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章 有孕

史官記,乾永二年七月十一,帝率精兵五十萬御駕親征東郡。

乾永二年七月十一,林太尉攻佔東郡郡都藏雲。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北郡精兵三十萬突襲藏雲。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林太尉十萬兵卒盡被困於藏雲。

這一切僅發生在兩日之內,北郡的兵卒彷彿神兵天降一般,在一夜間迅速包圍藏雲,使得城內的周朝軍隊,瞬間成了翁中之鱉。

而,城內的供給,至多僅夠維繫月餘,更爲雪上加霜的是,林太尉率軍一路攻克的沿途城鎮,亦在一夜之間,赫然都插上了另一面旗幟。

這面旗幟只要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

詭異地,讓人無法忘記。

玄黑的旗身上,勾勒出,一隻碩大的蝙蝠。

蝙蝠雖是墨黑色,但,卻在同色的旗身上,鮮明地顯現出來,因爲,勾勒蝙蝠所用的,是一種腥紅如鮮血般的絲線。

紅與黑,這兩種絕對的色澤,終將這一年的夏末,渲染出,悲愴絕決的味道。

緋顏醒來時,已是七月十二日,這一睡,她睡了整整兩日,和祭天前一樣,沒有任何感覺地,僅是熟睡。

果嬤嬤在她的榻前守了兩日。

而這裡,是長樂宮的偏殿。

玄憶在那晚,就把她抱到長樂宮,她明白,他希望,在他親征的這段時間,由太皇太后庇護她的周全。

可,這真的是她所要的嗎?

不是。

她目光暗淡地往殿外望去,那裡,是他彼時離去的方向吧。

他在離去時的心,該有多麼的難捨,她想,她能體味得到。

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殿門的軒窗上,依稀可見,有人影憧憧。

“那是皇上留下的滴血盟。”

果嬤嬤順着緋顏的視線望去,稟道。

他,竟把滴血盟都留了下來。

滴血盟人數雖不多,但,近身護衛帝王,經這麼多朝的錘鍊,卻是最穩妥的——

在兩軍對壘時,這份護衛,更是不可或缺。

而他連他的近身親兵都留下來予她,他真的,把她的周全,凌駕於他的安危之上了!

這,正是她最不安的。

她的手拽緊絲被,復鬆開時,徑直,就要下榻。

小腹驟然一陣抽痛,手捂住小腹,蓮足卻疲軟地一個踉蹌。

“娘娘 !”果嬤嬤忙上前扶住緋顏。

緋顏的臉色蒼白,她的蓮足踏在絲履上,絲履尖的珠綴把她的腳底,咯得疼痛無比。

“娘娘,皇上留下口諭,讓娘娘在這,好生將養身子,等他回來。”果嬤嬤覺得到緋顏的手臂冰冷一片,忙一邊俯下身子,替她將絲履穿上,一邊道。

等他回來?

東郡的戰勢,真的那麼簡單嗎?

如今想來,那晚,他說的話,更象是決別的囑託。

緋顏閉上眼睛,手握緊成拳,指甲深深地嵌進手心裡,晰明地道:

“本宮想見太皇太后。”

“還請娘娘先用膳點。”

果嬤嬤親擊手,殿外,早有宮人魚貫進入。

皇上這次所用的迷香,會讓緋顏沉睡兩日,兩日間,果嬤嬤僅能伺候緋顏用些許流質的食物,是以,在緋顏將如期醒來的今日,她早準備好該有的膳點,這自然也是皇上臨行前的吩咐。

“嗯。”

心神再不安,可,若不吃點東西,她根本沒有力氣,去做接下來的事。

甫用完膳,殿外,就傳來太皇太后駕到的的通傳聲。

太皇太后由蘇暖扶着,緩步邁入殿內。

緋顏欲待起身,太皇太后已安住她的手:

“不必多禮。哀家也早該來瞧你,只是你一直睡着未醒。”太皇太后牽着她的手,一併坐下,方道,“你們都退下罷。”

衆宮人喏聲退下,殿內,除了冰盆裡置着的冰塊融化,墜進冰格中發出一丁點聲響外,再無其他的動靜。

太皇太后收回牽住緋顏的手,微攏起廣袖,望向她,道:

“皇帝親征前,把你交於哀家照拂。希望,你能明白皇帝的一片苦心。”

一語訪落,緋顏站起身子 “撲通”一聲跪於地:

“太皇太后,請讓臣妾出宮,跟隨皇上—— ”

“放肆 !”太皇太后手拍桌几的邊沿,斥道。

是,她是放肆了,但,她不能不說:

“臣妾明白這是逾上之言,但,東郡之戰,太皇太后比臣妾更知曉其中的險惡,如今,皇上把滴血盟皆留在宮內,僅爲護得臣妾一人的周全,試問,臣妾難道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宮中嗎?”

“皇貴妃不心安理得地待在宮中,難道,皇貴妃以爲,能代皇帝殺故退兵不成?做爲后妃,皇貴妃更該恪守后妃的誡責!”太皇太后冷聲道。

“是,臣妾爲一界女流,手無縛雞之力,自不能上陣退敵,但,皇上不僅是天下萬民的帝,亦是臣妾的夫君,試問,臣妾能眼看着夫君鏖戰疆場,自個卻安逸宮中嗎?臣妾唯求能隨行軍中,日日伺候着臣妾的夫君,請太皇太后成全!”

緋顏重重跪叩於地。

夫君,可,皇帝又怎會僅僅是一個女子的夫君呢?

太皇太后一手虛扶起緋顏,語音不復方纔的犀冷:

“皇貴妃,哀家並不是第一次,教誨於你,再多的話,哀家也不願多說,只這一條,你卻要記得,作爲后妃,皇帝再怎樣寵你,“夫君”這二字,惟獨皇后才能喚得,如今,雖中宮因着戰事延後冊封,哀家並不希望皇貴妃因此就忘記這個章法!”

緋顏的身子哆味了一下,單薄的身子愈發如一片風中的黃葉。

她聽得清楚太皇太后的用意,可,她真的能安心留在這宮裡嗎?

太皇太后的眼底拂過一絲的悲憫,不過,稍縱即逝,倘不用這看似殘酷無情的話拒絕眼前這個女子,恐怕,她還是會求。

而玄憶臨行前,清楚明白地拜託於她,莫要讓緋顏出宮,哪怕宮裡危機四伏,比之隨行戰場,終究還是好的。

這是她這個孫兒,第一次,懇請她做的事,她想,無論怎樣,她在,必是會護得緋顏一天。

她睨向緋顏,繼續說道:

“皇貴妃,既然新後未冊,這後宮,今日位份最高的仍舊是你。皇上臨行前和哀家說了如何處置澹臺才人,此事,雖不是澹臺才人所爲,但,才人如今心智全失,傳出去,亦是成爲皇室的笑柄。不如,就由皇貴妃私下發落了罷。”

緋顏的心驀地一震,太皇太后從廣袖中取出一個白瓷瓶:

“這,是千機。無色無味,服者,就如同永遠睡去般安祥,再沒有絲毫的痛楚。賜給澹臺才人,也算是,全她一個孝節罷。”

“太皇太后! ”

緋顏無法相信這會是玄憶的決定,他不會這般地冷血。

太皇太后的手輕輕放到緋顏的手上:

“祖宗的規矩,患瘋病過世的后妃,去後不能停靈於鶴歸堂,另用靈樞裝了,從定安門運到清陵,亦是不容在妃陵入葬的。”

太皇太后看似不經意地說出這句話,緋顏的心底,陡然清明。

“這件事,就由皇貴妃去辦吧。”太皇太后起身,複道,“哀家希望皇貴妃能專心協助哀家打理這後宮,勿要再提什麼不該提的要求,皇貴妃要知道,這宮裡少一個低位的后妃,不足爲奇,若少的是一高位的后妃,只會徒添不必要的紛擾!”

太皇太后的話字字點到即止,緋顏的心,旋即落到谷底。

接過白瓷瓶,瓷片冰冷地蘊貼着她的手心,她才發覺,原來,她的手心,竟比那白瓷更冷。

木然地跪安,看着太皇太后離開殿內,她知道,這一次,她離玄憶不過又遠了一步。

無論她再怎樣追,或許,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他想許她的周全,並不是她所要的。

他和她之間,還是隔了那一條鴻溝,無法跨越。

喚來果嬤嬤,梳洗停當,甫要出殿,突見,甬道上急急地奔來一名太醫,宮燈明晃晃地照耀下,她辨得清,正是太醫院的徐院判。

他一徑地往正殿奔去,奔得很急,只通稟一聲,就被允入殿,緋顏站在殿門外,依稀聽到,殿內,隱隱約約,順着風聲傳來:

“蓮妃……有孕……”

偏殿離正殿並不遠,隔了花圃,這聲音,說得縱然不大,卻落進她的耳中。

孩子的喜訊,對於如今的後宮來說,無疑是最值得讓人期待的事,這些期待背後,或許會有其他的謀算。

但,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玄憶早表明心意,他的解釋,對她纔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她放得下任何的事。

哪怕,還是會酸澀,可在如今,都比不上她心內更深地關於擔憂玄憶安危的忐忑。

緋顏攏了一下披帛,輕聲:

“傳肩輦往冰冉殿。”

青衿宮距長樂宮不算太遠,半盞茶的功夫也就到了,昔日門庭若市的青衿宮,如今,門可羅雀,宮內得勢的秦昭儀因宮女掌摑澹臺姮一事,雖未被降位,卻也是罰了半年的月俸,這一罰 ,自然讓踩低拜高的宮人得了風向的指示,一切的供給也愈發的剋扣了。

緋顏沒有往主殿行去,徑直去了冰冉殿,未進殿門,已覺一股熱氣轟然襲來。擡眸一望,大伏天裡,殿內所有的冰盆中竟無一塊薄冰。

“這,是怎麼回事?”

她冷聲發問,一旁,早有伺候澹臺姮的宮人近身稟道:

“回皇貴妃娘娘,去內務府要了幾次,都說今年天氣突兀地就燥熱起來,冰庫的冰不夠各宮的供給,需等宮外的冰庫運了新的來,再做調配。”

“這句話是誰說的?”

“是內務府專司冰庫的安公公。”

“傳本宮口諭,安公公司職不利,打二十極子,調往墩鈴司。”

“是,娘娘 ”果嬤嬤眉心皺了一下,躬身領命道。

“你們候在這。”

緋顏吩咐完,獨自往殿內行去。

殿內悶熱的空氣裡,混着一種中藥散發不開的味道,愈讓人覺得嗆鼻難忍,四處的軒窗縱開着,這股味道卻彷彿凝着不動一樣,淤積不去。

牀榻上,澹臺姮臥躺着,斜蓋了一方絲毯,美麗的容顏,此時,只剩病態的蠟黃,緋顏走近她,她已被腳步聲驚醒。

微側了身子,她望向緋顏,額發被汗濡得發膩一樣貼着臉,她的脣上結了厚厚的痂,黑暗暗的地方,想是上的藥膏沒有塗抹均勻所致。

緋顏坐到她的榻前,想及澹臺謹的離世,鼻子一酸,臉上,卻不能露出半分的異樣。

“才人,本宮瞧你來了。”

她輕柔地說出這句話,澹臺姮望向她的目光裡,只透出一股悲涼。

之前對秦昭儀那石番話,她相信秦昭儀是不敢再生造次。

但,原來,這宮裡,不是無人造次就能讓人心環希望。

澹臺姮的樣子,僅讓她看到,對這深宮的一種絕望。

短短几日,澹臺姮的轉變不過是一個女子,最真實的反映吧。

沒有帝恩,又慘遭刑罰,越驕傲的人,越會在這種打擊裡,迅速的絕望。

“不必說話,你的傷還未大好。”緋顏的聲音很輕,她從袖中取出那白瓷瓶遞到澹臺姮的眼前,“本宮知道才人熬得很辛苦,若你想遠離這種辛苦重新開始,這瓶藥可以幫你。”

拿出白瓷瓶的那一刻,她其實並不能確定澹臺姮是否願意放下宮裡的一切,到民間做一個普通的女子。因爲,這樣的結果,對於一名曾被君王臨幸過的后妃來說,其實,莫過於是另一種的殘忍。

但,她必須這樣直接地說。

越早送澹臺姮出宮,對澹臺姮越是好的。

太皇太后話裡的意思,她懂。

對於宮內女子落井下石的手段她更加懂。

澹臺姮的目光移到那石白瓷瓶上,終是張了一下那滿是傷口的嘴:

“我… ”

吐出這一字,一顆清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和着汗水粘膩的髮絲,這樣的她讓緋顏握着白瓷瓶的手,猶自往後退了一下。

“我不甘。”她用力說出這四字,由於牙齒缺損,帶着漏風的呼呼聲。

不甘,又能怎樣呢?

心氣愈傲的人,再這樣下去,只會是一個死字。

她,尚不知道澹臺謹已死的消息,若知道,恐怕,更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澹臺謹的死,爲的就是換澹臺姮的生。

所以,她不容許,澹臺姮再出任何的意外!

“活着,總比死好。”緋顏低低說出這句話,復把白瓷瓶放到她的跟前,“這深宮,還有什麼值得你牽念的呢?”

“我不甘,爲什麼,我比不上她!”說出這句話,她的嘴癒合的癡口終於再次開裂,殷紅的血融了黑色的膏藥,一併流了下來,緋顏方要執起絲帕於她擦拭,卻被她按住手,再動不得。

“有些東西是擦不乾淨的。”她凝着緋顏的眼睛,吐出這句話。

這一次,她終於,看清了緋顏的眼睛。

那是多美麗澄淨的一雙眼睛,就象她一直比不過的那名女子眼睛一樣。

原來失去那名女子,皇上,依舊會尋找她的替身。

彼時,她以爲,那名女子不過是林蓁的替身,但,當她刻意接近林蓁, 才陡然發現,這,竟是個錯誤。

那名女子,從來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爲什麼,那名女子總能得到最好的呢?

澹臺嫿,這三個字,刻進她的心裡,從小到大,隨着年齡增長,愈刻愈深。

這種刻印,僅和嫉妒有關。

是的,嫉妒

從小,她就希望入宮爲妃,做爲皇帝的寵妃,無疑,對她這樣的世家女子來說是最榮光的一件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一道聖旨,被宣入宮的卻是澹臺嫿。

好不容易,南越亡國,她以爲澹臺嫿終於死在那場國破宮變中,卻不曾想,不過又是一場命運和她開的玩笑!

她煞費苦心,違背父親的意思,入得周朝的後宮,本以爲,憑她的貌美,必能脫頓而出,獨佔帝心。

可,選秀臺的那句賜向鸞臺,恰是帝王最無情的寫照。

最終向鸞臺的,始終是澹臺嫿,一個亡朝的棄妃,身侍二主的賤人!

她不明白她哪裡比不上澹臺嫿,卻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敗給澹臺嫿,敗得顏面盡失——

哪怕如今澹臺嫿已死,現今最當寵的皇貴妃,也由於那一雙和她相似的眼睛,一夕之間,從聖女變爲最高位的后妃,獨寵後宮。

連這樣美貌的皇貴妃,都只是澹臺嫿的替身。

若她的容貌相似於澹臺嫿 或許,這深宮的帝恩,對她纔有所轉圜吧。

她不甘心,然,心底愈濃的絕望,讓這份不甘心,僅能化成無邊的嘆息。

絕望,原來,離希望,永遠只是一線之隔。

她,爭不過澹臺嫿。

這個賤妾生的庶女,終究在媚惑男子的功力上,如她那卑賤的母親一樣,勝過了她。

她,不過是,宮內權責傾訛的犧牲品,縱是死,那石無情的君王,也是不會憐惜的了。

她的手顫抖着,接過那白瓷瓶。

“這,可以讓我忘記一切麼?”

是的,她想忘記過往的一切,因爲在絕望中,她看不到任何活着比死還好的希望。

但,誰又願意死呢?

命,畢竟對每個人來說,只有一次。

“這瓶藥,並不能讓你忘記一切,僅能讓你重新開始。”

緋顏的聲音很淡,她看得懂,澹臺姮眼底流露出的那一抹摻雜着怨憤的絕望,所以,她不會讓她知道,她就是澹臺嫿,她依舊僞裝着她的聲音。

縱然,會憐憫她,可,這種憐憫與信任無關。

澹臺姮接過那白瓷瓶,甫到脣邊,卻仍猶豫了一下。

“鬥來鬥去,到頭,只會讓自己失去更多,比來比去,最終迷失的,也惟有自己。澹臺才人,這深宮的殘酷無情,難道真的,是你想要的嗎?縱然掙得到一時的榮光,暗裡,酸苦自知,連真心相待的一心人,都是不可得的。”

緋顏說出這句話,是的,若她沒有玄憶,她根本不會願意繼續待在宮裡。

可,大部分的女子,終究是得不到帝王之愛的。

於,澹臺姮。

亦是。

澹臺姮閉上眼眸,仰首,將那白瓷瓶中的藥水,悉數嚥下。

既然不願就這樣帶着絕望死去重新開始,對她來說,是如今唯一剩下的路。

畢竟澹臺嫿再怎樣處處勝過她,終死於宮庭的爭鬥中,在經歷宮鬧紛爭後,她若還活着,只這一點,是她勝過了澹臺嫿罷。

這樣想時,她含笑飲盡藥水,亦含笑,閉上了眸子。

緋顏看她沉沉睡去,連鼻息都無的樣子,剎那,曾以爲她真的去了,漸冷的身子,惟心口那石絲餘熱,讓緋顏知道,這瓶藥水,真的,不過是假死藥。

她俯下身子,細心地替澹臺姮擦去嘴角潰留的鮮血,恰此時,殿外,傳來蘇暖的急叩殿門聲。

“皇貴妃娘娘!有稟 !”

“進來罷。”

蘇暖急急進入殿內,臉因本跑猶自漲紅着。

“才人的遺體交予蘇嬤嬤了。”緋顏收回絲帕,兀自望着牀榻,吩咐道。

“這裡奴婢會安排人處置,可現在,還請皇貴妃娘娘跟奴婢速回長樂宮!”

蘇暖從來沒有這般驚惶失措過緋顏這才覺得似乎,情形有些不對。

未容她細想,蘇暖已躬身請她出殿。

殿外早有另兩名太皇太后跟前的宮女處理澹臺姮的“屍體”。

若她沒有猜錯,澹臺姮會被裝進“靈樞”,運往清陵,而,最終應該會半途調包,交於澹臺姮的母親。

澹臺謹畏罪自盡後,玄憶並未推罪於族人,只命澹臺一氏遷出鎬京,發往舞陽。是以憑着澹臺府往日的積蓄,安居於舞陽,自是不用擔心生計的問題。

這樣的結局,對於澹臺姮來說,或許,是最好的。

甫至長樂宮,頓覺氣氖有些異常,這一路肩輦行得極快,讓她的小腹, 又隱隱開始抽痛,她幾乎是捂住小腹,下的肩輦,蘇暖覺到緋顏神色不對,忙上前扶住她,一路行進主殿,殿內,早跪了倆人。

一人,是滴血盟統領菲靖, 另一人正是太醫院院正。

太皇太后肅穆地站在殿內鳳目示意間,蘇暖早合上殿門。

“爾等方纔服下的是千機,無色無味,只要爾等安然護送太子和皇貴妃至皇帝身邊,皇帝自會賜爾等解藥。”

緋顏有些驚愣地望向太皇太后但太皇太后的神情,分明是認真肅穆的。

菲靖和院正手中,都拿着一個墨綠的瓷瓶,與方纔她拿的瓶子顏色不同,瓶身也較大,所以,裡面的乾坤應該也不會相同。

“微臣謹尊太皇太后口諭,定當護送皇貴妃,一路玉體無礙 ”院正忙不竭地跪下道。他行醫多年,自是知道千機的毒性。

這毒的解藥,歷代僅有周朝的皇帝所有,亦是皇帝用來牽制人心的一種毒藥,故名爲千機。

服此毒者,每日需定時服用一口千機,方能續命,但千機之毒,若運於周身,九九八十一天,則再無藥可救,所以,對於他來說,八十一天之內,沒有解藥,這命,也就等於是賠了。

念及此,他當然忙不竭地應聲領命。

然,菲靖卻不領命,兀自跪在那邊,道:

“恕末將不能領命!末將只聽命於皇上,皇上的口諭是讓末將率滴血盟衆將士,在宮內護得皇貴妃的安寧!”

“愚忠!”太皇太后唾道 ,“哀家告訴你,若現在你不護送皇貴妃離開禁宮,那麼,皇貴妃的性命,恐怕都不是你所能保得住的!”

“太皇太后?!”菲靖震驚地擡起頭來,不解地看着太皇太后。

“這天,就要變了!或許就在今晚,或許就在明日,你們必須立刻從長樂宮的密道出去!否則,就是辜負了皇帝之託!同時,亦爲了你們自個的命,現在,立刻走!”太皇太后說出這句話,廣袖一揮,眉心顰成川字紋,更讓人覺得事態的變化,恐怕真的不盡如人意。

“你們暫且退下,半個時辰之內打點好一切,但不得退出長樂宮,你們所要的東西,吩咐殿外的嬤嬤,她自會交代宮人替你們收拾。”

“是。”二人再無異議,齊聲退下。

“太皇太后?”緋顏捂住小腹, 額際隱隱有汗珠沁出,太皇太后上得前來扶住她的手,示意蘇暖暫退一旁。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宮中,恐怕再不是哀家所能控制的,無論皇帝或是哀家,都沒有料到,這天變得這麼快。”

“難道,攝政王 —— ”緋顏一念間已然清明。

“顏兒,”太皇太后止住她要說的話,遂道,“答應哀家,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再回宮,要回,也是皇帝御駕凱旋時再回!否則,切莫再回宮!帶着太子,沿運河一線下去,就是藏雲,沿途,恐怕,戰亂不斷,但,哀家適才早用信鴿通知皇帝,相信,在平川,他就會留下兵馬接應你們。”

“太皇太后,您呢?”

緋顏從這字裡話間,已知事態的嚴重。

背後的陰謀締造者,終於迫不及待地,要將這陰謀公諸於世,帶來的,除了血雨腥風之外,不過是顛覆朝綱的狼子野心。

“哀家哪裡都不會去,這後宮哀家待了四十年,即便是死,哀家也要留在這!”

太皇太后說出這句話,更緊地握住緋顏的手:

“好好休息一下,即刻準備從暗道離開,這一處暗道,是宮裡唯一的一處,也是歷代太后都必須居於長樂宮的原因。”

“太皇太后,臣妾想回合歡殿, 收拾一些東西,是否可以?”

“不,你哪裡都不能去,就在這歇息,因爲哀家並不知,宮門那邊,是否已有了變數。”

這句話,讓緋顏僅想起,彼時的南越破宮,那一幕幕的驚悚場面歷歷在目地於眼前閃現,她的手心更加地冰冷,包括小腹的疼痛也越來越讓她無法忍耐。

對了,她想起來,太和殿還有冥霄讓她去取的天母草,她一直都沒有時間去,可如今,哪怕有了草,又有何用呢?

天下紛亂,而這一役,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止。

“太皇太后,煩請讓人把合歡殿的那個妝匣替臣妾取來,好麼?”

“嗯。”太皇太后應允,蘇暖早會意退出殿外。

不多時,奕鳴被帶往殿中他睡眼惺鬆,顯然是被人於夢中喊醒,全然並不知道眼下的情形。

緋顏忍住腹痛,伸手攬過奕鳴 ,奕鳴乖乖地俯貼在她的懷裡,殿外,蘇暖早取來妝匣,緋顏打開妝匣,取出裡面一對銀製的龍鳳紋鐲子,戴到手腕之上,其餘的皆置放在一旁。

“你們速換上尋常百姓的衣裳。”太皇太后冷靜地複道。

一切甫定,菲靖和院正再次步進殿內,二人皆準備妥當,隨身的宮人,只帶了佟兒和果嬤嬤二人,及十名滴血盟的精銳。

一衆人等,皆打扮成尋常百姓人家,除了緋顏容色傾城外,其餘,並無不妥。太皇太后凝着緋顏的這張臉不僅皺了一下眉。

院正早會得意來,上得前道:

“太皇太后,微臣有一草方,可讓皇貴妃娘娘暫時看起來氣色不佳。”

太皇太后頷首間,院正呈上一瓶藥膏呈於緋顏,緋顏甫打開,頓覺熟悉,正是景王彼時於她的蠟膏。

“這蠟膏,若停用,會有損容貌麼?”她脫口問道。

“回皇貴妃娘娘的話,這本是黃檀蠟膏,塗上可使氣色不佳,用水洗去,就恢復容顏,定不會有損娘娘傾國之姿一分一毫。”

原來如此!

玄景,他所要的,無非就是讓她甘心用息肌丸,魅惑之香,能誘得帝心,卻亦會一步步地,失去生育的能力。

她的脣邊浮出一抹笑脣,她竟然,還真的以爲,停用蠟膏,必須用息肌丸,方能保得容貌。

只有她這麼蠢的人,纔會被他騙吧。

騙了一次,又一次……

強攏心神,她熟諳地將這蠟膏抹於臉上,亦遮去傾國的妹豔。

蘇暖另把一包裹交於蘇嬤嬤,裡面是一路的盤纏。

“哀家就把太子和皇貴妃託付於你們了!”

一語甫落,太皇太后即刻轉身,帶着他們一衆人往內殿行去。

她藏青的緞裙在鮫燭的映照下,只湮出一種無邊的悲涼。

榻前的如意觀音象在太皇太后手中輕輕轉動,旋即,牀榻下顯出一條通道,這條通道黝暗深邃,似乎一眼望不到頭。

“快下去罷,此密道通往城外的一條小道,這是開啓出口石門的鑰匙。”太皇太后從觀音象下取出半環白璧,交於緋顏。

滴血盟,這次僅隨行十人,畢竟,若帶全部的親兵上路,反會引人注意。

點燃火摺子,菲靖一馬當先走在前面,滴血盟的其餘十人分別散於隊形兩側。

緋顏由果嬤嬤扶着,走在中間的位置,甫下石梯,身後的牀榻已然闔上,闔上的瞬間她恍愧地聽到,似乎,有急急的腳步聲,在殿內響起,而,這腳步聲,並不是僅屬於一個人的,聽得聲音,必是十多人以上。

她的心,瞬間被揪緊,可小腹的疼痛卻是愈來愈烈,每走一步,都有支持不住的痛苦。果嬤嬤覺到手臂一沉,忙道:

“娘娘您怎麼了?”

院正緊走幾步,跑到緋顏身邊,輕聲道:

“娘娘得罪了!”

因時間緊迫,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做什麼懸絲診脈,果嬤嬤忙將一絲帕覆在緋顏的手腕之上,院正的手立刻搭於覆了絲帕的腕口,甫一搭,他的眉皺成川字。

脈相極爲奇怪。

他行醫這麼多年,都辨不清,這究竟是何脈相。

“無礙的,是娘娘太過疲勞所致。”

既然沒有辦法斷定,他只能暫時安慰皇貴妃。

緋顏輕點頷首:

“本宮沒事,快走!”

果嬤嬤一手架起緋顏,奕鳴仍緊緊拉住緋顏的手不放,一行人迅速從地道內向前行去。

長樂宮。

太皇太后方把牀榻闔上,已聽到,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的手沒有絲毫猶豫的將那觀音象,碎然砸碎。

這一砸碎,千龍石下,通往牀榻的這一門,終究是再進不去了。

唯一的出口,僅是城外的石門。

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這麼做,可如今她清楚地知道,她必須這麼做!

此時殿外來的是何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清蓮香,那麼幽幽地在殿內縈繞開時,帶於她心中的不過是一絲莫名的傷感。

他,還是走了這一步路。

擡起鳳目,一瞬間,她似乎又蒼老了些許,或許從當年入宮開始,她就已經蒼老了。

“攝政王,,這麼多人擅入長樂宮,難道是想逼宮不成嗎?”

她的話說得極其雲淡風清。

而,眼前的形勢,卻實是與雲淡風清沒有任何的關係。

“太皇太后,本王只是率兵保護禁宮的周全,以免別有用心之人,藉着皇上御駕親征在外,擾了宮內的清靜。”

“哦,是麼?”太皇太后的絲履踏過地上的觀音象,一步一步走近攝政王,“可哀家卻認爲,是王爺擾了這禁宮的清靜。”

“太皇太后,太子殿下呢?”攝政王問出這一句話,深暗的眼底,拂過一絲陰霾。

“太子殿下此刻早已歇息,王爺的護衛不包括驚醒太子殿下的清夢吧?”

太皇太后終於走到他的跟前,離得他這麼近,有多少年,她沒有離他這麼近了呢?

“是麼?本王剛從太子殿下的偏殿而來,伺候太子的嬤嬤告訴本王,太子殿下半個時辰前就被太皇太后叫到了這裡,難道,是那嬤嬤誑了本王不成?”

“王爺,這句話,怎麼讓哀家聽起來覺得,別有用心之人正是王爺您呢?”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這名男子,她愛了這麼多年的男子,全然在今晚褪變得,讓她瞧不出本來的樣子。

或許,這纔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刻意隱忍住的樣子罷。

從當年安陵羽熙自盡那晚開始,他,早就變了。

而她,因着對他的愛,才刻意不去面對這份褪變。

可,這份愛,其實早在時光的流逝中悄然地變質,惟獨她,終是不願意承認的逃避到了現在。

“既然太皇太后如此說,那本王也不與太皇太后多說無益的話。”攝政王眸光將周遭的一切悉數收入眼底,“太子殿下總不至於在這殿內,憑空消失了吧?”

“王爺,哀家想安置了,請王爺還是帶着你這些忠心的親兵們,退到殿外去罷。”

太皇太后的手,悄然地握到袖底,那裡有一柄峰利的匕首,碧澄澄的匕首,是她這麼多年來一直防身的利器。

沒有想到第一次用,卻是在今晚,這樣一時刻。

攝政王並不退下,脣角勾起犀冷的弧度:

“太子殿下究竟去了何處?本王不想再問第二遍!”

話語甫落,太皇太后雙臂微張,飛撲入他的懷裡。

藏青的翟衣裙裾拖拂過光亮如鏡的金磚地,如同雲霞流轉過屬於她的這片天際,翩然撲入他環中。

“嗤!”

低微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那麼地輕,卻帶着一種絕決……

終章1:但曾相見便相知

她,從來沒有這麼近地倚靠在他的懷裡,他的懷裡,有着清蓮的馨香亦有着這麼多年,她一直希冀得到的,來自於他的溫暖。

可,第一次,蘊貼在他的懷裡,卻是在這樣的時刻。

生離死別的時刻。

碧綠的匕首握於手心,她沒有絲毫猶豫地朝他的胸前刺去,她以爲她的手會顫抖,但,竟然一點點的震顫都沒有。

哪怕,心,早蜷縮成一團每一瓣,其實早碎成了粉,所以,惟有蜷縮起來,這樣,表面看上去,彷彿,還是完好的。

她凝向他,看到他緊抿的脣際勾出一道輕淺的弧度,隨着這道弧度,鋒利的匕首刃尖,似乎亦阻在弧度之外,再刺不進去。

他寬廣的胸膛,猶如銅牆鐵壁一般。

恁她再用力,皆無法刺入一分。

這時,她才記起了一件事

她,真的很善忘。

怎麼忘記了,先帝曾賜予過他一件金鏤甲呢?

金鏤甲,世間的絕寶,穿者,刀箭不入。

是以,她護身的匕首,縱然也是稀世的絕器,之於金鏤甲,不過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譬如此刻她的所爲,也是不自量力。

玉碎瓦不全。

事已至此,生無可戀。

她的臉上,浮出一抹蒼白的笑靨,和他冷峻的笑不同,她的笑,不過是生命盡頭最後綻放出的華彩。

反手握住那刀“嗤”地一聲,刃沒入胸中。

她的胸中。

這一聲,極輕,但沒入胸腔的力道卻是蘊蓄着她畢生最大的氣力。

匕首柄上錯金花紋裡湮滿了鮮血,滲出來的鮮血、蜿蜒地滲進血刃中,再從指間溢出。

她護甲的翡色珠玉上,亦是墜掛着一顆晶瑩的血珠子,盈盈欲墜地,終隨着她砰然委地間,墜落下來,和着胸口噴濺出的血裡,瞬間染紅了她藏青色的宮裙。

在她快要跌倒於地時,他俯低身,攬抱住她的身子,她墜於他的懷裡,那裡因着血液芬芳,清蓮香,終是被暫時遮蓋過去。

真好。

總算聞不到了。

從聞到他的身上有清蓮香開始她就習慣薰蘭香,這樣,面對他,或者安陵羽熙,她都可以不用因爲這清蓮香,而被輕易觸傷心底的那處柔軟。

可,無論再怎樣薰蘭香,清蓮香仍會襲進她的鼻端,避無可避。

原來,只有血液的纏綿腥甜,才能蓋過清蓮香。

她,是否知道得太晚了呢?

她和他,除了皇上,周朝如今最權貴的二人,最後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也惟有走到這一步,她才能最終死在他的懷裡罷。

她是再也沒有淚了,聲音裡透着無法言喻的哀涼:

“既然,沒有辦法殺你,那麼,就用我的命來抵賠。”

面對今時今日的他,不是他死,即是她亡。

他死,周朝的天依舊不會變。

她亡,就不必成爲他的傀儡。

兩個結果,都好。

不過現在,是她亡。

而她,在生命即將消逝前最後要做的事,就是儘量拖延時間,好讓地道中的人,順利抵達城外。

這,是她死前唯一的心願。

她凝向他,柔軟地笑着。

自從入宮以後,她就再沒有對他這般笑過,原來這一輩子,即便站在榮華極致的鼎峰,她終究不過是一個千古傷心人罷了。

所以,她缺失了她的笑。

笑,真的很簡單。

爲什麼這麼簡單的事,對她來說,以往卻是那麼難呢?

他伸出手來,彷彿想要觸碰她的臉,但手伸到一半,終究還是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她用盡身體殘餘的力氣,抓着他的手,就豫再也不能放開般,緊緊地抓着:

“仲逸,忘記恨,好麼?”

她喚他的名字,不再用世俗的稱謂。

他嘴角上揚,似笑非笑地凝着她,隨後輕啓脣道:

“除非我死,否則,我無法忘記,羽熙所受的痛苦。”

他也沒有再用“本王”自稱,只這一個“我”字,用冰冷的語調說出時,仍舊,是生疏的。

她的眼淚滾滾地落下去,眼前一片模糊,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

“玄憶 …畢竟是宸兒…的孩子……你……真的……要斷了…他的後路麼?”

“玄憶的心大了,是他先容不下我。”

她知道,她沒有能力改變他心中的任何事,他的心裡從來只有安陵羽熙沒有一處,是可以留給她的。

哪怕,她用死請他停止這一切,亦是徒勞的。

她還想說什麼,可,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抓着他的手,用盡最後一分薄力緊緊攥着他的手。

他望着她眸底的光彩逐漸地渙散,驟然有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涌出眼中,他以爲自己是再不會哭了,那眼淚滾落,滴在了她的烏髮上,瞬間洇入再沒有痕跡。

懷裡的這女子愛了他這麼多年,他不是不知道,只可惜,他對她的愛,沒有辦法去回報,一個人一輩子所能擁有的愛,於他,早悉數付出給了安陵羽熙。

從安陵羽熙步進他生命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他以後的每一步,都會烙滿她的一切,哪怕,她擅長心計,哪怕,她其實誰都不愛。

可,並不能阻止他付出這份對她的愛。

所以,對其他人,他只能辜負。

無論爲她做任何事,他都不會後悔。

只要她說,他就一定會做到。

唯一一次,他不能做到的就是護安陵一氏免被夷十族。

也是那一次,他最愛的女子,迅速的憔悴下去,最終,離他遠去。

流下這顆淚,爲懷裡的這名女子。這麼多年,若說一點都沒被感動,是假的。

這一次,是他間接逼死了她。

可,他只能這麼做。

他俯下眸光凝住她,低聲:

“宛如,我答應你,只要玄憶願意和嫣然在一起,我不會讓他沒有後路可退的。”

說出這句話,懷裡的她僅是眉心顰緊,並未抒展開去。

她慢慢地鬆開握住他的手,臉上漾開的笑意一併僵硬住,旋即,她的螓首向後垂去,綰髮的碧玉簪,隨着這一垂,“叮”地一聲墜落於金磚地上,斂出一抹弧光,這抹弧光的盡處,他脣角的弧度一併斂去。

她的心,再沒有任何牽念的了。

他,還是執迷不悟!

既然,他自己知道,他沒有一分的愛可以分給別人,難道,他以爲玄憶就可以嗎?

在意識歸於一片寂肅前,輕輕地,她抒出一口氣,這氣,在深夜時分,僅是嘆息的味道。

他抱着她,她的身子,漸漸地沉重下去,猶如什麼,壓在他的心底.無法舒散。

她殘留的溫度隨着血液的流逝,一併的開始冰冷起來。

她,終是走了,帶着對他愛的磨滅,走了……

他抱着她,直到,一名軍官模樣的人進殿稟道:

“王爺,末將的信衛兵捉到這信鴿。”

“嗯。”他只低低應了一聲,甫伸手,軍官模樣的人即會意過來,將信鴿腳上的信紙呈遞上去。

他將太皇太后的屍身輕輕放置紅氈毯上,展開信紙,心底已然有了計較:

“將這隻信鴿放了,再放一隻信鴿,同樣的內容,需讓東郡的人截到。”

他早瞧出,她在拖延時間,爲的該是讓她想要護全的人逃離。

而那些人的逃離,因着這信鴿的出現,終將成爲最好的一步棋。

雖太子沒有找到,不過,少了這一個娃娃,對於全局,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是。”軍官模樣的人喏聲,另稟道,“除太子殿下未尋到之外,皇貴妃、貴妃亦不在宮中。”

攝政王眉稍微揚,道:

“其餘各門,出入人等可有異常?”

“成時,定安門出過一具裝有澹臺才人遺體的靈樞,已被扣押,請示王爺如何發落?”

攝政王略沉思了一下:

“不必扣押,放行。”

澹臺謹畢竟於他,也算是做過些許事,他不願做得太絕。

“是。”

攝政王復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的屍身,環顧殿內的幾名近衛親兵,語音驟厲道:

“太皇太后並沒有薨駕。爾等可曾聽明白了?”

“是!”幾名近衛親兵皆異口同聲地道。

他站直身子,目光留駐到打碎的觀世音像上。

既然,她死都要維護一些東西,那麼,就讓她在地下知道,她拼死維護的東西不過是錯誤的。

這般想時,殿外傳來些許曹雜的聲音,隨着殿門被砰然打開,紀嫣然出現在殿門的那一隅,她一步一步走進殿內,眸華自然沒有錯過,地上的那具屍身。

“攝政王!”她喚出這三字,語音裡滿是悲憤。

“爾等都退下罷。”攝政王望向紀嫣然,吩咐道。

殿門隨着一衆近兵的退下,再次被關闔起來。

“嫣然,無論我怎麼做,都是爲你好,你只要知道這點,就夠了。”

“爲我好?攝政王,您步步爲局,竟連我都是一併算在內了。”

紀嫣然的語氣再不復以往的淡然,她的脣色甚至於是煞白的。

“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怎麼還不知輕重呢?”攝政王淡淡地道。

紀嫣然的手撫到依舊平坦的腹部:

“是啊,身孕。您告訴我林太尉意圖不軌,若我有身孕,可於宮中牽制住貴妃的勢力,以防宮鬧內變,擾亂軍心。”

“嫣然,這,沒有錯,你的身孕,對於後宮的的制衡,是必須的。”

“制衡?今日您率親兵將整座禁宮團團圍住,這宮內,哪裡還需要什麼制衡呢?逼死太皇太后,無論前朝和後宮,難道不是以您的話爲獨大嗎?”

“太皇太后,是自盡。並不是本王逼死她,嫣然,你如今已有身孕,好生在未央宮歇着吧。”

紀嫣然隨着這句話,突然就笑出了聲,笑得眼淚,紛紛地從眸底滑落:

“有孕,呵呵,我不願配合您演這場假戲,你就私下部署了院判直接稟於太皇太后,攝政王,若讓人知道, 我根本不可能有孕,您說,這個謊,您該怎樣來圓呢?”

攝政王的目光驟然轉向她她話語裡的意思,難道——

紀嫣然擡起素手,輕輕地,拭去眸邊殘留的淚潰:

“皇上根本沒有臨幸過我我怎可能有孕!”

果然如此!

攝政王冷冷一笑,深黝的目光愈漸地邃暗起來:

“嫣然,你太累了,回宮歇息去罷。”

“攝政王,如果您要的,是謀朝篡位,這,終將不會成功。”紀嫣然一字一句地道,“因爲,我會把這個事實公諸於天下!”

“你公諸於天下的同時,就是斷去所有皇上後路。”

攝政王語音轉厲:

“他只有冊你爲後,封你所生的皇子爲太子,這周朝,才依舊會是他的天下。否則,哪怕他能收復東郡,所有的退路,卻一併不會再有! ”

“攝政王!”紀嫣然再喚出這三字,語音裡帶着明顯的顫意。

“這不是你對本王說話該有的態度!皇室欠你母親的,都會在你的身上得到補償。如果這份補償來得太晚,本王,並不能保證,是否會有耐心繼續等待。”說完這句話,攝政王語音提亮幾分,“來人,送蓮妃回宮!”

紀嫣然被幾名嬤嬤扶着往殿外行去,她想掙開這相扶,可,身上,所有的力氣彷彿都在一瞬間被散去。

她沒有力氣去掙扎。

如果這一掙,將讓玄憶腹背受故,她不會願意,亦不會容許。

夜色,愈發地深濃,這一晚,註定是禁宮中最暗沉的夜色。

這些夜色濃灼間,早在攝政王的親兵進入禁宮前,一名小內侍已悄然隱進繁逝宮。

這名內侍,躡手躡腳地在樹影疏離間,進入這處冷宮。值門的宮女甫要開口,被一條淡綠的絲帕一揮,便暈睡過去。

繁逝宮內,除了值門的宮女,酉時以後”,沒有其他宮人出入的。此時,這名內侍迅速地往宮內行去。

他徑直走進一處殿宇,殿內,瀰漫着破敗的味道,無數的塵埃之氣撲面而來,讓人不禁掩鼻,這名內侍一步一步走進這處殿宇,穿過垂掛下破落的簾幔,他徑直走到牀榻前。

榻上的人影,驟然地驚醒:

“誰 —— ”

他身形比一般內侍嬌小,臉,卻是蠟黃蠟黃的,仿同重病初愈一般。他望着牀榻上的那人,冷冷一笑:

“皇后娘娘,可安好?”

這小內侍甫啓脣,竟然是名女子。

“你是 —— ”牀榻上那人瑟瑟地起身,手扶住榻沿,正是昔日端莊維容的皇后。

再美的容顏,進了這裡,都不會保持太長時間,除了,心裡還有着期待的女子。

而顯然,昔日的文哲皇后早就沒有了期待。

所以,她的容顏只不過短短四月,就不復彼時的鮮妍。

“皇后娘娘,連臣妾都記不得了嗎?”

“你!”皇后的聲音陡然起了一絲的懼意,她不自禁地身子往後縮去,被那內侍一把抓住她的身子,再動彈不得。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何必這麼怕臣妾呢?”

“林蓁,我已不是皇后,爲什麼你還不肯放過我呢?”

那小內侍正是林蓁,她嬌好的臉隱在蠟膏之後,但,她的聲音,卻沒有打算做任何的僞裝。

“是嗎?這句話,你早點說,或許,我還會放過你,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

“林蓁,你究竟想怎樣?”

“我想怎樣?還不如問,皇后娘娘,您想怎樣 ”林蓁掐住皇后的手驟然地用力,“皇后娘娘,您應該不是那麼擅忘的人吧。那時,我方入宮,自認對您恭敬有加,可您呢?您對我又做了什麼?”

“林蓁 —— ”

“您是丞相的千金,我是太尉之女,其實,註定斷不會於宮中和睦相處的,但我卻那麼傻,竟會相信您的話,還用了您贈給我的見面禮,您說,那種香,是皇帝最喜歡的香,事實也是,這香配上檀綏吸引了彩蝶,也吸引了皇上,可這種香有什麼效用,皇后娘娘應該比臣妾更清楚吧。”

“息肌丸,呵呵,你真的那麼傻,傻到會相信我的話嗎?你根本不傻 ,你也知道這息肌丸確實是種最好的媚香,難道不是嗎?”

皇后的聲音裡透出一種悲涼的味道,這息肌丸,並非是她想贈於林蓁的,只是,父親一再的關照,她惟有照做而已。

WWW☢ тт kǎn☢ c ○ 其實到頭來,她不過是一枚棋子,看似曾經母儀天下,不過,說廢就廢了。

一切不過是在給另一人鋪路。

到頭恰是爲了她人做嫁衣裳。

父女之情,更比紙更薄。

“是啊,所以.我哪怕後來知道,裡面含了麝香都再沒有辦法停用它,畢竟,皇上真真是喜歡這香,因着這香,每每,我承恩雨露時,您卻獨守鳳儀宮的清冷,您說,我怎麼捨得停用下它呢?有所失,必有所得但,我的孩子,算起來,終究是死在你的手上 !”

這一番話,林蓁說到最後一句時,語音才驟然轉厲。

“死在我手上?不如說,清蓮庵,你心狠手辣得讓我都不敢相信。”

林蓁冷冷一笑,並不否認:

“那個孩子,遲早都會死 ,爲什麼,我不能讓他死得其所,至少讓曾經害過他的人付出代價呢?”

“憶婕妤害過你的孩子嗎?”

“她太笨,本來該進去的是惠妃,她那麼笨,才成了惠妃的替罪羊。”

是的,那一天,她本來是引惠妃過去,想讓林嫿做一個見證,卻沒想到,她那麼笨,惠妃瞧出不對,避而不進她倒獨自一個人進去,才引發了後來的事。

這麼笨的女子,也莫怪她保不住她了。

“是啊,每個人都很笨,沒有你會算計。可,你其實也並不聰明,你是怎樣進的冷宮,難道你忘記了嗎?雖然不過兩年,你就出來了,但正因爲你彼時的愚笨,纔會讓自己進入這冷宮!”

“皇后的意思是 —— ”

林蓁眉心一顰間,皇后悠悠道:

“拜月大典那次,並不是你推宸妃.也不是淑妃推的宸妃,是我裙裾上的東珠遺落在地,我生怕被人看到,失了禮數,略回螓首,卻看到惠妃爲避開那枚珠子,不慎絆倒淑妃,而淑妃更爲了穩住身子,反推了宸妃。”皇后頓了一頓,滿意地看到眼前這個不可一世的女子終在眼底起了一絲關於那件事的隱霾,“不過是陰差陽錯.但連累至宸妃小產,惠妃和淑妃自然都不願承認,而因着我的暗示,宸妃才咬定你不放。所以你說,你是不是也很愚笨呢?”

林蓁的眉心顰得更厲害,原來,那場令她畢生難忘的嫁禍,竟是源於這一場陰差陽錯,使她成了替罪之人。

很好,真的很好

“皇后,你今晚告訴我這件事,看來你很聰明,接下來,你要面對的是什麼。 ”

皇后淡淡地一笑,是,她知道林蓁要做什麼,從她提到孩子她就知道。

所以她不介意告訴林蓁一些事,讓她不要再自以爲是的聰明。

這裡雖是冷宮卻還是在宮內,難道,林蓁以爲換了內侍的服裝,就可以爲所欲爲了嗎?

“貴妃要處置一名被廢黜冷宮的嬪妃,至少也得拿着皇上或太皇太后的諭旨?但.我看貴妃今日穿着內侍的服裝,想必,根本是想越俎代庖吧,貴妃莫要忘了,我雖是廢妃,只要我喊一聲,這冷宮內,終究還是會有人聽得見的。”

“越俎代庖,呵呵.好一個越姐代危,看來,皇后久居在此,連消息都閉塞了。”林蓁頓了一頓,複道,“如今,周朝都要被顛覆了,難道皇后還認爲,皇上,或者太皇太后,會惦念着一個冷宮的廢妃麼?”

“什麼?!”皇后明顯被林蓁的話一震。

“當然,這其中,也有皇后父親的功勞。既然丞相把皇后送進這裡,就由本宮送皇后一程吧。”

“你不配處置我! ”皇后驟然掙脫林蓁的鉗制,“往日,你不配,今時今日

哪怕我被廢,你仍不配處置我!” “是麼?越是不配的事,本宮越喜歡做。你不過是虛仗着相府千金的身份才得了皇后的尊位,否則以你這樣的能力,你認爲配坐這個位置嗎?”林蓁愈加冷冽地說出這句話,旋即,凝向看似不再害怕她的皇后,“今晚,既然,宮內馬上就會變天,本宮特意提前來送你一程。也不枉你我曾共爲后妃。只不過今晚是你的大限,而本宮還將繼續地活下去。你從來,鬥不過我,無論活着,還是死,你永遠,都鬥不過我!”

是啊,從她甫進宮,她和皇后之間或明或暗的鬥爭從息肌丸開始就沒有中斷過。

息肌丸,是皇后教她認識這種媚香之藥,她倚賴着這藥,卻同時,對這藥深惡痛絕。

因爲這藥,她媚惑得了玄憶的心。

亦因爲這藥,她沒有辦法孕育子嗣。

縱然,最初,她其實並不想孕育玄憶的子嗣。

可,這一點,並不能讓她對皇后的恨,少一絲一毫。

她的手輕輕地一揮——

“林 —— ”只一個林字出口,皇后的頸部突然縛上一根白綾,那綾愈拉愈緊,顯見,隨着皇后的頸部被勒出深深的血痕,她的手腳一陣亂掙,終究瞪大眼睛,無力地癱軟下去。

林蓁的脣邊,露出一抹笑容,她笑着看到皇后斃命,隨後,牀榻後走出一玄衣男子,男子的袍裾上繪着一隻猙獰的蝙蝠,此時,那男子躬身道:

“請隨我速離禁宮。”

林蓁頷首,那男子稍攬住她的身子,已往窗外掠去。

身法極快。

掠去的方向,正是壽安宮。

榻上唯剩皇后的屍身,在慘白的月華下,透出別樣的淒涼味道。

這宮裡,誰都掙不過命數......

緋顏一行,從禁宮的小道脫逃出來,確是無比的順利,菲靖僱了一輛馬車,只扮做尋常的商侶匆匆趕往平川。

而自她們從小道離開後,再沒有聽到一絲關於宮裡的訊息。

菲靖留下的滴血盟,也是在當晚,就掀離宮中,另四散於京中各處聯絡點。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讓人措手不及,然,在這措手不及後,一切,似乎又都太平靜。

但,緋顏顯然,並沒有多少時間去留意這一切。

她心裡念着的,僅是能儘快抵達平川,只有親眼見到玄憶,看到他平安,她愈漸束縛忐忑的心,方能平息下來。

平川隸屬西郡,是和東郡交界處的一處大城,距鎬京有將近半月的腳程,緋顏沿途執意不肯歇於客殘,這樣日夜兼程,雖能早日抵達平川,對於她的身體無疑是最大的考驗。

這般的趕路,她的身子,一日孱弱於一日,腹痛時時發作,到了離京第十四天,越來越接近平川時,她的下身甚至開始有淋漓的出血症狀,起初,她以爲是葵水,不過,很快就發現,這不規則的出血和葵水還是有着本質的區別。

這種區別在晚間,停車歇息,院正按着慣例把脈時,才發現究竟是何原因。

院正的眉先是皺出一個“川”字,不過須臾,“川”字未展開時,與其說是欣喜,不如說是沉重地道:

“恭喜娘娘得懷龍嗣!”

一語甫出,車內的果嬤嬤和佟兒皆是喜上眉稍,然,院正猶自焦灼的臉,卻讓她們的這份欣喜僵在臉上,再笑出燦爛。

此時奕鳴趴在緋顏的腿上,車上的時光,他最喜歡這樣的姿勢,聞聽此言他擡起臉,虎聲虎氣地問:

“你的意思是丫頭要生孩子了?”

這一路,他極其粘着緋顏卻還是喜歡喚她“丫頭”,並不願以母妃相稱。

緋顏亦由得他去,並不與他爲這稱呼多做計較。

“回太子殿下,娘娘確實有了身孕,但是—— ”

“但是什麼?”奕鳴彷彿察覺到什麼,略撐起身子,問。

“娘娘有先兆小產的症狀,之前娘娘的腹痛,應該亦與此有關。”

緋顏一直靜靜地聽着院正的話她的心底,與其說有着初聞得孕的欣喜,不如說同時,更被一種深深的憂慮所替代。

她清楚,這一胎對她意味着什麼。

離宮時,她沒有到太和宮去拿天母草,這意味着,她這胎,很難保住。

所以院正的話只讓她覺得憂慮忡忡。

奕鳴在這當口抓住緋顏的手,對着院正道:

“你即爲太醫院的院正,若連主子都護不得周全,還留你何用?”

此一言甫出,他倒頗帶了幾分太子的威儀,卻全然不似他這個年齡的娃娃該說出的話。

帝王家的孩子,果然,還是不同於同齡娃娃。

緋顏反手握住奕鳴的手,目光望向院正,毅然道:

“這胎不論如何,請院正設法替我保住!”

“這 —— ”院正眉心皺得愈深。

“院正,若你保住娘娘的胎,自然皇上對院正會額外的優待,若保不住,恐怕,這千機的解藥,院正也是得不到的。”果嬤嬤在一旁道。

“微臣定當竭力保住娘娘此胎。這亦是微臣的職責所在 !然,現在遠離城鎮,縱開方子,也無藥房可抓藥請娘娘見諒。”

這兒日,爲了儘快抵達平川,他們沒有走城鎮大路,僅是從靠近東郡的一處小道,直切進平川。

雖然有一點危險,可,這是最快抵達平川的路途,比走其他的路要減少起碼三日的腳程。

是以沿途除了成片的林子,自然是沒有藥房的。

“嗯。有勞院正了。”緋顏語意輕悠。

正在此時,突然,小車猛地一停,停勢之猛,她的人幾乎都要衝出小車去,幸得佟兒眼明手快,死死抓住緋顏的手臂才無事,奕鳴氣急,道:

“怎麼駕的車!”

車外,卻傳來菲靖的聲音,雖然依舊平靜,但平靜裡,隱隱透着一股肅殺的氣氖:

“娘娘,不管發生什麼事,請莫要出來。”

他的聲音說得極輕,緊接着,車內衆人皆聽到,車外響起雷動的喊殺聲。

佟兒拉起車簾的一角,旦見,此時車行荒郊,周邊的林子裡,赫然衝出一夥上匪來。

瞧着是土匪,卻似乎極其通曉滴血盟的習性——滴血盟的滴血罩惟有遠距離方能發揮最大的優勢,可,這夥土匪,來勢極猛,不多時,便衝至滴血盟跟前,人數黑壓壓一片,少說也有上百人。

滴血盟雖個個精幹,但,以一敵十,加上不停壓上的匪徒,眼見,處在劣勢中。

此地雖是荒郊,不過,素來民風良好,這羣匪徒的來歷,實是讓人堪虞的。

佟兒繞到緋顏跟前,和果嬤嬤一起,把兩位主子緊緊護在中間,院正亦拿起藥箱,嚴陣以待。

空氣裡,血腥氣透過車簾瀰漫進來,十名滴血盟的精睿不虧是精睿,哪怕身上掛了彩,也是愈戰愈勇。

奕鳴握緊小拳頭,緋顏把他攬於懷中,不讓他有任何的造次。

突然,聽得一聲號角的嘹徹破空而起,高亢凌厲間,馬鳴蕭蕭,似乎從車後側左右兩方環攻過來一隊兵馬。

車內的氣氛頓時僵硬到了極致,難道,那幫匪徒還有援助不成。

沒有一人,敢再掀開車簾去瞧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外面的廝殺聲,入得車內來,終是越來越激烈。

然,廝殺聲在爆發到頂峰時,陡然間靜虛下來。

滴血盟奮戰的聲音,似乎也隨之一併消失不見。

這一切的發生,至多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卻讓車裡的人,恍然覺得那麼漫長。

緋顏愈緊地抱住奕鳴,空氣在這一刻幾乎是停滯了流動,直到,車簾被掀起,緋顏略帶驚惶的眼眸,正對上,那一雙她永遠不會忘記的眸華。

是玄憶!

他穿着耀目的“明光鎧”依然如往昔般溫柔地望向緋顏。

他出現在她的面前,“明光鎧”下的他,猶如謫神一般,從天而降。

越過他掀起的車簾,那幫匪徒也在頃刻間被玄憶親率的兵卒所殲滅,她看到滿地的匪徒屍身,在炎熱的夏末晚上,散發出另外一種讓人難耐的味道。

林間的泥土地上滲透着大塊大塊煙脂般殷紅的血跡,透過初攏的夜霧凝鬱着,在蒼茫的一望無根裡呈現出整片詭暗的紫色。

這樣的生與死一線的時刻,她終於再見到了他!

“憶——”緋顏嘴脣濡動間,喚出這一字,緊繃的身體陡然鬆懈下來,軟軟的癱滑下去。

這十四日來,沿途的勞累加上忐忑,讓她在看到他的一瞬時,悉數地鬆懈開去。

再醒轉時,不過是隔了很短的時間。

玄憶柔柔地擁住她,她蜷縮在他的臂彎裡,睜開眼眸,就看到他桃之夭夭的眸華:

“嫿嫿。”

他喚出這一字,帶着暖融的味道。

縱然是夏末,可依在他的懷裡,並不會讓她覺到燥熱,只是,讓她更緊地蜷進他的懷中,甫啓脣,酸澀地讓她鼻子微微地一皺:

“憶,不要再離開我,再怎樣艱難,讓我陪着你,好麼?”

“如今,除了我的身邊,哪裡,我還能放得下你呢?”

“只要在你的身邊,就好。”

她說出這句話,並不繼續說宮裡發生的事。

太皇太后的信鴿玄憶應該是收到的而菲靖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必也早告訴他,至他們臨走前,宮裡發生的一些事情。

所以她不願意把他和她之間的時間,用在這些複述上。

“我,終於有了第一子……”

他在她耳邊低低說出這句一直想說的話,她的臉卻驟然羞紅一片,他的手移到她依然平坦的腹部,她能覺到,他的手,竟微微地顫抖着。

他愈緊地擁住她,她有些無措地向旁邊望去,才發現,車內僅有他們倆人相互依偎着,另外幾人早不見了蹤影。

“他們在後面那輛小車,這裡只屬於我和嫿嫿。”

“憶,你爲了我,才停留在平川的,是麼?”

她低聲問出這句話,雖答案早清明於心。此時問出,不過是想轉掉這讓她羞澀的話題。

因爲沿途,不時傳來一些消息,除林太尉仍負隅顧抗於藏雲城外,御駕親征的隊伍並未有所停留。

這些消息,都是百姓間的津津樂道,已經過慣安穩日子的周朝百姓,對於這些戰爭,無非是當做茶餘飯後的調劑,是以,關於戰爭的訊息,都會在第一時間,在相互間以最快的速度,爭相傳開。

所以玄憶的從天而降,讓她在驚愣外,心底,終究是動容的。

“我不放心傻丫頭,自然選擇暫時留在平川,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 。”

他是指那些匪徒嗎?

她的眉顰了,纖手覆到他的手上:

“憶,我擔心——”

“不用擔心,既然上天註定,你要隨我一起出徵,我相信,這場戰役,爲了你,我都不會容許自己有任何的失誤。況且這裡是西郡,不是麼?”

他安慰着懷裡的她,他不想讓她擔憂更多。

她如今的身子,也容不得她擔憂更多!

緋顏不再繼續問下去,有他在她身邊,一切,都會美好而自然。

他的手復把她的一併握籠於她的小腹,那裡正孕育着,屬於他和她的孩子。

“嫿嫿,謝謝 —— ”他在她的耳邊,輕輕說出這倆字,她的臉紅到無以復加,只把螓首愈蘊貼進他寬廣的胸懷。

車簾外,夜幕濃得彷彿一潭墨汁一樣的化不開,在這濃墨的幕色中,突然一聲類似夜梟的叫聲劃破寂靜,緊接着四周都響起類似的叫聲。

這叫聲一聲比一聲凌厲,一聲比一聲刺耳。

玄憶緊緊擁住緋顏,眉心蹙緊緋顏下意識地想掀開簾子,卻被他用力的握住手腕,然,只這一掀,已瞧見不遠處一片火摺子耀起,每一片火摺子的後面,皆是戴着面具的兵士,這些面具,是玄黑的蝙蝠形狀,猙獰地閃現在火摺子後,僅讓人添了觸目驚心的不樣之感。

越過這些蝙蝠面具,她赫然看到,灼目的火摺子下,映現出一張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面具。

一半是笑,一半是哭……

終章2:相見何如不見時

玄憶的手從她的腕上覆到她的手背。

他的手心依舊溫暖如昔,這份溫暖,她真能一直這麼擁有下去嗎?

“嫿嫿,待在車裡。”

他在她的耳邊說出這句話鬆開覆住她的手,就要起身下車,她的手在這時,拉住他明光鎧垂落下的綬佩。

他的步子因着這一拉,終是滯了一滯。

“憶,是我連累了你……”

語音沮暗地說出這句話,她低斂眸華,拉住綬佩的手禁不住地顫抖。

“不,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我沒有想到,他,竟然也不顧自己的安危罷了。”

是的,他沒有顧全自己的安危,連那一人,都將自己的安危置之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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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濃於水,骨肉至親的心性,卻還是相象的。

這一語落進緋顏的耳中,已然明白原來,他早是知道這一切的。

玄憶轉身,迅速解開身上的明光鎧,隨後,不容緋顏拒絕地,把明光鎧穿到她的身上。

“不,我不要!”緋顏用力掙開他的明光鎧。

明光鎧,對於兩軍交戰而言,意味着一種最基本的保護,若他脫去這明光鎧,那麼,豈不是他又一次爲了她將危險留給自己?

“這鎧甲我還有,你先穿上這件,如今的你,不再僅僅是一個人,我們的孩子,難道,你不該去保護麼?”他說出這句話,心裡清楚,明光鎧固然還有,但,惟有這一件,裡面是生絲蟬金製成,普通兵器是傷不得穿着者分毫的。

即便,無論是他,還是那個男子,都不會讓她受傷,可,交戰中,誰能保得刀到的無眼呢?

緋顏不再掙扎,看着他細心地替她穿好這件明光鎧,輕咬櫻脣,逼退眸底的霧氣,手覆到他的手上:

“憶,我會保護好我們的孩子,還有奕鳴!”

她說出這句話,玄憶用力地攬緊她的身子,這一攬,縱是隔着明光鎧,都能覺到他手心的灼燙。

他俯低,深濃繾綣的吻,烙在她的脣上,這是重逢以來,再次的擁吻, 可,爲什麼,她只從這個吻裡品到一種代表悲涼的味道呢?

這種味道和着吻的深濃,讓她的心裡,湮起無法遏制的淒冷。

他的脣離開她的,她低垂螓首間,一顆清淚濺落。

他絕然起身,往車外行去,甫掀開車簾,緋顏跟着他一併地走了出來。

車外,除玄憶率領的親兵圍成品字保護陣形之外,那些戴着蝙蝠面具的兵士,亦是虎視眈晚地圍於品字陣之外, 爲首的,正是那張銀製面具的男子。

此刻那男子騎在玄黑的駿馬之上,傲然地眸睨着眼前的一切。

氣氖肅殺,帶着一觸即發的決絕。

兩方的兵力其實並不相當,玄憶這次,只帶了精銳千人,雖有一部分的騎兵隔了半個時辰的腳程斷後,但,這部分騎兵於眼前的局勢,亦不過是螳臂當車。

他望向同他一起出得車來的緋顏,毅然先下得車去,迴轉身,手伸出,輕輕一抱,把她抱下車,旋即在她耳邊輕聲道:

“去後面那輛車,不論怎樣,都不要出來!”

她淡淡一笑,手附在他的肩上朦朧的眸光凝着他,這一凝時,四周僵持的氣氛裡,驟然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

“想不到堂堂一國之帝,最終爲了一名女子,亂了自己的方寸。”

“皇弟,你不也是爲了一名女子,方行今日之事嗎?”

玄憶薄脣微啓,轉首望向那清越聲音傳來的方向,銳利的眸光仿同撕開銀製面具,直對面具後那石張真實的臉。

緋顏閉起眼眸,偏側螓首並不願去看這一切。

清越的聲音,本隱在銀製面具後,隨着玄憶這一聲,他修長的手指移到銀製面具上,略撐住下頷,噬笑道:

“今日,孤來此,要的,是你的命。”

“皇弟涉險進入西郡,就爲了要朕的命,殊不知,今晚,是誰的命不保呢?”

玄憶的語音轉冷,眸光亦是冰涼魄骨。

“難道你以爲,部署在平川城內的二十萬兵士會回援嗎?別忘了,這裡,離平川可並不近,而且,似乎,又走錯了路。”

清越的聲音裡,帶着一抹無法抑制的意色。

玄憶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的動容,方纔下車,他已發現在,這裡似乎是一個環形的谷底,看來,路,確實是走錯了,這,實是他的疏忽。

百密一疏。

因爲心裡掛念着她,所以,纔會在重逢的剎那讓人有機可趁。

“看來,皇弟對朕,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朕確實留了二十萬親兵在平川不假,但,皇弟真以爲,剩餘的三十萬親兵,是往藏雲去了嗎?”

“難道不是麼?現在,最前峰的兵士,此刻該早到藏雲城郊的奉先鎮。”

“那,皇弟該知道,奉先的水路,是直通何處的。”

銀製面具的男子稍滯了一下,看來這一次,他和玄憶各疏忽了一籌。

奉先的水路,直通的是北郡郡都明成。

此次,東郡傾大半的兵力往藏雲,郡都的守兵,確是不足的。

玄憶復淡淡地一笑:

“北郡擅長通神祈福,又知在熒惑守心天劫後,製造隕石箴言,然,這次卻終是疏忽了。東郡天相異變,其實更甚於北,西兩郡連綿數月的暴雨,不是麼?”

對於這一切,玄憶帶着成竹在胸的把握。

兩日前接到林太尉的密函後,藏雲城內突有異變:井水本湛靜無波,倏忽渾如墨汁:日間可見忽見黑雲如縷,蜿如長蛇,橫亙空際,久而不散:夜半則忽光明照耀,如同白晝。雖時值盛夏,驀覺清涼,如受冰雪,冷氣襲人。

這些異變遙想起十幾年藏雲曾發生地動那時史官的記載,讓他隱隱覺得不妙,是以,在密函於林太尉後,他在接到太皇太后信鴿的同時決定,把親率的五十萬精兵分成兩路,一路留守平川,一路則由兩名將軍帶領,佯作奔赴藏雲解圍,實際在抵達奉先時,即分爲十批,用漕運大船,秘密潛往明成附近。

漕運的大船素用來運輸物資,每日往來於各主要城鎮之間,雖戰事漸起,惟獨商運,卻不會中止。

這些,自然,是東郡的細作所無法探知的。

“果然心思鎮密。”銀製面具男子冷冷說出這句話,“不過,即便,你部署了這一切,今日,卻仍是要死在孤的手中!這千秋萬世的江山基業,始終,還是不能享的!”

玄憶的手忽地撥出一柄雪色長到,緋顏僅覺眼前一眩時,伺立於車前的菲靖已被長劍穿心而過。

“東郡的易容術同樣也是鎮密過人,連朕都疏忽大意了。”

玄憶收起長到,眉心蹙得愈發緊。

那名匪徒襲擊緋顏時,他所率的親兵正好趕到,這難道,真的只是一個巧合,還是別有用心的安排呢?

現在回想起來,不過是另一個看似完美的安排。

菲靖畢定會率領滴血盟浴血保護緋顏的安全,所以不會容許車內的人出去,是以,在滴血盟面對百名匪徒,廝殺的混戰之際,亦在他的親兵到來之前真的菲靖早就死於匪徒的手中,另有易容的菲靖就此混入,而,他的親兵到來無疑,又將所有人的注意力悉數吸引過去,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菲靖早已換人 ,連他,都因惦記着緋顏,沒有察覺 ,心腹菲靖的異常。

就是這假冒的菲靖,將他們引入早就佈置好的,真正的包圍圈內。

對於滴血盟統領的帶路,繞是其他親兵發現,路途有些許不對,也惟有聽命是從。

而,這些許不對的路途,其實,不過是就近把他們引入一處山谷,所用的時間,恐怕也不足以讓親兵發現異常。

這山谷地形,只要在入口出佈置好足夠的兵力,則易進難出。

今日顯見要有一場惡戰。

他僅帶了千名的精睿之師可面對的,恐怕是十倍的故兵。

恰是一場敵我懸殊之戰。

“不是孤鎮密過人,而是周朝的滴血盟,數代都用同一種招式,孤只要參破,自然,任何人都可以要了這曾經令人聞風喪膽滴血盟統領的命。”

銀製面具後的聲音並不否認。確實,在那些所謂“匪徒”圍攻車隊時,真的菲靖早被一刀斃命,但由於假的菲靖隨即替上,屍身又在百人中,藉着玄憶親兵到來之際,被迅速轉移往一旁的林中,是以沒有任何人會察覺。

而,那些“匪徒”是多年秘密培養的死士,所要的,僅是以假換真,並非是要殲滅滴血盟一衆。當然,在功成之後,悉數地“敗”於玄憶親兵的刀下。

這山谷圍繳,其實,方是他,不惜冒着自身危險進入西郡郡內的最重要部署。

“皇弟,可惜了你的謀智一直,都未用在正途上。”

“正途?孤,今日不僅要你的江山,連你的女人孤都一併要了!這就是孤的正途!”

銀製面具後冷冷擲出這一句話如驚雷一樣,在緋顏的耳邊響起。

夢中似曾相識的話語,如今再再地發生,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銀製面具。

此時,天際也劃過一道閃電,這抹電光,映在那張面具上,正好是笑的一面,詭魅中,帶着肅殺的氣氖。

在隆隆的雷聲滾過天際時,隨着一道果叫之音響起,僵持的兩軍終於短兵相接。

豆大的雨珠砸落在緋顏的身上,玄憶緊緊攥住她的手,就往後面那部車走去,兩輛車離得並不近,但,這幾步路,卻猶如走在怒濤中夾。

他們位於品字形的中間,正是峰銳的位置。

不知是雨還是周遭濺出的血水,粘膩冰冷的席捲着緋顏的全部思緒,她牢牢地攥住玄憶的手,他手心的溫暖,讓她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眼下的一切。

猶如噩夢再次映現出的一切。

驟然,忽見,一條血路被一柄玄黑的棗梨劈出,玄憶近身親兵的血肉橫飛間,騎在玄黑的駿馬之上的銀製面具男子,銳利地撕開品字形尖端的護衛。

面具後的目光陰騖.這抹陰鴦的目光掠過緋顏,只轉爲更爲冷冽的芒華,他高舉純鋼棗槊,居高臨下地劈向匆匆回防的一名滴血盟兵士,那名兵士未及反抗,從頭頂至下,竟兀自被他的棗槊分爲兩半,帶着些許稠白的深紅血漿從中間飆射近裂,緋顏喉間泛起一陣噁心,本應有的尖叫,卻是一聲都發不出來。

她本能地擁住玄憶,她不要噩夢成爲現實,她寧願用自己的身子去擋住可能的襲擊。

一如,南苑那次一般。

“丫頭!”一聲虎虎的童聲響起,奕鳴不知何時,竟從後面的車上奔下,直奔緋顏而來。

他不管不顧一邊拾起路邊的石頭扔着那銀質製面具,一邊嘴裡嚷嚷道:

“滾開,你個壞蛋!”

銀製面具上的笑愈加的詭暗,棗槊在空中揮出一道玄色的光弧,就向奕鳴刺去,說時遲,那時快,玄憶猛地鬆開牽住緋顏的手,箭步衝上前,抱起奕鳴旋身轉開。

棗槊的柄很長,旋轉的距離在這一瞬,始終還是逃不過柄縱向刺來的速度。

這一切的發生,不過是一瞬間玄色的弧光徑直地刺進玄憶的背部。

而,緋顏的手,也在同時緊緊抓着棗槊的峰刃處。

刃尖沒入玄憶的背,殷色的血順着雨水流下來,隱隱還帶着一抹淡淡的黑色。

緋顏緊握着刃邊,手心被割出極深的口子,淋漓流下的血,一併滲入地下的沙土中,即便很疼,她依舊沒有放鬆一絲一毫,反是更緊地握住。

四周,有回防的兵士,亦有戴着蝙蝠面具的士兵。

然,在此時,所有的士兵都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兵器,彷彿定格在了這一刻。

這一幕,亦定格在了四人的心底。

銀製面具握着棗槊的手顫了一下,緋顏用力地把那棗槊從玄憶背部撥出,她的手心,滿是鮮血。

值得慶幸的是,因她的阻止,槊尖刺得並不深。

就在這剎那,銀製面具男子的長臂一撈,迅疾地將緋顏掠至馬背上,玄憶抱着奕鳴愴然回身,馬背上,銀製面具陰冷地道:

“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周全,還要她來護你,你有什麼資格,擁有她?”

玄憶眸光望了一眼地上被雨水沖淡的鮮紅殷血中蜿蜒的玄黑,薄脣緊抿間終是沉默。

奕鳴驚魂甫定,急喊:

“父皇,你受傷了!”

緋顏低低地喊:

“放手! ”

目光卻是焦灼地望向玄憶, 玄憶的眸光亦望向她,隨着這一望,他的眉蹙了一下,鬆開間,銀製面具後再次傳來狠冷的聲音:

“其實,你也不算擁有過她。雖然她右肩後的合歡是爲你繡的 —— ”

這一語出,緋顏如遭雷擊。

右肩下那處,是女子隱私的部位,除了玄憶,和曾伺候她沐浴的宮人, 並沒有幾人見過。

他這般說,落進玄憶的耳中,或許,僅是別樣的意味。

果然,玄憶的眸底浮起一陣陰霾,這層陰霾,讓緋顏不禁急急地開口:

“不是他說的那樣!不是的!”

“什麼不是?無憂谷下,難道 ,你能說,你和孤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這一語出,銀質面具不再刻意掩飾自己真實的身份。

是的,到了今晚,他的身份在出現的那刻開始,已昭然若揭。

“啪”地一聲,緋顏一掌扇過銀製面具,這是她第一次掌摑別人,這一掌,蘊了她所有的力氣,銀製面具隨着她的掌風,勾住耳側的那條絲帶陡然鬆落,玄景的臉出現在面具後,他的眸光冷漠地凝着懷裡的女子,她的甲尖,在他俊美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他清楚地看到,她手心的血早滲出玄黑血絲。

他用力鉗制住她的身體,聲音愈低地在她耳邊響起:

“你若不想着他死,最好, 識趣一點!”

緋顏坐於馬上,居高地望去,這才發現谷底四周,黑壓壓地,赫然都是蝙蝠面具的兵士。

玄憶的親兵,在這片黑壓壓地包圍中,恁是插翅都難飛出谷底的。

她的目光對上玄景的眸華手驟然地撥下發髻的簪子,直刺入頸間:

“讓你的兵都退下!”

“你莫要仗着孤對你還有着幾分情意,就不知了分寸!”

“是麼?”緋顏的簪尖只往頸裡刺進幾分,殷紅的鮮血流淌下來,順着簪尖的冰冷,一併落進玄景的眼中,“若我死,南越最後那批藏寶,你難道不要了嗎?”

玄景的目光一緊,鉗住她的手, 用力擊了一下她的腰際,緋顏只覺得渾身無力,手一鬆,簪子,冷然墜下。

玄景從腰際取下一個發繡香囊脣角勾出一抹笑意,語音稍大:

“你既送了孤這香囊,孤 ,自然是不會忘記的。”

緋顏的臉隨着他拿出這一香囊,頓時煞白一片,她看不到玄憶的目光她只覺得,就這一刻,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滯了流動。

隨着玄憶的聲音響起,除了心痛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感覺。

“想不到,朕的皇貴妃,最先動心的,卻是朕的皇弟。”

這一語起,只如他和她初見時的那般魄寒。

一切,猶如那場噩夢,卻, 又有所不同。

“何止是她呢。”

玄景脣邊的弧度愈深,深到,勾出的僅是一抹殘忍。

“朕是擁有天下之帝,不過區區一個女子,若皇弟喜歡,就拿去罷!”

話語甫出,緋顏僅覺到喉口一甜,腥紅的鮮血,就這般噴了出來,小腹的疼痛愈別,好象有什麼,沿着腿間滲流下來一樣。

這抹血噴濺在玄景的盛甲上,立刻,就和先前士兵灑上的鮮血一樣,再辨不出來只化成濃濃的黑紫色,些許的黑紫,隨着磅礴雨勢的衝別,留下的僅是極淡的斑駁。

“還有你的江山,孤也一併要了!”玄景喝出這句話,只把懷裡的緋顏愈緊地攬住。

“難道,皇弟認爲,憑你這些許兵士,就能困住朕嗎?”

玄景眉稍一揚,忽然,聽得,遠遠傳來號角金鳴之聲,玄憶脣邊的微笑漸深。

號角金鳴之於兩軍對壘,無異是象徵着援兵的到來。

“好,孤不與你在這裡一般見識,相信孤和你在沙場上再見的日子,不會太遠。”玄景說出這句話,陡然發令,“撤!”

玄景猛地一喝,旋即,蝙蝠面具的士兵紛紛,向後掀去,緋顏的身子並不能動,玄景緊緊的扣住她,而她,已然沒有任何的力氣,她想回首,望一眼玄憶望一眼,爲何突然間,棄她如敝履的玄憶。

可,在這愈來愈清晰的號角金鳴聲中,她什麼都看不到。

惟有口中的鮮血,再次的噴濺出來。

玄憶並沒有讓兵士追擊,待到玄景的人馬消失在他視線時,他才悵然地倒下。

所謂的號角金鳴,不過是斷後騎兵所發出的聲音。

他知道,瞞不過玄景多長時間。

玄景毅然撒退,惟有一個目的,就是,他也在乎嫿嫿,卻亦說明,這毒,真的很厲害。

奕鳴驚喊着“父皇”,想扶住玄憶傾倒的身子,但是怎麼都扶不住。

墨色的蒼穹,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無情的雨水澆灌在玄憶的身上他的脣邊,湮出一絲玄黑的血來,他望着玄景的遠去的方向,臉上,浮出的,僅是一種,深深地痛楚……

明成,地宮。

“林姑娘已到。”娃娃臉的女子走進地宮的一處室內,稟道。

“嗯。”玄黑的帳幔後,銀製面具冷然地應聲。

“林姑娘想先見您。”娃娃臉的女子稟道。

“傳。”玄黑的袍裾上,黑色的蝙蝠猙獰的舞旋着,湮出另一種絕決的味道。

隨着娃娃臉女子的退出,一襲雪色紗裙的林蓁出現在石室門外。

雖連夜兼程,又避過周朝的精兵,纔到得這處,她仍保持着嬌美的儀容,連那雪色的紗羣都一塵不染。

“你來了。”

面具後的聲音有一絲的暗啞,她輕輕地走上前去,凝着這面具,道:

“是,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那麼,接下來,我要求你做的事,你何時才能做到呢?”

“你要孤做的事,孤會爲你做到。”銀製面具走近林蓁,修長的手指,撫過她嬌美的面容,“待孤登基後,你就是孤的皇后。”

林蓁的脣邊似笑非笑,只凝向他:

“不止這個。”

“藏雲今日辰時,地動了。”銀製面具說出這一句話,岔開她的話。

林蓁的臉微微一變,旋即恢復如常。

“城內的損傷,暫時不知,北郡圍城的將士因地動,逃離不急,被山上的滾落的巨石砸傷大半。”

“這可否算是你的百密一疏呢?”林蓁的手覆到那雙手上,眸華如水,幽幽道,“一如,林愔已懷有你的子嗣一樣,也是你的百密一疏罷。”

“是麼?”銀製面具順着她這句話,俯底身,隔着面具,冰冷的脣嚼住林蓁刻意上了口脂,紅豔的素脣。

是的,今日,她上了妝,這些妝,使得她清冷的容顏越發的嫵媚動人。

林蓁低低吟了一聲,她的身子已被銀製面具打橫抱起,徑直走往玄色帳幔後的那方寒玉牀。

林蓁的背甫接觸到寒玉牀,終起了一絲地戰慄,這牀是如此的冰冷,讓她的心,猛地一個激靈,而銀製面具的男子不容她反抗,欺身壓上,修掌一拉,她的腰帶就被拉開,紗裙委落,玉樣的肌膚映現在銀製面具的眼底。

這麼多年,他一直想要她,想了這麼多年,今日終於,她就快屬於他了!

他的喉結微微一動,手覆上她胸前的柔軟。

林蓁的手不禁覆到他的肩上,那裡赫然繡着一隻同樣黑色的蝙蝠,她眉心不易察覺地顰了一下,終究眼睛一閉,迎合身上男子的欲取欲求。

在他進入她身體的剎那,她的眼角清晰地落一下一顆淚,但旋即落進枕中,再覓不得痕跡。

此時在這石室之上,是巍峨富麗的宮殿。

殿內緋顏昏睡在榻上,冥霄坐於榻前,專心地凝注於她腕上的銀針,雖然她的身子在這幾日的調理間恢復地差不多了,但,她腹中胎兒的狀況卻實在不容樂觀。他傾盡全力,也僅能暫時保住她的胎兒。

而玄景所做的,他同樣清楚。

若不是在中毒後,玄景就迅疾地爲她換血度毒,一路又封住她全身幾大重要的穴位,恐怕她根本撐不到這裡。

“唔 …”

她低低吟了一聲,冥霄立刻收針,收針間,她額際沁出冰冷的汗,冥霄方要拿絲帕替她拭去,一塊白色綿巾早輕輕替她拭去黑血。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冥霄淡淡地道。

白色綿巾收回時,冥霄回首,對着身後那着玄黑袍子的男子,繼續道:

“棗槊浮的毒總算是解了可她的情況並不樂觀。她腹中的胎兒不足月,經這毒素的侵襲,恐怕 —— ”

“恐怕什麼?你早知道她的性子,卻還給她天母草幸好她來不及服用,否則,你真要讓孤永遠地失去她嗎?”

“這是她的選擇,我認爲你該尊重!”冥霄頓了一頓,複道,“何況對如今的她來說,倘失去腹中的孩子,我想,她更不會活下去。而,天母草, 能讓她繼續孕育這個孩子。”

“看來,你倒比孤更瞭解她?”

這語意,與其說極淡,不如說隱隱透着另一種味道。

“我只是就事論事,你費盡心思,冒這麼大危險從玄憶手中把她搶過來,我不希望你的衝動,讓自己後悔。我們即便再精通醫術,可,對於後悔藥,卻是沒轍的。”

“孤自然知道,孤這麼辛苦才能把她永遠放在孤的身邊,孤怎麼會允許她死呢?”

冥霄起身,徑直往殿外行去:

“你清楚就好,目前,雖然玄憶的三十萬兵率,並未開始圍玫明成,可,眼下的局勢依舊是微妙的。上官郡主的事,我想你也是拖不下去的。”

“孤自有分寸。”

隨着殿門關闔起,殿內僅留下一人,着玄黑的袍子之人,正是玄景,此時他沒有戴銀製面具。

緩緩坐到榻前,他輕柔地替緋顏掖好被角。

他本來冷漠自制的眸華,在觸到她的這一刻,僅洇出一絲的柔軟。

有多久,沒有這樣近地看着她了呢?

從她自願成爲聖女,回到鎬京的那一天起,雖然不過短短的月餘,於他,卻象是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她皓雪一樣的腕上,猶有紅色針痕,他的手撫到她的腕上.指尖傳來她細微的脈博,她的脈息確實是極不好的,一路上他不是第一次替她把脈,自然清楚她如今的身子有多虛弱。

這樣的身子,莫說是千母草,恐怕能撐下去,就該是奇蹟。

不過他一直很擅長製造奇蹟,不是嗎?

譬如這一次,北郡並沒有被玄憶的三十萬大軍圍攻,所以.他能帶着一直處於昏迷中的她,迅速回到這處宮殿,並且,聯同冥霄專心地把她中的毒解去。

那一晚,他的棗槊淬上七草七蟲毒,本是要玄憶的命,沒有料到,差點,一併要去的,是她的命。

如果她真的因此失命,他想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七草七蟲毒,能讓人在昏迷中,漸漸失去性命,亦是最難解的毒,他選用這毒,爲的,就是不讓玄憶有任何活的機會。

所以,連他,都只能通過換血暫時控制她的毒勢,惟有回到北郡,合他與冥霄之力,方能將這毒解去。

而,在此過程中,也正因爲把脈,他才發現她已有身孕,這一點,確實是出乎他的意科,猶記得,她曾被灌紅花,也正因此,他才愈發不容玄憶,卻沒有想到,她竟會懷上玄憶的孩子。

這一念起時,他能品到心裡的澀苦愈濃,搭在她手腕上的指尖也不僅加了幾分力。

爲了這名女子,他,再容不得玄憶。

這,應該是從前的他,斷不會做的。

從前的他,喜歡讓玄憶活在痛苦的煎熬中。看着玄憶痛苦,對他是種享受。

他一直認爲,煎熬的活,比死更能懲罰一個人。

可,如今的他,只想讓玄憶死。

惟有他死了,眼前這名女子,纔不會再被玄憶傷到,纔會真正地只屬於他!

原來他已經這麼愛她,愛到,改變了自己的心志。

他俯低身凝着她的美好,這樣的女子,爲何,他在一開始,不懂得珍惜,或者說,硬是逼自己不去珍惜呢?

許是覺察到什麼,她蝶翼一樣的睫毛動了一下,隨即,慢慢睜開眼眸,映入眼前的,是陌生的殿宇,金碧輝煌,全然不似周朝的宮殿。

她睡了多久,或者說,昏迷了多久呢?

腕際的疼痛,讓她移轉眸華,轉向疼痛的來源,落進她眼眸的,是玄景冰冷的臉。

她瞧見他,驟然,手一掙,掙離他的指尖,身子就要起來。

玄景用力的按住她,聲音低啞:

“若你不想死,最好躺着!”

“你滿意了?”

她的聲音比他更爲冰冷,腦海中再次浮現那晚的情景,一幕幕的浮過,每一幕都帶着讓她欲哭已無淚的痛楚。

是的,她沒有辦法面對,玄憶因着玄景的話,陡然湮升的魄寒。

可,如今回想起來,她的清白,該如何去證明呢?

她和玄景在無憂谷中曾經相偎取暖,是不爭的事實,否則,她右肩下的合歡花,他又怎麼會知道呢?

但,這話落進玄憶的耳中,必定是別樣的計較。

小腹的疼痛將她帶回現實中,她的手撫上那處,那裡,是如今她還活着的唯一倚靠。

屬於她和玄憶的孩子,再怎樣,她都要把他生下來。

“應該是你滿意了罷。”玄景的聲音冷冷地從她耳邊傳來。

“我滿意了?是,我滿意了,從認識你那天開始,對我就是一場噩夢,如今這場噩夢終於快醒了,我怎麼能不滿意呢?”

她語音漸響,牽動她頸部癒合的傷口,又是一陣疼痛。

他看着眼前的她,難道,她一定要把自己弄到傷痕累累,才罷休嗎?

他的手隔着絲被,覆到她的小腹處:

“你還想要這個孩子麼?”

問出這句話,讓她的身子不由一震。

她轉眸望向他,眸底,滿是千年寒潭一樣的澤光,他墨黑的瞳眸凝着她,語音依舊冷冽:

“若你想要這個孩子,最好乖乖地聽孤的話。”他將手復移到她的臉上,修長的手指掠開她飄揚在臉頰前的青絲,道,“這樣美的臉,孤真的捨不得啊。孤即將坐擁天下,讓你這樣絕色的美人去死,孤並非是這種不懂憐香惜玉之人。”

他頓了一頓,愈近地凝住她,複道:

“你不是說,你只屬於深宮嗎?如今,孤就是冥朝的冥皇,這裡,就是孤的後宮,用你的身子讓孤滿意,孤自然會留下你的孩子。”

他用最溫柔的言語說出最無情的話,換來的是她瞭然於心的洞悉:

“我不會恨你,因爲,你不配我限!”

他越想用恨來留下她,她越不會。

她對他,沒有愛,所以不會有恨。

可,說出這句話,她的心,爲什麼會有另外一種味道洇出呢?

“你當然不能恨孤,從今以後,你會成爲孤的妃子,雖然你懷的是別人的孩子,可孤不會在意。”說完這句話,他驟然起身,收回手一字一句道,“今晚,孤會翻你的牌子,記得,讓孤滿意,你的孩子才能活!”

“除非我死了,否則,你休想!”

“死很容易。但你真捨得就這麼死嗎?能用這種語氣和孤說話,看來你的身體恢復得很快,或許,孤該讓你看看一件事,讓你明白活着有多好。”

玄景對上她的眸光,脣邊浮起涼薄的笑意。

他輕擊掌,殿外,有娃娃臉的女子進入,緋顏望向那女子時,不禁一驚,輕呼出聲:

“雲紗!”

那娃娃臉的女子兀自躬身:

“冥皇有何吩咐。”

“帶孤的愛妃去地宮,讓她瞧瞧,什麼是生不如死。”

“是,冥皇 ”

說完這句話,他轉望向緋顏:

“希望你看完之後,學會怎樣討好孤纔是對你,還有對你腹中的孩子,是最有利的。”

緋顏根本不望向他,見到雲紗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底不可遏制地,不願意再和他說一句話。

原來真的是他。

爲什麼,他可以演戲演到如此呢?

爲什麼,當知道,雲紗沒死,並且還是他的暗人時,她的心裡會有痛呢?

是的疼痛。

這種疼痛和着彼時的疼痛,逐漸讓她的手不禁捂住小腹,額際再沁出冰冷的汗意。

他本來站起的身子,在眸角餘光瞥見她額際的涼汗時,知道,她的小腹又開始抽痛。

這種抽痛,將一直持續到生產,如果,她還能撐到那一日的話。

好幾次,他想下手,流去她腹中的孩子,可每一次,他都下不去這個手。

或許真如冥霄所說,這個孩子,是她活着的,唯一動力。

她根本不屑恨他,所以,恨,再不能讓她更好地活着。

這是他的悲哀吧。

彼時,她恨玄憶,可以在經歷那樣的大變故後,都堅定地活着,而他呢?

得不到她的愛,連她的恨,都是吝嗇給予他的。

“你還能走嗎?”心裡百念千回,甫出脣,他的語音只是淡漠的。

雲紗上前,纔要扶起緋顏,卻被她用力得掙開。

她緩緩起身下榻,小臉蒼白地,只讓玄景的心底更是難耐。

終章3:安得與君相決絕

所謂的地宮,陰暗森冷,和地面巍峨堂皇的宮殿截然如同兩個世界。

雲紗手拿着火摺子,一步一步往地宮的深出走去,沿途青灰的壁上,皆是黑色的蝙蝠燈盞,昏暗的光下望去,儼然似一隻只猙獰的蝙蝠盤臥於地宮中,更襯出魅暗的味道。

行至一玄黑的石室門前,雲紗停住步子略側臉,道:

“就是這,你敢進去麼?”

“我既然敢跟着你來到這,有什麼是不敢進去的呢?”

緋顏的語音冷冽,徑直越過雲紗,她看到石室門上掛着一諾大的蝙蝠形狀的鎖。

雲紗手中拿出一柄冰雕晶瑩的鑰匙,輕輕地嵌進鎖的中間,只聽得“咯”地一聲,石門已然開啓。

“進去罷。”雲紗漠然地說完,緋顏方踏進石室內,旦聽得室門旋即在她的身後合攏。

石室內,有冷冷的水聲,和着這聲響,另有溼冷的氣息迎面襲來,這股氣息裡,彷彿還蘊着其他的味道,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她定睛向前看時,才驚覺,整個石室內,別有洞天,分爲上下兩層。

一條雕塑的龍盤旋在石室的入口處。

此時她站在的地方,恰是龍首的位置,龍是玄黑的,玄黑中,洇着一絲金澄的光澤。龍的觸鬚昂天飄揚,銅鈴般的眼珠子,怒睜着,令人不禁有一絲的發酥,她的蓮足站在這龍首的中夾,下面,是一汪黑色的潭池,墨黝的顏色深不見底,在池的中央,樹着一類似華表的柱子,這根華表從潭底一直延伸到石室的頂部,頂端,則鑲着一猙獰的蝙蝠。

華表上,“釘”着一個人 ,是的,“釘”,他的手臂成十字向兩邊拉開,分別釘在兩側,緋顏這才發現,華表後,是一條玄黑的蛇,乍一看,真以爲那就是一條真的蛇,可,仔細一看,不過是條蛇的雕塑,足以亂真的雕塑。

蛇,歷來,就被視爲地龍。

而此時這條地龍玄黑的身子側盤着華表,蛇頭昂揚地吐着信子,直撩華表上的蝙蝠,而,那石人的手臂就被釘在蛇身上,蛇的鱗片在石室內,詭異地泛出冶藍的光芒,這種光芒,映和着,盤旋在上的龍,形成,天龍地龍相對峙的局面。

兩條玄黑的天龍地龍,張牙舞爪地出現在這石室內,中間的華表,宛然,就是它們爭奪的中心。

被“釘”在華表上的人,頭低垂着,蓬亂的髮絲掩住他的臉,使人看不真切樣貌,唯見得,他的全身都被一種鱗片包裹起來,玄黑的鱗片猶如蠶甬般 ,從池中延伸往上,吞噬他整個人,僅留下手和頭露在外面,即便如此,瞧身形該是一男子無疑。

她眸光微移,看到,距離華表不遠的池潭中,一凸出池面,類似龜背的位置上,匍匐着一名白衣女子,連發絲都是如雪一樣的白。

那女子匍在那邊,沒有一絲的生氣,從袖中露出的手,也是柴骨嶙峋。

緋顏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恰碰到龍首上額心的一顆滾動的玄色珠子,珠子灩出的光澤,正是這石室的光源由來。

匍在那的女子,隨着這輕輕的響動,不由得回過頭來,緋顏看到這張似曾相識的臉上,如今佈滿如蛛網一樣的皺紋。

似曾相識,卻,再無昔日的風采。

她的步子,往前走去,這才發現,龍口中,有墨色的水淌泄而出,這淌泄的水,就是室內冷冷水聲的由來。

龍爪耀威地張在一側,順着龍爪一徑往下,是隱於龍身一處通往潭底的梯子。

被“釘”在華表上的人是誰,在看到白衣女子的那瞬,心底就已明白。

所以她必須下去。

如果這就是玄景口中的生不如死,那,這倆人的處境,她並不能做到視而不見。

沿着梯子往下走去,梯子正通往,龜背之上。

龜背並不是真正的龜背,不過是池潭之上鐵製的“陸地”。靠前面的位置,有着向鋸齒一樣峰利的鰭。

隨着愈來愈走近那名女子,她更爲清晰地看到,那女子的眼眸中,透着死寂一樣的哀痛。

這樣堅強的女子,竟會變成今日這般,是以前的她,所無法想象的。

生不如死,真真是生不如死。只有經歷生不如死,纔會有這樣的哀和痛吧。

思緒甫起時,她已走到白髮女子的跟前,白髮女子的目光一直望向她,見她近前,輕輕,笑了一聲,笑中只透着濃濃的淒涼:

“又有什麼事?”

“是我。”

緋顏沒有掩飾自己真實的聲音,慢慢蹲下,在白髮女子的跟前。

白髮女子的眉顰了一下,但,瞧着她的臉,並未有更多的驚訝,只斂了笑意,輕聲:

“你來送慎遠一程了麼?”

緋顏望向那華表,上面的人,果然是青陽慎遠。

對於這個男子,她以前只有厭惡,現在這些厭惡,悉數化成了憐憫,原來她還會憐憫曾經這樣一個對待她的男子。

“太后 —— ”

她伸出手,去去扶姬顏,姬顏輕搖一螓首,緩緩道:

“我不是太后了,你別扶我,只要我活着,必須保持這個姿勢,龜背下,壓着鴟吻石,石不動,華表前的鰻甲就不會鬆開,否則,鱗甲鬆落,烏龍池中的龍獸就會把慎遠吞噬乾淨。”

緋顏的手一滯,望向那片深不見底的墨黑的潭池。

這,真的是一種最折磨人的方式,讓一名尊傲如她的女子,永遠保持着這個姿勢,身體沒有死,心,卻在一點一點地走向死亡,這,果然是生不如死。

“姬太后,不論怎樣,我永遠會喚您一聲姬太后。”

緋顏的手握住姬顏伏在地上的手,她的手好冷,冷得猶如冰窟一樣,握住的感覺,和握住一堆白骨,或許,真的沒有任何區別。

“孩子,那日你被劫出宮後,我對你並沒有任何的惡意,因要帶你離開暫時安身的驛館,而你又不願離開,所以,我在那碗麪裡,下了一點迷藥。”

她緩緩地說着,語音低暗。她並不想迷暈緋顏,可,爲了慎遠,她不得不這麼做。

“但帶你出宮後,慎遠想強行佔有昏迷中的你,導致我和他再次起了爭執。我知道,若你那樣失身於他你和他之間,一定不會有將來。我要的,是你心甘情願地慢慢和他在一起,這樣,我纔對得起你父親的囑託。可,最終,他爲了你,提前上路,連我,都被他捨棄。他對我的絕情,怪不得誰,這該是上天對我的懲罰,這一輩子,我得到太多,也害過太多人,所以,懲罰就是讓我失去這分母子之情。”

“我知道,您沒有害過我。”此時再說什麼,都是無用的,既然玄景讓她來這看所謂的生不如死,想要的,應該就是讓她去求他放了他們吧,“我會求他放了你們。”

緋顏說完這句話,纔要起身,姬顏卻用力反握住她的手,道:

“沒有用的,冥皇要的,是讓我交出南越的剩下的國財,可這批國財,根本不在我這。”

“國財……”緋顏低低說出這兩個字,不自禁地望向那支被她覆住手腕上的銀鐲。

“是,先帝曾留下一批國財予我,雖在南越破國前,我曾轉移過一部分的國財,可,那筆國財,卻並非是南越所有的國財。當冥皇用慎遠的命要求我獻出所有國財時,我本來還試圖周旋,但當我看到慎遠的樣子時,所有的堅強都化爲空無。”

她一句一句說得極爲費力,銀白的髮絲在這石室的晦暗中,分外的醒目,青絲白髮,這要多大的心痛,纔會如此呢?

“所以,您把手中掌握的國財,交給冥皇,因爲,您清楚,他的冷血,容不得您的周旋,是麼?”

“是。我把我掌握的國財交予他。可,他要的,遠不止這麼多!我才發現原來,先帝並沒有把所有的國財都交予我。”

“我想,我知道,這最後一份國財在哪裡。”

“難道—— ”姬顏已然明白緋顏的意思。

“真正的國財,先帝分爲兩批,其中一批,他留於了您,另外一批,他留給了我的父親,澹臺謹。”緋顏說出這句話,手從姬顏的手底抽出,她把腕上的兩隻銀鐲略略顯於姬太后的眼底,道,“我也是在那晚,爲了阻住冥皇的棗槊,手心流出的血,將手鐲染溼無意中,將隱在龍鳳紋後的圖案印在了彼時的袖上。

她說得極低,姬顏卻聽得真切。

是的,那一晚,當她在暴雨中,驚覺袖上隱隱映出一張路線圖時,才突然明白,澹臺謹口中最後的那句話是什麼。

“鐲圓,財源。”

第二個字,根本不是圓,而是國財之源。

可惜,雨太大,這張圖轉瞬即逝。不過,這樣,纔是最好的。

讓她可以用這作爲交換條件,換玄景的退兵,不過,最後一切都是徒勞。

姬顏望向這對龍紋鳳鐲,脣邊浮出一抹蒼白的笑質:

“這隻鐲子的來歷,你知道麼?”

“是我母親留下的吧。我母親墨葉,正是周朝所不容的墨民一族的後人。”

“對,因墨氏一族的血咒不容於彼時的西周,你母親墨葉才淪爲南越一名低微的舞女,那一年,澹臺謹不過是下卿,奉旨帶貢品朝賀周朝,其中,也包括你的母親的獻藝。而你的母親,就是在這朝賀的途中,和澹臺謹互生情愫。也是因爲那一次的朝賀,澹臺謹纔會徹底地改變,變到,連我都認不出來。”

姬顏徐徐地說出這段過往,眸底有隱隱地華彩映現。

“你的母親在賀頌的夜宴 ,一舞驚四座,不僅連澹臺謹,連彼時周朝的將軍,林遠,都被她的飛葉舞所吸引。後來,林遠當晚就強行佔有了你娘,再後來因爲你娘是墨民後人的關係,林遠在春霄一度後,並沒有給你娘任何的名份。而是依舊放你娘隨着南越的使節回來。而那時,澹臺謹已經深深愛上了你娘,可作爲一名送貢品的使節,面對手握軍權的林遠,根本無力護得你孃的周全。”

姬顏深深地嘆出一口氣,繼續道:

“其實,我是無法接受,澹臺謹會愛上你母親的事實,但這些的訊息的得來,卻是不會有任何差錯的。而,更讓我震驚的時候,當你母親從周朝歸來後,哪怕,她已不潔,澹臺謹卻仍執意要娶她爲妻。這一事,成爲當時朝野中,最大的笑話。甚至他不惜休掉當時的正室夫人,亦要予你娘一個正妻的名份。這當然不爲朝綱所允。我讓先帝賜他的正室夫人以越國夫人的頭銜,這樣,他便無法休妻,我想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對我始終,是有了計較。”

姬顏說出這句話,凝了緋顏一眼,可,緋顏的臉上並沒有因此有一絲的怨尤。

縱然是姬顏使她的母親成爲妾室,但她並不會怨她。因爲她清楚地知道,姬顏這般做,除了斷去澹臺謹的念頭之外,無疑也是對澹臺謹的一種成全。

試問,若堂堂下卿休妻只爲娶一名舞女爲正室,這對澹臺謹的仕途無疑將是最大的影響。亦會成爲倆人感情最不穩定的因素。

一個男子,會由於一時的情愛,放棄仕途,可,這必不會成爲長久幸福的理由。

當千帆過盡,彼時的犧牲,僅會化成心底因遺憾洇出的悔不當初。

她懂,所以,再怎樣,她都甘願站在玄憶的江山之後。

如果這也是種對愛情的犧牲,無疑,卻是最圓滿的一種犧牲。

“澹臺謹娶你母親後六個月,你就出生了,或者應該說,是一對孿生雙胞胎。然,就在彼時,林遠亦按着往年的慣例,來到南越,同南越的上將一同切磋校場,在林遠即將返回的前一晚,你母親竟抱着你們,投往他的帳下。那一晚,是

我第一次見到澹臺謹不顧自己的身份,衝進林遠的帳中,帶走了你母親和你,但你的姐妹卻留在了帳中。帳中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因爲只有他們三人在場。不過,正是從那一晚開始,澹臺謹對你母親的態度由寵愛轉成了冷漠。”

姬顏匍在地上的身子,說到這句話時,依舊不自禁地顫了一下。

緋顏聽到這裡時,心底,才陡然明白,原來,她真的並不是澹臺謹的女兒。

所以,無論在鳳台擇婿,抑或是後來進宮大典,林太尉對她,始終是不同的——

當看到和林蓁一樣的容貌 ,又清楚當年過往的林太尉,對於發現她真實的身份,其實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

“這龍鳳鐲,本爲一對,是當年,先帝賜於澹臺謹的,彼時,我還想,爲什麼,竟會賜下這一對看似不驚奇的東西,恰原來,裡面別有乾坤,原來,先帝對我,終究是防備的,原來如此……”姬顏的語音有些暗淡。

緋顏的心,更是一片清明,澹臺謹是愛她母親的,否則,不會把這一對龍鳳鐲送於她母親,卻陰差陽錯地,讓母親把其中一隻手鐲送給了林蓁。那麼那晚帳中,母親難道早就知道,要送走一個女兒嗎?

其實,一切真的在冥冥中早有了因果定論。

只是,沒有走完前,誰都不知道,因之後的果,何時纔會出現。

譬如現在,她知道,她該怎麼做了。

“謝謝。”

她輕聲說出這倆字,是的,這一切過往雖然不堪回首,但她始終要謝謝姬顏告訴了她。

但,她沒有告訴姬顏,澹臺謹已逝的消息,這對於現在的姬顏來說,無疑是最痛苦的一條訊息,所以,她不願說。

“孩子,這就是我所知道的過往,我早該告訴你,只是,沒有一次可以說的時機,如今,這龍鳳鐲不管怎樣,都在你的手上,把這其中的秘密,告訴你最想給的人罷。因爲,即便你給了冥皇,他都不會放過慎遠。斬草必除根,他一天不得到,或許,慎遠纔有活下去的希望。”

姬顏說完這句話,銀絲覆垂下,她的眸底始終湮起一絲的霧氣。

澹臺謹,恐怕早已不在了。

雖然她沒問緋顏,但,敏銳的她,從緋顏的言語間,和龍鳳鐲齊齊出現在她的手腕上時,就清楚,她必須要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

她,這輩子最愛的男子,終是,先離她而去。

除了,青陽慎遠,這一輩子,對曾經爭強好勝的她來說,或許,再沒有任何的意義。

“太后,這潭底,是什麼獸?”

“是一條身長如蛇,頭如龍的龍獸。見血纔會出來,所以,每日,只有餵食時才能看到它出沒。””

姬顏的神色在說出這句話時,有一絲的恍愧。

這時,龍首上的門驟然打開,玄景一身墨黑的袍子出現在上方,他又戴上了銀製的面具,這面具,映進緋顏的眼中,此時,比上方的龍首更爲猙獰。

緋顏轉望向那墨黑的烏池潭,沒有絲毫猶豫,就跳了下去,隨着“撲通”一聲,她整個身子都浸到了潭底她一手抓住龜背,手腕刻在龜被的峰利的踏角上,冷聲對玄景道:

“放了他們,我不想再看到這種生不如死!”

“呵呵,想不到,哪舊你沒有簪子,連這龜鰭都可以變成你自傷的利器。”玄景的話語很冷,比這墨黑的潭水更冷。

“放了他們 ”緋顏只再說出這一句話。

“孤對女人的容忍一直是有限的,你最好清楚這一點。”玄景的語音更冷。

再冷她都不會怕。

縱然此時,她的心底是怕的,腳根本踩不到底,她雖識得水性,可,在這樣的時刻,尤其,這潭裡,還有那條不知名的猛獸潛伏時,她,還是會怕。

這個石室的氣氛太詭魅,一如現在的玄景,亦讓她覺得詭魅。

小腹卻在此時,突然,又沒有先兆地疼痛起來,她心底一驚,站在龍首上的玄景眉心陡然一蹙,早騰空掠低下來,他的臂用力地攬住緋顏的身子,就在這剎那,隨着他擁住緋顏掠到空中,墨黑的池底,旋即,躍起一條蛇身龍首的獸,那獸渾身墨黑,張開血盆大口,迅猛地朝緋顏撕咬上來,玄景緊擁住緋顏,回身抽出腰際的軟劍,直往那獸嘴裡刺去。

卻隨着“當”地一聲,一道緋色身影掠過,銀白的光澤生生地格去玄景的劍。

那獸被兵器相格的刃光激怒,復躍得更高,口一撕,緋顏垂落的裙裾已被它咬住,玄景手中的軟劍就勢一劃,半幅裙裾就被悉數地割落,而劍氣卻絲毫未傷到她的肌膚。

這剎那,緋色的身影喝道:

“快帶她出去!”

玄景擁緊緋顏就向龍首上掠去,緋色身影一手擒住獸首的犄角,那獸怒極,卻一時動不得分毫,發出低吼的索叫聲。

石室門在玄景掠出後,驟然關闔,也阻去彼此端令人心顫的索叫。

“蠢女人!你不知道,你的孕氣沾到那潭水,就會引來龍獸嗎?!”玄景慍怒地低聲斥道,“孤最討厭別人威脅孤做任何事,你若換一個口氣與孤說話,根本不會費這些周折!”

緋顏話語未啓時,一旁突然傳來一聲嬌柔的聲音:

“景,原來你在這。”

這聲音這般的熟悉,緋顏不禁循聲望去,林蓁僅着薄淺的紗裙,赤着蓮足出現在石室的門外。

她的青絲悉數披散下來,裸露在外的光潔肌膚上,赫然有一種,對於緋顏來說,並不算陌生的痕跡。

隨着這一望,林蓁的目光也落在緋顏的身上,雖然,她並沒有聽清,玄景對緋顏說些什麼,但,她看到的恰是緋顏的衣裙竟是隻剩下半幅,修長的腿就這般地裸露在空氣裡。

暖昧地,貼緊玄景的身子。

這,意味着什麼呢?

意味着,或許,在適才同她燕好後,玄景這麼快地,就擁了另外的女子入懷。

而,這名女子,竟還是昔日的聖女,玄憶的新寵,看來,這名女子,很早之前,就和玄景也有關係了吧。

這一念起時,林蓁的手突然移到緋顏皓雪一樣的腕上,那一對銀製的龍鳳紋鐲。

鐲子映入她的眼底,一切驀得清明於心。

什麼新寵,什麼關係,原來,只她一人被矇在鼓裡吧。

她的好妹妹,竟還活着,不止活着,看來,活得比她還滋潤。

貝齒輕咬,面上,仍是婉轉嬌媚。

她慢慢走近玄景,眸華若水,聲音柔軟:

“景…”

只這一字,蘊了無比的情意,再加上恁是無情卻動人的容顏,自是讓人無法不心動的。

“蓁,孤尚有些事要處理,雨紗,帶林姑娘先回去。”

玄景啓脣說出這一句話,復抱着緋顏往地宮外行去。

被喚做雨紗的女子從一旁走出,輕聲:

“林姑娘,請隨我來。”

有事處理?

林蓁的脣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在得到之前,千方百計地要得到,得到之後就不珍惜了呢?

包括玄憶賜給她的封號,亦是對此莫大的諷刺啊。

不過只是顫抖了一下,她就斂起所有的情緒,跟隨雨紗往另一側甬道走去。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愈往下墜一分。

不過她不會容許自己的心墜落的時間太長,不會。

玄景大踏步抱着緋顏走出地宮,任緋顏再怎樣掙扎,他並不放她下來只是下意識地把她的裸露在外的腿一併的遮掩在他的寬大的袍袖內。

直到步進金碧輝煌的殿內他把她往榻上一扔,語意森冷:

“半個時候辰之後,你,侍寢。”

說罷,他返身就要往殿外行去。

殿內的燭火很明亮,然,卻並不能映亮任何人的心。

“玄景你真的要一錯再錯嗎?你要最後的國財地圖,我可以給你,但請你立刻放了地宮裡那倆人!”

緋顏在榻上喊出這句話。

雖然,姬顏讓她把藏寶圖給最想給的人,可這分地圖,對於玄憶來說,應該並非是這般的重要。

如果能救到人,纔是它的意義所在吧。

“孤現在只要你的人,你的人,比這些所謂的南越國財,更讓孤有興趣。”

說罷他徑直往殿外行去,並不再多留一刻。

他怕,再多留一刻,自己的心,就無法做到這樣的堅硬。

而他必須要堅硬!

甫出殿外,他語音更爲陰冷地道:

“雲紗 !”

雲紗垂身出現在他的身後:

“冥皇。”

“你還知道孤是冥皇,就不要再做這些讓孤無法再忍的事!”玄景狠狠地擲出這句話,道,“讓她一個人待在有龍獸的石室,引不相干的人到石室門口,並不能讓孤對你有絲毫的好感!”

“冥皇,奴婢只是盡忠於您,這些事全然沒有有損您的威儀,僅讓您更加清楚地看到,其實,她根本是配不上您的睿智的。”

“孤要什麼樣的人,不用你來干涉,若有下一次,你的命,就不會存在。”

他對她,還是有這一絲的不忍,源於,她的付出,他清楚。

但,他的不忍,不會容許她一而再地犯錯。

說完這句話,他玄黑的袍袖一揮,徑直往甬道彼端走去。

他身後,隨之跟上一羣宮人,皆着玄黑的袍子。

在這冥宮,除了暗人可穿紫色外,其餘,都是一色的玄黑。

這種玄黑,真的讓人覺得壓抑。

Wωω. тtkan. Сo

雲紗微微擡起臉,看着他遠去的方向,直到再看不清,才轉身,慢慢走進殿內,這座殿,是冥宮最景華的殿,從玄景抱着昏睡的緋顏進入這殿內開始,她就知道無論怎樣,這個女子在他心底的份量是不可被逆轉的。

哪怕這個女子最終將成爲玄景最大的死穴,恐怕,他都不會後悔。

這,是太危險的事,也是她一直所擔憂的。

緋顏坐於榻上,看到雲紗進來,並沒有多大的驚訝,只是冷漠地道:

“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奴婢會出去,待奴婢伺候你洗梳完畢,奴婢就會離開。”

“我不需要洗梳。”

“不,您需要,即將侍寢於冥皇的您,身子,太髒。”

雲紗說完這句話,走到緋顏跟前,緋顏冷冷地瞧向她,眸底,又化做千年寒潭般的冰冷。

“總是比你乾淨。”

那一次,當她看到雲紗臂端映出的紅色,以及,那些似有似的夢囈時,其實無非只有一種可能。

這種可能,是彼時的她不忍往雲紗身上想的。

但,如今,她沒有什麼不忍,對於這樣一個,別有用心的雲紗,對她的不忍,無疑就是對自己的忍心。

這一句話,如刀剮一樣,從雲紗的心口剮過,她的臉色瞬間煞白,不過須臾又恢復淡然:

“是,奴婢的身子是不乾淨,可,主子,您比奴婢又好過多少呢?不過一點朱脣萬人嘗,迷惑的,又何止是一個男子呢。”

“所以,那晚你讓我去壽安宮實際,是聽從玄景的吩咐,將我擄出宮,以此,讓青陽慎遠徹底和玄憶反目,對嗎?”

“也對,也不對。”

雲紗看着榻上的女子,這件事,她沒有必要事到如今,仍讓這名女子誤以爲是玄景所爲。既然玄景這樣地要她,若讓她繼續誤會下去,恐怕,只會對玄景的安危產生威脅。

“這件事,奴婢並未聽從冥皇的吩咐,是聽從主上的安排,劫你出宮。這點,與冥皇並沒有任何的關係。”

原來劫她出宮,真的,與玄景無關,還有一個隱在幕後的“主上”。

那麼在無憂谷上,玄景的出現,到底是在所謂的主上計劃中,還是計劃之外呢?

但,無論怎樣,她都沒必要對他有任何因不信任產生的愧疚,不是嗎?

他對她所做的,不過是一再地強迫,不過如此!

她強攏迴心神,繼續道:

“我自認待你不薄,可,你卻實在是讓人失望。”

“奴婢不希望任何女子,成爲牽絆冥皇大業的絆腳石,當然,您亦不例外。

“好,既然我不例外,那請你現在出去!”

“不,奴婢不會出去,冥皇既然堅持要得到你,做爲暗人的奴婢,惟有聽命。”

“作爲暗人,你的心,狠到讓人無法想象。”緋顏對她說出這一句話。

很顯然,彼時在殿內燒死的那兩具屍體,也是做過手腳的。

所以即不是她,也不是雲紗。

“您最好識趣一些,否則,待到冥皇玩厭您之後,連奴婢都可以要了您的命。 ”

“是,對於讓別人代自己去死,又化成檀聆繼續在宮裡的你來說,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呢。”

緋顏冷冷地說出這句話。

浮華山一事後,檀聆即在宮內失蹤,當時,她認定,檀聆定不簡單,現在看來,應該早在那次未夾宮大火之後,雲紗就易容成了檀聆,當,她被冥霄救走後,執行另一步棋局時,雲紗的暗人使命自然也就完成了。

之前的一切也都解釋得通了。

換來雲紗愈深的笑意:

“您很聰明,所以,冥皇至今還放不下您。得到冥皇的青眯,對於您來說,應該覺到榮幸纔對。”

是的,那晚的未央宮大火,她確實需要以死來脫身,否則,對她無疑是極其不利的。但,她又不能離開宮裡,是以沒有什麼比化成另一名近身宮女最爲妥當的法子。

而檀聆,對於她來說,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因爲清蓮,和佟兒,都是昭陽宮的人。

於是,再加上另一具從鵲歸堂秘密運來的屍體,最終有了那兩具被大火焚燒,焦碳一樣的屍體。

“雲紗,我想問你,昔日你對我說過,想出宮,這句話,究竟是演戲的需要,還是真的呢?”緋顏的冷笑愈深,只問出這一句,終讓雲紗的臉再次變了一下。

這一語,無疑只勾起她記憶裡那不願意再去回想的一幕。

她凜然地道:

“這些,奴婢無須向您解釋,畢竟,您不是奴婢真正的主子。”

“一個既效忠於主上,又效忠於冥皇的暗人,或許,誰都不是你真的主子。”說完這句話,緋顏復凝向她, 語音漸柔,“雲紗,你喜歡玄景,對麼?”

雲紗走近她的身子,稍稍滯了一下,不過只是一滯,旋即強做鎮靜地道:

“這與您無關。”

“雲紗,若今晚,我能讓你夢想成真呢?成爲玄景的女人,難道,不正是你所願意的嗎?呃?”

緋顏的眸華猶如萬千柔絲一樣,一絲一蔓地,皆勾住雲紗的眼睛。

她的攝心術,用了這幾次後,技法更加精進,只要對方心理有弱點,就一定會啓效。

雖然,她不清楚,讓雲紗失去貞潔的男子是誰,但,她知道,一定不會是玄景。

果然雲紗的表情漸滯緩,緋顏的脣邊冷笑斂起,她起身,讓出牀榻。

攝心術的時間,應該能持續一個時辰,而她,並不指望能瞞得住玄景。

她要的,就是讓他知道,她對他不屑。

是的,不屑。

當她在地宮,看到林蓁之後,對玄景剩下的僅有不屑。

她要讓他知道,她根本不會承恩於他的身下。

以婢代之,對玄景這樣一個驕傲的人來說,該是多大的不能忍啊。

曾兒何時,爲什麼她想去激怒他呢?

明知道,激怒他的後果,對自己,未必是好的。

她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一如,她不願去回想,爲什麼,彼時對着玄景,她也會心痛。

這些問題的答案,她不要知道!

雲紗木然地坐到榻邊,隨後,慢慢地躺下。她把一牀絲被覆住雲紗的身子。

接着,吹滅殿內所有的蠟燭,自己.則回到榻旁的紗簾後,靜靜地等那個讓她不屑的男子到來。

半個時辰,不算太長,當殿門再此開啓時,她看到,那修長的玄色身影出現在殿門後,那身影徑直朝牀榻而來,但卻站在榻前,並不上榻,緋顏的心,有一絲地攫緊,不過旋即抒展開來。

抒展的瞬間,玄景的袍袖一揮,幾道光閃耀出時,滿室的燭火頃刻間悉數被點燃。另有一道閃光直往簾後射來,灼燒了簾子,亦讓她的藏匿無所遁形。

他的目光掃了一眼榻上.復凝向她,冷峻的目光,彷彿,要把她生生地吞噬怠盡。

她站在簾外,並沒有一絲的懼意,僅是在脣邊浮起一抹笑弧,這抹笑弧甫起時,他身形微動,人已至她的跟前,他用力地鉗住她的身子,語意寒冷到彷彿能將這殿內的空氣一併凍結:

“很好 ,你,很好!”

她微微仰起螓首,眸華轉向牀榻:

“那裡,纔是一心愛幕你的人 而我不是!”

玄景並沒有說一句話,手一用力,就將她的身子就往榻上擲去。

榻很軟,心,卻驟然疼痛起來。

“好,既然,你要孤臨幸別人,孤不介意,在你面前臨幸別人!”

她側螓首,語音冷冷:

“我沒有這種興致!”

說罷,她就要起身,他將她狠狠地壓往榻上,她低下臉,咬住他壓向她的手,他的手稍一緩,她的身子就往榻下而去,他反手就攥緊她的手腕,她用力地一掙:

“我最厭惡的人就是你!無恥!卑鄙!”

這一句話,她脫口說出時,不知爲什麼,她眸底的淚水突然地,就涌了出來,玄景看着她流淚,手不自禁地一鬆,她的身子一掙力反向榻下衝去,措不及防地,就撲摔了出去。

跌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她的小腹更別烈地疼痛起來,一絲殷紅的血,從她的裙下,蜿蜒地流出……

終章4:免教生死作相思

乾永二年八月初二,藏雲城地動,林太尉所率將士毫髮無傷,俘北郡剩餘圍兵七萬。

百姓議論紛紛,林太尉所率爲神兵,故才於藏雲地動時,未受損傷。

乾永二年八月初六,林太尉留親兵三萬於藏雲,善後處理地動後諸事。另率剩餘兵力往平川會合帝之親兵。

乾永二年八月初八,北郡自立爲國,國號:“冥”,建都,明成。

冥帝素日只會戴銀製的面具,無論臣子將士,沒有人見過他真實的面具,他的存在,猶如北郡歷屆的光神君主一樣,充滿了神秘,以及謫神的味道。

鎬京,卻依舊一片平靜,對平川,並未增援任何的援兵:對藏雲的善後,亦沒有物需送入。

而,與此同時,東郡郡主東安候同時宣佈依附冥國,稱周朝欺訛三郡日盛,多年來苛捐重稅,用活人祭天,民不聊生,故纔有三郡反周。

至此,明成、平川,形成兩軍對立局勢,終戰一觸即發。

明成,冥宮,帝宮。

“你以爲自己的血還能度給她嗎?”冥霄的語意不復平靜,“已經度過一次,你再這麼做和慢性自殺沒有任何區別,我真沒有想到,你竟會衝動到這個地步!”

“孤不必你來指責。”玄景拂袖站在軒窗前。

“我不是指責你,這麼多年來,我們同拜主上爲師,雖你只依着主上的醫書自學於鎬京。可,你該同樣清楚,她這胎,若沒有天母草,是根本保不住的。你度血給她,並不能肅清她的寒侵入宮。”

玄景沉默,他的臉陰鬱地就如同窗外的月色一般。

是,他在乎她,在乎得勝過自己的生命。

可,她對他呢?

方纔,她用雲紗代她侍寢。

他看得懂她的心,爲的就是告訴他,她對他的不屑,她對他的鄙夷。在她的心裡,根本不會有一絲一點的愛予他,所以,連最起碼的僞裝,她都倦怠給予。

她以爲,他要的,真是她的身子嗎?

她有了月餘身孕,他知道,她視這孩子爲命。

玄憶能給她的一切,他能給。

玄憶給不了她的一切,他仍能給。

他不容許任何人在背後說是非,只會讓所有人知道,這孩子就是他的。

一個月未到的身孕,冥宮內,僅有他和冥霄知道,哪怕早產,也沒有人會察覺不妥,不是嗎?

可結果呢?

他和她,就象是兩隻刺猾,靠得太近,不能溫暖彼此,僅有傷害。

非要把對方刺到體無完膚,才罷休的傷害。

卻,誰都倔強着,不肯先退一步。

如果當初,他和她並非由於某種目的相識。

如果當初,他妥協於內心的真實感受。

是不是,他和她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今日,她的淚,是第一次純粹地爲他而流,男人,其實是不怕女人哭的,怕的,就是該爲他流的淚,一滴未流。

而他終於等到她爲他流淚時,卻在今日這樣的時刻。

真是諷刺。

他暗淡地站在軒窗,並不再移動一步。

瞭解他的,惟有眼前的冥霄。

只是再如何瞭解,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終究是不會任何改變的。

“你自己想想清楚,如今的冥朝,和周朝開戰在即,你若垮了,主上多年的心血就白廢了!”

“地宮裡還有一個冥皇,不是嗎?”玄景啓脣,淡淡地道。

“或許,我真該給她天母草,這樣,遂了她的心願,也斷去你的優柔!”

冥霄毅然說出這句話,返身,向殿外行去。

玄景並沒有阻止冥霄,因爲,北郡所有的天母草,都被他悉數的蒐羅一盡。如果這個孩子,是她賴以維繫的命,那麼,他希望這份命,能讓她不用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全。

他願意爲了她,付出所有,包括,用血來替她續完這段命。

……

林蓁披着一襲紗落緩緩行至殿前,她擡起螓首,微微地用團扇遮去午後,正盛的日頭。

連日來,一直待在地宮,今日,好不容易,她才央得玄景的同意,來到這冥宮。

這兒日,雖然每晚,玄景都會歇在地宮她的房中,可即便是入睡後,他都會戴着那張銀製面具,並不脫下。

她並不喜歡對着戴面具的他,可,她亦清楚,今時今日,他纔是她今後的天,對於天所做的事,她沒有任何反對的權利,如果,她還要倚附這天。

除了依附他,確實,她再無可以依附的人了。

父親不會再容她。

玄憶亦不能依附。

所以如今的她,再無退路。

甫從地宮上來,雨紗陪她四處散着心,卻看到,其中一座最巍峨富麗的宮前,一宮女正端着一碗湯藥向裡走去瞧見她,福身請安。

宮女並不認識林蓁是誰,但,瞧這衣着打扮,是不同於她們服飾的顏色,身後,又伺立着着紫服的雨紗,自然曉得其身份,必是衿貴的。

林蓁停下步子,睨向宮女托盤內的湯藥,問:

“這藥是端給誰的?”

托盤裡的藥,並非是烏黑的顏色,紅灩灩的,看着讓人觸心。

她突然很好奇,這樣一碗藥,是給誰用的,莫非,玄景病了?

但,昨晚明明還是很好的。

“回姑娘的話是給緋姑娘用的。”

“她病了麼?”

“緋姑娘身子一直不是太好,故冥皇吩咐奴婢每日煎服湯藥。”

“是麼?”

原來這宮內住的是緋顏。

這般富麗巍峨,她還以爲是玄景的寢宮。

林蓁徑直往宮內走去,宮女陡怯地喊了一聲:

“林姑娘 —— ”

雨紗走上前來,道:

“由我來送藥罷,你先退下。”

雨紗清楚知道,這幾晚冥皇都宿在她的房中,所以,做爲暗人的她,識眼色,該是最重要的。

“是。”

那宮女喏聲退下。

雨紗是身着紫服的暗人,身份和地位在這冥宮都是高於她們的。

林蓁隨着雨紗走進宮內,諾大的殿內,緋顏臥在榻上,四周置着一種綠色的冰塊,湮出淡淡的香氣,她臥在榻上,臉色倒透出些許紅潤,不同於以往的蒼白

林蓁輕移蓮步,走近榻前,一紫服暗人伺立在旁,見是雨紗,道:

“今日怎麼是你來送藥。”

“晴紗,林姑娘想進來瞧一下緋姑娘,所以,我把藥一併從小如手中端了進來。”

那被喚做晴紗的宮女走近雨紗,接過藥,冷眼望了一下林蓁:

“原來是林姑娘。”

說完這句話,晴紗並不再多言,返身,輕喚:

“姑娘,該用藥了。”

說罷,她一手輕扶起緋顏,緋顏在倚柔軟的錦墊上,甫端起藥碗,眸華瞥到一旁的身影。

她淡淡地掃了一眼林蓁,臉上再無其他的表情。只默默地把湯藥喝下,復倚躺在錦墊,方道:

“你們下去罷。”

“姑娘,冥皇吩咐奴婢要寸步不離守在您身邊。”

“無礙,這裡,就我和林姑娘二人,不會有事。”

緋顏刻意加重林姑娘三字,林蓁淡淡一笑:

“我和緋姑娘是故人,難得今日在冥宮再見,確實想敘一下舊。”

“嗯,敘舊。”

緋顏說出這兩字,拾起一旁果盤中置着的酸悔,慢慢地抿着。

她的這一動作,讓林蓁的嘴角終是牽了一下。

“坐。”

緋顏的語意很淡,輕輕吐出青悔,手撐頤,眸華凝向林蓁。

林蓁在她榻前的玄石椅上坐下,這麼近地看着緋顏,爲什麼,她之前,竟沒有察覺,她的眼睛,和林嫿那麼象呢?

林嫿,是的,林嫿。

如果不是那日從烏鎮拉練軍隊返京的父親,突然進宮告知她,林嫿是她妹妹,請她務必在宮裡多加照拂,她還真的不知道,她竟然會有一個親妹妹。

也由此,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本來她以爲,她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太尉千金,畢竟,林夫人,待她確實如己出,並無不周,恰原來,她的親生母親,不過是一個卑微的舞女,甚至是連名份,都不能給的舞女。

源於,她的生母,是周朝最不容的,墨氏後人。

在知道的那一刻,她是心驚的,若讓天家知道,她是墨氏後人的身份,那麼她在宮的日子,真的就到頭了。

而她,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走到當天的那一步呢?

所以,從那石開始,她活得反而戰戰兢兢,玄憶給予她妹妹最隆重的大婚典禮,更讓她在這種戰戰兢兢裡,品到一種失去帝恩的惶恐。

是的,她怕,她怕失去玄憶,但,在最初,她沒有辦法對林嫿狠得下心,直到,看她一步步和蓮妃走得那麼近,甚至違揹她的意思,公然地去幫宸妃她都想容下她。

浮華山的庵堂領經時,她確實在林嫿的蒲團上薰了迷香,本以爲,讓她去替她見證惠妃進入上房,卻未料,這個傻丫頭終究是被人擺了一道。

使得她一食二鳥之計,最後,僅食了皇后一人。

而,代價卻是她和父親徹底反目。

他不相信她,執意認爲,她連妹妹都不容。

從小撫養她長大的父親,竟爲了一個才認回的妹妹,如此絕決冷情。

原來,真的是沒有得到的纔是最好的。

得到後,一切都變了。

她的生母,就是因爲沒有成爲父親的侍妾,遠在南越,所以,才讓父親,對林嫿這個女兒,都分外的珍惜吧。

多麼可笑,不過,這份可笑,不會再延續太長的時間了。

“你懷了他的孩子?”

她的目光移向絲毯後仍是平坦的小腹,低聲問。

“是。”

緋顏的手捂到小腹上,這個孩子,差一點,在那一晚,她就要失去,幸好因爲冥霄,她終於還是保住了這個孩子。

她的手捂在那,彷彿就能覺到孩子的心跳。

不過,這麼小的孩子,又哪裡來心跳呢?

她柔柔地一笑,有了這個孩子,一切,纔沒那麼難熬。

值得慶幸的是,在那晚後,除了冥霄,玄景並未再來叨擾她,連雲紗,都被抽調離開,復換了晴紗隨身伺候着。

“你根本沒有辦法生下他。”

林蓁望着緋顏臉上洋溢的幸福,有一種愈來愈難耐的感覺攫住她此時的所有思緒。

這麼小的孩子,如果用磨碎粉的息肌丸粉,絆在藥湯中,喝下去,不會有任何痛覺,就會墮下吧。

猶如來了一場葵水,一點異常都不會有。

她的思緒裡又映現過這一幕熟悉的場景,當雙手沾了那麼鮮血時,一個沒有來到世上的孩子,對於她來說,真的,不會有太多的愧疚感。

息肌丸的功效,當她知道得愈多,其實,愈離不開它。

哪怕現在,每晚,如果不聞着那種香,她都會整夜的失眼。

“我會生下他,你所不能做到的事,我都會做到。”緋顏轉望向她,一字一句道“因爲,我不象你這樣自私,只知道把自己的塊樂建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你真的很蠢,死過這麼幾次,你的蠢卻是一點都沒長進。”林蓁冷冷說出這句話。

“其實,我們是親姐妹,對麼?你很早就知道,可,你對我所做的,真的和姐妹情誼有關嗎?”緋顏深深吸進一口氣,道,“除夕夜宴,熊的突然發瘋,及至其後清蓮庵奕弘的死。林蓁,你的手段,太狠。”

是啊,無論除夕夜宴,還是清蓮庵,她所做的,僅是想扮倒皇后。

這,也是她今日,可以站在這冥宮的一項條件。

她不狠,怎麼能得到她想要的呢?

在這深宮,心若不狠,註定,只能被別人踩住,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這些與姐妹情誼根本無關!

“姐妹情誼?呵呵,這世上,連多年的父女情,都可能變,更何況,我和你呢?”林蓁紈着團扇笑道,“不過,若你執意要犧牲自己把孩子生下來,我倒是不介意念在姐妹一場的份上,替你帶大他。”

“你真的很可悲,永遠只能認養別人的孩子。”

林蓁望着緋顏,她討厭緋顏總是這樣一副凌然的樣子,真的討厭。

她方要說出下一句時,突聽殿外傳來一男子清越的聲音:

“孤不會容你這麼做。”

隨着這一句話,玄景大踏步走進殿來,林蓁怔然地起身,今日的玄景,並沒有帶銀製面具,這,也是她抵達明成後這幾日,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

他,依舊俊逸如初。

只是,有些東西,確是再也不能如初了。

玄景徑直走到緋顏的榻前 ,朗聲道:

“因爲,孤和嫿的孩子,不會交由任何人代養。”

緋顏僅是望向他,並不再說一句話。

“景這是你和她的孩子?”林蓁站起身,望向玄景,突然,噬地一笑,“原來玄憶死了,倒是成全了你做這個現成的父親 ”

“你說什麼?!”驟然問出這句話,緋顏的整個身子,都開始瑟瑟地發抖,本來,有些許血色的臉,頓時煞白得如那最隆冬最冰冽的雪峰。

玄景要阻住林蓁的話已然來不及。

他沒有料到,這件事,林蓁竟會知道,但若是那人知道的話,告訴林蓁,也是不無可能的吧。

“啊?難道,我的好妹妹,尚不知道,玄憶中了棗槊的毒嗎?那毒,叫七草七蟲毒,世上惟有你面前這位男子,和北歸候合力方能解,否則,中毒七日後必死無疑。從妹妹來此,到現在,已是第八日了。”

緋顏心底,僅迴旋着一個聲音,憶,憶!

這麼多日子,她逼迫着讓自己不去想他,因爲,不願意再去揭開彼時心上的傷口。

畢竟,玄憶最後說出的那句話,是如此痛徹她的心扉。

但,原來,原來!

棗槊尖上是有毒的!

他知道自己中了毒,也知道,她中了毒,所以,爲了讓景救她,他才說出那些話。

讓景帶着她離開,用他自己的命,換來她的生。

那麼,他在說出那句話時,是要抑壓着多大的心痛,才能說出那句話呢?

這些心痛,加上毒傷,在那漫天大雨的夜晚,她,卻並沒有陪在他的身邊。

所以,她有什麼資格去數落林蓁的自私,她難道不更自私嗎?

自私到,在那時只考慮到自己的心情,怕自己再次受傷。

而完全忽略,他爲什麼會這麼說。

小腹,開始抽痛,她用力地攥住被角,想讓自己鎮靜下來,她不能有事,她的腹中有他的孩子,她怎麼可以有事!

可,痛,這種痛,鋪天蓋地地席來,攏住了她所有的思維。

“嫿!”玄景一個箭步衝上前,擁住她的身子,她沒有掙扎,只是擡起眼眸,凝向他,問出四個字:

“你——滿意了?”

“你,出去。”玄景冷聲對林蓁道。

“景!你夜夜宿在我的房內,對我許過的諾言,都忘了嗎?”

“出去! ”玄景復低吼着道出這倆字。

緋顏突然輕輕笑出聲來,她笑得很輕,每一笑,卻都帶着滲人心的尖銳。

“何必讓她出去?該出去的是我。”

說出這句話,她再也不望向玄景,纔要走下榻來,驟然被玄景擁住.再動不得分毫。

這個男子,終究,還是做了這件事,終究,還是讓她,再無法原諒自己。

如果不是她,玄憶根本不會有事。

如果不是她,玄景根本不會這樣孤注一擲。

原來,她纔是最大的罪人。

腹中的孩子,還有六個月,她該怎樣把他生下來,她是否還有力氣熬到那時呢?

林蓁退出殿外,帶來殿門陡然關闔的聲響。

他將她緊緊扣進胸懷,低聲:

“這一輩子,我只要你爲我流一次淚,即便怎樣,都是值得了… ”

那次淚,流在她的臉上.落進他的心底,那裡,滿滿的,原來都烙刻滿一個人的痕跡。

惟有她的淚水,才能進得去的那一處心底。

他的手輕輕地在她的腰際一點,他擔心她爲了玄憶再做出任何事來,而她,似乎根本沒有打算再做任何事,她的身子,略有些沉地靠進他的懷裡,他輕輕地把她放到牀榻上,掖好被子,放下那些重重疊疊的綠色帳幔,他方退出殿外。

林蓁站在殿外,並未遠離。

玄景的銳利的眸光掃了一眼雨紗,即打了一個手勢,他身後跟着的一名黑衣男子驟然拔出一柄長劍,劍光閃過時,雨紗沒有來得及哼出一聲,頃刻斃命在到刃之下。

雨紗的血將林蓁雪色的紗裙上濺滿了點點落紅,但,林蓁的臉色絲毫沒有任何的動容,不過是些尚帶着溫熱的鮮血,她怎會怕?

“景,你是想警告我麼?”她轉首,凝向玄景。

玄景並未望向她,陡然啓脣,語音森冷:

“孤從來不喜歡有人自以爲是的聰明!”

林蓁逼近他,擡起螓首,微仰着玄景,吹氣若蘭:

“是麼?難道你改了脾氣,喜歡傻蠢的丫頭不成?”

她的手順勢就要觸到玄景的胸前,卻被玄景驀地反扣,擲摔開來:

“孤從來就對頗擅心計的女子,不感興趣!”

林蓁的手被他擲摔地式疼,眼見着,腕上起了一道紅色的印子,她的眉尖蹙了一下,旋即冷笑道:

“不感興趣,那,你彼時還承諾我,你若爲帝,我必爲後?又在地宮,強行佔有了我這幾日?”

玄景的眸華隨着這句話轉向她,似笑非笑,道:

“蓁,從小到大,你總以爲,你要得到就一定能得到,可,所有的事,不會這麼絕對,那晚在繁逝宮,你既然能那樣謀算,註定,有些人,是不會再得,好好珍惜最後對你好的人,這,纔是你該做的。”

“珍惜?不要跟提珍惜!”林蓁隨着玄景這一句話,臉暈紅,再不復素來的冷靜,“景,你還記得麼,那一年的上元節燈會,你說過,永遠會對我好,只對我一個人好,你都忘記了麼?”

玄景凝着她,森冷的神情,只化作一種悲憫:

“你要的,是孤的好,還是,有權勢男子的好呢?你進宮的前一晚,孤曾求你不要走,可你是怎麼回答孤的,呃?”

他和她,還有樂王,是幼時,在宮廷的一次夜宴時初識,夜宴,是成人們互相攀攏關係的場所,也是孩童嘻鬧的天地。

從那以後,他每每會藉着拉練偷偷找樂王,還有她一起到宮外遊玩。

他喜歡這個,有着蘋果一樣紅潤臉蛋的女孩,她是那樣的美,那樣的出塵,可,就是這份出塵的美,卻在進宮前的那石一晚告訴他,只有全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方配擁有她。她,也只屬於深宮。

這一句話,撕裂了他最早關於感情的夢幻,也讓他明白,只要玄憶想得到的,不論是什麼,總要先輪到他然後纔是他。

哪怕,他是周朝唯一一位嫡系的王爺。

但,之於皇權,他這樣的王爺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告訴過你,我只會屬於最有權勢的男子,所以,現在,我屬於你。這世上,也惟有我最配你,而不是殿內那個,傻傻的,需要你保護的丫頭! ”

林蓁說出這句話,又恢復昔日的傲氣。

她不相信,一個這麼強的男子,願意讓一個女子成爲他的軟肋。

“蓁,孤以前確實喜歡聰明的女子,可孤現在卻發現,如果真的愛上一個人,即便孤每日分一半的心力放在保護她的上面,也未嘗不可。”他頓了一頓,複道,“錯過的人,說過的話,譬如覆水,終不會再得。”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不再看她:

“蓁,不要逼孤對付你,你背棄玄憶,甘願爲冥國做那麼多事,應該清楚,若連冥國都不容你,這世上,就再無你的容身之處了。”

“景!”

林蓁再次走近他,手牽住他的手,只這一牽,她驟然渾身如遭雷擊,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孤不會容忍任何人傷害她。你要的權勢,會得到,但前提,你莫要再激怒孤!”

說完這一句話,玄景冷聲吩咐:

“除孤和冥候外,任何人不許踏足此殿,違者,斬。”

“是!”晴紗喏聲。

林蓁怔立在原地,僅覺得,雖是八月的夏末,她卻已仿同置身在秋季一般地寒冷蕭瑟,每一個呼吸,都凝着冰霜一樣,把她心底僅剩的一點溫度悉數地融去。

望着那玄黑的背影,她咬緊貝齒,生生地嚥下所有驟然涌起的魄寒。

此時冥霄正坐於書房,翻閱一本醫書,突聽管家前來稟道:

“候爺,有人求見。”

“什麼人?”

“來人揭了各城的告示,求見候爺。”

冥霄把手中的醫書一放,道:

“帶他進來。”

管家喏聲下去,不多時,便帶來一人,那人着灰青的衫袍,同色的頭巾緊緊裹着他的臉,惟露出的一雙眼睛,倒是十分清澈。

冥霄瞧來人走路形態,便知道並不是練武之人,他望向來人,淡淡道:

“閣下要見本候,所爲何事?”

那告示上,繪的,是一株天圜玫瑰,除了讓人識得此花,可揭榜至冥候府領賞外,並無一個字。

因爲,這林天圜玫瑰,關係到的,將是比他的生命更爲重要的事。

“草民在冥國數座城的通告欄上,都看見繪有一種天圜玫瑰,故按着公告上所寫的,來此求見候爺。”

“哦,你知道,這種花叫天圜玫瑰?”

“是草民還知道,天圜玫瑰花期有三,初期瓣色透澈,次期瓣色轉白,末期爲紅,方有藥效。”

冥霄的眸子微微眯起,凝向來人:

“那你可知道,何處還有天圜玫瑰?”

“草民雖不知道,何處尚有天圜玫瑰,但草民能催生天圜玫瑰花期。”

“是麼?”冥霄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下,複道,“你隨我來。”

灰青袍子之人隨着冥霄,一步一步,走進地宮的最深處,隨着,一道石門的開啓,裡面赫然是一個冰雕的世界。

沉重的石門在他們身後重重地落下,落地,卻沒有一絲的聲響。

冰宮中,剔透的冰柱鼎立其間,四壁均是玉鑿冰雕的晶瑩,灰青袍子的人,對於眼前的景緻,眼神中並沒有一絲的驚愣,只是,在看到,前面那堵冰牆時,步子,方是滯了一滯。

冰牆內,僅含苞待放着一朵詭豔至極的玫瑰,其餘的,都早枯敗在冰牆的一隅,再無一絲的生氣。

灰青的袍子越過冥霄慢慢地走近這堵冰牆,他的手,從袍中緩緩的伸出,觸到冰牆上,手,卻是潔白如玉一樣的纖細。

冥霄方要阻止,冰牆後,卻傳來一個低徊的聲音:

“霄,退下。”

“是。”冥霄,向後退下。

主上的命令,他素來只有服從。

但,廣貼通告這一事,卻並非是主公的授意,而是他的擅做主張。

他不能眼看着天圜玫瑰枯萎,僅剩下一朵將綻未綻,而這一朵的花期,遠遠過了十日,都沒有綻開。

每每,他問主上關於這朵天圜玫瑰時,主上總不願多答。

所以,他惟有寄託在廣貼通告上,這世上,終會有人熟悉這天圜玫瑰吧。

或許,他能找到新的天圜玫瑰,也未可知。

畢竟冰牆內的天圜玫瑰,這十幾年來,即便是用冰護就,都敵不過,它的衰敗。

對於此,他是焦灼的。

因爲,那牽涉到的,是主上的命!

主上的命,自然比一切更爲重要。

他緩緩退出,帶來的這人,一來沒有武藝,二來,橫亙在中間的冰牆除非主上願意開啓,否則,任何人,是近不得主上的身的。

或許這人,真的能催生,剩下的一朵花期也未可知。

石門再此落下,灰青年袍子之人,緩緩將身上的袍衫解開,厚重的袍子落地,裡面宛然是一着綠衫的女子。

她凝着冰牆後,甫啓脣,語音裡帶着難以抑制的哽咽:

“是矅麼?”

冰牆後,是一片長久的沉默,在這片沉默之後,那低徊的聲音,方悠緩地再次傳來:

“是…宸兒麼?”

“是。”這一句是,她說得極爲艱難,她的手撫在冰牆上,隱隱顫抖着。

“宸兒…”冰牆後的聲音,低低地喚出一聲。

綠衫女子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她手撫的冰牆,忽然緩緩向兩邊開啓,冰牆後,更濃重的冰氣襲來,一白衣若雪,銀絲翩然,猶如謫仙的男子,坐在冰制的椅上,冰灰的眸子凝住眼前的女子,綠衫女子,踉蹌地向他行去。

“矅。”她行至他的跟前,喚出這一字,“你果然還活着!”

這麼多年,她一直無法相信,他真的死於那場雪崩。

畢竟,這樣一個如謫仙一樣的男子,怎可能說死就死呢?

“是,我還活着,可,我以爲——”

“你以爲,十六年前,我就殉葬天燁於靈前了,是麼?”

坐在冰椅上的男子沒有否認,冰灰的眸子,拂過一抹悲搶的神色,斂低眸華:

“我真的以爲,他逼死了你!”

“他沒有逼我,是我自己決定要隨他九泉之下,卻沒有想到,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他放棄江山,攜我歸隱於山野。”

“原來,不過是一場錯… ”

銀髮男子長長嘆出一口氣,飄逸的銀絲隨着這一聲嘆息,有幾縷拂過他冰灰的眸子,卻拂不去眼底的一抹惆悵。

綠衫女子蹲伏下身,素手略略顫着,輕輕撫到他的膝上,“你的腿 ——”

他的手驀地隔着衣袖覆到她的手上,就這樣覆着,語音裡,卻是靜若無波:

“不過是廢了。無礙的。”

“矅……是我害了你……”綠衫女子,擡起眼眸,眸底,隱隱有霧氣隱現。

“不,是我愧對於你,那雪魄手鐲若不是當初,我別有用心贈於你,你又怎可能,會失去無憶呢 …”

“失去無憶?”綠衫女子的眉心稍顰,凝向他。

“雪魄手鐲爲至寒之物,佩戴者,即不能受孕,若褪下,雖可受孕,然寒氣久凝體內不散,所生胎兒,亦是活不過週歲。”

銀絲男子艱澀地說出這句話。話語裡,滿是深濃的愧疚。

這種愧疚,使他最後對天燁一戰時,寧願犧牲自己,去換得天燁的生。

因爲,天燁,是她最愛的人。

誰曾想,他大難不死,不過是犧牲了一雙腿做爲代價,這雙腿的犧牲,使他必須依賴天圜玫瑰才能活到如今。

這是歷代北溟帝王的宿命,最強,也是最弱的宿命。

不能受傷一旦受傷,沒有天圜玫瑰,血,就止不住。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後悔,他唯一悔的,僅是他這一生親手毀了不能愛,卻愛上的女子做母親的權利。

“我的孩子—— ”

綠衫女子的眸底,是不可置信,更湮出一種悲涼,以至於連這一句話她都沒有辦法問得完全。

“是,你分娩後,望舒將你的孩子抱於攝政王時,那孩子就已氣絕。只是我不允望舒告知於你,攝政王亦提議暫從民間收養一個孩子,讓你以爲,玄憶仍舊活着。因爲彼時,那個孩子,將會是你生的希望。”

是,彼時,玄憶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但,今日,她才知道,原來,這個希望,不過是最虛假的事實。

她的玄憶,早在臨盆那日就離她遠去。

原來,如此。

她的身子一虛,他的手急攬住她的手臂:

“宸兒,是我的錯,是我害你失去做母親的權利!”

綠衫女子擡起眼眸,凝向他:

“矅,謝謝你,彼時讓舒瞞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

這麼多年,她不會再有恨,即便,造成這一切的,是由於那隻手鐲,但,若不是冥矅,她恐怕根本連活到今天,都是不可能的。

他予她的恩,她不會忘。

一味地恨,除了讓人失去理智,傷害到別人,其實,對已發生的事,做不了任何的彌補。

“宸兒一一”

“縱然他不是我的孩子,但,不管怎樣,從小到大,我一直視他爲我真正的孩子。看着他一直長到十歲,才離開他,隨天燁隱居在民間,所以我還是要爲那個孩子來求你,我想惟有你能救得了他。”

“他怎麼了?”

“他中了毒,太醫說,是一種名叫七草七蟲的毒,但解藥太醫根本無法調配出來,所能做的,僅是替他續命,可眼下,這命,都再續不了,所以,當我看到有百姓傳着通告欄裡的玫瑰時,我想到是天圜玫瑰—— ”

“你認爲,天圜玫瑰,可以救他,是麼?”

“是。所以,我來了。只是,我沒有想到,僅剩下這一株。”

“天圜玫瑰,確實可以救他。但,這天圜玫瑰冰得太久,綻不開,就剩下枯敗。花期需龍獸的血方能催生。”

“矅—— ”

“龍獸的血,我有。”銀絲男子的手想要擡起,卻還是垂下,只朗聲對着石門外,道:“霄,進來。”

石門再次開啓,冥霄緩步進來,躬身:

“主公。”

“替我取龍獸的血來。”

“是,主公。”冥霄領命退下。

這六年,他一直奉命守養着墨池底的龍獸,縱然不知道,主公命他豢養龍獸的用意,可他仍舊恪守本職地去豢養着。

銀絲男子,轉眸望向綠衫女子,語音漸輕:

“宸兒,我對不起你……”

是的,他對不起她,這麼多年來,誤以爲,她真的被逼殉葬,而攝政王利用那個假冒的孩子,操縱着整個朝政。

所以顛覆周朝,是他這麼多年來的夙願。

這一切,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個錯誤。

她,並沒有殉葬。

只是那個假冒的孩子,依舊成爲了周朝的帝王。

玄景,彼時是她所救,所以,他刻意用醫書接近玄景,並最終培植玄景,希望,在顛覆周朝後,他會成爲一代明君,可惜,不過是一場錯誤!

不過須臾,龍獸的血就被取來,那是一碗墨黑深邃的血,冥霄端上後,就緩緩退出石室。

冥耀手執着這碗血,掌心微用力,冰牆便咯咯地裂開一條縫隙,他將這血,悉數地澆在這最後一株天圜玫瑰之上,它的重瓣在接觸到第一縷血時,微微顫抖了下,整個花瓣似波瀾般舒展開來,漾起更嫵媚的色澤,芬芳甜味縈着周遭的一切,絲絲嫣紅染上純白的花瓣,然後,漸漸渲漫吞噬所有的白色,在變爲血色玫瑰的最後剎那,花蕊深處,涌起玄黑的星火,隨着,最後一縷血的滲入,化爲虛無。

紅色天圜玫瑰,帶着最冶豔的光澤綻於她的眼前,冥耀的手一收,那朵玫瑰便從冰牆內驟然握入他的手心,他微一用力,整朵玫瑰悉數化爲血色的粉末,悉數落進他另一隻手已然拿出的瓷瓶內。

做完這一切,他把這瓷瓶交給她:

“拿去罷。”

“矅……”她還想說什麼。

他已對着石門外道:

“霄,帶她走!”

冥霄立刻進得門來,甫擡眼,已見冰牆內唯一一林天圜玫瑰消失不見,他怔立在那邊:

“主公—— ”

““帶她出去 ”冥耀打斷冥霄的話,毅然地道。

“是!”

冥霄的手心,全是沁出的汗,躬身:

“請隨我來。”

她緩緩從地上起身,凝向冥耀,他對她輕柔地一笑,一笑間,猶如當年一樣,晴霽瞾開。

“謝謝! 我會再回來的。”

玄憶的命,太醫維持不了更多的時間,她這一次涉險進入北郡,再回平川,仍是一段不算近的路途。

“嗯。”他輕輕點了一下頭,不再多說一句話。

她轉身,隨冥霄往石門外走去,石門重重落下時,她下意識地迴轉螓首,卻看到坐在椅上的冥矅,身子驟然地癱軟下去。

她停住往前走的步子,已然不顧石門重重落下,要奔回門內。

冥霄迅速按動白璧,阻住石門的落下,她的身子,卻是撲到地上,幾乎是爬着,過了石門的那到縫隙。

直到過了縫隙,她都沒有再站起來,因爲,冥耀已從椅上滑到了地上,他雪色的身影,匍在開啓的冰牆後,一動都不再動。

她不知道是怎樣爬到他的跟前,她只知道此刻,連走一步都那麼地艱難。

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冷,再如何,都溫暖不了的冰冷。

“矅!”她只喚出這一字,其餘的皆是說不出來。

冥矅緩緩擡起臉,銀絲覆住他俊美的臉,他低垂眸華,輕聲:

“宸兒…我不要你看到……我這樣 …”

“矅,剛剛的獸血到底是什麼?!”

“宸兒…能活着…再見到你…夠了……”冥矅的手緩緩擡起,想要拭去她墜落的淚珠,可,終究還是差了那一點,他的手再夠不到,再夠不到了…

只差,那麼一點點。

就如他和她這一輩子,其實,差的,終究,也是那麼一點點……

咫尺,天涯……

作者題外話:這段是璃妃裡的伏在此解開,也是本文的一大暗線,解釋如下:

冥耀和天燁皆愛安陵宸,冥矅爲北溟國主,天燁爲周朝國主,也是名義上,玄憶的父親。冥矅雖愛宸,但知,宸心中愛的是天燁,故選擇成全,但,當天燁因奉先帝遺詔,滅安陵十族時,冥矅終在十年後,起楔文,征伐西周。西周和北溟最後一戰,天燁和冥矅決戰雪山,然,恰逢雪崩,生死一線間,冥矅仍選擇救出天燁,自己被壓於雪山之下。結果,他僅被壓斷雙腿,並未死去,因此,纔有文裡所說的誤會。

人生若只如初見

冥霄站在緩緩擡起的石門後,望着,主上的驟然辭世。可,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世上,即便醫術再高明的人,始終,仍是敵不過命運的殘酷。

主上的手,定格在臨終前的那一幕。

綠衫女子,在他的手陡然垂落下時,緊緊地將他握住,於是,主上的手,終於可以觸到那女子的臉。

主上,竟然,也曾動過情這般深地愛一個女子,甚至,不惜最後用天圜玫瑰爲這段愛,劃上終曲。

這種愛,讓他不能不動容。

天圜玫瑰自北溟聖洞被水淹沒以後,就僅剩下幾株,所以,主上纔會用冰牆將它們冰起來,倚靠着這千年玄冰,讓剩餘的這些天圜玫瑰,延長綻花的時間。

因爲,主上必須倚賴這藥效方能活下去。

十幾年下來,慢慢地,冰牆內的玫瑰,終是漸漸地枯萎敗落,最後,僅剩下一株,這一株上的花蕊,卻因着年份太長,再綻不到第三季。

而,天圜玫瑰惟有綻到第三季 ,方有藥效。

是以爲了主上的命,他擅做主張,張貼通告,換來的結果,卻適得其反!

原來主上,知道催生天圜玫瑰的方法,或許,主上也早知道,世上再無天圜玫瑰。

催生的方法,其實,一直都在眼前,卻是帶着破滅的催生。

龍獸的血,在催生天圜玫瑰時最古老的屬於北溟光神君主的封印就會破滅了。

從此再沒有光神君主。

主上的命也會一併地逝去。

這一點,可惜,他到了適才,方明白。

雖然這也意味着,他再不必揹負這種束縛的職責。

因爲主上曾說過,當他生命結束時,這一切部署的計劃,就可以停止。

那麼如今,在功敗垂成,即將顛覆周朝之際,是要停止了嗎?

他,不知道,只看到,冰牆內,綠衫女子閉上眼眸,最後一滴清淚,墜落。

往昔一幕幕地在她閉闔的眼前浮現,冥矅,仍是選擇用他的命,爲這段感情做上最終的詮釋。

他,精通醫術,應該是可以解去七草七蟲毒的,畢竟這毒,也是源於這。

只是當他發現她還活着,發現這麼多年的謀算,對她纔是真的傷害時,惟有死,纔算是懺悔和結束罷。

她和冥矅這一生,起點和終點,其實,都是相同的,心中早已明白——

今世,她的情,給了天燁,無法收回。

她的心,最柔軟的那處,始終,會有這樣一個,銀髮飄逸,猶如謫神男子的存在。

最後留下這一滴淚,她俯低螓首,緊緊地把冥矅擁在懷裡,她,不要他的身體,這麼快就冷去,這一生,她負得最多,竟還是他,不是嗎?

當他的身子,慢慢地在她懷裡冷卻時,終於,她沒有任何理由再做停留。

隨着三郡起兵,冥國開朝, 周朝社稷危在旦夕之際,隱居另一處世外桃源的她和天燁,亦察覺一切似乎有所不對。

鎬京面對地動的善後工作,竟無動於衷,玄憶駐兵平川,又遲遲按兵不動。更有陽生之人頻頻在他們隱居的地方出現,這一切,隱隱都透出異常時,她和天燁才最後決定,往平川一趟。

果然喬裝打扮,匆匆趕到平川,看到的,是昏迷於榻的玄憶,並且,他的生命在一點一滴的消逝,所以,讓她在聽到平川百姓相互議論冥國的告示時,瞞着天燁,連夜趕往明成。

這張告示上的詭異玫瑰,或許 是她唯一的希望。

哪怕現在才知道,玄憶,並不是她親生的孩子,但,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始終還當他,是她的孩子,這就夠了。

可,這一次天圜玫瑰的出現,不再僅與生相關,卻帶來了另一場死別。

倘若,她早預見到這個結局,她是否會來呢?

一切沒有倘若,就如,一切都不會重來……

地宮,鮫燭燃盡,林蓁用簪尖輕輕地挑着燭火,只這一挑,聽得燭芯,“嗶”地一聲,兀自跳了一團火芯子出來,燭焰,終究是燃亮了幾許。

她收了簪子,聽到有人緩步進的室內。

她沒有回身,男子的氣息吹拂在她的耳後時,一雙手就勢纏住她纖細的腰際,她的手,覆到那男子的手上,手心的觸感,經這幾日夜晚的纏綿,早熟捻於心,此刻不過是更添一份熟捻罷了。

是的,熟捻。

所以相對於熟捻來說的,其實心卻是陌生的。

“還沒睡?”面具後的聲音依舊暗啞。

她將簪子復插到髻上,淡淡道:

“答應我的事,爲什麼現在還沒做到呢?”

“孤是登基爲皇了,但周朝未肅,冊後一事,還需押後。”

“押後期限是多少呢?”她微側螓首,燭光在她光潔的面頰投下一道影弧,這層影弧襯得她的眼波愈見深邃。

“不會太久。”

銀製面具男子伸出手,只輕輕一挑,她髻上三支並排插着的簪子,悉數被救下,青絲垂覆下,她的身子稍顫了下,避開那張湊近欲吻她的詭異銀製面具,淡淡一笑:

“另外那件事呢?你應允我的,何時能做到?”

“孤應允你的,都會做到。”

“是麼?我記得,上次問你時你是避而不答的,那今晚我再問你一次你說都能做到.那麼請問,爲什麼你要把我安置於地宮呢?”

“冥國的龍脈本就是地宮之內。上面的宮殿,不過是昔日東歧的舊宮。”

銀製面具男子的手略鬆開她的腰,柔柔地將她披垂下的青絲挽起,鞠於手心之內。

她眸華若水地拂過他的面龐,一字一句地問:

“被你安置在上面宮中的林愔,你打算怎麼辦?緋顏.你又打算怎麼處置呢?”

這一問她說得極輕,極柔,可每一字間,都凝着一種冷冽。

朝着她青絲的手分明顫慄了一下,略有些訕訕地道:

“孤應允你的事,一定不會變。”

“不會嗎?”她的臉迅疾地一轉,這一轉,被他鈞住的青絲悉數從他的手心被拉回,僅餘了幾縷隨着這一轉被扯斷的青絲猶留於他的手心。

“蓁… ”

她的脣邊嚼出一抹笑靨,復凝向他,手輕輕地放到他的面具兩側,問:

“爲什麼,就連燕好時,都不願除去這張面具呢?難道,你只願意用這面具來吻我麼?還是 —— ”她頓了一頓逼近這張冰冷的面具,“你不願意,我看到面具後的真實呢?”

這一句話,她說得愈輕,指尖的力度卻驟然加大,猛地把那面具一拉,男子彷彿羽悉她的舉動般,握住她的手腕,這一握,她的手,再使不出力來,僅是僵持着。

“你,那麼想知道,孤是誰麼?”

面具後的聲音不再暗啞,變成讓另外一個聲音。

這個聲音,她並不陌生。

她的笑愈深,拉住面具的手,卻陡然地鬆開:

“想不到,連你也會騙我。”

“我只騙過你這一次,而你呢?”面具後的聲音透着一股悲涼。

即便,她騙他,可,他仍舊是愛着她。

這份愛,他想,是永遠不會變的。哪怕爲了她,違背一門忠烈,謀逆反叛,他都不會變。

他鬆開她的手腕,緩緩,將銀製面具取下,面具後的臉,年輕,俊朗。

正是樂王。

“果真,是你。”林蓁收回如水的眸華,略帶悵然起身,拂袖,不再望他。

““你想要的權勢,孤會給你,冥國的皇,會是孤。”

“呵呵,你以爲玄景會讓位於你麼?如今,他纔是真正的冥皇,而你,不過是一個地宮的冥皇。”她緩移步行至軒窗前,“一個地宮,當然,可以實現六宮無妃,只是,我要的,僅僅是這個嗎?”

“我知道,你要的從來不是這個,從繁逝宮那次開始,孤就知道!”

當時他征討南越凱旋返朝時 ,因惦記着她,涉險扮做景王的內侍,進冷宮探望她。

畢竟,一別已是三年,他出徵時,她猶待字閨中,他班師還朝後,她竟成了廢妃。

所以,他怎能不去看她呢?

但,這一探望,終究並非如人所願。

“是,血統,我不光要的是六宮無妃,更要血統,而你呢,不過是一名將軍的子嗣,真以爲配得上我麼?你今日冒名頂替所做的一切,只讓我做嘔,就如同,繁逝宮那次一樣!”林蓁鄙夷地說出這句話。

“不管怎樣,當孤爲你謀逆後 ,是你求玄憶免了孤的死刑,僅判爲流放,這一點孤永遠會銘記,蓁,其實,你並沒有那麼心狠,爲什麼你要把曾經善良的一面僞裝起來呢?”

“我幹嘛要讓你死也背上一個爲了我的名義呢?這樣的名義,我不要你背,因爲你不配!所以,我根本沒有爲你去求情,你這樣的人,我避都來不及,怎會傻得,用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恩寵,去換你的生呢?你的生與死,與我,沒有任何的關係”

是的,彼時,在繁逝宮,她終於懷上玄憶的子嗣,當她讓莫水把這條消息託昭陽宮的人帶去南苑時,不過一晚 ,玄憶就匆匆由南苑趕回宮中,親自將她接出冷宮,並告訴她樂王於南苑謀逆的事。

未待她啓脣,玄憶就決定流放樂王於漠北。

也在那一天,她明白,他終究是懷疑她和樂王的。

只是,她該怎麼告訴他,她的心裡,其實,並沒有樂王。

兩年的時間,並不算短,雖然,哪怕在冷宮,她仍居着最寬敞的殿宇,亦有三名宮女伺候,可苦苦的等待中,玄憶卻沒有一次來看她,除了每隔七日,免朝前他必會往傾霽宮吹蕭,她彷彿在他生命中正逐漸被淡忘一樣,再不會有一絲的波瀾。

是的,淡忘,隨着三年一度的選秀臨近,勢必,只會是新人笑,舊人淚。

所以她怎麼能等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緋顏方緩緩睜開眸子。

如同,那次醒來,身已在冥宮一樣,她的身子,並沒有怎樣的不適,所以她以爲,那石腕上的針痕,還有藥味,是爲了她一直孱弱的身子而爲,卻沒有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她中了毒。

她有冥霄護得周全,那麼玄憶呢?

如果玄憶真如林蓁所說, 不在了。

她想,她將失去所有堅持的力氣,真正的生不如死

不知什麼時候,冥霄站於榻前暖暖地笑凝着她,他凝着她,讀得懂她眸底是一片荒蕪的失落。

“現在,你不是一個人,所以身子最重要。”

緋顏甫啓脣,嗓口裡,都是腥甜的味道,好似一張口,那種腥甜就要涌了出來一樣的難耐。

在等待中,不過是一次又一次,關於希望的破滅。但,她的人生,註定是不甘於希望破滅後的平淡。她要做到人上人,她要握住女子中最高的權勢。所以她一定要出去。而,惟有懷得帝嗣才能順理成幸地出冷宮。因爲,有例可循:前朝有一后妃,因懷有帝嗣,被接出冷宮,復爲妃位。既然,她進冷宮,是由於被人陷害,毀於帝嗣。那麼,出冷宮,同樣出於子嗣,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這樣,對那些陷害她的人 ,是一個莫大的諷刺。於是,繁逝宮的走水,是她引得君王雨露的一個方式。

她選在,玄憶會去傾霽宮吹蕭的那一夜,佈下這個局,因爲,她相信,那個時候他的心底,是會念到她的。

是以她的出事,定會引起他的不捨。

那一夜,她支開其餘兩名宮女,再由莫水點燃了外殿的火,火勢並不算太大。這樣,萬一玄憶沒有趕到,莫水其實也能控制。

而她一個人退到內殿,用浸滿水的被子,緊緊地攏住身子,在聽到,莫水發出關於玄憶行仗到來的暗號時,才點燃,本來乾燥的內殿。

火影憧憧間,她看到,玄憶竟不顧自己的安危,衝進殿內,在那一刻她承認,被他感動過。

純粹的,感動,不夾帶任何目的的感動。

因爲她沒有想到,他爲了她,竟會如此。

於是當他抱住她,衝出殿外的那瞬間,她的心爲了這個男子悸跳了一下。

隨後在側殿,她褪去被燒損的羅裙,楚楚可憐地百般邀恩,隔了兩年,終是邀得了君恩雨露。

但,她並不能保證一次承恩,就能得到玄憶的孩子。

而,再次邀恩,之於冷宮,無疑是難上加難。

她清楚玄憶,哪怕在她進冷宮的這兩年,每晚,都是會翻其他后妃的牌。

這是她以前所不能忍的,也是她那時所要計較的事實。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景王,已班師回朝,她想這個曾經一直深愛他的男子,是除了玄憶之外,她唯一願意委身的。

源於景王的血統,同樣的高貴。

可,自從入宮前,她說出那些絕情的話語後,他對她,明顯是疏遠了。

縱然他因着他母妃的關係,可以每日出入宮中,但這兩年,他再沒有探望過她。

所以要想成功,借一些外力這件事終究是可行的。

於是,第二日,她託從昭陽宮調來伺候她的雲紗,趁他每晚到壽安宮探望母妃的時機,請他到繁逝宮一會。

當然,她要會景王,並不容易,因爲,走水後的第二日,玄憶就派來昭陽宮的宮女伺候於她,所以,她不得不用各種理由暫時摒退這些宮人一個時辰,方能在側殿,將莫水覓得的媚藥摻在燭火裡,藉着火溫,這種媚藥的功效將發揮到極致。

只要景王佔有了她,她想,她一定有法子,讓景王,每晚都來會她。

可,雲紗帶來的,並非是玄景,而是眼前的,這位樂王。

聰明如她,不過瞬間,就明白雲紗並沒有將她的話帶於玄景。

雲紗,這個昔日,她曾在景王府見過的暗人,恐怕,心裡,早愛幕玄景多年,是以,她怎麼會容許任何人和玄景在一起呢?

她真是疏忽了。

一盞迷香燭,一點離人思。

在那一晚,她確實可以將計就計,委身於樂王,也不失爲一種達成目的的法子。

可,她不要。

她的身子,僅願意給予血統高貴的男子。既然,雲紗對主子起了不該有的感情,難道,她能容許嗎?

所以,她以尚在沐浴爲名,暫避開隱於暗處樂王,並囑咐莫水悄悄引樂王從窗戶進入放有媚藥燭的側殿。

她讓雲紗伺候沐浴,在沐浴時,用迷香迷暈了雲紗,再讓莫水送昏迷的雲紗進入只剩樂王一人的側殿。

被媚香侵擾難耐的樂王,就在那晚,佔有了雲紗。

而避於殿外的她,卻意外地看到了玄憶的御駕。

他,竟又來到了冷宮。

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可她,並不能讓他進得殿內。

於是那一晚,她知道,她的阻塞,以及那些被各種理由摒退的昭陽宮宮人,終是讓玄憶起了疑。

縱然在那晚之後,玄憶依舊臨了她幾次,也在那幾次中,讓她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孩子,並藉着這孩子,出了繁逝宮。

然,正如玄憶最後所說的,如果她要的是權勢,他會給。

其他的,他則會一併地收回。

他,原來,早看穿了她,不過,念着昔日的那一份情,容得她這麼久。

是她把他推離了她的身邊,一如,玄景,亦是她推離出去的一樣。

有些感情,因着她的這些自作聰明,確實,譬如覆水,再難收。

能收起的,不過是一場交換,一場帶着目的的交換

若不是玄憶出征前的最後那晚,拒絕見她,她想,她不會真的下得了決斷的心。

但,正是那一晚,讓她,徹底決斷了對玄憶的念想。

包括,昔日,所有他帶給她的悸動。

閉上眼睛,記憶陷入彼時的那幕難耐中,兜兜繞繞了這麼多年,最後,她還是讓樂王得到了她。

這,又是一種莫大的諷刺吧。

“是,孤是不配,可,孤會讓你知道,孤配得上你,冥國的皇,一定會是孤,而你就是孤唯一的皇后,六宮無妃,孤會做到。”

樂王說出這句話,悵然地轉身轉身時,林蓁另一句話飄進他的耳中:

“那等你可以將我接出這陰暗的地宮,真正做到這冥國的皇后,再來這裡,否則我不要再見到你!”

林蓁絕然地說出這句話,手心,卻在無力地顫抖着。

是的,無力。

她不知道,她的人生,還有多少值得走下去。

彷彿,所有的路,都走到了盡頭。

她要的,或許,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其實她知道,她的心裡,最初動心的,是玄景,不過,他只是王爺的身份,讓她沒有辦法投入地將動心變爲愛。

至於玄憶,最早,她讓自己試着愛上他,是源於他的權勢,卻在那晚繁逝宮後,她發現,她不能失去他!

她,其實會愛,可惜,這份愛始終,是放在權勢之後。

這,是她的可悲。

但,她不能後悔。

莫水伺立在室門外,主子,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拋下她,哪怕,離開周朝的宮殿,主子,都帶着她。

她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讓此時的主子開心一些,可不管怎樣,只要主子要她去做的,她都一定會做到。

她這輩子,僅會效忠這一名主子,只有她懂得,這麼多年,主子想要這麼多,其實,內心終究是孤獨的。

必須要用很多的東西,來填滿這份孤獨,主子,纔不會更加的失落。

她立在門外,看到,地宮內,又走來紫服的女子,近了,竟然是雲紗,她的眉皺了一下,雲紗已翩然走到跟前。

雲紗淡淡掃了一眼莫水,徑直就要往門裡走進去,莫水一攔,道:

“你不能進去,主子不會要見你。”

“這裡是冥國的地宮,以你的身份,還有你主子的身份,根本不配和我說話。”雲紗說完這句話,手輕輕一格,正與莫水擋住她的手對上,但,這一格間,她發現,莫水竟是會武功的,並且功力,似乎還不錯。

“讓她進來。”林蓁在室內冷聲道。

雲紗隨着這句話,用力格開莫水阻她的手,徑直走進石室內。

她睨向林蓁,盈盈一笑,道:

“林姑娘,看來,在這地宮裡,還是過得不錯的。”

“你不過是一名暗人,有什麼資格和我這樣說話?”林蓁回身,凝定雲紗的臉,語音驟冷。

“是,以前,我或許沒有資格,可此時此刻,我想,我是有這資格的,畢竟,如今的冥皇並不是你所委身的那一位,你說,今時今日的你,和我當初比,又有多好呢?呃?”

雲紗的話語裡不無譏諷的意思。

她怎能不怨,她怎能不恨?

女子最珍貴的東西,就被這樣地剝奪,全是因爲眼前這個女子的錯!

她自認,並沒有對不起她 在繁逝宮走水後,伺候她亦是盡心盡力,甚至,她讓傳口訊於景王,她都照做,可到頭呢?

她得到什麼?

這個女子,用了媚香,本是爲了迷惑景王,卻未料,景王根本不願再見她,僅是樂王隨她前往繁逝宮。

最後,反葬送了她的清白!

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從這場夢魘中醒來!

讓她必須每日靠塗點假的守宮砂,才能在宮裡立足,生怕哪一日被人察覺,不僅她的暗人生涯到頭,連命都要賠去。

並且,死非其所——

“即便,我委身於樂王,但,最終,他會爲此負責,而你呢?不過是解他媚藥的工具罷了。””

林蓁嘯笑了一聲,將面上的不悅,悉數地掩去。

“負責?林姑娘要的負責,難道僅是普通百姓的白頭攜老麼?如若不是,那麼,我可以告訴林姑娘,你的這個願望,註定是要落空的。或許,永遠,你只能待在這地宮內。哦,對了,差點忘記,我來這的目的,是冥皇讓我傳一道旨意,從現在起,沒有他的親允,林姑娘,不得再踏上地面一步,如若違旨,殺,無赦!”

雲紗笑着說出這句話,滿意地看到林蓁的面色,因此轉成灰敗,她步出室外,重重抒出一口氣。

她真的不喜歡這個女子,一點都不,而如今當冥皇命她來傳這句話時,她終於可以將這樣的話語,刺進那個女子心裡。

真好!

林蓁頹然的癱軟於地,她烏黑的青絲蜿蜒地垂落在石地上,一直延伸地很長很長,直到一雙,玄黑的靴子,復走近她,她擡起螓首,眸底終於有晶瑩潰散。

“如果你真的對我好,別讓我被人羞辱太久!”

那雙手,微微一怔,旋即,伸出來,將她用力得抱住,耳邊,傳來樂王堅定的聲音:

“爲了你我願意做任何事!”

“哪怕,提前登基?”

她的手驟然推開他,在他略一滯怔間,她的手,勾住他的頸部,殷紅的脣,第一次,主動覆上他的。

在所有的低吟開始前,他聽見她在她耳邊,清晰地說出一句話:

“殺了那個侮辱我的男人,我就給你,我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緋顏方緩緩睜開眸子。

如同,那次醒來,身已在冥宮一樣,她的身子,並沒有怎樣的不適,所以她以爲,那石腕上的針痕,還有藥味,是爲了她一直孱弱的身子而爲,卻沒有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她中了毒。

她有冥霄護得周全,那麼玄憶呢?

如果玄憶真如林蓁所說, 不在了。

她想,她將失去所有堅持的力氣,真正的生不如死

不知什麼時候,冥霄站於榻前暖暖地笑凝着她,他凝着她,讀得懂她眸底是一片荒蕪的失落。

“現在,你不是一個人,所以身子最重要。”

緋顏甫啓脣,嗓口裡,都是腥甜的味道,好似一張口,那種腥甜就要涌了出來一樣的難耐。

她必須要說,因爲,冥霄能解她的毒,難道不能解玄憶的嗎?

事情不會那麼糟糕,只要冥霄願意,玄憶一定還是有救的。

八天罷了,玄憶一定熬得過去。

他是真命天子,怎會有事呢?

“別說話,你的血氣不穩。”冥霄搭到她垂放在錦被旁的手腕上,低聲,“玄憶不會有事,相信我。”

他的意思是,玄憶會有救?

緋顏隨着這句話,嘴脣吸需間,冥霄寬慰地對她復笑了一笑:

“這幾日,我會不在明成,一切,好好照顧自己。”

難道,他會親自去救玄憶?

他從榻旁端起一碗藥,遞到她的跟前,複道:

“這藥要按時喝。”

緋顏的手接過那藥碗,終是問了一句話:

“你,會去救他麼?”

“他不會有事,你的孩子,現在,更需要你堅持,纔有希望。”

“如果他不會有事,請你給我天母草,好麼?”

是的,只要他不會有事,那麼她真的沒有所謂了。

玄景不會放她。

她的存在,只會引起,他和玄憶最終的對戰。

這場對戰,如果避無可避,她不要活到那時。

因爲,從再見玄景那日開始,她就明白,她化解不了他的恨,她的存在,僅會讓他的恨愈深。

熬過六個月,待她生下這個孩子,她該結束,這場被兩個最優秀男子愛國,也讓他們徹底反目的人生。

冥霄的手滯了一滯,語音低澀:

“再喝這碗藥十日,就不需要天母草了。一切,也都會變好 …”

緋顏眉心顰了一下,冥霄復又道:

“相信我!”

是的,她相信他,是他,帶來,玄憶沒有死的訊息,她應該相信他!

不管是誰,只要帶給她關於玄憶未死的希望,她都會相信他所有的話。

因爲,玄憶的生命,在她的心裡,始終是重於一切的。

“另,你的兩位故人,冥皇已下旨釋放他們。”

故人,是姬顏和青陽慎遠吧。

玄景真的釋放了他們。

他爲了她,確實可以做任何事。

“他想見你。冥皇的意思,若你想見,就容他見,若不願意,就此打發他走。 ”

“我和他沒有再見的必要。”緋顏說出這句話,語意淡漠。

“既如此我安排他們出宮。從此以後她們再也不會打擾到你。”冥霄柔聲複道,“把藥喝了。”

緋顏執起藥碗,這藥的味道很怪,有着濃郁的藥味,也有着隱隱的腥氣,她是不喜這味道的,可,既然這藥並非僅是調理她身子的藥,她該把它喝完。

爲了腹中的胎兒,再難喝的藥,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仰首,把藥悉數喝下,冥霄的眸光卻愈漸地深黝起來,他希望,這一次他來得及,希望,來得及

夕陽西下時,一輛馬車從冥宮疾馳而去,馬車在出得明成城後,有一輛馬車早候在林萌道上。

先前的這輛馬車慢慢停下,隨後,車上下來,一婦人,和一名看起來,十分蒼白憔悴的青年男子。

“我就送你們到這了。從今以後,希望姬夫人能如願過上平淡的百姓日子。”一男子步出車外,手中拿着一個包裹,遞於婦人,“這裡的盤纏,雖比不上國財,若省着用,也足夠應付年餘。”

那婦人和青年男子,正是姬顏和青陽慎遠。

姬顏扶着青陽慎遠,接過包裹,微俯身,向着車上的冥霄:

“多謝候爺。”

“那輛馬車應該能送姬夫人一程。”

姬顏頷首間,冥霄所坐的馬車已揚長而去。

方纔的馬車內,還坐着一深青袍子的人,遮了大半的臉,是以,她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惟覺得,那人的眼睛,似曾相識,不過,時至今日,無論什麼樣的人,或許對她來說,都不再重要,哪怕是昔日的故人,此時,也難抵她和慎遠今後的平靜日子吧。

澹臺嫿,終是救了他們母子,在她絕望的伏在龜背上這麼多月後,那名女子的出現,卻帶來了這一線希望的轉機。

她扶着慎遠,緩緩登上馬車,慎遠的手,在握着馬車的扶欄時,稍頓了一頓,他的眼神望向明成的方向,喃喃道:

“她,來過石室,是麼?”

自從被圍在鱗片中,他一直神智恍愧,惟獨那一日,依稀間,他彷彿看到,那名女子走進石室,那一日,她望向他的眸光裡,再沒有厭惡,而隱約有了一絲的憐憫。

“是。她來過。”

姬顏的手微一用力,把慎遠送上馬車,他登上馬車的剎那,她看到,他的臉上,拂過的是愴然若失。

他的話語飄悠地再次傳來:

“如果,當時我不那麼待她,是否,一切就會不同呢?”

“遠兒,一切都過去了。”

姬顏並沒有再喚他“皇兒”,哪怕在亡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雖然讓別人不再喚她太后,可,她喚他“皇兒”這兩字的稱謂,確是一直沒有改過。

如今想來,其實,那時,她心底,對於復國,還是有着期盼,不過這種期盼在日復一日經歷這麼多後,她明白,即便得到,繼續面臨的,也是權責的傾訛,這大半生,每日活在這種勾心鬥角裡,她太累了,而她的孩子,顯然沒有繼承她這種性格,更多的,是遺傳了先帝的懦弱。

懦弱的男子,其實,是不適合帝位的。

先帝使南越中庸地逐漸走向哀退,但,卻不失爲一個好夫君。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爲了權勢,在她發現,他懷疑她時,她終於一步一步,用毒,提前,讓慎遠即了這位。

時至如今再回想這一切,終究,是她錯了!

一聲“遠兒”,在繁華盡處,惟有親情,血濃於水的相守,纔是這一生不妄活的真諦。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

青陽慎遠亦明白,從他衝動地想佔有澹臺嫿的那一刻,從他爲此,和母親反目的那一刻,註定他配不上她。

因爲當他霸道地吻上她的頸下,試圖留下他永遠的烙印時,卻不料看到她右臂的那顆鮮紅如血的守宮砂。

原來,哪怕,在周朝這麼多日,她始終還是沒有用身體換得生。

他一直以爲,破國當日她同她的父親澹臺謹一樣,選擇媚上,換回這苟且的生。

可,她竟然依舊是完璧之身。

他並不想強迫仍是完璧的她。

畢竟,最早,她曾安然地躺在侍寢的龍榻上,等待他的臨幸,是他兩年的刻意冷落,才把她推離了他的懷抱。

所以他決定用宮廷一種古老的法子,讓守宮舔去她臂上的守宮,待到她察覺定會以爲,在昏迷中她的身子被他佔有。

這樣,她僅能接受他是她第一個男子的事實,象她這樣的世家女子,接下來所能做的,惟有妥協和順從,漸漸地把心一併再交回給他。

待到那時的魚水之歡,纔是他所要的吧。

畢竟他曾經是一位帝王,他有他的驕傲,和衿貴。

而且若北歸候推算無錯,玄憶會親自率兵前來,屆時,侮辱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也勢必讓他的心中,出得一口惡氣。

但,縱然他按着北歸候的建議,佈下自以爲周密的天羅地網,可,仍舊擔心並不是萬無一失,所以利用反目,他“捨棄”母親,提前上路。

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戰鬥,也是他,要證明,自己是一個男子漢的戰鬥。

從小到大他活在母親的庇護中,太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爲,他青陽慎遠是懦弱無能的。

但,也確實,他懦弱無能,娶一名周朝的和親公主,還得假裝在人前扮演恩愛,而他最愛的女子,因爲,是上卿澹臺謹的女兒,他只能冷落!

他討厭澹臺謹,那個男子,他看得出,母親對他是與衆不同的,朝政上,只要是他的提議,母親,都會毫不猶豫地應允。

這也使得他的君威,一再被壓制。

而他敏銳得覺到,母親對澹臺謹的不同遠遠不止朝政,或許,還包括,一個女子,對男子的眷戀。

所以,他更容不得澹臺謹,所以,連他的女兒,哪怕,是他最初所鐘意的,也一併要冷落。

直到那場戰鬥,他親手將最愛的女子逼落懸崖,他才真正發現,自己失去的是什麼。

他的心,一併在那時,失去。

接着,另有一隊玄黑的兵隊從天而降下,因失去心,不再做反抗的他被擄到了地宮,開始真正生不如死的生活……

人生若只如初見,他想,他不會因爲外在的原因,輕言冷落。

而,他也明白,有一種女子,是他的懦弱,註定,要失去的。

因爲,他保護不了這種女子,也不值得,這種女子生死相隨。

“遠兒,我們走罷。”

姬顏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伸出手,遞於姬顏,姬顏微微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手覆上他的手心,隨着這一覆,他的話語,在她的耳邊響起:

“母親,我們走 !”

夕陽斜暉,血染地,將蒼穹悉數蘊紅,在,這片紅霞滿天中,所有的愛恨情仇終於拉開最後的序幕…

不離不棄月中天

涼暗的月華隔着軒窗拂進殿內。

今晚,冥宮很靜,連從不知疲倦的蟬兒都漸停止一夏的煩燥。

緋顏倦懶得倚在榻上,薄紗袖層層疊疊地褪滑到臂彎出,她凝着軒窗外的景緻,面容清冷。

“姑娘,該喝藥了。”晴紗端着藥碗進得殿來。

緋顏從托盤內端起藥碗,湊近脣邊時,忽問:

“這是第十碗了罷?”

“是,姑娘,這是最後一碗了。””

緋顏淡淡一笑,復問:

“冥候可回來了?”

“冥候還未回來,姑娘有事麼?”

緋顏輕搖頷首,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這十日,她獨自於這殿中,除了睛紗,並無人前來,包括玄景。

自那日後,他再沒有出現在她的眼前。

藥味還是一樣地古怪,帶着腥氣,她緩緩飲盡,甫飲盡,她突然,眉尖一皺,頓起了一陣乾嘔。

小腹的疼痛,在這十日內,倒是不再覺得,惟乾嘔的症狀,屢次出現,她用絲帕捂脣時,晴紗忙端上蜜餞果子。

她輕捏一枚青悔,才放入脣中,突聽得殿外,傳來腳步聲,抿進青悔,眸華往殿外望去時,只見,着一襲玄黑袍子的玄景,慢慢步進殿來。

進殿的剎那,他有一絲猶豫,不過片刻,依舊,下定決心,進入殿內。

晴紗會意地躬身退下,殿內,僅留有玄景和緋顏二人。

緋顏並不望向他,眸華仍凝着軒窗外。

玄景徑直走到她的榻前,坐於榻旁。

“這幾日,可好些了?”

緋顏沒有應他的話,宛如,他只是空氣。

這一次,他並不惱,只是,把手覆到她猶放於絲被上的纖手,牢牢地覆着不容她掙脫。

“嫿,孤確實做了太多事,讓你討厭,可,孤對你的心,不會有假,孤知道,再說什麼,你都不會原諒孤要置玄憶於死地,但,孤今日來此,對你只說一句,孤對你的愛並不比玄憶少一分一毫。”

一語落時,她驀地轉首,望向他,脣邊勾起一彎冷冽的笑弧:

“孤?怪不得,你註定要孤。”

他永遠只知道,用這些特定的稱謂來稱呼自己,就象他的人,永遠,僅想活在虛名之下。

“是,你說得沒錯,我這一輩子註定孤獨、寂寞,可對於你,我不會再放手。哪怕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堅持。”頓了一頓,他的語音漸低,“因爲,我,已放過一次手,不想,再放第二次… ”

他恢復懸崖谷底的字稱,不再用那些超然的稱謂。

其實他何償想用那些稱謂呢?

他只是,想用這些看似超然的稱謂,去剋制他對她越來越難以抑制的情愫——

這些情愫,緣於愛,卻也耽貽於愛。

這一輩子如果註定,他的付出,只是一個人的獨角戲,他不會後悔。

因爲愛,所以,深愛。

深愛是容不下任何的悔恨。

他覆住她的手,不象以往那樣冰冷,有些許的溫暖,一沁沁地融進她的手背,她的手突然在此刻,想掙開他的手,她不要他的溫暖將她的冰冷融去 ,不要。

可,他握得那麼緊,絲毫不許她的掙脫。

“嫿,我想問你,如果,南越破宮那日,我沒有送你進宮,而是把你納爲妻室,你是否會願意?”

這句話,他說得並不輕。帶着清越的堅定,他問出這句話。

她的心,驟然隨着他這句話,沒有任何預兆地,墜落。

這個問題的答案,彷彿就在心底,可,她卻無法說出來。

而,就在此時,殿外傳來晴紗的阻攔聲,以及,一女子溫柔的聲音:

“可,你實際的妻,只是我。”

緋顏的手在這瞬間,終究從玄景手中抽回,玄景沒有回首,僅是略帶失神地望向手中的空落。

林愔緩緩步進殿內,她的容顏依舊,惟眉宇裡,透着些許的哀愁,她徑直越過晴紗的阻攔,慢慢地走進他們。

她雖暫無名份,卻也沒有玄景的限足令,是以,在冥宮內,她是得允可隨處走動,不必居於地宮。

只是,自抵達冥宮,因旅途奔波,她的身子,並不是太好,全倚着冥霄的調理,直到這幾日,方能下榻走動。

也正因爲可以下榻走動,或許,才讓她意外地發現了不該發現的事——

今日這宮,將會宛如一座死宮是的,死宮。

所以她必須要找到玄景。

所以她纔會第一次來到這座從不曾踏足的宮殿。

宮人告訴她,冥皇在這裡。

曾經她的夫君,再生後,竟成了冥皇。

對於此,她除了適應,沒有其他的方法。

“你不過是因着權宜,孤纔要娶的女子。”

玄景淡淡說出這句話,是的,她不過是他權宜要娶的第二位王妃。

因爲,他不願承認,自己對一枚棋子動了心,更不願玄憶反將他一着將棋子賜於他爲妃。

於是,他選擇了娶當朝最顯赫的太尉之女爲妻。

只是,這場政治聯姻,是與感情無關的。

所有的政治聯姻,最初都不會與感情有關。

第一位王妃清楚他的心思,是以,纔會在選秀前,用自盡,來換得最後的尊嚴。

也正由於她的死,他對續絃的林愔沒有做到絕情,但行房事之時,他都會刻意佩戴含有麝香的香囊,他並不想讓任何人留下他的子嗣,源於,他並不知道他的命能活到幾時。

如果他死,孩子的心底,那將受到怎樣的一種創痛呢?

更何況,那些女子,都並非他所愛的,他心裡,曾嚮往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確是如玄憶而言,之於皇室,是最不可得的。

可,之與林愔。

卻還是有一次的例外。

烏鎮的最後一晚,當林愔目睹他和林嫿之間的情愫,被他傷到時。

當林嫿喚出那一聲姐夫,要徹底斷去他的念頭時。

他在那晚,和林愔行房,並沒有用麝香。

如今回想,他是真的想逼自己放手吧——除非玄憶負她,他才把她帶走。

而,彼時的他,寧願永遠不要有這一天。

他想要她得到幸福。

可,最終呢?

得到的,不過是她被逼墜崖的消息,也在那一天他決定用死來結束從前爲了讓她得到所謂的幸福,逃避放手的玄景。

重生後的他,只會是冥皇。

玄憶不能做到的,他都會做到。

玄憶不能給她的,他都會給!

從那一日開始,他認爲玄憶不配得到這樣美好女子的愛!

身爲帝王,玄憶的顧慮,玄憶的妥協,玄憶的中庸,終將葬送她的所有,包括命!

如今呢?

他發現,即便他爲她做得再怎樣多,可,她心底那一隅的柔軟,終將不會屬於他。

“是,我是王爺權宜要娶的女子,所以我不願再成爲王爺的拖累。”林愔深吸一口氣,竭力用最平淡的語調說出這句話,“只要,今日,王爺能平安脫險,請用一紙休書,休了我吧。”

林愔說完這句,轉望向殿外:

“我知道,我不夠好,不討王爺的喜歡,可既然爲您的妻子一天,王爺平安,就是我所要的。”

“平安?”玄景的眉心稍皺了一下。

難道,樂王——

未容他細想,林愔更爲憂慮地望了一眼殿外,急急道:

“王爺,今晚定有變數!”

“變數?”玄景復吟出這兩字,皺緊的眉心,倒漸漸鬆開。

“是,請你相信我,儘早調親兵進宮護衛!”

林愔的語意更急。

玄景回身,凝着緋顏,冷然道:

“晴紗,帶姑娘去暗室。”

“是。”

暗室是冥宮最爲隱蔽,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風波未定前,他的母親,就被他安置在那。

經歷這麼多,他希望,他的母親能平靜地走完剩下的路。

晴紗上得前來,緋顏卻冷聲道:

“我不會去暗室。到底發生什麼事,二姐?”

對於林愔,她並沒有一絲的恨意,事到如今,她的身份,不用再刻意隱瞞。

因爲她不希望林愔對她再有什麼誤會,畢竟,從剛剛林愔的一番話裡,她聽得出,這個女子對玄景的用情,有多深。

愛上玄景這樣的男子,真的是女人的劫。

心底,陡然升起這一句話時,她終是明白,她還是放不下的。

“你 —— ”

這時,林愔才略帶疑惑地望向牀榻上,這位傾國絕色,卻,有着似曾相識感覺的女子,低低說出這一字。

進得殿來,她並不敢看那名女子,心底怎能沒有計較呢?

她不是神啊。

“是我,林嫿。”

“真的是你?!”

“現在不是敘家常的時候,晴紗,立刻帶姑娘離開!”

玄景冷聲吩咐道。

隨即他取出身邊一支碧色鳴鎬,輕輕吹起,旋即,殿內迅速進來四名黑衣男子。

“速調白羽軍到四門。”

“是!”四名男子喏聲迅速往殿外掠去。

玄景疾步行至緋顏身旁,道:

“倘你還想保住腹中的孩子,現在就去暗室!”

“你呢?”

緋顏脫口問出這兩字,玄景的眸底,驀地湮出一種淡極摯極的光彩:

“你關心我?”

“我不想你死在別人手上。”

玄景的手陡然牽起她的,低聲:

“如果要死,我也只願死在你一人手上。”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輕到,僅有緋顏一人聽到,然卻重重地落進她的心底。

她這才發現,玄景今天的氣色並不是很好,整張臉,蒼白得虛浮,玄黑的袍子,更襯得暮氣沉沉。

他牽住她的手,更是冰冷得,宛如,沒有生命的氣息般。

所以,她沒有立刻地掙脫,而是眉心不由自主地顰了一下,只這一顰,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快走!”

“不,既然,你要死在我的手上,我現在不走!”

她不知道,爲什麼在此時,她不想走,總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卻又說不出來,這不對是在哪裡。

恰此時,殿外,火光騰一聲明亮,萬點火光似流星亂雨,金色的弧跡劃破夜空,盛開無碩大無比的金色花朵,接着,彷彿一枝利箭射破岑寂,旦聽得潮水般的吶喊聲猛然涌起,將整個冥宮湮滅在突如其來的浩劫中,瞬息便充斥着兵器碰撞聲、箭芒脫絃聲、甲冑叮噹聲,利刃斬入骨肉聲、鮮血飛濺聲……

玄景的手只緊緊牽着緋顏,對晴紗命令道:

“速護姑娘去暗室!”

“不必去了,既是我妹妹,我怎忍心讓她去暗室呢。”

室外傳來一女子嬌鎮的聲音,林蓁着一襲雪色的羅裙慢慢走進殿內。

“姐姐—— ”林愔驚詫地看到林蓁進得殿內,喚道。

“我的好妹妹,你果然,是向着外人的。”林蓁笑得極是溫柔,她如水的眸華拂過殿內諸人,輕幽幽地道,“如若不是我的好妹妹,我想,白羽軍始終也是心腹之患。”

林愔望着,熟悉,卻又陌生的林蓁,一字一句道:

“原來,今日你約我到地宮,是故意讓我看到樂侯傳來的那封密函。目的就是爲了讓我通知王爺,好讓他調動白羽軍,再讓你發現白羽軍的駐紮之處—— ”

“看來,我的妹妹並不是特別地笨。不過,你怎麼還喚王爺呢?如今,你的夫君可是冥皇,這冥國最高的統率者啊。但,話又說回來,似乎,他的皇后並不是妹妹你,看來,一日夫妻百日恩亦不過如此。”

“姐姐,你不要一錯再錯了!”林愔急走兒步,至林蓁面前,握住她的手,近乎哀求地道。

“錯?我是錯了,錯在不該千辛萬苦,帶着他的母親來到這裡,錯在不該爲了他斷去周朝宮裡的所有後路,所以你怎麼不去問他錯在哪裡,卻來說我呢?畢竟,我是你的姐姐,我對你做的任何事,都是爲了你好! ”

“姐姐真的爲我好麼?”林愔淡淡一笑,眸底竟湮上一絲的霧氣,“有些事姐姐始終做得還是過了,但,我是你妹妹,不論怎樣,我都願意原諒姐姐,只希望這一次姐姐不要一錯再錯!否則,真的多行不義,必會受天遣的。”

林蓁猛地把林愔的手一甩,嗤笑道:

“我不需要你的原諒,你不要在這個男人面前假扮出這種仁義的樣子,別忘了,你的孩子,是他最初一直刻意不肯予你的—— ”

“可最後,他還是給了我, 不是麼?”林愔閉上眼睛,脣際略略的哆嗦,“只是我沒有想到,是姐姐容不下。”

她輕輕地吸進一口氣,止住脣際的哆嗦。

如果不是因旅途顛簸,她臥病於榻,如果不是冥霄替她珍治,並且發現,她的脈息異常。

或許,她根本不會知道,她曾經有過孩子,但,那孩子,卻在不知覺的情況下,被息肌丸的藥粉所墮。

如同一場不期而至的葵水,不會有任何的感覺。

只是,從那以後,每每,她的“葵水”便淋漓不盡。

那個孩子,其實,還不能稱爲孩子,至多一個月,就被墮下,所以,沒有任何的感覺。

而,息肌丸的寒侵入宮,加上,初胎被墮後,並沒有好好地調理。

她,這一輩子,恐怕都很難懷上孩子。

這是一個多麼殘忍的事實。

原來,最後那一晚,玄景是願意賜給她這一個孩子的。

可,她卻沒能守住。

從時間推出,那段日子,恰好是她聞訊玄景的“死訊”,進宮陪伴林蓁。

沒有料到,這,竟然是一場無關姐妹情的預謀。

猶記起,入宮當晚,林蓁曾傳王太醫替她開幾貼調理身子的方子,那麼,在彼時,林蓁就已知道她懷有身孕。

倘若說,彼時,她還不知道,林蓁的目的是什麼。

那麼現在,不用再問,她想,她都知道了。

是這所謂冥皇皇后的位置。

如若她有了孩子,是否,對於林蓁,就是種威脅呢?

也就是說,玄景“死”的那回,其實,林蓁是知道真相的。

而選擇了隱瞞。

原來,姐妹情,不過是比紙薄。

林愔慢慢地,一步一步,退到玄景跟前,語音清晰:

“倘若,姐姐,今天要傷害他,那麼,請先殺了妹妹!”

這句話,她清楚地知道,並不能阻止林蓁的野心。

但,如果,玄景再死一次她活着,也將沒有任何的趣味。

無論什麼樣的感情,除了父女情,她都失去了。

不是嗎?

緋顏從玄景的手中抽出手,返身把林愔拉後,她凝向林蓁,臉上的神色,再不是以往的清冷:

“林蓁,哪怕你得到再多,最後,能留住的又有多少呢?”

林蓁並不看她,冷冷地道:

“誰又能留住永遠呢?煙花的燦爛,雖只一瞬,然足矣!”

隨着這一句話,殿外,樂王身着玄冰戒甲,手持猶帶利劍,身後簇擁着衆多親兵,一步一步踏進殿來。

玄景沉默地繞到緋顏的身前,反手,將緋顏和林愔一併護於身手,他深暗的眸子睨着樂王,聲音裡,卻透不出任何的情愫:

“樂王,真的等不急了麼?”

“是,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樂王說出這句話,脣際,還是抽搐了一下。

這,確實是他唯一的機會,用了十日的時間,他把大部分的兵力都抽調分配到離冥宮較遠的四門,並得到東安候的支持,將親兵秘密部署在冥宮各處要塞。

玄景不肯冊東郡郡主爲後,早就讓東安候,心有不甘。

東安候,一直都是兩面倒的人物,誰對他有利,他就會倚附誰。

這點,是他的缺點,也是可以被利用的優點。

而,只要兵變成功,誰都不會知道冥皇易主。

因爲,冥皇一直以來都是戴着面具示人。

惟有冥霄是唯一需要擔心之人,但自從冥霄十日前離開明成,至今卻是未歸。

所以,這一切,他必須在冥霄歸來之前完成。

十日,該是最大的極限。

至於,玄景的親兵精銳白羽軍的藏匿之地,雖是他一直擔心的,此刻,應該也被東安候派去尾隨那四名玄衣使者的士兵,圍繳怠盡。

這,一切,終於,塵埃落定。

卻,是以多年兄弟反目做爲代價。

然,這,真的是他最終所要的嗎?

“好,放過她們,我和你之間,單獨做個了斷!”玄景凜然地說出這句話。

“不,一個,都不能放!”林蓁斷然拒絕道。

她跟着林愔,比樂王先到這裡,爲的就是拖延住時間,不讓一個人逃脫。

尤其是緋顏,怎麼能放呢?

“既然曾經兄弟一場,我答應你,我們單獨做一次生死絕鬥,若我死,我的親兵悉數歸你統管,若你死,她們,我會放。”

樂王說出這句話,明晃晃的三尺劍峰直指玄景。

林蓁眉心一皺,方要說什麼時,樂王已越過她,直走向玄景,劍氣讓她覺到一陣的魄寒,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玄景似乎側了一下臉,餘光,凝在緋顏的臉上,不過只是極短的一瞬,緋顏的手動了一下,終是沒有阻住他的拔出腰際軟劍的速度。

隨即,玄景一字出脣:

“好!”

一泓秋水般的劍身,反射着殿中點點燈燭,若游龍得了火,倒映在鮫燭中冽然生寒。劍鋒劃出半個弧圈,玄景的眉宇間隱然一種傲意,而,樂王身後的親兵,亦往殿外的庭院退去。

劍峰相格,入人耳,冷冷作聲。

緋顏望着玄景,他的身手縱然不凡,但爲什麼此時每一劍招的轉承起落間,讓她更爲惴惴不安呢?心底,有些什麼念頭,就要呼之欲出,卻又說不出來,僅覺得喉口腥甜氣愈濃。

林愔的雙手有些無措地紋着裙上的綬帶,那些流蘇從她的指尖紛紛滑過時她心底的沉重,始終滯堵着,再抒不開。

林蓁退到殿門邊,她聞得到,殿外空氣裡瀰漫着一種濃濃的血腥,從四門,一路殺到這裡,縱無玄景的白羽軍,該也費了不少功夫。有多少人的血爲今晚的絕殺做了祭奠,她不知道,這也不是她該去關心的問題。此刻,她看得出玄景似乎有些力不從心,難道——對了,所以樂王方會在這時提出和他決一死戰,玄景若死,那麼,勢必羣龍無首,在這之後,任憑她怎樣處置這倆個女子,又有誰會干涉呢?即便是樂王都不會,因爲,他只說,他會放過她們,而,她並沒有說,不是麼?

念及此,林蓁淺笑盈盈地睨向緋顏,她的這位好妹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容不得下得呢?

最初,這位好妹妹仍是墨瞳的身份時,她僅是不喜歡和她一樣的臉,猶記得那晚,在退思瀾見到她的臉,除了震驚之外,她更是不喜的。

本以爲,鳳台選婿後,這張臉將不再成爲她的不喜,卻未料 ,玄憶竟由於墨瞳將繡球拋於她,納她爲妃,所以,在那時她很不開心。

不過再不開心,又能怎樣呢?

最後,也不過是她試着想去拉攏她,讓她在懷孕不能侍寢的階段,代她出現在玄憶面前,這樣,他就不會忘記她。

原來她也曾委曲求全過。

再後來,她以林嫿的身份入宮,清蓮庵時,她仍是想護她的,只不過她給她安排逃離的路,卻是一條通往黃泉的路,因爲皇后必會通知攝政王,而她爲了撇清關係,僅能大義滅親。

那麼,是在一次一次,她目睹這位妹妹不論以什麼身份,不論以什麼容貌都能獲得本來屬意於她的男子的重視開始,容不下這爲妹妹的吧。

玄憶如是,玄景亦如是。

本來,這位好妹妹,不過是她的替身,到頭來呢?恰是她淪爲最可笑的人。

她這般想着,脣邊的笑意愈深,不過,用不了多長時間了,這位好妹妹,就該永遠地消失。

哪怕,她們是孿生雙子,但,那不過是妖孽的象徵。

所以,纔會不得不分開吧,也正是這一分開,終究,淡了姐妹的情份,涼了關於血緣親情的心。

玄景的招式漸滯漸鈍,樂王的劍峰漸漸壓過他的,眼見着一朵到花旋出,玄景勉強化去,突聽得,緋顏在他身後輕輕地發出一聲乾嘔的聲音,這一遲滯,樂王的劍已衝過他的劍氣,直抵他的胸前,玄景急收劍,樂王的劍峰不過虛晃一下,就勢與他的劍尖相格,發出清脆的“叮”聲。

玄景隨着這一格,身子猛得一震,眼見着,這到就要脫手而去。

林蓁的眉心愈蹙,樂王雖招招犀利,臨到關鍵,儼然似銀樣蠟牆般軟委,面對明顯不支的玄景,竟都不能傷他分毫。

緋顏好不容易穩住乾嘔,林愔已輕輕扶住她的身子,她覺得到林愔的手在瑟瑟發抖,表面,還得做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樣子,這,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卻比林蓁更似姐妹。

緋顏往後退了幾步,頭有些眩暈,不知是聞到空氣裡從殿外飄來的血腥氣,抑或是殿內到氣太過峰芒,她突然十分不舒服。

林愔扶她就要往後面退去坐下卻,突然間,只聽得,“噌”一聲兩劍相交,接着,玄景手中的劍恁是脫腕而落,樂王的劍鋒順着衝勢,徑直刺進玄景的左肩下方,血,頃刻便從玄黑的袍底滲出。

玄景踉蹌地後退幾步,跌倒於地。

樂王收劍不及,聲音裡,卻有着震驚:

“阿景! ”

玄景一手捂住玄黑的袍子,那些血,從他的指縫裡滲出,並非是殷紅殷紅,而是極淡的一縷粉紅。

緋顏從林愔的手中掙脫,拾起地上玄景的劍,一劍格開樂王的劍,劍鋒直指他的眉心:

“身爲護國將軍的子嗣,竟兩次爲一女子不知妄爲 !”

樂王並未再出劍,僅是帶着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地上的玄景,林愔伸手扶住玄景的身子,才發現,他的手臂冰冷冰冷,全然如沒有生命的軀體一般。

“王爺……”林愔輕喚出這麼一句,再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樂,你在等什麼?你答應我要做到的事呢?還不殺了他!”林蓁陡然啓脣間,突然,覺到後面有簌簌的寒風襲來,她來不及回身,旦見樂王速疾地收劍,將劍直擲她的身後。

“噗”地一聲,劍沒入柔軟物體中的聲音在林蓁耳後傳來,未待她轉眸,樂王已緊擁住她的身子,只這麼一擁,不容她抗拒地,將她的身子一轉 ,又是一聲“噗”,接着,是清晰地,血噴濺而出的聲音。

那些血,沒有噴濺在她的臉上,僅是隨着碧青劍鋒的拔出,濺於另一人的身上,而那人,雖持着劍,想要再往往前刺時,已然無力地倒於地上。

這一切的發生,只在一瞬間,這一瞬,卻終是定格在心裡,成爲某些人的永恆。

來不及去看,是誰從她的背後偷襲。

因爲,樂王的身子,重重地壓了下來,就在她快撐不住他時,他驀地鬆開抱住她的手,向一旁倒去,他不要壓痛她,不要。

“阿景……對不起 …”樂王匍倒在地,聲音卻向着玄景。

“其實,你不用那麼急,今晚過後,我就會將冥皇位置傳給你。”

“我……不會 …要……答應我…善待 …蓁……”樂王說出這一句話,只把目光凝向林蓁,“蓁……我……做不……到……他…是我兄弟……”

林蓁站在那怔怔地望着樂王,她突然開始笑,笑得眼淚紛紛的墜落:

“兄弟?你冒名頂替他,佔有我的時候,可曾想過兄弟?果真是卑微的血統,連答應我的事,都不能做到!竟然還要他善待我!哈哈—— ”她仰起臉 ,笑得沒有辦法止住。

“林蓁,你要的,不就是權勢嗎?只要有權勢,無論哪個男子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所謂高貴的血統,對於你來說,僅是爲你這些卑鄙的行徑徒添冠冕堂皇的藉口。你一錯再錯,到頭來,每一個愛過你的人,都會離你而去。並不是他們愛你不夠深,只是,你根本不值得任何人付出愛,所有的愛,到你的手裡,不過是化做權勢傾訛的利器 !”

緋顏手中的劍陡然鬆落,愴然啓脣。

這番話,她沒有說得有多激越, 望向林蓁的目光,惟剩下憐憫。

“你沒有資格和我說這些話!你知道,這麼多年我熬得多麼辛苦嗎?難道,男人的愛,真能天長地久?不會!惟有權勢,在男人的愛離去後,纔不會背叛自己!我熬得那麼辛苦,好不容易,就能得到所要的一切,卻被你,你這個看似愚蠢的丫頭所破壞,你總愛裝成那麼天真純潔的樣子,把一個個男子騙得團團轉!其實你比我更貪婪,你要的,是他們用命來愛你,這樣,才能體現你勝過我不是麼?我知道,你嫉妒我,因爲最早,你不過是我的替身!”

林蓁止住笑,收住淚,喊出這些話,躬下身子,拾起地上的劍,就往緋顏刺去:

“既然,雙生妖孽,只能存活一個,不如就由我來成全你罷! ”

“蓁!”樂王的聲音在她耳邊喊起卻阻不了她向前刺去的劍。

劍沒入胸,沒有遇到一點的阻力,柔軟,有溫潤的血濺出。

果然,是一柄好劍!

果然,是絕情的劍!

“景!”緋顏痛楚的聲音響起, 隨着林蓁木然收到,玄景伏倒在緋顏的懷裡,緋顏的身子,隨着他的倒下再是拉不住,僅能隨着他,一併地匍倒在地。

握劍的手,與此同時,被另一柄劍劃過,劍起,手斷,反手一掌劈出林蓁就如秋天的黃葉一樣,被直跌於殿門的門檻處。

檻咯着她的腰,有些疼痛但, 一個讓人聽起來,更爲疼痛的聲音旋即響起:

“冥皇……”

這一聲,十分微弱,所有的人都忽略掉的另一名女子,艱難地終於爬到玄景的跟前,她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路,這條血路,蜿蜒着,映着血色的手掌,雲紗,終於爬到她想爬到的地方。

可,卻是另一種決別。

不過,也好,黃泉路上,終由她相伴着玄景,就她一人。

剛剛刺殺林蓁,她沒有任何的手軟,只是,她沒有想到,那個曾經因着媚藥強佔他的男子,會爲了護林蓁,將劍徑直投刺進她的身上,劍進入胸腔的感覺,很奇妙,有着一種清涼,讓她素日來悶煩的心,可以因着清涼而冷靜。

如果早些平靜,她心裡是否就會沒有那麼多計較呢?

就不會利用彼時墨瞳的出宮,故意在宮門口頂撞宸妃,以引得宸妃發現未央宮的主子,並不在宮內,雖然,她也受了最重的責罰。但,畢竟,她第一個步驟是達成了。

當然,她的目的並不僅僅再於此。

在那一日,她發現墨瞳所用的蕊粉內含有黃彤後,她就在墨瞳飲用的水裡下了寒毒,這種寒毒,靠着黃彤,會暫時遮蓋其毒性,但,倘若,宸妃傷了墨瞳冥皇必定不會袖手旁觀。

當他察覺,緋顏中了黃彤以後 ,必會用綠晶膏來替她療傷,而綠晶膏中的緋柋會誘發這種寒毒。

這樣,墨瞳定誤會是冥皇在她身上下毒,並徹底與他反目吧。

她並非心狠的女子,但,她必須要這麼做。

源於,她看到,在墨瞳鳳台選婿後的前晚,冥皇從殿內出來時,眉心一直是蹙緊的,久久不肯鬆去。

她知道,他喜歡上了墨瞳。

如果,墨瞳最後選擇冥皇那麼,她沒有任何理由說不。

可,既然,最後墨瞳選了玄憶她就不該再讓冥皇牽掛,這樣下去,冥皇僅會越來越心不由己,越來越忘記自己的大業。

冥皇其實一直是那麼孤獨的一個人。

她不希望,任何女子用愛的名義,讓他受傷,她只想,看他沒有任何感情煩惱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種寒毒,其實並不難解宮中的太醫若查到,就能解。

因爲,她不會真的去害任何人除了,林蓁之外,她對墨瞳,一直是稱不上恨的。

所有對墨瞳做的一切,除了這一次 其餘,都是遵着主上的吩咐,如此而已。

她,是如林蓁口中,卑微地愛着一個男子,那個,從她成爲暗人開始,就喜歡的男子。

現在,她快死了吧。

但,死,也要死在他的身邊。

她慢慢地,用盡最後的力氣,朝他爬去,他的身邊,雖然還是那個,他最愛的女子。

不過,用不了多久,那個女子的位置就將被她所替代。

活着,她爭不過任何人。

陪他一起死,這樣,總沒有人會與她爭了吧。

近了,近了,她的手,輕輕地向前伸出,緊緊地,握住他袍子的一角,那裡,繡着一隻蝙蝠,這,是冥國的標誌,也是暗號。

就這麼握着,她,閉上眼睛,脣邊,浮出最美的笑靨。

玄景看着雲紗垂下臉,靜靜地趴在那,再也不動,她身上的血,拖了很長的一段路,這些血觸目驚心地落在他的眼底,他的心,終於,爲這名一直跟隨他的暗人,顫了一下,不過只是一顫,他明白,他的路也快到盡頭了。

在到盡頭之前,他還有事要去做。

那些樂王的親兵,都躬立在殿外很遠的地方,沒有樂王的命令,他們是不能進殿的。

而,這些親兵,最早,都是李將軍的親兵。服從是他們的天性,所以哪怕看到樂王倒下,沒有樂王的命令,他們能做的,只是站在那。

此時,宮外忽然響起潮水般的吶喊聲,號角的聲音響徹霜天,殿上的琉璃似乎都被這清冽的聲音震動,然後是更沉悶更逼遠的聲音——好象是用巨木撞擊着冥冰門。

自樂王的親兵佔下整座冥宮後早將四門緊緊閉闔,只待宮變成功,方會打開,如今,這些聲響,似乎,只詔告着一個事實。

天,又要變了。

樂王,在聽到這些聲響,他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種無奈的笑容,果然,從小到大,他比玄景縱早鑽研兵法,終究還是敗在了他的手上。

不用去想,他知道,東安候一定中了白羽軍的伏擊。

玄景用兵的帷幄,是他的計謀,所不能媲及的。

林蓁倚靠着殿檻,斷去的右手腕,仍涌着鮮血。

樂王的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她並沒有立刻站起來,彷彿,失去所有力氣地匍靠在那。

青絲覆散下,她的臉,他瞧不真切。

他多想,再多瞧她一眼啊。

繁逝宮一別,縱然,知道,她不屑他,她算計他,他依舊愛她愛到無以復加——

只是彼時的他,必須再次赴鏡平,去處理一些戰後的事宜,待他再回鎬京,仍未見玄憶把她接出來,卻見到玄憶的身邊,另有了一位貌似她的嬪妃,於是,他再按搽不住,終是走上了謀逆的路。

這是他第一次,爲了她謀逆,因爲,他不想她受一點委屈,哪怕,這些委屈,是來自於他必須效忠的帝王所賜予的。

走出了那一步,註定,他沒有辦法回頭。

當他被冥霄拉攏,加入北郡的顛覆大計時,才發現,玄景,竟與他果真如兄弟般殊途同歸。

玄景,,他的兄弟情,他是知道的也正是玄景的成全,他才那麼不光彩地佔有了她。

這一步,不管是錯,是對,他都不會有悔。

包括今天,也一樣。

爲了她,他要謀逆背叛玄景。

但,爲了兄弟情,他只有用死 纔是解脫。

因爲,他知道,即便,他成爲真正的冥皇,她的心,也不會屬於他。

這一生,已然走到盡頭,來世哪怕帶着最後的記憶,他也會找到她。

他的來生,就從再次愛上她開始。

他努力地睜着眼,想將,她最後的樣子,銘刻在心底,卻,終是,再看不到

她的臉,一直,低垂着。

緋顏的臉,也低垂着,她抱着玄景,眸底,有霧氣,可,玄景,卻對着她依舊揚起好看的脣角,道:

“蠢女人,我還沒死,哭什麼!”

緋顏的手,無措地去捂他胸前的上口,但,第二個傷口是那麼地深,她怎麼捂都只捂到一手的血:

“睛紗,快去傳太醫”

她喚一旁的晴紗,晴紗的手中的劍猶帶着血,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她反映過來時,只來得及,砍去林蓁握劍的手,卻是止不住,到沒進冥皇胸腔的速度。

晴紗應聲,跟蹌地向殿外奔去殿內,瀰漫着血腥的味道,更瀰漫着 ,心一點點碎去的聲音。

“嫿,不要哭,不管任何時候都不要哭!”玄景說出這句話,他的手,輕輕地,捏住她的下頷,這樣,她看起來,是在笑。

“你的血,爲什麼會是這種顏色?”緋顏的手上,都是淡淡的粉色血液,心中那些不安,終於漸漸清晰。

“呵呵,我是冥皇,血色,當然不同於凡人。”玄景笑着,不以爲然地道。

“我這幾日喝的藥,究竟是什麼做的藥引?爲什麼能保住我的孩子?景,到現在,你還要騙我麼?”

“蠢女人,給你藥,你就喝,問這麼多幹嘛?以前你做棋子時,沒這麼多廢話!”玄景用力捏了一下她的下頷, 可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力氣,也在逐漸地消失。

“你,服了天母草?!所以,你所有的精元都融在血中,做爲那碗藥的藥引,對麼?所謂的十日藥引,其實,都是用你的命在做引!景 !爲什麼要這樣做?我不想要欠你什麼,爲什麼你一定要我虧欠你那麼多呢?你讓我怎麼還你你說啊,我還不起!我不要還 !”

緋顏哭着說出這段話,話語,漸漸地,都在她的痛哭中,聽不清楚。

玄景脣邊的笑意愈深,他鬆開捏住她的下頷,手,伸到她的眼角,想拭去她崩潰的淚,可,越拭,只越多。

記憶裡,她只這麼在他面前哭過一次。

鳳台選婿的前夜,她就這樣在他面前哭過,可彼時,她的淚,是爲了那人而流,今日終於,她的淚再一次爲他流下。

他不捨得看她哭,從那一晚開始,他就不願意讓她哭。

哪怕,他一直很想讓她爲他哭。

多麼矛盾的心理,想不到,他也會這樣矛盾糾結地愛一個女子。

他活着,沒有辦法放手,除非死,才能爲這段愛劃上一個句號。

他,沒有想過,要成爲國君,九五至尊,輝煌御極,從來不是他所要的。

他登基做這冥皇,也僅是爲了讓她知道,他可以給她所有帝王能給的。

可,她不要,她根本還是不屑要!

所以,如果樂王願意多等一晚,他在今晚後,就會把冥皇的權璽交予他。

只可惜,樂王,果然是他的兄弟,行事都一樣。

今晚,是他的大限,當加大劑量服下天母草後,哪怕憑他的內力,都只夠維持十日,而這十日,對於緋顏的胎兒來說,足夠了。

他的血做藥引,加上天母草,緋顏的胎兒不僅會順利誕下,以後,她還可以擁有更多健康的孩子。

這,是他爲昔日的過錯做出的彌補。

最後的彌補。

給她息肌丸,不僅是爲了讓她的味道,更象林蓁,更由於他曾有過私心,想讓玄憶最寵一個女子,卻沒有那個女子所生的孩子。

沒有什麼比這更殘忍,更能讓玄憶無奈、沮喪了吧。

對,他就想看到玄憶在無奈痛苦中走完他的帝王之路。

除了這一次,他誤以爲玄憶負了她之外,他從沒起過,要殺玄憶的念頭。

到頭,其實,不過又是一場錯。

既然,這些錯,都是因他而起,隨着他的死,所有錯誤都必將終結了罷。

“我就是想讓你虧欠下去,永遠還不清,這樣,你就會永遠記着我。”玄景笑着說出這句話,他的指尖被她的淚濡溼,所有拭淚的動作,不過是徒勞的。

他昔日所做的事,放到今日來看,又有幾件,不是徒勞的呢?

越來越累,手,再支撐不住,他的視線開始恍惚,漸漸看不清緋顏的臉,惟獨,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沒有模糊, 因爲,那是烙於他心底的眸子。

就讓他記着這雙墨黑清澈的眸子吧,第一次見她,就是這雙眸子,曾讓他有一瞬地,移不開目光。

記着,記着。

不會再有什麼來世,這輩子,能愛過,對於他來說,夠了。

來世,他想,她仍會選擇,那一人。

所以,對於他來說,不會再有來世。

“嫿……你哭起來……真的… 不好看……再……也不要哭……了……惹哭你的……我……不會……再……惹……”

他慢慢地垂下他替她拭淚的手指,從袖中取出一件物什放到她擁住他的手心——

正是那支蝶舞華陽釵。

隨後,他緩慢、沉重的仰面,就那樣仰面倒了下去,倒在她的臂彎,也倒在,那一地,愈積愈濃的,淡淡的血泊裡。

“景,你說過,只能死在我手裡,我不容許你死!”這一聲,帶着聲嘶力竭,她的淚,卻再哭不出來。

依稀間,仿似有歌謠聲慢慢傳來,落進他的耳中,在他的眼睛陷入一片黑暗前,這些歌謠映着他永遠忘不掉的眸子,一併,落進心底.周身的寒冷,再無法掩住心底,剎那的暖融,暖融中,隱隱,還是有這,些許的淒冷——

你我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棄。

你我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你我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你我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你我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啊 —— ”林蓁驟然發出一聲尖叫,殿內的一切,就這樣,迴歸平靜。

一直站在旁邊的林愔,終於,失去所有力氣,暈倒於地。

此刻,宮門外,急急奔來一緋衣男子,他身後,潮水般的聲音一併涌了過來,而,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獄,一片死寂。

他看到,緋顏抱着玄景匍於地上,她靜靜地抱着他,彷彿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瀾狂濤之後,仍舊巋然不動。

緋顏似乎覺到什麼,略略側螓首,看到,那緋色的身影后,宛然,另有一月白的影子,那抹月白,輝映在她滿是淚水的眸底,雖看不真切,卻依稀地,能見到桃夭灼灼的暖心……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乾永二年八月甘八日,鎬京。

攝政王,撫額坐在未央宮的正殿內,面前,是一壺酒,並兩個酒盅。

從方纔下朝回來,他就一直這樣坐着。

以丞相爲首的九寺終於向他聯名發難,言其:帝親征未歸,攝政王雖代執朝政,然,卻對藏雲地動善後置若罔聞,此舉難以服衆,幸帝返京在即,請攝政王引咎致仕。

風相發難的起因,一部分是源於他沒有保得繁逝宮皇后的周全,而他, 當時確實在逼宮時疏忽了,有人會比他先一步去往冷宮,勒死皇后。

雖然,這並非完全是風相發難的根由,卻是他和風相之間的又一處源頭。

當年,丞相風念不過是大理寺廷尉之時,曾聯同彼時的御史中丞虞林,刻意嫁禍於御史大夫柳淵,使得柳淵被貶黜,從重發往漠北效力贖罪。而風念也藉着此,和虞林步步高昇,然,虞林最終因着女兒芊妃事敗,逐漸被先帝所冷落,惟獨風念,這麼多年,一直擅察言觀色地倚附於他,做到今日的丞相。

他曾經承諾風相,一定保他女兒富貴終身,卻未料,清蓮庵一事後,玄憶發了狠地,廢黜皇后,連他都攔不得, 風相頗有微辭時,稱病罷朝時,又是他去勸說,並再次承諾,至多不過一年,待新後冊立,大赦天下之時,定會讓玄憶赦去皇后之罪。

對於此,風念並未有多異議,本身,廢后若出冷宮,再爲皇后,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不如要求其他,倒是正理。

他熟諳風相的性子,貪權好功所以,撫慰這樣的人,其實會很容易只要誰手上握有足夠多的權勢,他們便甘淪爲任何人的走卒。

是以,短短數月內,風氏一族男子,凡入朝爲官者,皆昔了不止一位,這在周朝是斷無先例的,縱是他撫慰風相的法子,卻也讓他和玄憶之間更生份了些許。

但,這一切,隨着皇后一死,太子另立,終於,都屬徒勞。

他不同意風相在皇后死後, 隨即提出的廢奕鳴,復立大皇子爲太子的提議,導致在前朝,終是和風相徹底地面和心不和。

再加上,哪怕,他瞞住太后的死訊,卻,惟獨沒有算對一件事。

他一直以爲玄憶在冥國的迫壓下,林太尉又被困於藏雲,一定會轉而向他求援,這樣,他的宮變纔有意義

藉着嫣然的“懷孕”,不僅可以再次順利冊後,更有可能,真的得到屬於玄憶的孩子。

否則,她的“孩子”就會是新的君王。

這樣周密的謀算,他自認天衣無縫,然,卻還是出了批漏,甚至於,他真的低估了玄憶的實力。

即便在這樣惡劣的情況下玄憶依舊兵不血刃地化了冥國之災,得到的八百里快報提及,冥國甘願俯首稱臣,併合東、北二郡,改爲周朝的番邦。

而他所有派去的密探,帶回的消息,除了,那一日,在兩郡交界的山谷,冥皇重傷玄憶,玄憶暫避平川之外,僅是,當玄憶再次出平川時,已是親率大軍五萬人,直赴明成,是夜,明成城門大開迎接。

至於之後的情形,是他所沒能探聽到的。

源於,玄憶進入明成後,就消失在冥宮。

冥宮裡,似乎發生了變故但是怎樣的變故,是這些探子所無法得知的,因爲冥宮的四周遍佈着白羽軍,他們無從進入。

這就是他得到的所有訊息。

或許,這麼多步驟中,他唯一失算的,就是沒有提前找到天燁和安陵宸。

因爲,安陵宸始終對於冥國來說,是最大的變數!

“攝政王。”女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方擡起頭,望着眼前,身着碧煙紗羅的女子。

自從那日後,她再沒喚過他一聲父親,不過,這又何妨。

“嫣然。”

“我只是在想,攝政王這齣戲要唱到什麼時呢?眼瞅着皇上就要班師回朝,攝政王該怎樣圓這齣戲?”

攝政王略有不悅,道:

“本王,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說罷,拂袖站起。

若不是今日是個特殊的日子,他根本不會到未央宮。

“攝政王自然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只是,如今,大勢已去,還請攝政王好自爲之!”紀嫣然說完這句話,就要往殿外行去。

“嫣然! ”攝政王低喊出這句話,“今日,是你母親的祭辰,過來拜她一下。”

他終於緩緩說出這句話,再不說,或許,真的沒有機會了。

玄憶班師回朝在即,他這麼多年策劃的一切,不過,是場昨日舊夢。

“今日,並不是我的生辰。”紀嫣然淡淡地說出這句話。

她的母親,是生她時難產而死這是她唯一記得的話。

“你的母親,並非死於難產。今日,纔是她的祭辰。”

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告訴過紀嫣然有關她母親的一切,只現在,緩緩說起時,語音,竟是份外的艱澀。

紀嫣然的身子,輕輕地震了一下。

今日,祭辰?她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一些片段,這些片段,慢慢地聯繫起來時,她的身子,終於沒有辦法遏制的震顫抖了起來。

這麼多年來,她刻意去避及的話題,難道,就要在今天被揭開麼?

“過來,替你母親,灑一杯酒她會看到的。”

她愴然地轉身,望向攝政王,這裡,灑上一杯酒!

原來,原來——

她在他的眼底,又看到了一種痛楚,不假掩飾的痛楚。算來,他最愛的女子辭世,至今已有十年了,今日,是十年的祭辰嗎?

她母親,就是他最愛的女子,這,就是事實。

只是,彼時,他一直告訴她,她的母親死了,在生她時就死了。

那麼,她想她明白了一些事。

“十年前,那個夜晚,纔是你母親死的日子。只是,本王一直瞞着你,因爲你,是你母親,所不願再見的孩子。”

他緩緩說出這句話,雕刻如刀般的臉上,滿是深邃的暗淡。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她第一次,幾近衝動地就要奔出殿去,卻被攝政王攔住,他的手緊握住她的手臂,一字一句地道:

“是,你的母親,就是昔日的帝太妃,前朝,唯一戴發修行於清蓮庵的帝太妃!”

她的眼睛慢慢閉闔。

原來,她想過千種萬種,母親的身份,都沒有這個身份,讓她最終,覺到難以接受

這麼多年,攝政王從來不會在她面前多提她的母親。她的性子,也讓她不會去多問。

卻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

攝政王望着紀嫣然,重重嘆出一口氣,一字一句道:

“嫣然,你母親,一生,想得到,卻沒得到的,本王一直想讓你能擁有,她這一生,追逐的是擁有那份至高無上的中宮榮耀,這,應該是她所期盼的,最大的幸福。所以,本王,想讓她的女兒,能得到這份幸福。”

攝政王說出這句話.心裡,隔了這麼多年,還是會覺到痛。

當安陵一族被滅十族時,他竭盡全力,都無法護安陵一民周全,在一段時間內,他甚至不敢去面對她。

直到三年後,他纔在免朝時去清蓮庵陪着她。

對於他的陪伴,她並沒有拒絕。

她在滅族後,亦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崩潰,只是,更靜地坐在禪房內打着禪。

這一陪,陪了整整七年,直到天燁駕崩那一日,他再到禪房時,瞧到她,淚流滿面地坐在那裡,夕陽落在她的臉上,她依舊是那樣讓他心動。

也是在那一晚,她終於接納了他,這麼多年,第一次接納了他。

她是極聰明的女子,他想,她該是從天燁突然的駕崩瞧出了些許端倪。

是以,纔對默默陪伴她多年的他動了心。

也是那一次的接納,她竟會珠胎暗結。

她沒有打掉這胎,只靜靜地告訴他,她希望是個女兒,如她一樣的女兒。

事實也是,她擁有了這個女兒。

縱然爲了讓她生出這個女兒,不被庵裡衆尼發現,他費了不少心力,然,結果,終是好的。

但,卻在他抱過女兒時,她在榻上,不允他告訴女兒,關於她的真實身份,她說,她想讓這個孩子,快樂地長大,而至於她,始終,於這個孩子來說,並非會是快樂的回憶。

他懂她的意思,她的身份,爲世人所不容,她不希望這個孩子,一出生,就揹負着這些。

女兒的名字,是她起的,她說,女兒笑起來巧笑嫣然,就叫嫣然吧。

他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臉上洋溢的笑意,只是,他沒有料到,這樣的笑,僅存了七年,她就選擇了自盡於清蓮庵。

等到他到清蓮庵時,看到的,僅是她的遺體,她留了一封書信於他,上面的字,他至今還記得:

“我一生罪孽太深,雖青燈古佛,終難洗去心內宿障,惟有一死,或許,才得生機。”

而,在這之前的一晚,他瞧她時,她並沒有異常,只是,看他來,放下手中的木魚,微微一笑,第一次,在這麼多年後,提了嫣然,她說,她希望嫣然,能得到她一直想得到的幸福。

這麼多年來,她從不讓他在她跟前提起嫣然。

他瞧得出,她心裡是惦記着這個女兒,甚至於,她該是把嫣然視爲生命的延續。

他想,她不願多提,必是由於,即便是女兒,終究是不能再見的,愈提,心裡愈是難耐罷了。

只是,沒有想到,這句話,竟是她最後對他說的話。

在彼時,不過是一句遺願囑託!

“父親—— ”紀嫣然止住步子略略地側首,再喚出這二字稱謂,聲音卻沒有辦法平靜,“你可知道,女子的幸福,並非是與權勢有關,母親口中的幸福,我想,我知道是什麼意思。”

攝政王滯了一滯,望向她,她的手扶住門欄:

“父親這麼聰明,爲什麼惟獨沒有理解母親的話呢?女子的幸福,只和與所愛的人待在一起有關,絕不會和任何其他的事情有關,否則那必不會是幸福,僅是慾望的堆壑。父親,你誤會了母親的意思,也——誤了女兒!”

紀嫣然說完這句話,驀地奔進內殿,攝政王碎然的手一鬆,杯盞,落地,粉碎!

所有關於過往一幕幕地浮現,包括在清蓮庵,她的委身,全部浮現時,原來!

終究是他錯了!

這一錯,誤得何止是紀嫣然一人!

這麼多年,他的恨,真真,只是,讓他做了一個,周朝的罪人!

嫣然!

他復回身,繞過那些繁複的珠簾,向後奔去時,只看到,紀嫣然的手拿起妝臺的剪子,沒有絲毫猶豫地,斷髮,成殤。

紛紛揚揚地青絲,落於地,她眸底辨不出幾許的悲涼:

“父親,女兒想要的,僅是快樂,快樂就是女兒的幸福......”

她的身份,讓她再不能忍受和玄憶在一起。

哪怕,是兄妹之情,她都沒有辦法,允許自己,如此下去。

斷髮,斷情,既然,母親走過這條路,她願意再走一次,僅盼望,父親能夠回頭,現在回頭,該不會太晚:

“父親,女兒的快樂,就是請你放手,別逼玄憶了......”

隨着這最後一句話,她手下的剪子,終是,把髮絲悉數剪斷。

攝政王站在那,這一站,彷彿,就是一生,他的一生,快走完了嗎?

再回神時,他已站在王府的書房內,身後,是女子,淡幽的香起,從宮裡回來,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什麼都不願再去想,這麼多年的宿恨,當一夕之間,失去所有的根源時,他突然,只想就此的沉澱下去。

直到,這名女子的到來。

“皇叔。”

她還是象當年那樣輕柔地喚他。

他擡起臉來,這一擡,恍如隔世。

“皇叔,可還好。”

她的聲音極其地溫柔,水綠的衫子,依舊象當年那樣,婉轉輕柔地襯得她愈發地純美。

“娘娘—— ”

玄憶已班師還朝,他知道。

這位少年天子的雷厲風行,他清楚,風相等人,必會將他推往不復之地。

但,都沒有所謂了。

這麼多年的謀算,到頭來,對安陵一族,對他心愛的那名女子,留下的,不過是一場浮生夢魘。

他錯得太多,太多!

“皇叔,喚我小宸吧。”綠衣女子走近攝政王,她的眸華若水,輕聲道,“皇叔免朝這麼多日,憶兒甚是惦念皇叔。我今日來此,也是有一件事,要拜託皇叔。”

“小宸——我—— ”攝政王甫啓脣,想要說些什麼時,僅幻化做一聲嘆息。

“皇叔,這些年來,有勞你輔佐玄憶,真的,謝謝 !”她輕聲說出這句話,

“但,當年,皇叔爲了怕我傷心,纔會導致這麼多年的將錯就錯,如今,這江山,畢竟是嬴家的江山,我希望,還是把這片江山還於嬴家。皇叔,玄憶準備禪位於你,還請皇叔這次,不要推辭。”

綠衣女子說出這句話,面容依舊恬靜。

攝政王隨着這句話,滯愣一下,旋即回過神來,一縷苦笑,漾在他的脣邊,彼時,這何嘗不是他的又一次謀算呢?

他藉着望舒的口,將這消息傳於冥矅。惟如此,冥矅定會衝冠一怒爲紅顏,西周的江山,纔會受到最有力的震盪。

這,也是他爲了安陵一族滅門,對天燁不滿,所做的謀算。

殊不料,臨到頭,事情的發展全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果真,他料得到開頭,卻料不到結果。

過程的一錯再錯,讓他怎能回頭!

這麼多年,他傾盡全力輔助着玄憶,爲的就是,讓安陵氏的孩子,能成爲周朝歷史上的明君,可,最終呢?

他因着另一種慾求不滿,將他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推得離他愈來愈遠。

“小宸,玄憶是你的孩子!雖然,當年,他的身子十分薄弱,可,畢竟他是安陵一氏最後的男兒,我怎能眼看着他有事呢?我傾盡所有,都必要保住安陵一氏的血脈啊,散播出的那條訊息,不過是我爲了讓冥矅起兵,所找的理由。”

綠衣女子明顯地震了一下,攝政王復望向她:

“這麼多年,我錯得實在太多,小宸,你替我轉告憶兒,從今日開始,我不會再幹涉朝政,所有我犯過的罪,都由我一力承擔,包括太皇太后,都是我逼死的……”

綠衣女子,緩了一口心神,淡淡一笑:

“皇叔,若不是玄憶年少氣盛,凡事,也不至於會走到這一步,不管怎樣,這麼多年,若沒有你,怎會有周朝的開疆盛世,這一切,畢竟是天燁在朝,都沒有過的。我相信,姑姑如果在天有靈,看到你所做的這一切,她也會以你爲傲。你爲了安陵一氏,爲了周朝的天下,付出的,遠比你做錯的要多,人非聖賢,誰做的事,沒個錯呢?哪怕天燁,他也有過錯,不是麼?”

“小宸——”

“皇叔,都過去了,玄憶不能沒有皇叔的輔佐,惟有把他交給皇叔,天燁和我,才放心啊!”

綠衣女子柔柔地說完這些話,眼前這個男子,終究,脣角顫了一下,雖沒有說出一句話,但他的神情,終是讓綠衣女子寬慰幾許。

是的,她和天燁並不會放棄歸隱的神仙日子,這裡的一切結束後,他們仍舊會攜手歸隱。

後輩的事,她相信,隨着先人恩怨的悉數消散,一定,會過得更好。

這也是,這麼多年,她一直所企盼的。

風,柔柔地吹過她的眼前,周朝的開國盛世,在經歷過這些風雨的洗禮後,必將更會輝煌。

玄憶,是天燁和她最值得驕傲的孩子……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太尉府。

西廂房。

菱花的銅鏡前,女子嬌美的容顏依舊是攝人心魄的奪目,她凝着鏡中完美無暇的臉,戴着護甲的手,僅剩的那隻左手,從她左邊的臉上,狠狠地劃下。

血,迅速地滲了出來,纏免綿腥甜。

她用左手打開,前面的妝匣,用手輕輕跳出一點,淡白的膏體,輕輕地,塗到那傷口處。

“娘娘,不要啊!”

隨着一聲驚呼,水盆落地的聲音,莫水踉蹌地奔到她的跟前,跪於地上。

女子略轉螓首,淡淡道:

“莫水,起來。”

“娘娘,那是黃彤!”

莫水悲慟地喊出這句話,黃彤可以讓女子的容顏因爲過敏悉毀!

她用過兩次,知道它的厲害!

兩次,都是放在其他后妃的妝盒內。

一次,是受林蓁的吩咐。

一次,是她自己因那女子的容貌,暗下狠手。

卻沒有想到,第三次,看到黃彤,竟是這樣的時刻。

林蓁極淡地一笑,道:

“女爲悅己者容,如今的我,還能爲誰容呢?”

她的嗓音嘶啞着,自那日她喊出最後那一聲後,她的嗓音,就再不復當初的婉轉細膩。

如同她的心,也早千瘡百禮,滿是蒼疚了罷。

“小姐! ”莫水,跪伏在地,無法抑制地痛哭失聲。

“莫水,你先下去。”一聲蒼老的聲音響起,林太尉緩步入殿內。

這個女兒,他因對她母親的虧欠,從小待她如珠如寶,卻,始終,還是眼睜睜地看着,她褪去所有的青澀,演變到連手足親情都不顧的殘忍。

林蓁沒有望向林太尉,她回過臉,纖長的指尖輕輕地擦去臉上傷口淌流下的血。

“蓁兒,何苦走到今日這一步呢?”

林蓁沒有說話,閉上眼睛,能覺到指尖的血液纏綿。

“若當初,不是我自私,或許 ,你該在南越上卿府長大,也不會因着我的寵溺,變成如今這樣。”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可,心,依然壓着,得不到任何的解脫。

“你母親是周朝不容的墨氏後人,因我怕影響仕途,終讓她回了南越,縱然,沒幾個月,我就因爲後悔,親赴南越,希望能接回她,卻在那時發現,她生下了屬於我們的女兒,但,雙生胞胎,均爲女,則必被視爲雙生妖孽—— ”

他說出這些話,每說一句,都將過去的疤痕悉數剎開,每剝一層,心,就越痛一次。

但,這些,都是他彼時的罪孽所造成的結果,他的心,纔是那真的孽障!

“在那時,你就要她毀去其中一個女兒,可她不願意,也使得,你念着骨血親情,最終抱回了我,卻永遠失去了她,對麼?”

林蓁說出這句話,她的眼睛慢慢睜開。

林太尉沒有否認。

那一晚的醉酒,他把她佔有,本以爲,佔有一個舞姬,不過是一夜的歡情,然,卻在她離開後,每一日,受着一種煎熬。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種人會讓你一見鍾情。

再多的藉口,都沒有辦法把這種鍾情抵消。

而,他也知道,那一晚的相見,不過是這段短暫情緣的結束。

也因此,引出了,他和澹臺謹各爲其主,長達十幾年的恩怨。

在南越破城那日,他並不是先峰軍,無法在第一時間進入城內,所以他第一次,拜託與他素來政見不和的攝政王代爲尋找澹臺謹的女兒,並護得周全,得來的消息,卻是,她被火燒死的訊息。

若不是,玄憶其後的拜託 ,恐怕,他真的不能在有生之年,再見一次,嫿兒。

當年,所謂的雙生妖孽,其實,都是他心底,最難捨的親情牽絆。

“錯過的人,說過的話,譬如覆水,終不會再得…”

林蓁幽幽地說出這句話,她想,她終於是明白了這句話的道理,可惜,太晚,太晚。

夏末初秋微薄的月華映在她唯一的掌心,什麼都映不出來。

她才十七歲,卻早已走完這一輩子該能走的路。

曾經,她一直想在除夕夜能看到月亮,卻,每一年,只有失望。

除夕夜的圓滿,她始終,是等不到的。

她笑出聲來,輕輕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擡手,拭掉腮邊的淚……

********《棄妃不承歡作者:風宸雪》********

明成。

着玄黑袍子的男子,坐與庭院的躺椅上,他身邊,粉裳女子輕輕替他拭去額上微沁出的汗意。

午後的陽光終究還是暖的這樣的暖融,在她和他之間,是這麼多年,從未有過的。

他望向她,淺淺一笑,她有些羞澀地低下螓首,拿起一旁几案上的香茗遞於他。

他的指尖和她的指尖在杯盞上相觸,她臉上的紅暈愈深,側轉的螓首,卻看到,立於庭院那側的二人。

着緋袍長身玉立的男子和另一彪莽的漢子。

正是冥霄和荊雄。

“大哥,真好。嘿嘿。”荊雄悠聲地笑着。

冥霄的脣邊亦是含笑的:

“沒有想到,以龍首的血催生的天圜玫瑰,不僅能救人的命,亦能讓人忘記,過往的種種。”

彼時,若非玄景肯將解七草七蟲毒的藥方於他,或許,玄憶的命,仍要用這天圜玫瑰去救,但因玄景這一舉,反讓他能將天圜玫瑰救回玄景垂危的生命。

有所失,其實,必有所得 ,不是麼?

他們兄弟多年的恩怨,其實,也可以一笑抿之。

而他,這麼多年來,哪怕,雖殺過一人,卻也終究,是救過更多的人。

“是啊,忘記,真能忘記,該多好。”荊雄突然若有所思,手從袖中取出一枚簪子,恰是琉璃簪。

冥霄看到簪時,容色稍變,不過須臾,終只嘆出一口氣:

“別打擾人家,我們走罷。”

荊雄應聲,二人轉身朝另一側走去。

作爲周朝番國的冥朝,還有許多需要他們去做的事。

冥皇,不論最後由誰來做,天下大和,纔是百姓的福祉,也是爲政者該去做的。

********************尾聲***********

滿苑的合歡樹下,透明的琉璃軒窗旁,懸掛着一副,雋永的畫軸。

畫上,亦是滿眼的合歡樹,一彎明月如鈞,一俊美如謫神的男子與一傾城之姿的女子相擁於樹下,樹邊,則是兩名小童嘻戲笑鬧着。

一切,不似仙境,僅是人間極樂。

惟那兩句詩,隨着風吹過,一併飄逸於畫卷之上: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全文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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