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的大雨,好像天上的銀河決口,把整個世界都覆蓋在水幕之中。
雨水打在牛皮帳篷上,發出噼啪的聲響。給寂靜的夜,平添了幾分毛骨悚然的氣氛。
咔嚓,一道閃電出現。
慘白的光亮照在張曼成的臉上,讓那有些單薄的身軀,蒸騰出森森的鬼氣。
他站在中軍大帳的門後,看着外面的雨勢越來越大,揹着手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中軍大帳中,插着十幾個松油火把,火苗子噗噗的竄,把大帳裡照的很通透。
十七八個頭裹黃巾的渠帥靜靜的坐着,三十多道目光,都死死的鎖在了張曼成身上。
“孫夏。”
等了很久,張曼成開口了。
一個渠帥站起來,拱手道:“末將在。”
“今天是我們攻打宛縣的第幾天了?”
孫夏想了想,“過了今晚,已經有二十九天了。”
“我們的損失如何?”
“大帥,二十九天中,我們死傷共兩萬三千餘人。不過從各地匯聚而來的教友接近四萬。較之當初我們抵達宛縣的時候,人數還增加了一萬多。而且經過這段時間的戰事磨礪,已經初步達到了大帥的要求,士卒的戰鬥力比當初要增加十倍。”
“兩萬三千人……”
張曼成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還帶着一股血腥味,只是被雨水沖淡了許多。
他好像是自言自語一樣,“兩萬三千多名教友就這麼沒了?此仇不報,我等何以爲人?”
大帳中,繼續的安靜。
過了片刻,又有一名渠帥起身,“大帥,差不多該實施計劃了吧。”
“趙弘,你先坐下。”
張曼成笑呵呵的擺手,然後回到主帥的位子上坐下,“你的才能素來被我看好,南方十二個大渠帥中,以你將來的成就最高。但一如其他寒門出身一樣,你沉不住氣。需知越是關鍵的時候,身爲主將更需要沉穩。在這一點,你可是比不上飛燕。”
“大帥……”
趙弘有些羞愧的低下頭,一副施施然的樣子。
大帳中的渠帥們,都笑了起來。這趙弘不像他們,大都是泥腿子出身,是正經的破落戶。早先家中有些薄田,習過武藝,讀過書,是爲數不多的能識字的將領。
張曼成也笑了一會兒,讓趙弘坐下。
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神色肅穆的說:“連番苦戰,想必宛縣的官軍也已經差不多了。說實話,我倒是挺佩服這宛縣的守將,面對如此瘋狂的攻擊,居然還能堅持下來。不過他們的好運氣也該結束了……今夜子時,我要四城齊攻,拿下宛縣。”
“願從大帥調遣。”
“趙弘……”
“末將在!”
“命你率本部人馬,攻擊西門。記住,不計損失,務必拿下西城,與我在城中匯合。孫夏,給你兩渠兵馬,攻擊東門;韓忠率兩渠人馬,攻擊南城。其餘諸將,隨本帥攻擊北城。東西南三城務必要保持對宛縣足夠的壓力,從子時發起攻擊。”
“喏!”
衆將起身,插手應命。
看着衆將走出大帳,張曼成揹着手再次站在了中軍大帳的門口,喃喃自語道:“該結束了!”
子時,雨越來越大,甚至讓人無法睜開眼睛。
松油火把熄滅了又點上,點上了又熄滅,火光此起彼伏,看上去極爲的詭異。宛縣三城,喊殺聲震天。黃巾軍發動起了總攻擊,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勢,一波連着一波。
裝着松油的罐子點上往城下砸過去,雨水混合着血水順着城牆流淌。
宛縣攻防戰,已經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在這一瞬間,生命變得再無任何意義。
張曼成手挽馬繮,頂盔貫甲。
緊緊攥着大刀冰涼的刀杆,看着遠處寂靜無聲的北城,突然一聲大吼:“攻擊!”
這兩個字,好像是從肺裡擠出來的一樣,帶着生硬的血腥氣。
幾乎就是在他發出攻擊號令的一剎那,戰鼓聲轟鳴,數不清的黃巾軍嗷嗷的向北城衝擊。
弓箭手瘋狂的向城頭仰射,雲梯搭在了城牆上。
而城頭上的士兵,也瘋狂的展開了反擊,一瞬間,寂靜的北城被撕殺聲淹沒。
數十個士兵,扛着粗大的撞木,在弓箭手的掩護下衝到了城門下。他們的頭頂蒙着一塊巨大的牛皮,更有盾牌手在旁邊掩護,防止城頭上砸下來的礌石。砰,砰,砰……撞木撞擊在城門上,城牆似乎都在顫抖。
“城下有人,砸死他們!”
無數塊礌石雨點般落下,裝滿了松油,被點燃的罈子砸下來。
盾牌阻擋住礌石的攻擊,已經被雨水打溼的牛皮,把松油阻隔在旁邊。
數百下的撞擊之後,只聽一聲巨響,堅固的城門頓時被撞擊開。黃巾士卒精神振奮,嗷嗷的發起衝擊。張曼成跨坐寶馬,手中大刀一舉,“黃巾力士,隨我進攻!”
身後,有兩千名騎軍,清一色的盔明甲亮。
這也是張曼成手中最精銳的人馬,比之當初李大目的黃巾力士還要精銳幾分。
兩千匹戰馬在雨夜中衝鋒,馬蹄濺起一蓬蓬的泥水,粘在了旁邊的黃巾士卒身上。
可所有人都不在意,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攻破宛縣。 шωш☢тt kǎn☢C ○
騎軍的衝擊力非常可怕,沒等宛縣北門做出反應,張曼成已經帶着人衝進了城門。
可是一進城門,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環形甕城。
張曼成心裡暗叫一聲不好,正準備撤出宛縣,就聽到轟隆的一聲巨響,從城門樓上傾斜下來一堆土石磚瓦,瞬間就把半個城門給堵住了。躲閃不及的黃巾軍,被砸死了上百人。
緊跟着,甕城兩邊響起了一陣梆子聲。
緊跟着城頭上出現了一羣弓箭手,二話不說,箭如雨下。
隨張曼成衝入甕城的大約有一千多人,拼命的叫喊,揮舞手中兵器撥打鵰翎。但飛蝗如雨點一般,怎能完全擋住?再加上進城後卻發現中了詭計,黃巾力士們也慌亂了起來。
甕城並不止是飛蝗,那簡陋的城牆呈現出一個梯形的坡度。
上面搭着一根根圓木,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其實大都是一些房舍中的橫樑。
一兩人合抱的滾木,或者說是用造房的廊柱該做成的滾木,從數丈高的城牆上滾下來。滾木本身的力量,加上城牆坡度所產生的距離和衝擊力,砸落下來的時候,有萬鈞之力。一個個黃巾力士,被滾木從馬上撞飛了出去,還沒等站起來,四周驚亂的馬蹄已經踏踩了下來。
董俷、沙摩柯、秦頡三人站在甕城的城牆上,目無表情的看着甕城中掙扎的反賊。
“這叫甕中捉鱉!”
董俷冷冷說道,然後擺手讓沙摩柯上來,指着正在做垂死掙扎的張曼成道:“三弟,那傢伙似乎是個頭目,把他拿下,我要活的!”
“這個容易!”
沙摩柯二話不說,抄起鐵蒺藜骨朵,順着城牆往下跑。
由於城牆上搭着許多圓木,對於從小在山裡長大的沙摩柯而言,就有了借力的地方。
他三竄兩竄的從城牆上溜了下去,在距離還有三四米的時候,猛然騰空。
“反賊,照打!”
鐵蒺藜骨朵掛着風聲呼的砸向了張曼成。
張曼成已經有點懵了,也弄不清楚對方怎麼就從幾丈高的甕城上下來,本能的舉刀相迎。
鐺!
鐵蒺藜骨朵砸在了刀杆上。沙摩柯的力氣,可不見得比董俷小多少,加之又是凌空撲下,力道更猛。刀杆被砸彎,張曼成雙臂發麻,虎口鮮血淋漓。巨大的衝擊力,更讓他胸口發悶,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胯下坐騎唏溜溜一聲暴叫,四蹄撲通跪倒在地,把張曼成掀下了戰馬。
沙摩柯也在這時候雙足落地,一手拎着鐵蒺藜骨朵,一手抄起張曼成的腰帶,噌噌噌往城頭上飛奔而去。
這說起來,似乎很慢,可在當時卻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正在做最後反擊的黃巾力士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主帥就被人抓走了。
更加的慌亂,而甕城的飛蝗更加密集。黃巾力士的哀號聲,戰馬的慘叫聲,混雜在了一起。幾十個城門口小山似的土坡爬過來的黃巾士卒,正好看見一個個被飛蝗射的好像刺蝟一樣的黃巾力士倒在血泊中,看到他們最敬重的大帥被人擄走,一時間有些懵了。
秦頡興奮異常,命人把沙摩柯抓來的張曼成捆綁起來,壓在城頭上。
“太平道反賊,爾等看看,這是誰!”
秦頡衝着宛縣城下的黃巾士卒大聲的吼叫。有幾個渠帥擡頭觀看,啊的一聲驚叫:“是大帥,大帥被他們抓住了!”
原本正瘋狂進攻的黃巾士卒們,攻勢爲之一緩。
“爾等再不退下,休怪本太守心狠手辣,立刻斬了你們大帥!”
“退兵,退兵!”
幾個渠帥大聲吼叫,並立刻派人通知其他城門的主將。
喊殺聲,漸漸的停息了。張曼成終於醒過來,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口中還塞着一塊破布。
城頭下,趙弘等人匆匆趕來。
“放了我家大帥!”
趙弘雙眸通紅,厲聲吼道。張曼成代他如同親生父親,可說的上是極爲照顧。在太平道有兩父子是出了名的,一個是張牛角和褚燕,一個是張曼成和趙弘。自從加入太平道,張曼成就對趙弘甚爲看重,更把他從一個普通的寒門子提升到了渠帥。
秦頡弄清楚了俘虜的對象,欣喜若狂。
“立刻兵退三十里,否則我立刻殺了你們大帥。”
怎麼辦?衆渠帥你看我,我看你,都失了計較。張曼成嗚嗚的叫嚷,意思是說:“你們不要管我,繼續攻擊……”
可嘴巴里塞着一塊布,別人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眼睜睜的看着趙弘帶人緩緩退下,張曼成心裡一急,就昏過去了。
看着黃巾軍退後,秦頡等人都長出一口氣。城內甕城的設計,可說的上是一個創舉。事實上也證明,這城內甕城,較之在城外建甕城,效果更加的明顯。
張曼成被俘,迫使黃巾軍兵退三十里。
二十多天的瘋狂攻擊,功虧一簣。唯一的收穫,就是黃巾軍已經不在是一羣烏合之衆。
趙弘命人和秦頡談判,而張曼成則被關押起來。
這時候,談判只是拖延時間的手段。宛縣不能丟,張曼成不能放,這是大家共同的看法。
可心裡也清楚,雙方遲早還會再來一場殊死的較量。
黃巾賊不會拖延太久,如果總是不放張曼成,他們遲早會忍不住。可如果殺了張曼成,也只是激怒黃巾軍進行瘋狂的攻擊。現在,時間很緊迫,該如何應對呢?
天一亮,秦頡在何府中召集了所有人。
諾大的議事廳,除了董俷、秦頡、黃忠、李嚴、龐德公、蒯良和徐晃之外,典韋、沙摩柯、黃劭和馬真,也都被邀請過來。作爲此次甕中捉鱉計策的總策劃人,黃劭得到了秦頡等人的認可。而馬真在這一段時間來,也着實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很多受了小傷的士兵,在經過馬真等人的處理之後,很快就又返回戰鬥。
而在以前,這些小傷可能會產生更大的害處,造成士兵的死亡。處於尊敬,馬真自然也被列入席間。
如此一來,董俷身邊的人馬,幾乎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
如今的董俷,再也不是當初剛來宛縣,被衆人所輕視的一介武夫而已。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物也加入進來,那就是何府的主人,何進的父親。
何真年過六旬,身寬體胖,精神很好。
他閉着眼睛,一言不發的坐在上首位置。本來他是不想坐的,只是由於身份的關係,他不得不做在這裡。在他的上首,是龐德公和秦頡。
“雖然抓住了張曼成,可我們的情況並不是太好。”
秦頡開門見山的說:“如今之計,我們一方面要加緊修護城牆,另一方面要設法拖延時間,等待援軍到來。”
黃劭斂眉道:“可關鍵問題是,援軍在哪裡?”
一句話,讓大廳衆人都沉默了。
何老太公突然睜開眼睛,“南陽十數縣丟失,朝廷不可能沒有反應,大家還要沉住氣。”
董俷開口道:“太公,非是我們不沉住氣,而是援軍如果再不出現,我們真的支持不了太久了……老黃,把最近的戰報告訴老太公吧。說實話,我們的損失很大。”
黃劭點點頭,“太公,如果加上正月二十七的一戰,宛縣至今天被困了足足三十天。三十天中,已經有八千多人喪命,另外還有三千多士兵重傷,性命難以保存。剛纔我和蒯先生計算了一下,我們的箭支損耗甚巨,兵力也已經損失了一大半。”
蒯良說:“如果不是臨時召集了宛縣百姓協助守城,我們的損失會更大。”
何老太公的臉色有些陰沉。
董俷和黃劭的態度還算不錯,可這蒯良說話……
也知道,自己這個屠家子的身份,並不被蒯良等士子接受。如果不是兒子、女兒,他恐怕連列席的資格都沒有。不過,宛縣的損失卻是出乎了預料,何真張了張嘴,沒有再開口。
秦頡說:“各位說,怎麼辦?”
龐德公想了想,“朝廷至今援軍不見,只有一個可能。不是沒有援軍,而是被反賊拖住了腳步。看起來,我們都小覷了反賊的勢力,反賊之中,可真是藏龍臥虎。”
被反賊拖住了腳步?
其實大家也清楚,龐德公這是往好聽裡說。
說難聽點,援軍說不定已經被擊退了。雖然大家都有這樣的念頭,可是卻都不敢說。
龐德公這一說破,等同於把大家心裡的那點希望也給捅破了。
怎麼辦?怎麼辦?
秦頡深吸一口氣,突然起身大聲說:“即便真如龐公所說的那樣,援軍被反賊拖住,可我們也要設法讓朝廷,讓天下人知道。南陽還沒有丟失,南陽還在我大漢手中。宛縣不失,南陽不亡。我秦頡誓與宛縣共存亡。”
董俷心裡在狂笑,可臉上卻要表現出很激動的樣子。
這些士大夫啊,有時候可真的是可愛。都這時候了,還要喊口號?真的有用處嗎?
不過,秦頡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朝廷早一天知道宛縣尚未丟失,援軍就會早一天到達。
可問題在於,怎麼讓朝廷知道這件事?還有,怎麼能守住宛縣,堅持到援軍到達?
龐德公說:“如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驍勇將軍,衝出重圍,前往雒陽尋求援兵。此人當要武藝絕倫,而且要很機靈。最關鍵的是,他在朝廷中有關係。”
若要說勇武,在座的不少。
黃忠、典韋、沙摩柯,還有徐晃,都有萬夫不擋之勇。
可如果說機靈,典韋和沙摩柯就要首先被刨除。朝廷裡還要有關係,黃忠、徐晃也沒戲。
這四個人都沒戲了,還有誰?
李嚴、文聘?似乎還差了一些吧。
一雙雙眼睛,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董俷的身上。
董俷嚇了一跳,苦笑着對衆人道:“你們不會是要讓我去送信吧。”
龐德公、秦頡、何老太公三人相視而笑,同時起身道:“除俷公子外,再無合適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