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向着西南面前進,在近乎垂直的山壁上艱難下探,終於抵達了一對並排的洞口。
那洞口處於一大片面向東北的石壁上,兩個洞距離地面三米高,左右相距五米,直徑都在八米開外。
“就是那裡,伏馱的眼睛所在之地。很多大人物從全球各地過來,藉着伏馱的力量占卜吉凶,十分靈驗。要想在高加索山尋找什麼東西,向它叩問,纔是正道。”沙洛說。
我不作聲,仰面向上望。
那洞口氣勢逼人,不像兩隻眼睛,倒像是兩個並列的大嘴。
全球各國的神話傳說中,都有“地獄雙口怪”的惡魔形象,吃人速度是常見惡魔的兩倍,兇殘程度亦是如此。
“你上去看看。”沙洛吩咐另一個人。
那人領命,向前奔跑幾步,借勢上躍,雙手攀着石壁上的天然裂隙,很快就踏入了洞口。
“不用擔心,伏馱是最公平的,只殺該殺的人。”沙洛說。
十分鐘後,那人再次出現在洞口,向下揮手:“沙洛先生,洞裡一切正常,沒有危險。”
沙洛第二個進洞,我是第三個。
我們三個進入的是右側的洞口,那是一個直洞,沒有曲折拐彎之處,筆直向前。
走了大約百步,前面突然有了亮光。
這是在極深的山腹中,陽光不可能照進來,更何況外面正是雪天,陰雲密佈,看不見太陽。
又走了一陣,我看見了那亮光的來處,原來是一塊乳白色的石壁,形狀如同一隻扁平的眼睛,正散發着幽幽白光。
石壁前面有一小塊平坦的石臺,等於是祭臺,但上面沒有擺放供品,而是嵌着十幾把鐵鉤子,彷彿肉鋪外的賣肉板一樣。
“在這裡,任何人都有可能達成心願,只看你的心是不是夠虔誠。”沙洛說。
“我要的不是這些。”我說。
“你要什麼?”另一人尖聲說。
“我要進入那地方,那個拘禁了簡戎靈魂的詭異之地。”我說。
“你所求的,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既然有所求,就要知道,願意付出多少來換取那個答案?”另一人向那祭臺指着。
我走到祭臺近旁,看見祭臺的右側掛着一杆小秤,一端掛着秤盤,真的如同賣肉的店鋪一般。
秤和秤盤都呈現出一種黑乎乎、髒兮兮的烏色,應該是常年被鮮血浸染所致,血水已經滲入了木材深處。
“捨身飼虎,割肉喂鷹,那些遠古的智者們已經爲我們指明瞭方向。”那人桀桀怪笑着說。
我看看他,白光籠罩之下,他的臉色也慘白如紙,狀如地獄無常。
“照你說,我該付出什麼?”我問。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我,突然指向我的心口:“那裡,我看到了你的心臟勃勃跳動,伏馱一定對它感興趣。生人的心臟熱血最富營養,趁熱取來祭祀,定能討得伏馱的歡心。”
這洞裡透着說不出的邪氣,那人原本沉默寡言,但一進到洞裡,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奸詐而邪惡,如惡魔小丑一樣。
“用我的命換一個答案,是嗎?”我不動聲色地問。
那白色的石壁突然顫抖了一下,我向石壁上望,它的顏色瞬間變成了黑色。等於是說,一隻白色的眼睛變成了黑色的眼睛,那次顫抖,就是黑眼珠、白眼珠之間的旋轉切換。
一陣風過,長方形祭臺上的鐵鉤子輕輕顫抖起來,發出磨牙吮血般的嚓嚓聲。
“你換不換?”那人問。
如果那消息是關於顧傾城的,我就義無反顧地去換,用我的命換她的平安,這筆交易,了無遺憾。
如果那消息是關於別人的,比如簡戎,比如孟喬……我也許會換,但自己的生命以這種方式結束,還是稍微有些遺憾的。
“先說那消息是什麼。”我淡淡地說。
“先把你的祭品擺在祭臺上,等到伏馱認爲你的心已經足夠虔誠了,再來商討其它。”那人說。
“不如你先給我做個樣子看看?”我冷冷地說。
自始至終,沙洛都沒說話,只是抄着手站在那裡,靜聽着我和那人的對話,完全置身事外。
“你對伏馱不敬,將會帶來殺身之禍。”那人已經詞窮,但仍然不肯閉嘴。
我在敦煌時,不止一次聽到“不敬神靈必遭殺身之禍”的告誡,但敬與不敬、誠與不誠,都在於內心而不在於行動,更不在於別人怎樣指責。
現在,我只想冷靜下來觀察那石壁,不想再聽那人聒噪。
那“眼睛”的橫向寬度爲四米,高度爲一米,如果安放在某張人臉上,必定類似於古人的“臥蠶眉、丹鳳眼”。
按照沙洛的說法,伏馱被壓在高加索山下,其體型一定至少幾十公里長、十幾公里寬、幾百米高,是一頭頂天立地的上古奇獸。既然如此,它的眼睛不會太小,不可能只有幾米寬。
“它到底是誰的眼睛?”我問。
沒有人回答我,但那“眼睛”卻無聲地顫抖起來。
我轉向沙洛:“沙洛先生,將我帶到這裡卻不出聲,閣下到底什麼意思?是把我當成了伏馱的供品嗎?”
人心叵測,我不得不這樣想。
“你看着那眼睛,靠近它,擁抱它,它能刺穿你的內心,告訴你最原始的答案。”沙洛說,接着轉向那人,“去,讓龍先生看看,你內心到底在想什麼。”
那人毫不猶豫,大步走到石壁前,張開雙臂,向前貼緊,盡全力擁抱那隻巨眼。
我知道,很多邪派的祭祀活動既詭異又血腥,只不過沒有外人得見,不曾傳揚開來。
邪派之所以爲“邪”,就是因爲其行事做派完全脫離了人類社會的正常軌道,反常理,反人倫,反道德,故此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會發生什麼?”我後退三步,與沙洛並肩而立。
“發生什麼,對我們並不重要。”沙洛的那張臉如泥塑木雕一般。
“他是你的祭品嗎?”我毫不客氣地問。
“不可以嗎?”沙洛反問。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對沙洛的做事方法實在不能苟同。他不但手刃同伴吸取精氣,而且將另一同伴作爲祭品敬獻給這怪眼。做完這兩件事,他沒有絲毫的愧意,仍然鎮定自若,就彷彿殺了兩隻雞、兩條狗一樣。
“做大事,難拘小節。”他又說。
“你不是做大事,而是濫殺無辜。他們不是螻蟻,而是我們的同類。”我糾正他。
“在我眼裡,無能者、無知者、無爲者都是螻蟻,活着只會浪費社會資源,倒不如直接死了,還能爲植物增添肥料,爲動物增加飼料。”沙洛說。
他的這種說法,與當年的德國納粹黨魁下令殘害猶太人時說的話大同小異。
“看起來,我們無法合作下去了。”我嘆了口氣,深表遺憾地說。
我想找到顧傾城和簡戎,但卻不能爲了達成這一目的而與邪派殺人犯合作。
“不要動,看那眼睛,看那眼睛——”沙洛低聲叫。
我轉過身,那黑色的眼睛又變了顏色,成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之色。
空氣中立刻充滿了炙烤肉類的焦糊氣息,我想上前救回那人,卻被沙洛一把拉住。
“不要企圖從伏馱口中奪食,那隻會惹怒神獸,令高加索山崩塌。我得到過那則古老的預言——‘深藏的恐怖之王破土而出,之後的三百年又三百年,陸地皆爲沼澤,獸禽變爲魚蝦。’龍先生,那是真正的地球大毀滅,你我都不願做始作俑者,對不對?”沙洛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他引用的預言來自於《諸世紀》,當“1999恐怖大王從天而降”的預言失算後,“恐怖之王破土而出”的預言再次成爲人類關注的焦點。如果伏馱就是預言中的“恐怖之王”,那我們的行動就會變得十分微妙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那人被石壁烤成了焦炭,蜷縮成一團,再無聲息。
那火紅色的眼睛亮起來,整個山洞都被照亮。
沙洛向前幾步,合掌鞠躬:“我想知道,拆除那神廟是否會帶來大禍?我們國家的元首遭到挾持,是否跟神廟有關?這些都是國家大事,與我個人沒有關係,只關乎百姓的平安。請指點我,下一步該如何做?”
從前,我以爲石壁發聲的情形只會在科幻、神話電影中出現,但是這一次,那巨眼形狀的石壁竟然真的出聲:“可以。”
那石壁發出的聲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比電子合成的聲音更爲刺耳,就彷彿是兩塊燧石疊在一起用力摩擦那樣,兩個音節既像是“可以”,又像是“何以、佛爺、河裡、火裡”。
“那我馬上去做。”沙洛深深鞠躬。
這種詭異的對話只持續了一分鐘,但對我來說,卻彷彿有一小時那麼難熬。
“女人……女人……”那巨眼再次開口,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一步跨到了沙洛的身邊:“你聽到的聲音是什麼?是哪一國的語言?”
不同國家使用不同語言,我聽到的是漢語,而我和米揚科夫、冰夫人、朱利、沙洛交談時使用的是英語。
沙洛的回答令我再次倒吸涼氣,因爲他的答案是“北方大國的通用語言”。
我的猜測沒錯,這巨眼有着蠱惑人心的能力,能夠針對於不同的人羣使用不同的語言去交流。
“它剛剛又說什麼?是女人,對嗎?”我問。
沙洛點頭:“對,它說需要一個女人。”
“女人……女……人。”那巨眼再次緩緩發聲。
“我這就去辦理,馬上就去。”沙洛點頭,轉身衝了出去。
山洞內只剩下我一個人,那巨眼裡的火光也減弱下去,只剩下淡淡的微光。
我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平復顫慄的心情,走到那祭臺前,鄭重地面向石壁。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在我的知識範疇之內,遠古神獸都已經滅絕。就像恐龍的滅絕一樣,那是生態進化、自然選擇的必然結果。現代社會沒有神獸,目前被發現的所謂神獸,無一例外,都是別有用心者裝神弄鬼。如果你真的是神獸,那就彰顯法力,讓我折服在你的高明境界之下吧。”我大聲說。
對於無神論、有神論和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的兩兩對立思想體系,我有自己的看法。
我不偏向其一,也不篤信其一,而是將世界分爲已知和未知。
面對已知世界,我信奉無神論、唯物主義;面對未知世界,我信奉有神論、唯心主義。
探索這兩個世界時,針對前者,我使用科學知識;針對後者,則是使用玄學理論。
“你要的,我給你。”那巨眼的模樣又一變,眼中竟然出現了顧傾城的背影。
毫無疑問,只看那個穿着菸灰色風衣的背影,我就確信,她一定是顧傾城。
我的胸口如同遭到千斤重錘猛然一擊,痛到極點,無法抵禦。
“怎麼會這樣?”我雙手撫胸,痛得彎下腰去。
“你要的,我給你。”那聲音又說。
石壁上,顧傾城緩緩轉身,髮絲飛揚,姿態美雅,宛若天仙。
“是她嗎?”那聲音問。
“當然是她,除了她,誰還能讓我如此牽掛?”我的心轟響着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