連夜雨的倒黴了。
徐世勳呢?
他還沒回來嗎,謝靈沁看着外面,天都要黑了,少年穿得又單薄……
謝靈沁強撐起一口氣,將那番薯放進懷裡,這才起身走出洞去。
四下雪茫茫一片,灌木叢都被蓋了根系。
一眼望不到邊。
“徐世勳,徐世勳……”
謝靈沁用力叫着,幸而,這會雪下得不大,還能依稀看出腳印。
謝靈沁跟着腳印,很快走到了一處懸崖邊。
謝靈沁掩脣輕咳着,四下一看,入目雪白,一片荒涼。
徐世勳該不會……
“救,救……”
謝靈沁正要走,突然一絲微弱的聲音傳來,謝靈沁側耳細聽,忙後轉,在一處極險要的低凹處看到了徐世勳,他一手拉着石頭縫裡的一株樹,一隻手正在撈着一隻兔子的耳朵。
半個身子懸有那裡,看到謝靈沁的且時,整個靈魂都興奮了。
“靈沁姐,快,我在這裡啊……”
謝靈沁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只是轉身,很快拿來一極樹藤丟下去。
徐世勳順着樹散費力的爬上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提起那隻已然死掉的野兔子在謝靈沁面前晃,“靈沁姐姐,你看,兔子,兔子啊,我們有東西吃了,還是肉呢。”
徐世勳啊,忠勇侯府的小侯爺,被奢侈和享受泡出來的公子哥兒兒,整個北榮京城囂張跋扈的人才啊,何曾爲了一點吃食而憂急擔心過。
而眼下,爲了一隻死掉的兔子,高興的得像個傻子。
“你當初真不該撲過來。”
謝靈沁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神色淡薄,眉眼間疏離又清冷。
她的氣血很弱,明明有時咳嗽得路都走不了了,卻依然脊背挺直,好像只要一彎,她就會倒下似的。
徐世勳每每想扶她時,都被她那細白的手一擋,說,她可以,也告訴他,不要放棄。
而此時,他好不容易打到兔子了,她又如此神色懨懨的模樣。
“靈沁姐姐,你不高興嗎,我打到兔子了啊,而且是我親手打的,我們有東西吃了。”
“不太高興。”
謝靈沁說,然後將那樹藤扔到一邊。
“爲什麼?”
“成長是好事,不過,這代價有點大,方纔我找你時轉了一圈,發現……”謝靈沁又掩脣輕咳一聲,風吹來,她單薄的身子幾欲要倒的架式,卻不曾倒下,聲音卻擲地有聲,“我們很難從這裡出去。”
謝靈沁話落,徐世勳沉默了,須臾,面上又露出笑意來,“我不信,我娘以前給我找人算過命吶,說我能活九十九呢。”
“如果說你能活一百歲,你肯定是不信的。”
徐世勳……
“窸窸窣窣……”
徐世勳鬱悶一瞬,正想說點什麼,卻面色一緊,然後,與謝靈沁幾乎同時微微側眸,看着身後不遠處,不自覺的咽咽口水。
“不,不會,這麼巧的吧……”
“把兔子扔了。”
謝靈沁說,聲音很輕,卻是在命令。
“爲……爲什麼。”
徐世勳的手在顫抖,還是小心的問。
“有血,血味把那些我們眼下對付不了的東西吸引來了。”
“可是,這兔子,兔子我很辛苦……”
“你想要命還是要兔子,”
“可是沒兔子,我們會餓死的。”
“我保證再給你找只兔子來,撒手,跑。”謝靈沁猛的一拍徐世勳的手背。
那胖乎乎的手頓時一鬆,整隻兔子落地。
“好歹,好歹,留只腿啊……”
“你以爲動物不比人聰明。”謝靈沁拉着徐世勳就要退,見見徐世勳一幅極捨不得的樣子,腳一踢就把兔子踢向幾米開外。
“我的兔子……”
“走。”
徐世勳拉着徐世勳就往另一邊跑,二人剛匍匐在一旁的雪地裡,便見前方不遠處,幾隻身形高大,危險殘爆的雪狼,將徐世勳辛苦弄來的兔子吃得一干而淨……
“骨頭渣都沒剩下一根啊。”
徐世勳真的快哭了,他不甘心啊,側眸一看,卻見謝靈沁此時那面色白得血管都清晰可聞,而那臉……
“不要說很醜,我會憤怒的把你踢走。”謝靈沁迎着徐世勳的眼視,沒有退避,言辭冷淡。
“不醜。”
徐世勳卻堅定的搖頭,“我覺得靈沁姐姐可美了,比我娘美,比都城任何一個女子都要美。”
“我也這麼覺得。”
謝靈沁說,眼底這會子竟有了一絲苦澀的笑。
是啊,她的臉,不知是因爲那日落涯的走火入魔,還是因爲走火入魔後她妄用靈術,護住餘輕逸的胳膊,又還是什麼原因,總之……
她毀容了。
------題外話------
人到了絕境,不說兔子,一塊餅乾都成了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