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宴席,我希望是一種歡快的氣氛,我竭力讓自己快樂,希望我用我的快樂帶動宴席的氣氛,不知道爲什麼卻有了莊重的嚴肅,令我有一種壓抑。我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來自於蕭義兄,還是來自於我,或者說是我的多心。面對豐盛到鋪張的菜餚,我和蕭義兄是面對而坐的,擡眼就是對方的面容,蕭義兄的臉上洋溢氣溫婉的如同女子一般的笑意,是我爲他斟酒,他並沒有推辭,就好像真正的沒有絲毫界線的親兄妹一樣,他笑看我將純淨的帶着香甜辛辣的液體徐徐倒入名貴的金質酒杯。
他端起第一杯酒的時候,和我說:“玥兒,我沒有體會過沒有憂煩的真正家庭的氣氛,玥兒給了我。這杯酒,我借花獻佛,謝謝玥兒給我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他臉上的笑意溫婉,我從他的表情和話語裡聽從他的真誠。
我十分感動:“哥哥,妹妹同樣該感謝哥哥,沒有哥哥……玥兒有今天的日子麼?”我同樣是真誠的。在落紅坊的那一天,若沒有他,會有現在的我?我不會忘,我說,“應該是妹妹感謝哥哥,這一切,都是哥哥給的。”
蕭義兄笑看我,輕輕搖頭:“無論怎樣,我們都該慶幸我們今天在一起飲酒的時刻。”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也將杯中酒一點點喝完。
斟第二杯酒時,我說道:“哥哥,玥兒希望我們永遠能夠延續今天……”今天的什麼?我又說不下去,我是想說延續我們的兄妹情義,卻突然想起他剛剛訴說的心思,難道我在今後還要聽他那樣的話麼?我不願意。我希望無論我們怎樣想,都該把那一份情感埋在心底了。我不要他手裡有一束玫瑰在我面前,而是希望他臉上有溫馨的笑意在我面前。
“好,就爲我們永遠的兄妹情義乾了這一杯。”
或許我微微的尷尬蕭義兄看得出來,所以他說出這樣的話。蕭義兄,他,永遠善解人意,也許是專爲我纔有的善解人意,他不要我爲難,也不要我委屈。我無語形容我的心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顧蕭義兄的勸阻,我飲了許許多多的酒。同樣的蕭義兄更是飲了許許多多的酒,比我多得多,彷彿要把之前的遺落彌補,又好像要把之後的提前推移。我們都怕,怕以後這樣的機會太少,難以釋懷我們心中的擠壓。
最終,蕭義兄還是要離開的。素凌扶了我,站在門口送他,我看着他飄逸的背影一點點從我的目光中變小,模糊,心中彷彿有一根弦被他扯着,是一種深深的痛。這一次,我們能夠擁有無拘無束的暢談,下一次還有麼?在什麼時候?
午後的太陽傾斜在天空,卻是和天空有一種牢固的攀附,如藤一般的牢固,不可分離,或者說無論怎樣的旋轉,都無法離開這一個中心。然而蕭義兄不是太陽,我不是天空,他遠去了,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午後的春風柔若無骨,拂試着翠柳紅桃,太陽光也似一抹流雲。蕭義兄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逐漸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的,我無法不悵然若失。
“相思百年總無用,錯過了海誓山盟。奈何
橋上迎面行,曾相逢,有約定,來世相伴影隨形。今生插肩成註定,空負你我邂逅夢。臨河望的彼岸花,風雲動,卻不能,顛倒世間轉乾坤。”我心中暗暗詠歎一首天仙子,又暗暗問他,蕭義兄,你懂的麼?
“小姐,你累了。回去歇息吧,蕭公子已經走遠了。”
突然的提醒,也是傷感的聲音。我倏地回過神來。擡眼轉而望向素凌,她的眼眸深處也是深深的茫然,還有疼痛。我再次醒悟,她和我的心境應該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蕭義兄對她沒有對我這樣的感情。就這樣望着素凌,我另有一種慶幸,我比她幸運,因爲我和蕭義兄是彼此相牽——那怕我們的牽掛是一縷淡淡流雲的心境,也是縈繞在懷,纏繞在心,環環相銜,絲絲入扣。
我點頭,轉身,緩步而回。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的,我心中又有了這樣一種曲終人散的傷感,卻也沒奈何。
也許是酒的緣故,我慵懶地躺在躺椅上以後,竟然真的睡熟了。
醒來以後,已經是黃昏了,斜陽把最後的一抹金紅抹在了窗櫺上。我的身邊立着素凌和青青,還有明月,亮月,星月,滿月她們四個。我詫異道:“你們……有事麼?”
青青有些悲傷的口吻:“夫人……”目光十分特別。
我詫異道:“何事,說下去。”
“夫人,剛纔王府裡那邊傳話過來,要夫人回去。”
我目不轉睛看着青青,她也看着我,她的目光中是不捨,其實我又何嘗捨得離開這裡?這裡不是我的家,卻也是我的家,尹旭給我的家,比起王府,我更願意留在這裡啊。
明月說道:“夫人,您許久都不來一次,奴婢們都捨不得夫人走。”
“是,夫人,我們都捨不得你走。”亮月,星月,滿月同時說道。
“夫人這一次離開,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青青又急切地問。
我明白了我的蕭宅對於我來說是安寧清靜的地方,對她們來說就是囚牢一般了。她們是終日守在這裡守候我歸來的,那怕我歸來給她們增添了許多負擔,她們也願意要我回來。我回來了,這宅子裡就有了真正的主人,有了活力,有了生機。我不在,這裡就是一片寂然,她們的生活就是死水一潭,唯有寂寞和等待。
人,真的太不容易,我一直都以爲我是在囚牢裡生活的,原來許多人也是,或者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囚牢。有形的無形的囚牢……肉體的鎖鏈,更有精神的鎖鏈……誰都想掙脫,誰都想逃離,卻沒有人能夠掙脫,沒有人能夠逃離。
我真正地懂得了,原來人生是苦難多於幸福的,也唯有淡然地對待,淡然地迎接纔可以。
我對她們盈盈一笑:“我隨時都可以回來的呀。這裡是我的家,我想要回來自然就回來了。只是,我回來以後就是你們的負擔,怎麼你們卻不因爲增添了許多的負擔煩惱而希望我不要回來,反倒而願意要我留下來,不是自尋煩惱麼?”
青青猛烈搖頭:“夫人在,就是奴婢們的節日。奴
婢們願意服侍夫人,不願意讓夫人離開。奴婢們留在這裡的日子,許多時候就去想象夫人在做什麼,有沒有想過來這裡。”她一面說着,眼中是嚮往的神色。我明白她們的心,懂得她們的心,守着一個沒有主人的宅子,是一種孤獨,更多的是寂寞,所以就格外地期盼。
明月性急地肯定:“是啊是啊,夫人不在,奴才們無所事事的,就盼望夫人來好熱鬧些。”
亮月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彷彿她的目光可以讓我留下來一樣,最終帶着乞求的話語說了出來:“夫人,你……能不能再多留一晚?”
“你這是什麼話啊?難道你看不出來夫人其實也是願意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的麼?你這樣說,不是讓夫人爲難麼?夫人會走的不安心。”星月反駁。
滿月贊同:“是啊,我們是奴才,不要影響主子的事情。是王爺傳話說派人來接夫人回去的,說不定王府有重要的事情要夫人回去安排,你讓夫人留下來,耽擱事情你擔當的起?”
看到她們爭論不休,我一時心亂如麻。真沒有想到我這樣一個多餘的夫人,在這座宅子裡的人心中佔有如此高的地位,我又是十分感動,同時也感慨,王府那邊的人若是也如同她們這般的希望我在,就不會出現那些悲慘的事情了。希望我留的地方我不能留,不希望我留的地方我停留,人生就是這樣的無可奈何。
青青阻止她們:“主子的事情,不是我們奴才說了算的,都不要添亂了。”她又轉向我,“夫人,行禮已經備好,只等一會兒王爺那邊派人來接夫人走了,夫人查看一下還需要帶什麼,不要遺落了。”
“若是有遺落,正好奴才們給夫人送過去,順便也能夠看看夫人,也看看王府。”
滿月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所有人都怔了一下,表情各異。我心中涌起溫暖,被人如此相待,無論怎樣都是一種幸福。看着她們,我笑道:“好的,就算沒有遺落東西,我想起這裡有什麼我喜歡的,也遣人過來告訴你們,讓你們專門給我送過去。”
“是,多謝夫人。”滿月歡喜地對我施禮,彷彿我的這句話是對她極大的恩賜。
“謝夫人。”剩下的人也齊聲道謝,施禮。
她們的舉動一時讓我迷茫,我普通的一句話,對她們來說就那樣的有意義?她們的生活暗淡到連我也是她們的一縷陽光?我想到了我,自小,我就是御史府的千金小姐,從我懂事的那一刻起,我就是被人服侍的,後來我雖然落難到落紅坊,我身邊也是緊緊跟隨着丫環素凌,再到現在的王府,我更是處處使奴喚婢……我雖然不得志,卻不是她們這種處處給人使喚、看人臉色的生活,且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主人身上。不知道她們憂悶的心靈裡有沒有反抗的意識?看着我們這種自稱主子的人是不是怨恨?也許她們想讓我們受到懲罰,不能再盛氣凌人,那時候她們是不是十分欣慰?或許她們希望有一天也是主子,嘗試使奴喚婢的滋味吧?
可是看着她們一臉平和的神色,我只能自嘲地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