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3.夏洪(三)
昭昭覺得何必的聲音很近又很遠,朦朦朧朧的,她不敢聽清。她呆呆地攀在城垛後,看見雲行勉握緊並舉起了修逸的手,說了幾句難懂的北語,校場中再次響起山呼海嘯的吶喊。
“他說了什麼?”
“雲老將軍生前曾與我家王爺結盟,約定兩軍齊頭並進,生死相依。”
昭昭盯着校場上同樣出彩的兩人,莫名地有些嫉妒和黯然。她盼着有一天,她能以旗鼓相當的身份站在修逸身邊,然後舉起他的手,告訴全天下,這是我的人。
可這只是昭昭的妄念。
修逸在難以企及的雲端上,她卻是凡塵俗世裡的一粒沙。
何必拍了拍她的肩,故意譏道:“所以我才說,我主子本不必那麼將就你。他高高在上,而你……”
“而我不過賤命一條。”昭昭平靜道。
這話難聽,何必竟不知道怎麼接了。
幾聲鼓響,校場中軍陣重整,開始比試步戰槍陣。
昭昭的目光粘在修逸身上。她看見修逸與雲行勉一起上了高臺落座,雲行勉拉開他的衣袖,似是發現了什麼,連忙吩咐左右。
何必眼力比昭昭好,他目光一滯:“手被震傷了。”
果不其然,一個軍醫模樣的老頭上了高臺,粗看一番,攙着修逸往醫帳去。
“他去年回京領罪捱了八十大板,丟了半條命,後面又一直喝酒,把身子糟踐壞了……”何必描補道,側目一看,卻發現昭昭已經不在了。
何必往石梯瞧,只見上城樓時畏畏縮縮的昭昭此刻如履平地,不恐高也不怕死了,三兩下就到了城樓下。
她回過頭,晃了晃手中何必的牌子,一字一字道:“我這條賤命,偏就咬死他了。”
——
血像一條細細的紅蛇,順着手臂蜿蜒而下,在指尖頓了片刻,攢足了,啪嗒砸在地上。
“您右臂去年受了箭傷,本就沒養好,他挑刀這下震傷了您的經脈,又要多養小半年了!”軍醫老頭一邊搗鼓着敷藥,一邊嘀咕道:“雲大人真是的!簡簡單單的比試,他爲何要出全力?”
修逸平靜地看着臂上的血線:“他若不全力以赴,便是沒拿我當兄弟了。”
老頭氣得吹鬍子:“當兄弟就要傷您?您就右手還使得,要是……”他意識到說錯話,聲音低下去:“帶着傷,難免作戰不利。”
“武死戰,本就該如此。”
老頭看不慣他這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又心疼他的倔強,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血是從肩上舊傷滲出來的,多次崩裂,總不見好,哪怕將來癒合了,也會留下醜陋的疤。
但無所謂,修逸滿身是傷,新疤疊舊疤,像是一塊美玉遭了千萬道劃痕。他能見人的地方很少,不論冬夏都穿長衣,把身上遮嚴實了,不讓狼狽與醜陋露出來。
上次讓昭昭取走頸上的銀鏈時,修逸曾盼着她看見自己背上的疤,隨口說一句,這些傷很疼吧。他要笑着答,不疼,你身上不也有嗎。
然後他們會有很多話可以講,所有苦難狼狽都將成爲雲淡風輕的笑話,他們要擺出歌功頌德的驕傲神情,細數對方身上的傷疤,彷彿那是什麼光榮一樣,都過去了不是嗎……
可這只是修逸的幻想。
在他和昭昭離得最近的時候,她的手掠過了七八處崎嶇不平的舊疤,卻一個字也沒有講。
“要敷藥了。”老頭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擡下手,您在想什麼?”
藥敷上傷口,刺得鑽骨頭。修逸沒皺眉,自嘲道:“我在想,我又自以爲是了。”
老頭看着修逸長大,十幾年了還是摸不清他古怪的性子。索性不再多問,低頭抹着藥。餘光一瞟,卻見醫帳外有一片衣角飄飄搖搖,粉白色的,絕不該出現在軍中。
老頭沖帳外冷聲喝道:“外面是誰?!”
外面那人作勢就要跑,老頭健步如飛眼疾手快,老貓似地竄了出去,將外面那人逮進來丟在地上。扯開斗篷一看,竟是個小姑娘,老頭皺眉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女眷不能來外營!你爹是誰?”
昭昭摔得生疼,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拿出何必的牌子給老頭看。
老頭看後愣了愣,道:“那混賬的風流債追到這兒來了?”
修逸自己纏上了布帶,拉下袖子將傷口掩住。他居高臨下瞧着昭昭,沒半點驚喜的樣子。
昭昭恨了修逸一眼,指着他對老頭說:“我找這個負心漢。”
負心漢?誰負誰?
修逸懶得解釋,起身就往外走。
昭昭從地上爬起來跟上,四周無人,她放肆衝他的背影喊:“你躲我?”
修逸頭也不回。
他步子大,昭昭要小跑才能跟上,一跑屁股就疼。她沒好氣道:“你耍什麼性子?前幾天扯謊騙我說騎馬得兩天,衝我賣可憐……想不到我也來找你了吧?一晚上就到了!”
修逸依舊不理她。
昭昭陰陽怪氣道:“被女人追爽不爽?從前趾高氣昂讓你滾的人,現在像條狗似地跟在你身後,你心裡痛快得要死吧?”
好不容易追上了,她輕輕拉住修逸的手,卻被他甩開。
修逸冷淡地看着她:“你來做什麼。”
昭昭被他眼神刺到了,炸毛貓似地答道:“想來就來了,行不行!”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把我當什麼東西。”
說罷他又悶頭往前走。昭昭跟上去,心裡罵道,臭男人裝什麼裝?
她雖然沒追過男人,但她曉得,能說上話就代表有戲。男人嘛,纏一纏哄一鬨就到手了。
“你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非要我說想你了才行?”昭昭嘀咕道,她掏出何必買的幾顆漂亮珠玉,一股腦塞進修逸手裡:“我沒錢,這是何必買了讓我哄你的。”
修逸瞧了瞧掌心的東西:“這些東西滿打滿算不過五百兩,你連五百兩都不捨得給我花?”
昭昭愣住:“我沒帶那麼多錢……”
修逸冷笑道:“便宜玩意兒也沒見你買給我。也對,我哪配花你的錢?”
昭昭呆在原地,修逸把東西塞回她手裡,轉身就走。聽到昭昭又跟上來了,他臉上故作的冷漠褪去,嘴角忍不住揚起。
她說得沒錯,他心裡痛快死了。
昭昭猜不到他的心思。她覺得自己當真沒誠意,像個空手套白狼的登徒子,憑花言巧語騙好人家的黃花大閨女。
越想越覺得自己錯,方纔的底氣已經沒了。
她垂着頭,看着自己的鞋尖一次次越過衣襬,一邊覺得她不該來自取其辱,一邊又不撞南牆不回頭,捨不得走。
“等我這趟賺了錢,送好東西給你。何必說你總搶他的刀用,可憐巴巴的……我以後請雲州最好的匠人打柄刀給你,比何必那柄更鋒利更漂亮。”
修逸心想,傻不傻?他若是有了自己的刀,一定捨不得拿它去殺人,更何況還是昭昭送的……理應放在藏書閣,高高地供起來纔對。
昭昭低着頭走路,沒發現他的步子已經慢下來了,悶悶地說:“你怎麼不問我爲什麼忽然來找你?我最近很不開心。”
這陣子昭昭強裝無事,此時一開口,種種情緒衝得她鼻子酸:“我報官上訴,衙門借我的狀子害人,接連禍害了十幾戶人。小多說我做錯了,我死鴨子嘴硬不承認,繃着臉跳下車就跑了。”
“我去報復那個讓我叫乾孃的小妾,原本只想打她一頓了事,卻讓她被下人上了身,她家老爺爲了面子將她活活打死……碗口粗的杖子砸在她身上,像搗肉一樣,屍體都快被砸扁了……我呆呆地看着,心想她罪不至此,這不是我想發生的事。”
“我花錢僱人幫我尋仇,結果那畜生被傻女人護着,還拿傻女人的命威脅我。我原本沒顧忌傻女人的死活,可她女兒磕頭求我,我又心軟了,放那畜生和傻女人走。我帶着她女兒一路追,她女兒哭着說我是災星……我又被踩到尾巴了,把她女兒丟下就走。”
“最後那畜生把傻女人殺了。我的心軟沒能救回一條命,反倒成了婦人之仁,放走了一個萬萬放不得的人。”
昭昭的頭越來越低:“我在想,到底是我做事的方法不對,還是我的確是災星?我早就下定決心要試着當個好人,爲什麼做出來的全是錯事?很多時候我的本意並非如此,偏偏就是會導致無辜的人喪命。我覺得自己好像躺在螞蟻堆裡,隨便動一動,就會害得他們家破人亡。”
“我現在還只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小商人,那將來呢?我一心往上爬,卻從來沒想過,一個德不配位的人爬得越高,帶來的禍患就越大……”
昭昭不知自己何時哭的,她揩了把淚,悶悶道:“我沒有家人,很快也要沒有朋友了。小多和我在一起十幾年,我原以爲我們永遠不會分開,可現在連他也厭惡我了……我答應他,等這趟買賣結束,就拿錢讓他走,既然看不慣我,那就分道揚鑣吧。”
修逸停下步子,昭昭也停下。
她一點點蹲下,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埋起來哭:“你送我的印章我用了八層盒子鎖起來,我跟自己重複虞媽媽總唸叨的話,男人都愛糊弄人,吃到嘴裡了就不認……你裝模作樣,暗搓搓地勾引我,我能不知道嗎?可我敢當真嗎?你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
昭昭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沉香味,越發放肆地哭起來,嗚嗚咽咽的,像是在發泄。
等她哭夠了,抽抽地打着嗝,半跪在她面前的修逸才一臉認真地開口了:“我是什麼身份。”
“你是世……”
“我誰也不是。”修逸垂下單薄的眼瞼,“你在失意的時候看到狼狽的我,會不會嫌我沒用?”
“你瞧見我狼狽的時候更多,你嫌我沒用了嗎。”昭昭望着他,“而且我知道,你既然還敢和他比,就是覺得自己將來還能贏回來。”
修逸擡起衣袖給昭昭擦淚:“怎麼這個時候來找我。”
“你以爲我想來?大半夜的騎馬趕路,嚇得我心驚肉跳。”昭昭紅着眼睛,笑得很難看:“但在遇上了很多污七八糟的事情後,我看到印章上的那朵小花,心裡的弦忽然就斷了……我的感動是不是很廉價?”
修逸嘆了口氣,轉過身將背露給昭昭:“上來。”
昭昭趴上去,摟着他的脖子,用手扒開他的衣領看自己留下的牙印,有些傻氣地問:“是不是一輩子都消不掉?”
“消掉了你再補。”
昭昭在他肩上蹭了蹭臉,沒敢問出心裡那句話,拐彎抹角道:“那要是將來你娶妻了,她問你這是誰留下的,你怎麼答。”
她貼着修逸的背,近得好像兩具身體裡只有一顆心在跳,砰,砰,砰……她覺得自己頭頂似乎有把快落下的刀,又覺得天空馬上會有煙花盛放。
像是過了一萬年那麼久,她聽見修逸冷靜地說:“我會告訴她,十七歲那年我喜歡上了一個人,這只是代價的一小部分。”
刀沒有落下,煙花也沒有盛放。昭昭彷彿置身於冰天雪地中,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滾燙的水,片刻溫暖後,便感到更刺骨的寒冷。
大營中的兵都去了校場,只有寥寥幾隊巡邏的哨子。他們看見修逸背了個姑娘進主帳,都不敢多看地低下了頭。
按理說主帳本該簡陋,昭昭卻覺得帳中精緻的佈設與修逸在王府中的書房無異。昭昭在榻上坐下,抿着修逸遞上來的茶。
方纔情緒激動說了一堆話,現在倒不知怎麼辦了。
她攥着杯子,問:“你上次來原本想跟我說什麼?我進城時看見富戶門口都守了兵。”
修逸不太想答,反問道:“你都囤了些什麼東西?”
昭昭簡單說了。沒等兩人接着往下聊,營外響起十八道軍鼓聲,是校場上的人散了。
修逸將昭昭領到重簾後,從木箱裡掏出一個古怪卻精巧的東西。他指着上面像鑰匙一樣的部件,對昭昭說:“扭一下。”
昭昭照做,那怪東西竟向前動了動,不太流利,像條瘸了腿的狗。模樣雖不好看,但發出的聲音屬實好聽,叮叮噹噹,清脆異常。
“它自己會唱歌!”昭昭驚奇道。
“這叫八音盒,西洋玩意兒,買來打算送你的。”修逸又從外面拿了幾碟果子點心,放到昭昭面前:“你自己先玩會,行勉要來找我談事。”
話落,帳外響起一道清透又利落的聲音:“我現在進來,會不會耽誤你談情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