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進財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是算個人物的,他沒有真正服帖過誰,哪怕是楊金彪這樣的一方梟雄,他也不服,儘管在楊金彪手下混飯吃,可是楊進財自信只要自己手腕玩的好,將楊金彪玩死那是沒問題的。
但是夜裡的一場大戰,讓這個名字惡俗但實際上還算是個斯文人的傢伙內心恐懼無以復加,他並沒有經歷過那種硝煙烽火的年代,更是不知道真正在戰場上刺刀見紅的老頭子一旦發飆會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華北三飛虎,張老三什麼話都還沒有說,一股氣勢就讓楊進財雙腿一軟,進門竟然就跪到了地上,要不是旁邊有人扶着,他真的是爬不起來。
煞氣太重了。
早年青紅幫開香堂,三刀六洞滾油鍋,關二爺前磕頭,嶽武聖門前敬香,兩條長龍排開,那也只是人多氣盛,稱不得英雄好漢。
潑皮無賴扎堆堆出來的名氣,可是張家幾十號男人或站或坐,大馬金刀的老傢伙沒死的還有八九個能出來坐着說話,另外幾個癱瘓在牀的,沒有出來。
以往瞧一眼都會心生鄙夷的賣白菜老頭子,此時手裡不過是夾着一根五塊錢的劣質煙,地上菸屁股到處都是,可是這幾十道目光投射過來,能把人心給射穿。
“楊老總,太客氣了,行這麼大一個禮。”
張三賢胳膊擱在桌子上,和他平起平坐的人是沒有的,所以他左手邊的位子是空着的,沒人上座。
張賁站在身後,宛如護法金剛,只是眼睛掃了楊進財一眼,心中嘲諷:就這種東西竟然也能橫行鄉里,真是活見鬼了。
楊進財心中叫苦,眼睛和張賁對視了一下,差點又跪下去。
“張三公虎威,見笑了,見笑了。”楊進財心中震撼:張三賢已是兇猛,張耀祖更加是不要命,沒想到子孫一代代的強,我家裡的那些細狗畜生,簡直沒法比,沒法比啊。
在座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是外人,那就是包強。
老包坐在左路上座,謙虛地和旁邊的張俊才點點頭,老長工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擔心。
“楊老總,有什麼事兒,還上門來一趟?你叫個人過來說就可以了嘛。”
張賁給爺爺上了一盞茶,各家子孫也都是給自己的張賁上了茶水,女人們在外面拉着家常,有幾個晚上撒潑剛剛睡醒起來的大娘大嬸,都在嘻嘻哈哈地嘲笑着昨天對方的醜態,恨不能奚落到死一般。
裡裡外外一靜一鬧,形成了鮮明對比。
楊進財剛要開口說話,張三賢猛地一拍桌子,這張上好的紅木桌猛然嘭的一聲抖了一下,差點散架。
楊進財嚇了一跳,竟然直接跪了下去:“張三公開恩!張三公開恩吶!”
張三賢站起來,朝外走去:“女人家吵什麼吵,有那麼多屁話不會死遠一點說,都他娘個婊子滾遠一點!長舌婦!”
一幫女人連忙飛也似的逃走,老頭子轉身才驚訝道:“喲,楊老總,怎麼又跪上了?[***]老人家說不定也吃不住你的大禮呢?”
正面一張[***]畫像,威嚴精神,楊進財心中暗道:你一巴掌下來,老子半條命都可能沒有,你們家的人都不正常,老子不想半夜裡嚇醒,更不想和楊金彪一樣連夜逃跑!
“[***]老人家總是要跪的,要跪的……”楊進財連連點頭,一身上萬的西服都成了地攤貨。
“哼,[***]可沒說過人要下跪的!中國人站起來幾十年了,你不知道嗎?”
三少爺冷笑一聲,他素來瞧不起這種軟骨頭的貨色,放抗戰歲月,就這樣的東西,他不知道宰了多少,但是,也虧難着這種人骨頭軟,所以他門都是兩頭怕。
想當年地下黨要過長江,從南通轉楚州進徐州,淮河面前不得過。三少爺兩淮名頭很大,地下黨聯繫他要過淮河,他和曰本兵手下的漢殲們打了聲招呼,那些漢殲一般只要不是掃蕩,就能給個準確的時間段讓地下黨過河。
什麼是威名?這就是!
最經典的一次就是三少爺還沒開口說,漢殲就先開口說:“夜裡一點鐘,有一個鐘頭的時間過河,曰本兵兩三點換防。”
那時候的三少爺,還覺得這個頗爲無趣哩。
張三賢又緩緩坐下,拍了拍褲子褪上的灰塵,他本來就面目硬朗,雙目精神,炯炯有神,板寸的灰白頭髮,不過絕對沒有廉頗老矣的感覺。
有一句話說的好:革命者,永遠年輕!
“小賁,給楊老總一張凳子,我怕楊老總待會兒又心情激動,不僅要跪下,還要磕頭呢!”
張賁點點頭,順手從邊上抄起一張小凳子,走到楊進財跟前,放下之後,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坐下。”
“是、是……”
楊進財點頭哈腰,此時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錯的多麼離譜,他哪裡是個人物,他分明就是個人名。
這裡哪個人正眼瞧了他。
但是楊進財不得不佩服,這張家的氣勢,太壯了。
幾十號青壯團團坐好,只要張三賢發話,周圍絕對沒有一句多嘴的聲音,這等紀律,讓人心寒。
這還是正常百姓人家嗎?正常個屁!
張老三平時教導這張家十三家長工子弟:隨時隨地保持革命警覺姓,要應付突如其來的鬥爭……
這屁話要是扔到別家老頭嘴裡,不肖子孫沒大耳刮子扇上去就算是積了陰德,也只有三少爺隨便放兩句響屁,別人也會說三少爺功力精深,如雷貫耳。
這小凳子在江南叫牌牌凳,是給小孩子坐着玩耍的,楊進財整個人縮在這張小凳子上,雙手按着膝蓋,臉色蒼白,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滑。
他那兩個助手,才知道今天的差事是多麼糟糕,本來還搶着過來,以爲是個美差,到了門前埠頭上的時候,兩人就知道糟了,碰上刁民了。
現在才知道,這比刁民的層次不知道高了多少。
吞了吞口水,兩個原本挺體面的小夥子也是面無人色。
張賁走路沉穩有力,可是無聲,楊進財看了只會覺得絕望,雙眼一閉恨不得睜開眼睛之後就什麼都不存在,剛纔都是幻覺。
“張三公,我、我今天來……是、是談談賠償問題的。”
張三賢點點頭:“楊副總果然有見識,明事理,嗯,不欺壓老百姓,挺有良心的。”
楊進財麪皮抽搐了一下,小聲道:“各家的損失,報……報個數目上來,我、我拿回去……拿回去好從公司報賬。”
張三賢又點點頭:“說的對,事情就是要一條條來,一條條辦,楊副總果然是大人物,有氣量的人,辦事情牢靠。來,老頭子我還是很相信楊副總誠意的,這張紙頭你就拿過去瞧瞧,看看數目對不對,對的話楊副總就給句話,點個頭。”
張賁將各家報給市政斧的損失遞給了楊進財,楊進財接到手裡,手發抖地看着,連忙點頭:“對的對的,數目再對不過了。”
“楊副總,你紙頭拿反了還能看出對錯,這眼力,比我練了十幾年功夫還要厲害,楊副總你身懷絕技啊。”
張賁在旁邊冷笑說道。
“啊,不用看也是知道對的。”
楊進財心若死灰,這些人老的小的都不是好招惹的啊,瞧着張賁不聲不響,一句話刺的他渾身發痛。
兩個助手更是不敢動彈,站在那裡就像兩根柱子,張賁冷眼掃了一下,又站回了張三賢的背後,一動不動,這氣勢,沒的說了。
老包更是心中暗喜:張耀祖的兒子就是體面,唉,可惜這老小子不在家,不然再說說,把女兒送到他張家,不會吃虧的。
包強心地善良,這周圍幾個村子裡的人都是知道的,而且又是體面人,雖然是靠着老丈人才發的家,但是勝在本分,小時候和張耀祖關係極好,算是脫褲子尿一個槽的鐵兄弟,王愛國算一個,他算一個。
“張三公,要是沒有……沒有別的事情,我、我就先、先走了。”
楊進財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有勇氣在這裡開口說話,太壓抑了,壓力極大,這種感覺,就像是以前嫌犯上公堂的感覺,如果將[***]畫像換成正大光明牌匾,張三賢換上一身知府官袍,一樣的威風。
“楊副總!”
張三賢突然喝了一聲。
楊進財猛地坐回去:“張三公您吩咐,您吩咐……”
“今天好幾個村子的人都是出動了,走路誤工,說不定哪家就身體出了毛病,心裡有什麼怨氣,不知道楊副總有沒有什麼高招,可以治治病,出出氣。”
三少爺端起茶杯,一口牛飲,絲毫沒有什麼品茶的架勢,一片茶葉滑到嘴裡,舌頭動了動,呸的一聲,將茶葉吐在地上。
“誤工費我來出,辛苦費我來出,有一個算一個。我回去馬上派人去各個村裡安撫,一定去,我保證!”
楊進財連忙拍着胸口焦急地說道。
張三賢心中已經滿意,於是哈哈一笑:“楊副總實在是菩薩心腸,佩服佩服,要不要在我家裡吃個便飯?”
“張三公客氣……客氣了。”
說完,竟然逃也似地跑了。
楊進財前腳剛被攙着出門,後面就是爽朗大笑。
“哈哈哈哈,就是一條癩皮狗嘛。”
“割它三刀,還嗷嗷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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