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倒在榻上,臉色蠟黃,沒有半點血色。
她雙眸微閉,似乎是在沉思,又好像是在休息。只不過,她的呼吸一點都不穩定,忽而急促,忽而平緩。偶然間的劇烈咳嗽,從嘴角溢出一抹還帶着黑色的血絲。
這不是董俷第一次看到董玉是這幅模樣。
可是和第一次相比,這一次對他帶來的衝擊顯然更大。
北宮伯呆呆的坐在董玉的身邊,兩眼無神。當他看到董俷的一剎那,那雙如同死魚一般沒有神采的眼睛突然綻放出燦爛的光亮。他一把撲過去,抓住了董俷的胳膊。
“阿醜,快救救你姐姐……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辦法,你一定有辦法救你姐姐,對不對?”
董俷抓着董玉冰涼的手,卻說不出話。
他能有什麼辦法,他又不是神仙。上輩子跟人學過幾招簡單的療傷術,可那都是治療外傷。且不說他不知道董玉究竟中的是什麼毒,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隨軍並沒有攜帶解毒的藥劑,那些材料他去什麼地方尋找?
北宮伯的聲音漸漸的弱了,苦澀的一笑,心知這是在爲難董俷。作爲妻弟,董俷做的已經足夠多了。至少他把自己和妻子平安的從金城郡中給帶了出來,不是嗎?
可自己呢,作爲董玉的丈夫,又做了什麼?
北宮伯覺得自己很傻,總是嚮往着中原人的文化,總是渴望有一天能被名士承認。
如果他能多一點心思,安心的打理自己的部落,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閉上眼睛,北宮伯長嘆了一口氣。
也就是在這時,董玉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阿醜……”
“姐姐!”
“大妹……”
董俷和北宮伯異口同聲的叫喊着,董玉看看他們,蠟黃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北宮,我想和阿醜說說話。”
北宮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出門的時候,他還把在門口伺候的綠漪叫了出去,順手把房門關上,然後在門口坐下。
董俷有種不詳的感覺,可是看姐姐的氣色,卻是明顯好了許多。
“姐姐……”
“北宮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只可惜他生在了西涼,而且還是一個羌人。”
董玉想擡手撫摸董俷的臉頰,可是卻很吃力。董俷看出了姐姐的意思,連忙伏下身子,把姐姐的手貼在了他的臉上。
“這一次,我們栽了……呵呵,我董玉活了二十幾年,還是第一次吃這麼大的虧,居然連報復的機會都沒有了。”
Www★ ttκΛ n★ C〇 “姐姐,你別胡說,你會好的!”
“董俷連忙打斷了董玉的話頭,緊張的說道:“阿醜但有一口氣在,一定帶着姐姐殺回臨洮。到時候咱們讓爹糾集河東的朝廷大軍,把那韓遂抓住,一刀刀的剮了。”
董玉笑了,同時咳嗽不停。
好半天,她緩過氣說:“阿醜,這可是你說的……要把那韓遂一刀刀的剮了。”
“我保證,我保證!”
董玉臉上的笑容隱去,看着董俷,眼中流露出一種慈祥之色。
不知爲何,董俷覺得這一刻姐姐真的很像一個人。那個他剛出生時,躺在他身邊的人。
姐姐很像娘!
都是那麼漂亮,笑起來那麼好看。
上輩子沒了娘,這輩子生下來也沒了娘。原以爲姐姐是老天派來彌補他心中遺憾,哪知道……
長這麼大,董俷沒有哭過。
可是在這一刻,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阿醜,不哭!”
董玉抹去了董俷臉上的眼淚,“咱董家男兒,流血不流淚。大丈夫有淚不輕彈,我們家阿醜,在姐姐心裡可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千萬不能流眼淚,否則姐姐會失望。”
董俷抿着嘴,用了的點頭,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流出來。
“阿醜,告訴姐姐,你究竟有什麼秘密?”
“秘密?”
董俷看着姐姐的面龐,明白了她的意思。抹乾了眼淚,抱着姐姐在懷中,“姐姐,其實……在我的身體裡的這個靈魂,並不是阿醜的。我來自於未來,來自於……“
董俷抱着姐姐的身子,把他知道的一切娓娓道來。
那積壓在心中十三年的秘密,一下子傾吐了個乾淨。他把他知道的都告訴了姐姐。而姐姐在剛開始的時候很鎮靜,慢慢的,又平靜下來,靜靜的聽着董俷說話。
“阿醜,你說將來女人也能當家作主嗎?”
“能,一定能……姐姐如果生在阿醜的那個時代,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鐵娘子,女強人。”
“真想生活在那個時代啊,那會是什麼滋味?”
董玉輕聲的呢喃,“姐姐一輩子要強,常恨自己不是男兒。嫁給了北宮之後,他雖然很好,但性子卻太懦弱。阿醜,答應姐姐,如果姐姐不在了,照顧你姐夫。”
“我會的,我一定會的!”
“姐姐這輩子最大的幸事,是生在董家,有一個勇武的父親。如今,姐姐開心死了,因爲又有了一個更加勇武的弟弟。只是,姐姐看不到阿醜馳騁沙場,建功立業的樣子……答應姐姐,一定要照顧好父親,照顧好咱們家,照顧好你自己。”
董俷淚如泉涌,用力的點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好恨,我好恨……很不能見我們家阿醜功成名就,很不能見我們家阿醜成家立業。”
董玉擡起手,放在了董俷的臉上。
她笑着,同樣流着淚,手慢慢的無力垂下。
淚痕順着她的臉頰,滑落。董玉,這個年紀二十二歲的女人,在她最心愛的弟弟懷中,永遠的睡着了!
董俷握着董玉的手,使勁兒的貼在自己的臉上。
“姐姐……”
他用力的搖晃着董玉,希望姐姐能再次睜開眼睛。他哭喊道:“不要嚇阿醜,不要嚇阿醜……你答應過阿醜,要送給阿醜一頭雪獒,你答應過阿醜,要看着阿醜和綠漪拜天地。姐姐,你不能說話不算數,你不能不講信譽,你快點醒醒啊!”
哭喊聲,傳到了門外。
北宮門的心一顫,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身體更在寒風中不住的哆嗦。
突然,他仰天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
“大妹!”
淚水,從他的眼角流出,順着臉頰無聲的滴落在地上。
夜色深沉,董俷和北宮伯靜靜的站立在草堆垛前。
董玉躺在上面,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衣服。綠漪精心爲她梳理了頭髮,在風中飄。
集鎮中,所有能來的人,都來了。
除了那些還要巡邏,還要放哨的人之外,能走的都來了。
董玉不禁在董家有威望,在破羌中同樣很有威望。她有中原女子的賢淑,同樣也有羌人特有的豪放。在破羌的十年中,她可以上馬彎弓射鵰,也能圍在篝火旁和羌人們痛飲。在羌人眼中,這個女人並不是一箇中原的花瓶,而是一個能領導他們的首領。
綠漪、董鐵、董召,還有獅鬃獸阿醜在董俷和北宮伯身後站立。
獅鬃獸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雙閃爍着五彩迷幻的眸,流露出淡淡的悲傷。
而綠漪,此時已經哭得好像一個淚人。
北宮伯神情凝重,吟唱着羌人特有的安魂曲。那蒼涼的歌聲在夜色中迴盪,雪無聲的飄落。
一曲安魂歌唱完,他從董召的手裡接過了火把。
“阿醜,我們無法帶着你姐姐的屍體回去,只好用最古老的方法……我相信,她一定很想回家。她曾經和我說過很多次,臨洮的美景,她喜歡在牧場的山丘看落日。”
董俷的手顫抖着,接過火把。
“去,你是她最親的弟弟,由你點燃。”
董俷此時已經無淚,艱難的邁步走過去,顫巍巍將火把放在了草垛堆上。
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天際。
雪花在火焰中飛舞,融化,化作點點的水珠,滴落在董俷的臉上。
那,一定是姐姐的眼淚……
“等天亮了,你就帶着你姐姐走吧。”
“你呢?”
北宮伯目光冰寒,輕輕的搖頭說:“我不走,我要留下來。曾經,我做夢都想要離開這裡。可是現在我終於知道,這裡是我的根,有我的親人,還有我的仇人。”
“你……”
“阿醜,我太瞭解韓遂了。他一定還有後手,即便是我能活着到了臨洮,一樣是難逃一死。我北宮伯雖然懦弱,可我骨子裡流着的羌人的血。我不會逃走,我會留下來和韓遂周旋。我要讓那些背叛我的人都知道,我北宮伯不會和他們善罷甘休。”
“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跟隨北宮伯的羌人同時高聲呼喊,揮舞着手中的兵器。
北宮伯看着董俷笑道:“看到了嗎?如果我就這麼走了,我又怎麼能對得起他們。”
“可是,我答應過姐姐……”
“阿醜,聽姐夫的話。你姐姐對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只希望你不要忘記她,更別忘記這段仇恨。西北是我北宮伯的地盤,我還是西部都尉……韓遂想殺我,沒那麼容易。”
董俷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靜的看着這個姐夫。
有時候,他真的看不起這個姐夫,但現在,他突然明白了,姐姐爲什麼會嫁給他。
在骨子裡,他有男人的血性,有男人的尊嚴。
“我估摸着,韓遂一定會封鎖你回去的路。沿洮水回去,你會面臨無數次的撕殺。我聽說,狼羌曾在小陰山出現過,說不定……回中原,告訴父親,告訴朝廷,就說韓遂要謀反,一定要小心他。你往西南走,繞過積石山,只要到了白馬羌的領地就算是安全了。我和白馬羌的首領騰子駒是結義金蘭,他會送你到臨洮。”
北宮伯說完,轉過了身。
他凝視着熊熊的火焰,輕聲說:“阿醜,聽姐夫的話,去收拾一下。距離天亮還有一些時間,你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對了,你的那匹斑點獸已經不能再騎了。”
“啊?”
“過一會兒我會讓人把它給你帶過去,有時候,我們必須要對自己狠下心。”
董俷明白北宮伯的意思,這是要讓他殺了斑點獸。
想那斑點獸跟隨董俷已經有半年的光陰,更從臨洮一路輾轉,可以說出了很大的力。
它不能走了,那就必須要死。
因爲在斑點獸的身上,有董俷至今以來最大的秘密。
那雙馬鐙和馬掌的秘密,絕不能被人知道。斑點獸不但要死,而且要死無全屍。
董俷輕聲道:“我明白了。”
“好了,去收拾吧……我想在和你姐姐說說話,你看,她多漂亮!”
那吞噬了董玉的火焰,在夜色中舞動,如同跳舞的精靈。恍惚間,那火焰變成了姐姐的樣子,似乎正在對他微笑。噼噼啪啪的聲響,那應該是姐姐的歌聲吧。
董俷忍不住再次留下了眼淚。一咬牙,他轉身離去。
隨行的還有董召、董鐵、綠漪、獅鬃獸,和五十個一起從臨洮出發的董府家兵。
二更時分,斑點獸被牽到了董俷的面前。
的確不能再跑了,就連走路的時候,也是一瘸一拐。
綠漪不忍心看,轉身就走進了房間,關上房門。她不忍心看,因爲在這個時代,馬也許是她們最好的夥伴。親手殺死和自己並肩作戰過的坐騎,她真的不忍心。
董鐵的身子在顫抖。本來董俷不願意讓他看見,要知道,他可是愛馬如命。
可是,他還是留下來了……
斑點獸輕聲的嘶吟,用腦袋不停的頂着董俷的胳膊。
它甚至不知道即將面臨的命運,好像是再向董俷撒嬌一樣。
董俷用胳膊摟住了斑點獸的脖子,用臉頰輕輕婆娑它柔軟光滑的鬃毛。他真是不忍心下手啊!
“主公,還是讓我來吧!”董召實在不忍心看下去。
“不!”董俷猛然扭過頭,凝視董召兩人。他的眼睛通紅,閃爍着淚光,“我的馬,只有我才能動,誰也不能動……阿醜,看清楚了,如果你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說着話,董俷胳膊一用力,舉起另一隻拳頭,狠狠的砸在了斑點獸的頭上。
溫熱的血,噴在董俷的臉上,卻見他帶着很奇怪的笑容,淚水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這就是三國,這就是我曾經夢寐以求的三國嗎?
董俷突然揚起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他笑着,流着淚,那醜陋的臉,給董召和董鐵,留下了一輩子無法忘記的印象。
獅鬃獸,也悄然無聲的前蹄跪倒,匍匐地上,像是再向董俷宣誓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