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渡我

第41章

甫一得知駱修從劇組裡回來了, 喬西就給他打來電話,約他和安亦在喬家的別館小聚。

喬家別館在K市郊區,藏在一片青綠竹林裡, 要的就是小橋流水詩意人家的景緻。外圍專做了防蚊蟲處理, 夏日竹林間林風清涼, 確實是個避暑的好去處。

這處別館不對外開放, 只用來招待喬家自己的親朋。

駱修到得最早。

安亦和喬西碰巧在林子外遇見, 一起進來的,路上免不了一通互相嘲諷,逗得別館裡的幫傭小姑娘們路過, 都一邊回頭看一邊偷偷抿着嘴笑。

喬西聽見,拉開盡頭的廂房木門, “你要是不來, 那我在她們心目中的形象一定是英偉睿智的。”

“哦?沒看出來你們喬家這麼喜歡做慈善。”

“什麼慈善?”

“招一羣眼神不好腦子也不好、所以纔會覺得你英偉睿智的幫傭, 那不就是做慈善嗎?”

“…………”

兩人鬥着嘴進來,喬西帶頭, 熟門熟路轉進南側半開放的廂房。

鋪着竹蓆的榻榻米上,駱修坐在房角唯一能攔住一半陽光的地方,正對着手裡的本子看得入神。

喬西兩人進來他都沒擡頭。

喬西嘆着氣,隔着一張古樸木桌在他對面坐下:“瞧瞧這覺悟,這用功程度, 持寡道士, 我覺得你不能招他進你們道慈觀——駱修要是真進去了, 下任觀主的位置多半就跟你無緣了。”

安亦也不在意, 笑着坐下:“那最好不過了。”

“…做道士沒有年終績效考覈是嗎?你怎麼這麼不求上進?”

“你求上進, 所以在國內就花天酒地,等你爸一提進公司的事情, 你扭頭就跑國外去了?”

“你不懂,我這叫求生欲強——我要是進他公司了,他那個血統純正的賽級兒子,還不得氣得要弄死我?”

“看你這點出息。”

“你好,那你那個翻身做主的贅婿爸爸要培養你做接班人,怎麼你還貓在那小道觀裡?”

“因爲我和他不一樣,我還剩點良知未泯。”

“嘖,你有良知?鬼信。”

“……”

兩人見了面就化身兩隻小學鬥雞,互相揭短是家常便飯,駱修眼皮都懶得擡起。

直到這邊暫時休戰,總體吃癟的喬西注意力轉回來。

他一隻手撐着顴骨,另一隻叩了叩桌面,懶洋洋地問:“駱大學士,還學呢?今天是哪本,《道德經》還是《南華經》?”

駱修手裡本子輕合,他疏淡擡頭,慢條斯理地扶了下眼鏡。

“都不是,一本隨筆。”

“隨筆?”喬西愣了下,“你什麼時候開始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了?”

“這個月,月初開始。”

“月初?你在那個什麼有妖劇組裡的時候?”

“嗯。”

駱修沒有深談的意思,喬西卻明顯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起身繞過古樸木桌:“能讓你感興趣的東西可太少見了,我看看?”

“——”

駱修、喬西和安亦三人從小機緣巧合結識,各自因爲那微妙相似的身世和尷尬的家庭地位,早些年一直被圈裡同輩其他人暗中議論。

後來三人成了固定圈子,交情一直來得最深,各自家人也未必及他們之間親近。

所以喬西完全是本能就去拿駱修手邊的那隻褐色本子,卻沒想到,他這邊手剛摸上去要拿起來,本子另一端就被按住了。

喬西怔了兩秒,擡頭。

曳着薄光的鏡片後,那雙深褐色的眸子清冷帶笑:“別的沒關係,這個不行。”

“……”

喬西愣愣地收回手。

聽見這句,還在木桌另一端的安亦都意外擡眼,他視線在兩人間飄了飄,最後落在駱修手指下扣着的本子上。

安亦隨口問:“什麼隨筆,搞得這麼神秘?不過喬西又不識幾個字,看了也沒事。”

原本還在愣神狀態的喬西扭過頭,面無表情:“你大爺纔不識字。”

安亦笑笑,沒搭理他,眼神落回駱修身上。

駱修擡回手:“是別人的,所以未經允許,不能看。”

喬西皺眉:“別人的?那你不是也看了嗎?”

駱修半垂着眼,聞言脣角輕勾了下,眸裡微熠:“我不一樣。”

喬西:“……”

廂房裡死寂數秒。

喬西突然“艹”了一聲,驚恐地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他指着駱修問安亦:“你你你看見了嗎?”

“看什麼。”

“就他剛剛那笑,像不像被什麼妖孽上身了?大師,快,該你顯神通救人收妖孽了!”

“……”

安亦喝自己的茶,隔着嫋嫋飄起來的水氣看了一眼駱修,笑:“你看錯了。”

喬西:“是嗎?”

安亦:“嗯,不是妖孽上了身,我看更可能是被什麼妖精勾了魂。”

喬西:“……”

喬西:“??”

回過神,喬西既驚愕又八卦的目光立刻飄向駱修:“安亦說的,真的假的?”

駱修沒擡眼,淡淡嗤笑:“你不是一直說安亦是賣弄道法忽悠小姑娘的神棍嗎,你說是真是假?”

“這次不一樣……你確實不對勁,很不對勁。”

“哪裡?”

“如果換了以前我們這麼猜,你肯定理都不會理,隨便我們怎麼想。”

“……”

駱修沒再說話,撩起眼望過去。

喬西和他對視兩秒,面色凝重起來:“這進了一趟山裡的劇組,前後才一個月時間……以前老人們總說山裡面有不乾淨的東西,我還一直不信,看來是真的了。”

駱修垂眸莞爾。

見駱修辯解得懶得了,喬西轉向安亦,扼腕嘆息:“看見了嗎?”

“又看什麼。”

“你們道家最有希望成仙的好苗子,就這麼折在個山野深處的女妖精手裡了——多可惜?你師父要是知道你沒攔住他進組,我看都得打你。”

“……”

打趣完,喬西走回駱修身旁:“你這道行有多深,我們可都是見多少年了,還有能勾得動你的女妖精?”

駱修:“別亂說話,什麼妖精。”

喬西:“現在想否認晚了——有照片嗎,快讓我看看,我實在好奇這得是什麼樣的天人之姿才能撩得動你?”

駱修:“沒有。”

喬西:“?”

喬西假作威脅:“你別逼我啊,我不喜歡動用特權,你可別逼我去把《有妖》劇組下到十八上到八十的女同志們翻個遍。”

安亦在後面看熱鬧:“還有山裡的,不能落下。”

喬西:“對,一起。”

駱修並不懷疑喬西的背景和能力,也相信這個只能用花天酒地來誆他父親另一個兒子放鬆警惕的發小有多無聊、想找個樂趣。

駱修撩了撩眼:“不需要去查,你也認識。”

喬西:“嗯??”

喬西思索兩秒,驚愕地問:“你不會是說,卓亦萱吧?”

駱修:“不是。”

喬西:“那是誰啊?”

“……”

【你不會第一次動凡心,就是朝着我、的相親對象去的吧?】

【我從來不奪人所愛。】

駱修眼神一晃。

身側的本子被他拿起,他隨手翻開,視線在那個簡筆畫的小天使上面的標題前停留。

“盲枝。”

“盲枝是誰?我不認——”喬西話聲戛然一停,然後他回眸,“等等,是去年那首評了年度金曲的《渡我》的作者?”

“嗯。”

喬西更疑惑了:“可是外界不是一直傳聞,卓亦萱就是盲枝嗎?”

“……”

駱修眼底笑意一淡,甚至難得皺了眉:“她不是。”

“可卓亦萱自己都默認了?”

駱修:“冒名頂替罷了。”

“哦。”

不等喬西再追問,駱修突然開口:“卓亦萱就是盲枝的事情,傳言的範圍很廣?”

“當然了,尤其是《有妖》之前開機炒作,還把這個話題擡高了不少熱度,現在應該知道盲枝的人裡一大半都相信卓亦萱的[青燈下]就是盲枝的新筆名吧。”

“……”

喬西說完,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這麼說起來,如果卓亦萱不是盲枝,那真正的盲枝爲什麼不出來解釋?被人這麼佔着名號,也太憋屈了吧。”

安亦在木桌上撿了個桔子,一邊剝皮一邊懶散沒正經地笑:“解釋?解釋給誰聽。”

“也是,卓家的勢力,嘖。”

說到一半,喬西腦海裡警鈴一拉,他笑意收斂,正經看向駱修:“你剛剛這麼問我,不會是打算——?”

駱修擡眼,笑意溫和。

“物可以不歸原主,但也不能任人侵佔。”

“……”

·

從M市的偏遠山區回來以後,顧念在家裡衝了澡,洗完出來就把遮光窗簾一拉,手機靜音,倒進牀裡,昏天暗地睡了一天。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纔在昏沉的黑暗裡醒來。

睡飽睡醒以後哪都好,缺了一個月的覺都補回來了似的,洗把冷水臉立刻精神百倍,唯一的問題是……

胃裡正在大奏空城計。

顧念從臥室出來,客廳裡沒人。江曉晴和秦園園昨天下午一回來就說過今天要出門購物、感受城市的芬芳,所以顧念也不意外。

她打開冰箱,從自己那格里翻出了雞蛋、細火腿腸、香蔥和泡麪,拿去廚房。

水燒開,麪餅下了鍋,火腿切片,蔥花切得細碎,淋到麪餅上,又在鍋邊隨便磕了個雞蛋。

等面好了出鍋,顧念終於得以慰藉一下她餓得開始發疼的胃。

趴在料理臺前,一邊吃顧念一邊皺着眉沉思。

餓了胃疼都這麼難受,她寶貝鵝子是年紀很小的時候洗胃,那樣留下的後遺症得有多可怕?

不行,過兩天她得去求問一下她家母上大人,好像家裡那邊有個老中醫,調養身體一直不錯的……

顧念正想着,家裡的正門被推開了。江曉晴和秦園園拎着大包小包,一邊說着什麼一邊進來。

“……她就是不要臉!”

這迎面一句,聽得顧念懵然地咬着面擡頭。

江曉晴一臉的義憤在轉回來看到顧念後,變得舒緩了點,“我們睡美人可終於睡醒了啊?”

顧念含糊應了一聲,咬斷嘴巴里的麪條,“你們出去買東西了?”

江曉晴:“嗯,家裡的不是放壞了就是過期了,零食之類的也空了,我們就去大肆採購了一番——爽!”

顧念點點頭,想起什麼,指了下自己手裡的泡麪碗:“你們吃泡麪嗎,我給你們下兩份?”

“別別,哪能勞煩你?”江曉晴放下大包小包。

秦園園也附和:“我們上午還在說你這個月累壞了,千萬不能吵到你。”

“沒事,已經好了。”

等兩人歸攏好各自買回來的東西,回到客廳,顧念也收拾走自己的碗筷,隨口問道:“你們進來的時候在說什麼事情,曉晴好像很不忿的樣子?”

“哦對!還沒跟你說這件事!”江曉晴義憤填膺地衝過來,“我跟你說,那個卓亦萱可不要臉了!”

聽到這個名字,顧念一頓,“怎麼了?”

“《有妖》不是殺青了嗎,然後今天劇組官方發了殺青慶祝微博,還放了卓亦萱的一段採訪——她大言不慚地說劇本里每一個人物都是她的心血!而且竟然還說什麼,自己想要靠這部作品,撕掉大家貼在她身上的過去的標籤,希望大家記住現在的嶄新的她?我呸!”

江曉晴氣得臉紅,已經開始擼袖子了——

“她有什麼過去的標籤,啊?不就是說盲枝的事情嗎?她還要不要點臉,本身就不是,現在竟然還想踩在盲枝的肩膀上,讓別人看見嶄新的她?嶄新個頭!那是她的劇本嗎?啊啊啊啊我要被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氣瘋了!”

顧念走了神。

秦園園無奈笑着上來勸:“好啦,你就別生氣了,在路上看到這條以後你都氣了一路了。”

江曉晴抱着沙發上的抱枕撕扯發泄:“我也想不氣啊啊啊,但是沒辦法!做不到!好希望盲枝大大立刻出現,最好光芒萬丈那種,碾壓她!打腫她的臉!”

“……”

秦園園苦笑,沒辦法地看向顧念。

顧念回神,莞爾:“你想得太簡單了。”

“嗯?!”江曉晴立刻回頭。

顧念走過去,“你怎麼確定,盲枝出現就能光芒萬丈?”

“我……”

“按照現在情況,最合理的推斷應該是她已經默默無聞,泯然路人了。”

“不可能!”江曉晴想都沒想就否認了,“以盲枝的才氣,只要她願意,那她就一定可以功成名就!”

顧念失笑,輕聲說:“功成名就?哪有那麼簡單。”

江曉晴沒說話,但看錶情顯然是不忿也不認同。

顧念坐到她身旁的沙發上,聲音輕和:“就拿我們的圈子來說。有多少人夜以繼日地寫劇本,熬故事,好不容易完成了,要上門央求着別人看一眼,還被拒之門外,甚至惡言相向,最開始躊躇滿志,最後餬口都難?”

“……”

“又有多少人,即便揹着抄襲借鑑的罵名,依舊能名利雙收,風光無限?”顧念拍了拍低頭的江曉晴,笑,“功成名就很難的,在無數人看着‘成功’的先例都想走那條‘捷徑’時,堅持原則、堅持底線的功成名就就更難了。”

“……”

江曉晴掙扎好久,不甘心地擡頭:“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希望盲枝能站出來。”

“站出來?”

“對,她和我們不一樣,她有她的實力和底氣,我們沒辦法做到,但她能。如果她光芒萬丈、她能碾壓那些齟齬小人,那我們就不會這麼氣憤又無力了。”

“——”

顧念怔住,還沒放下的手僵停在江曉晴的肩頭。

江曉晴沒察覺,她喪氣地低了低頭:“但我知道你說得對,這個圈子、不對,應該說這個世道好像就總是叫人悲觀,惡者功成名就,善者默默無聞……我就是個俗人啊,我也想有名有利,我們把盲枝當偶像不只是喜歡她寫的東西,也是認可她作爲榜樣。所以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忍不住想,我只是個普通人啊,如果連盲枝那樣的人都做不到,那我堅持的那些東西有意義嗎?”

客廳裡沉默許久。

江曉晴突然反應過來,連忙擡頭,尷尬地笑着擺手:“哎呀我都在說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就是今天被卓亦萱的不要臉給震驚到了,沒忍住就——”

“對不起。”

“?”

江曉晴驚愕回頭:“顧念你,你幹嗎突然跟我道歉?”

“…沒什麼,只是覺得我以前太看輕你們了。我忘了當名字成爲一種符號,那它本身就被賦予了責任和意義。”

“啊?”江曉晴越聽越茫然,“我怎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看輕我?爲什麼?”

顧念擡頭,笑容重展,伸手揉了揉江曉晴的短髮:“就是,以前以爲你只是個傻白甜,沒想到你考慮得這麼多——我很抱歉。”

“……?”

江曉晴茫然轉向另一側,問秦園園:“她是不是在陰陽我?”

秦園園同情地看她:“直白到這種程度上,已經不算是在陰陽你、是在明晃晃地嘲諷你了。”

江曉晴:“!!”

等江曉晴轉回頭去要找顧念算賬,顧念早已經最快速度起身回房間了。

江曉晴理順了被揉亂的頭髮,好氣又好笑地衝刺追上去:“顧念你每天都有一個要挖苦我的指標是不是!不挖苦我晚上躺在牀上會睡不着嗎?你別跑!”

“砰。”

房門險而又險地關合,江曉晴被關在臥室門外,只聽見裡面傳出女孩劫後餘生的得逞笑聲。

等終於鬧騰完,門外江曉晴放棄離開,耳邊也安靜下來。

靠在門後,顧念臉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

是她自欺欺人了啊。

她跟自己說逃避可恥卻有用,她龜縮在自己的那個殼子裡,還一直說服自己:你的選擇沒錯,錯的是那些人。

可她只說給了自己聽。

原則不是一個殼子,不該供她躲在下面逃避現實,還要自我安慰:外面太黑,她是不想同流合污所以纔不出去。

原則是一面旗,她應該握着它,應該正大光明,讓所有人看見她站在旗子下,應該爲它發聲。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話不假,但這話不該用於原則上。

因爲原則不“窮”。

如果有原則者都在獨善其身,那天下才會成爲無原則者的天下。

顧念沉默許久,走到牀邊,拿起了桌上的手機。

手機裡有她已經2年沒有登錄過的、名爲[盲枝]的認證賬號。顧念僵着手指重新啓動,認證,登錄。

在那個陌生又熟悉的界面裡,她瞳孔不可抑制地輕顫了下。

但她還是點下去,一字一字鍵入。

兩分鐘後。

那個有無數粉絲、卻已經長草兩年的空白賬號下,突然彈出一條更新提醒——

【兩年前我摔到懸崖下,然後秉持着“在哪兒摔倒就在哪兒躺下”的精神,我躺到了現在。】

【現在我想重新爬上去了。】

【等到我站在山頂的那天,我想挺胸擡頭,告訴你們我真正的名字。】

【你們願意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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