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俷離開了臨涇,很快就過了長武,進入司隸地區。
與此同時,長城以北,一支人馬也正趁着夜色急速行軍,朝着定襄縣方向前進。
大約有兩萬多人,猶如一條長龍般,掠過鹽澤。
沒有打出任何的旗號,整支人馬就是那樣默默的行進,馬裹蹄,口銜枚,除了行軍時發出的沙沙聲響,再也沒有任何的聲音。
鹽澤外的山丘上,停着一隊人馬,大約五六百人。
正中央是一個身穿黃金甲,頭戴黃金盔的男子,年紀大約在三十多歲,生的面如粉玉,目若朗星。面部的線條很柔和,總是帶着溫和笑容,但那笑容中卻有一絲沉穩。
那目光很深邃,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只是那緊握繮繩的手指節都透着白色,顯然是非常的用力。
馬上掛着鐵槊,一旁還斜跨雙股劍。馬色純黑,是上好的純種鐵驊騮,極爲雄壯。
在他身後,有兩個人。
一個文士打扮,三縷長髯,儒雅倜儻,不過眼角朝上挑着,略顯出清高之氣。
旁邊武將卻是面如重棗,一部美髯飄灑胸前。身穿鸚哥綠的戰袍,胯下渾紅馬。
一口青龍偃月刀掛在馬背上,丹鳳眼半閉,手捻長髯。
只看這三人的特徵,就知道他什麼是什麼來歷。
沒錯,那身穿黃金甲的男子,正是劉備。
在他身後的文士,則是許攸。
或許有人要奇怪了,許攸不是袁紹的奔走之友嗎?爲何會出現在劉備的身邊呢?
原來,許攸並不是個無能之輩,相反在很多事情上頗有見地。
只是爲人有點輕狂,加之又是袁紹身邊的老人,所以不管對什麼人,總有些傲慢。
若只是對其他人傲慢也就罷了,但許攸傲慢的有些過頭,把袁紹也個得罪了。
袁紹也不是個心胸很寬廣的人,以前看重許攸,是因爲他身邊沒有人。如今,他有田豐沮授、逢紀荀諶,麾下謀士衆多,猛將如雲,對於許攸自然也就沒有往日的倚重。
許攸在袁紹處不得志,心裡難免覺得不快。
索性就自告奮勇,到劉備身邊當軍師。袁紹也沒有想那麼多,反而非常的高興。
田豐總是說,劉備這個人心機深沉,不可不防。
雖說這傢伙殺了公孫瓚,立下了大功。但袁紹也有點不放心,幾次想要把劉備等人分開。不過沮授卻勸阻了袁紹,用他的話說:“劉玄德在軍中頗有威望,關羽文丑勇武非常,主公初定冀州,正是用人之時,不可以輕舉妄動,以免逼反劉備。”
“可是元皓說,此人……”
“主公何必擔心,只需要派一心腹之人,看住了他。待大局穩定,在圖謀也不遲。”
沮授說的有道理,袁紹也非常贊同。
正好許攸要求外放,乾脆就讓許攸去劉備那裡盯着。
在袁紹看來,許攸跟隨他多年,可是正經的心腹之人,正好可以監視劉備的行動。
殊不知……
劉備看着從山丘下徐徐而過的人馬,擡頭看了看天色。
“子遠,再往前可就是雲中了。”
許攸微微一笑,“玄德放心,天亮之前咱們就可以看見定襄。呂布如今正在蠻夷谷練兵,準備出兵塞上,其麾下張遼在受降城,定襄縣空虛,可一舉將其攻下。”
劉備點頭笑道:“若非子遠,備焉有今日的威風?”
“玄德,客套話咱們不多說。攸只希望玄德他日富貴,莫要忘記了今日的這份情意。”
許攸的語氣中,帶着落寞。
也難怪,若非袁紹只可同患難,不能共富貴的性情,怎麼會讓我走到今日這一步?
劉備輕聲的安慰幾句,然後扭頭對親兵說:“立刻通知文丑將軍,命其加快行軍速度。務必要在天亮之前拿下定襄縣……雲長,你再通知各部,命其也加快速度。”
關羽在馬上輕聲應諾,催馬衝下了山丘。
“子遠,袁公如今初定冀州,就急急忙忙的兵發幷州,是不是有些匆忙了呢?且不說呂布勇武,若是雒陽方面有些許差池的話,非但幷州不可得,只怕冀州亦難保。”
許攸冷笑一聲,“玄德何必擔心,若失敗了,對你我而言,好處更多。只需佔領定襄,頂住呂布的反撲就行。其他事情,你無需操心……還是考慮一下未來吧。”
劉備一怔,詫異的看着許攸。
“子遠,此話何意?”
“說實話,我倒是希望袁紹失敗,若是他成功了,只怕你也就離死不遠。”
劉備的面頰一陣抽搐,看了看身後的親兵,距離大約二三十步,四周也沒有旁人。
壓低聲音,“子遠有話直說,莫要這樣遮遮掩掩。”
“玄德,你真的沒看出來嗎?”
“看出來什麼?”
“呵呵,我欲與你交心,可惜玄德卻不信我。你稱袁紹爲袁公而非明公,心裡面可不要說一點念想都沒有。我實話告訴你,袁紹身邊如今小人當道,你小心一點。”
一把抓住了許攸的手,劉備咬着嘴脣,猶豫了一下之後說:“子遠救我!”
劉備真的願意一輩子給袁紹當走狗,當打手嗎?他真的看不出來袁紹對他的猜忌嗎?
若是這樣,那也就不是劉玄德了!
能一次次的死裡逃生,能在雍丘那種極端惡劣的情況下東山再起,劉備靠的是什麼?從這一點來說,劉備的眼光之毒辣,是常人所不具備的,怎能看不出袁紹的心思?
許攸輕聲道:“玄德,現在說都還爲時尚早。若是袁紹敗了,你我都能安然無恙。可如果說袁紹勝了,我也有了妥善的計策……不過時機尚不成熟,玄德需多忍耐。”
這一句話,說的劉備心裡一陣輕鬆。
畢竟和許攸接觸的日子良多,劉備知道這個人雖說清高自傲,卻也是足智多謀。
自己身邊,勇武的人多了去,可缺少能出謀劃策的謀主。
揹着一個反賊的名號,劉備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士人接受……嘿嘿,如此還要多虧了袁紹,若非他怠慢了許攸,許攸怎麼會幫他出謀劃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當下也不多問,催馬下了山坡。
也正是這看似無意的舉動,卻讓許攸心中一暖。
這是一種信任,一種可以把性命身家託付的信任。比之袁紹,劉玄德雖然沒有什麼出身,可相較而言,卻是有氣度的多。也許,這一次自己下的賭注不會蝕本。
邦邦邦,三更天已過。
雒陽城內鴉雀無聲,格外的寂靜。
街上行人絕跡,不時的會出現一隊隊巡邏衛兵。馬蹄聲踏踩地面,噠噠噠,格外清冷。
雖然說距離關東聯盟圍攻京兆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可是董卓並沒有因此而鬆弛了雒陽的戒備。相反,每天都保持着宵禁,以維護雒陽的治安穩定。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又能知曉,會不會發生意外?
京兆地區如今聚集有大約一百二十萬左右的流民,準備遷徙至朔方、雲中、五原。
這一百二十萬流民當中,有多少不安定的因素?
只怕誰也說不好……
唯有加強警戒,一方面在保證流民的生活情況,一方面加快向朔方等地遷徙的速度。
就在正月裡,首批前往朔方的三十萬流民已經動身,如今已經抵達朔方,並且在朔方官府的扶持下,開始有條不紊的展開屯田。萬事開頭難,只要第一批流民安置妥當,相信會有更多的流民,願意去朔方安家。到時候,京兆的壓力隨之減少。
如今,正是雒陽最困難的時期,更要加強管理纔是。
就在這清冷的春夜中,壽春門外的一條小巷中,人影一閃,來到了一座宅院門前。
黑漆大門,兩隻氣死風燈籠在風中搖曳。
來人站在大門前,抓起門環,輕輕拍擊。只聽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兩長一短的輕響聲過後,不一會兒的功夫,門開了,一個年邁的老管家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着一個身穿黑袍的男子,頭戴斗笠,有黑紗遮面。
老管家顯然認得這人,連忙讓開了身子,請那男子進入。隨後探出頭,向兩邊看了看,關上大門。
黑袍男子在老管家的帶領下,穿過了夾道,來到後宅的一座房舍前。
“先生只管進去,我家少主人,已恭候多時。”
黑袍男子點點頭,也不說話,推開門走進了房間。
這房間裡的擺設很簡單,正中間一張太師椅,兩邊有六張椅子,一邊擺放了三張。
太師椅上,端坐一少年。
一身素白袍,黑髮紮了一個髻,綁着一條白綢帶。
身高七尺,細腰乍背。一張粉玉般的面龐,漆黑的眸子精亮,彷彿閃爍的星辰。
齒白脣紅,鼻子微微呈現出一條弧度,更顯陽剛氣概。
一手放在扶手上,一手捧着一卷書冊。身旁站着一個身高近丈的莽漢,面貌醜惡,生的膀闊腰圓。就站在少年身後,雙手抱在胸前,一言不發,若同一尊鐵塔般。
見那黑袍人進來,少年放下書卷,擺手示意請坐。
黑袍人很識趣的坐在了下首位置。
在他對面,坐着一個文士,體態清癯,眸光泛黃。
“小將軍,深夜冒昧打攪,還請勿要見怪。”
少年輕輕摸着下巴,用奇怪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那黑袍人,輕聲道:“先生客氣了,上次與先生匆匆一晤,轉眼已經過去了百日。若非先生留書與馬超,只怕馬超都快忘記了先生……上次多虧了先生提醒,馬超纔沒有闖下大禍,只是匆忙,未曾拜謝。”
這少年,正是被董卓扣押在雒陽爲人質,武威太守馬騰之子,馬超。
董俷在離開雒陽後的一個月,馬超才抵達雒陽。
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武藝高強,深得馬騰的喜愛。可明知道馬超去雒陽是爲人質,可是馬騰卻沒有辦法。因爲董卓說的很清楚:着馬超爲太師府門下從事,享俸祿二百石。
這個和當初董俷進雒陽做兵曹掾簡直是一模一樣。
不過馬超這個門下從事,顯然不能和董俷的兵曹掾相比。當然,兩人的命運也不一樣。
這門下從事,說穿了就是個打雜的人。
董卓也不缺這打雜的人,反正你馬超只要在雒陽呆着,就可以了。
三個月前,馬超在街上看到有人羣毆一老書生,心中不免生出了不平之意,所以出面想要制止。
但卻被人攔住,就是眼前這黑袍男子。
黑袍男子告訴馬超,那是太師之女,林鄉亭侯之妻董媛的下人,莫要招惹是非。
馬超雖然是年少氣盛,可也知道輕重。
董媛那是什麼人?
雒陽城裡絕對可以橫着走的人物。且不說她丈夫,她老子如何……只說她那兄弟,天底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虎狼之將,坑殺了十幾萬匈奴兵的董殺神董俷。
而馬超,不過是一個質子,如何有資格和董媛叫板?
雖然後來經人打聽,馬超得知那被毆打的老書生純屬自找不自在。在酒樓裡喝多了酒,居然破口大罵董卓一家人。怎麼罵的,馬超不知道,可正好董媛在隔壁。
董媛那性子也是極爲火爆,別說罵她家裡人,就算是說一下都不會答應。
所以才讓下人把那老書生一頓爆揍。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說起來董媛也沒有什麼錯誤。可是馬超就覺得,董家霸道。
傍晚時分,他接到了一封書信,就是這黑袍男子的書信,說是深夜前來拜訪。
馬超可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立刻就從這封信字裡行間中,讀出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黑袍男子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小將軍太客氣了。”
“那不知道先生如何稱呼?又有何事教我呢?”
馬超的言談之間,非常客氣。但聰明人都可以聽出來,那話語中隱藏的一絲絲防範。
黑袍男子微微一笑:“我今日前來,是受人之託,來問小將軍一句話。”
沒等馬超開口,那一旁正上上下下打量黑袍男子的文士,突然站起來,示意馬超不要說話。
“問什麼話都不重要,只是我聽說過這樣一句老話:坦誠相見。今日先生前來,鬼鬼祟祟,神神道道,掩住臉面不說,甚至連先生的名字我們也不知曉。先生既然有事詢問我家少主,自然應該拿出一些誠意纔是。如今的模樣,未免有些小氣。”
黑袍男子一怔,向文士看去,“還沒有請教……”
“在下賈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馬超一笑,“賈先生是我的老師……呵呵,話語說的有些過了,可倒是在情理中。”
賈和?
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黑袍男子猶豫了一下,緩緩摘下了斗笠,露出了面孔。
這一看,饒是馬超膽子很大,也不由得嚇了一跳。爲什麼呢?這黑袍男子生的實在是……
其實,也不是他難看。
不過很明顯,他的臉曾經被火燒過,以至於面容極爲的醜陋可怖,甚至比馬超身後的壯漢還要醜惡。
黑袍男子擠出一絲笑容,“我這副模樣,想必是嚇到了小將軍。非是我不想露出臉,而是這模樣實在有些見不得人。剛纔有些失禮了,還請小將軍和賈先生勿怪。”
馬超輕輕的出了一口氣,疑惑的看着那黑袍男子。
沉吟許久之後,他輕聲道:“還未請教先生是……”
“在下種劭,字申甫……想必小將軍也應該聽說過在下的名字。”
種劭?
馬超劍眉一蹙,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這名字的確是很耳熟,似乎聽說過。他想不起來,可是賈和卻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種劭,你是……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劭雖未死,但只怕是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吧。”
馬超終於想起來了這種劭的來歷。心裡咯噔一下,虎目圓睜,啪的一拍太師椅扶手。
“牛吉,還不給我把這亂臣賊子拿下!”
在馬超身後的壯漢喏了一聲,衝出來一把揪住了種劭的衣服。
而種劭卻不慌不忙,“少將軍,你這算是什麼意思?”
“爾乃亂臣賊子,居然還敢招搖過市?今日將你拿下,獻於太師,也算是大功一件。”
種劭聞聽,仰天大笑不停。
“劭本就是該死之人,少將軍就算把我獻於董賊也無妨。只是,少將軍也將離死不遠。”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種劭說:“關東二十二路諸侯,其中也有令尊。董賊如今一直沒動手,並非是他不想動手。一來大戰之後,雒陽需要休養生息;二來那董家豎子妄動兵戈,耗費錢糧,使得董賊無力征討武威。但,一俟董賊恢復了元氣,第一個收拾的,恐怕就是令尊。”
馬超俊臉微一抽搐,卻被種劭看在了眼中。
“少將軍,董賊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得安寧,你馬家也就一日無法安生啊。”
賈和卻笑了……
“種劭,莫要動你那如簧巧舌,挑撥離間。我已知道你的來意……嘿嘿,我只問你一句話。”
“賈先生請說。”
“若是我們出手相助,不知有什麼好處?”
種劭說:“這個……若能助我剷除董賊,可上奏天子,封馬將軍爲涼州牧,可否?”
馬超看了一眼賈和,不免有些心動。
賈和卻冷笑一聲,“剷除董卓?非是我看不起你,董卓勢大,你又有什麼本事,敢說此大話?而且,就算是你們殺了董卓,涼州軍豈能放過你們?雲中呂布,朔方董俷,都是世之虎將……二十萬涼州軍,你們又如何收攏?莫要用些大話來唬人。”
種劭也笑了。
“賈先生說的不錯,董俷呂布,皆虎將也。不過……呂布如今只怕是自身難保,董俷嘛,也命不久矣。至於二十萬涼州軍,我自有辦法安撫,只問少將軍,如何抉擇?”
馬超擺手,示意牛吉鬆開了種劭。
“先生,如何是好?”
賈和神色淡然,靜靜的看着種劭,突然笑道:“只你說這些沒有用,我要得到你背後之人的親口保證。若非如此,休想我等助你成事……牛吉,可以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