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婦人笑容滿面地,顧自走了出去,秦錚盯着晃動的門簾子,好一會兒,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唐文庸和秦義秦禮就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一臉曖昧似笑不笑地進了裡屋,就連安轡也端着一碗沒有一絲熱氣的雞湯跟在後邊。
唐文庸一屁股坐在秦錚對面,嬉笑着湊過去道:“那啥,說的怎樣?我看那喜氣洋洋的,是不是……啊?”說到最後,唐文庸很欠扁地擡擡下巴,示意着秦錚。
秦錚並不理會這個,只擡起眼皮掃向秦義秦禮,那冷厲的眼神讓秦義秦禮生生打了個寒顫,迅速收斂了渾身的八卦因子,規規矩矩地挺直站好,等候吩咐。
秦錚沒有繼續理會秦義秦禮,而是將目光轉向唐文庸,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呼延尋……他入籍之前做過什麼……越詳細越好!”
唐文庸雖然有時候挺欠扁,但絕對不是那種看不出好歹沒眼色的人,一見秦錚滿臉肅容,一臉正色,也收斂了臉上的不羈,恭聲應下,匆匆出門去了。安轡小子最滑溜,一看氣氛不對,連忙端着雞湯又退了出去。他端的這碗涼了,也正好去換一碗熱的。
片刻,屋裡就剩了秦義秦禮還站在炕下聽候吩咐。
秦錚端正坐着,一手扶在膝蓋上,食指輕而有節奏地敲打着膝蓋,側着臉,目光仍舊若有似無地落在光禿禿的水仙上,面色暗沉冰冷,在無人看到的角度,目光卻透出沉沉的傷痛來。
他說的都是家族關係,種種過往……她說了許多,卻幾乎沒有一句話說起過去。她說的幾乎都是未來的籌劃和展望,而且說的都是家人、孩子!
當他問及,她才說,她閒不住,她說她過不慣那種安守內宅的憋屈日子……
她說她的未來要悠遊天下,多少快活,多少恣意……
說起那些,她的整張臉彷彿都在發光,不,是她整個人都剎那間鮮活起來,發起光來,比日光還要人眼目……刺得他的眼睛……和心生生地疼!
此時想起,他彷彿再一次被那強烈的光芒刺到,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好一會兒,心頭的悸動和生疼方纔稍稍好了些,讓他能夠承受,不至於在人前失了體統。
深吸了口氣,秦錚轉回目光,瞥着炕下的秦義秦禮二人,淡淡吩咐:“去,把那件事處置了吧……”
秦義秦禮顯然知道秦錚話中所指,毫不遲疑地恭聲應下,秦禮倒退了幾步,轉身掀簾出門。秦義則垂手站在秦錚身側,安靜侍立。
玉鳳手很巧,先過來將邱晨的頭髮從頭到尾細細地疏通梳順,然後歪着頭問道:“夫人,梳個什麼髮式?”
什麼髮式,邱晨哪裡知道什麼髮式?
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看到過的最多的就是村子裡的婦人們,簡單地用簪子在頭頂盤個髻,沒有簪子的就用塊帕子裹了髮髻,乾淨利落。雖說也去過縣城、府城,但大戶人家的女子上街的本就少,還都乘車坐轎遮遮掩掩的,邱晨也就見過一兩回,匆匆一瞥之下,哪裡看得清人家梳的什麼髮式。再說,就是看清了,她也不知道那繁複的髮式叫什麼名字。
揮揮手,邱晨隨意道:“你看着梳吧,別太複雜,簡單利落就好!”
玉鳳怔了怔,說起簡單利落的髮式,她還真想不起還有什麼比夫人往日綰在腦後的髮髻更好……不過,這話不是她能說的,夫人既然讓她梳頭,自然就想着換個髮式。
歪着頭思忖了片刻,玉鳳斟酌着問:“夫人,那就綰個朝雲近香髻,最簡單利落不過,還端莊好看……”
邱晨聽得簡單利落還端莊,就打斷了玉鳳的介紹,“行,就綰這個……”
說到名字,邱晨就說不上來了,綰個頭發,還能整出那麼繁瑣的名字……只希望頭髮綰起來不像名字這麼繁複!
“朝雲近香髻!”玉鳳微微一笑接道,一邊兩手靈活翻飛地開始盤起髮髻來。
還真像玉鳳說的,這朝雲近香髻就是將頭髮從中間分向兩邊,在腦後彙總梳上來,在頭頂正中綰成一個螺旋狀的髮髻。雖說比邱晨平日梳頭麻煩些,卻還沒超出她的耐心承受力。
綰好髮髻,玉鳳把邱晨的妝奩匣子拿過來,歪着頭問:“夫人,用那支簪子?”
邱晨目光掃過十數支或銀或玉或木雕的髮簪,並沒有立即回答玉鳳的詢問,而是反問道:“服重孝的人能用簪子麼?”
玉鳳微微一怔,隨即看着妝奩匣子道:“服重孝雖說不好戴首飾,但款式簡單的髮簪還是能用的……夫人這些髮簪,樣子都大方樸素,沒有過於華麗之物,都是可以用的。”
邱晨點了點頭,垂着眼在妝奩匣子裡撥了撥,捻了一根青玉竹頭簪出來。玉鳳接了簪子,比量了比量,然後斜斜地插在邱晨的髮髻一側。
捧了把鏡,玉鳳示意邱晨:“夫人看頭髮這樣可還合心?”
邱晨透過鏡子左右打量了一下,看這個什麼朝雲近香髻雖然名字繁瑣,但髮式真如玉鳳說的,簡單大方端莊,也比她平日裡光禿禿的在腦後綰個髻好看不少,青玉的髮簪簡潔大方,還跟她身上靛青色的衣裙相呼應,顯得人幹練肅然……邱晨心裡很是滿意,讚許地點點頭。玉鳳臉色就微微地漲紅起來。
青杏從外間走進來,看到邱晨先是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夫人今兒真好看……夫人本來長得就好,平日裡太不注重收拾……”
她的話未說完,就被玉鳳伸手扯住,恍然發現自己說多了話,連忙提着裙子就要跪下請罪。
邱晨微笑着揮揮手:“罷了,罷了,你這是誇我好看吶!”
青杏連忙曲膝謝了。
卻聽邱晨又道:“不過,以後說話也要走走心,別什麼話都順着嘴往外說……在我面前也還罷了,若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光丟了我的臉,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我也有保不住你的時候。”
青杏和玉鳳連忙齊齊曲膝答應着。
邱晨又道:“你進來可是有什麼話?”
青杏這纔想起自己進來的初衷,紅着臉道:“夫人,是大興嬸子讓我進來問問,今兒午飯吃鍋子,午飯安置在哪裡……”
邱晨臉上的笑意濃了一份,揮手道:“就擺在炕上吧……再搬個桌子過來放在炕下,加一個鍋子,也放各種調料菜品……你去傳了話快回來,把油布鋪在炕上去,連炕沿兒也遮了,也就不怕油污了!”
青杏連連答應着退出去傳話了,玉鳳則趕緊幾步進了裡屋,去炕櫥裡取了兩張油布出來,等青杏進來,兩人一起將油布在炕上鋪置好。偌大的火炕清清爽爽的,只有炕中間放了一張炕桌,在炕桌周圍則放了數個大小不一的靠墊兒。讓空蕩蕩的火炕瞬間活潑生動起來,想想人坐在溫暖的火炕上,吃一陣子火鍋,再或倚或坐地歇上片刻,喝上杯熱茶……該是何等愜意舒適!
剛剛佈置好,孩子們歡呼說笑着放學回來了,一家子進門都對邱晨換的髮髻表達了充分的興趣,個頂個瞄着邱晨的頭髮瞧。
阿滿最是直接,摟着邱晨的脖子,擡着小手小心翼翼地摸着邱晨的頭髮,笑眯眯道:“孃親真好看!”
邱晨親親女兒紅撲撲圓鼓鼓的臉頰,笑道:“滿兒長大比娘還好看!”
說完,將滿兒放在炕上,拍拍她的小屁股:“行了,趕緊坐好吃飯,今兒咱們吃鍋子!”
話音未落,孩子們的歡呼就響起來。
一家人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吃了頓火鍋午餐,孩子們略略歇了歇,退了汗,就再次裹得嚴嚴實實地出門上學去了。
鍋子碗碟已經收拾了下去,邱晨坐在炕沿上,端着杯茶跟對面的楊樹勇楊樹猛道:“大哥二哥,上午府裡的僉事大人派人來傳話,說是下午過來拜訪。”
楊樹勇和楊樹猛也聽說了這事兒,也想着問問妹妹呢,這會兒聽妹妹首先提起來,楊樹勇立刻問道:“這人跟咱們家有什麼往來麼?怎麼想起到咱家來了?”
有往來……又何止是有往來這麼簡單!
邱晨垂了垂眼睛,看着手中淡黃色清亮的茶湯,淡淡道:“據說,當初這位僉事大人在北疆曾被林家人救過……想來,此次這位大人過來拜訪,主要的還是林家那邊……”
說到這裡,邱晨擡眼看向兩位兄長,看着兩人臉上的恍然之色,心底泛開一抹淡淡的苦澀:“既不是主要拜訪咱家的,我想着大哥二哥下午該做什麼做什麼去,我們也不必多在意。”
楊樹勇和楊樹猛都點頭應下來。
邱晨微微一笑,接着道:“正好,這眼看就要過年了,我就想着,弄些野味兒過年纔好……聽說王家廟子那邊獵戶多,今兒下半晌也沒啥事,要不大哥二哥帶人去轉轉,跟那些獵戶定下,打了野物給咱們送過來,也省的咱們再去旁處買了!”
楊樹勇楊樹猛經過大半年的適應,也習慣了邱晨的生活講究,更何況,這會兒家裡日子好了,別說妹妹花錢,就是他們哥倆的工錢,買上些野味兒過年也不爲過了。日子好了,不就是爲的老人妻兒吃好穿好過得舒心嘛,又是過年,多花幾個錢也值!
兩人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邱晨開箱子拿出十幾兩散碎銀子,又拿了兩貫錢出來,一起裝在一個袋子裡交給楊樹勇:“那兩位哥哥就趁早吧,路不好走,你們辦完事兒早點兒回來,別走夜路!”
楊樹勇楊樹猛答應着,穿了皮襖子戴了帽子,告辭邱晨出門招呼人騎馬去了。
邱晨這才坐回炕上,慢慢地摸起茶杯,喝了一口,將喉嚨中的那口氣壓了下去!
該做的工作做了,該離場的人也安排妥了,接下來要做的,不外是等着,等那人上門,等着將話說清楚!
喝了杯茶,邱晨打發玉鳳去大門上將順子、青江叫進來,大興跟着楊樹勇楊樹猛去了王家廟子。
順子青江進來,邱晨囑咐了幾句話,就將兩人打發了出去,然後邱晨又去了東跨院,叮囑蘭英、劉佔祥、林子等人,下午家裡有貴客登門,讓他們看好自己手下的幫工們,莫要到處亂走動,以免衝撞了客人招下禍來。
林家的這些人也算見識過了,見邱晨特意親自過來叮囑,都知道是不容輕忽的,連連答應着,趕着去約束幫工了。
邱晨轉回來,就囑咐順子家的和青江家的守好跨院門,未經她的允許,誰也不許到正院來。
回到後院,拿了一本書,隨意地歪在炕上看起來。萬事都準備好了,真的問題臨頭,她反而不緊張了,很快就專心致志地看起一個古醫書配方來。
一個配方還沒仔細推敲完畢,青杏匆匆進來通報:“夫人,門前有人稱府衛所指揮僉事呼延大人上門拜訪!”
邱晨心頭一跳,卻仍舊壓着性子慢慢坐直身子,淡淡地看着兩手空空的青杏道:“他們說是僉事大人就是了?既是上門訪客,怎地連個名帖都沒有?”
自家夫人向來和藹不過,上門的客人從沒主動要過拜帖……
青杏微微一怔,卻反應極快,立刻恭聲答應着道:“是奴婢疏忽了,奴婢這就傳話過去!”
邱晨微微點了點頭,看着青杏後退兩步,轉身走出屋去。
呼延尋坐在馬車上,並沒有下車,韓留帶着一名護衛上門叩門。
順子和青江接了邱晨特意叮囑,今日格外小心謹慎。平日裡很少讓客人等候通報,這一日也做的足足的。只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夫人又傳出話來,要看對方的名帖……這名貼大都是高門大戶、官貴人家相互往來的禮節,別說莊戶人家,就是小門小戶的用拜帖的也沒幾個。
不過,既是青杏傳出來的話,怎麼也不會在這樣的事兒上哄騙自家老爹,順子愣怔怔地問了句:“真的要拜帖?”
青杏有些着急,拉着自家老爹往二門處走了幾步,約摸着遠離了正房,這才壓低了聲音道:“爹,我騙誰還能騙你嗎?快去,快去,夫人等着呢……”
說着,又一次壓低了聲音,伏在順子耳朵根兒悄聲道:“爹,你跟娘說一聲,今兒張着眼色些,可別點火,夫人看着臉色不好。”
順子連連點着頭:“我們在外邊,能見主家幾回啊,我看還是你小心伺候……”
青杏有些嗔怪地打斷順子不合時宜的嘮叨,低聲道:“這話您說了多少遍了……快去要拜帖吧,夫人等着呢!”
順子這才一拍腦門兒,轉身匆匆回前院去了。
對於呼延尋的身世來歷,可能所有親衛中,韓留是知道的最多的。這讓他很納悶兒,自家這位大人明明是回自己個兒的家,幹嘛還躲躲藏藏的,還騎馬乘車,到了家門口,不說直接進門,還讓他上前叩門……這哪裡有一點兒回家的樣子啊!
難道,真的如傳言說的,大人有停妻另娶的打算?
不過,這個揣測也就只能在心裡過一下,面上是一點兒不敢露的。公事上或許他還可以多一句嘴,但涉及到人家的家裡事兒,這話可是一句也不能多的。
耐心等待了盞茶功夫,那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門子才從後邊匆匆趕回來。
韓留連忙收攝心神,堆了笑拱手,等着門子回話的結果,順子卻同樣恭恭敬敬地拱手回禮,然後才一板一眼道:“這位爺,我們……嗯,我剛剛糊塗了,進了二門纔想起,還沒拿上貴府大人的名帖,這話可怎麼回……”
韓留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這夫妻倆……一個回自己家遮遮掩掩,藏頭露尾;一個丈夫要進門,還要名帖?唉,這都是什麼人什麼事兒啊!
不過,人家把着門,不拿拜帖大有請吃閉門羹的架勢,韓留又不敢多說,勉強朝順子拱拱手,轉身回到馬車旁,對車裡的呼延尋小聲回報了。
自從過了清水鎮,越接近劉家嶴,看着道路兩旁熟悉的山川河流、樹木田地,其實呼延尋也難抑心中激動。畢竟,他帶着二弟在這裡生活了十年,劉家嶴這個偏僻山村雖不是他的家鄉,卻也近似家鄉了。
這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過去生活在其中,並沒覺得怎樣,闊別三年,經歷了生死,改換了天地,再次回來看到,卻覺得都有一種由衷的親切和熟悉,讓他對回家也禁不住有了些隱隱的期待和喜悅。
妻子不出色,卻也溫婉柔順;況且,還有孩子,當時妻子懷孕產子,初爲人父的他也曾狂喜不已。兒子小時候,他也曾爲他換過褯子,兒子摔倒哭了,他也曾抱在懷裡哄過;有了兒子第一次過年,他也曾像許多父親一樣,用筷子沾了水酒喂進孩子嘴裡……
他走的時候,孩子還未滿兩歲,三年過去,如今兒子也快五歲了……可他的記憶中,兒子似乎仍舊保留着一丁點兒,走路搖搖擺擺的樣子。
這種不由自主地緬懷,卻因一片冰封的池塘,一條平整的道路,還有一大片嶄新的青灰色宅院打斷。
原本自己記憶中的茅舍籬笆不見了,原本應該是自己家的位置,出現了一大片新建的宅院,由着山勢一路向上,屋宇層疊鋪展開來,足足佔了小三十畝地,將他最熟悉最親切的記憶完全抹了去。
車子停在整齊的大門外,呼延尋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讓韓留上前叩門,他看着韓留一臉異色地轉了回來,他聽到韓留的詢問,詢問他要名帖……
呵呵,連名帖都知道了,他的妻子改變了太多?還是他的妻子長了太多見識?亦或者,他之前就沒有真正瞭解過他的妻子?
嘴角挑起一抹嘲諷的笑,呼延尋一擺手:“給她!”
韓留躬身應了,從懷裡摸出一張精緻的灑金名帖來,雙手捧着,恭恭敬敬回到門首,遞給順子。
“請稍等!”順子倒是一臉客氣,不像作僞,同樣雙手接了名帖,快步又進內院通報去了。
這一次,順子回來的很快,不過片刻,就轉了回來,恭恭敬敬回了話,帶着韓留和兩名護衛卸了門檻,側身引着呼延尋的馬車進了院門。
呼延尋按壓下心中不知是憤怒還是什麼的情緒,彎腰出了馬車。立刻有護衛送上狐毛大氅給呼延尋披上,他揮退護衛,自己繫了帶子。
在院子裡站定,他的目光禁不住四下打量起來。
這裡,已經完全沒了記憶中的模樣。不僅僅是茅舍籬笆不見了,其他所有痕跡彷彿都被憑空抹去,他置身在這裡,恍惚間,好像那十年時光只是做了個長長地夢,夢醒了,一切苦樂酸甜都變得飄渺無蹤,無跡可尋。
“這位大人,請在小客廳稍坐,我家夫人很快就過來!”順子依着邱晨的吩咐,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地把呼延尋往設在倒座的小花廳裡引。
呼延尋看着順子引導的方向,目光微微一寒,手隨意地整了整衣袖,淡淡道:“既已到此,怎能不拜過御筆親書?帶路!”
順子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道:“大人,這……還是等夫人出來吧!”
順子是老實憨厚,但不說明他心眼兒少,老實人也有老實人更敏感的直覺。正房西間裡住着的那位,雖然看不出多富多貴,隨從不多,起居從簡,可夫人那樣不遠不近,卻事事周詳的安排照應,他卻是看在眼裡的。就爲了那人養傷,自家廚房裡可是每日都燉一鍋清湯。就那一鍋清湯,東跨院百多口人吃兩個月都不定及得上。
還有夫人狀似隨意,其實是非常小心地囑咐他們,平日避開那房子,以免擾到那位養傷。爲了前院清淨,還特意將他們從一進搬進了後院……從那以後,前院雖然是一進,卻比後院都清淨。連表少爺和舅爺們都搬進了後院居住。小少爺小小姐愛說愛笑的年紀,從外邊回來,在這一進也不敢大聲氣……
那樣重要的人……他可不敢不經夫人允許,擅自引人進屋去。
正僵持間,邱晨帶着玉鳳青杏從後院繞了出來,一眼就看到仍舊站在院子中間的一羣人,目光幾乎沒在呼延尋身上停留,徑直落在了順子身上。
看到邱晨出來,順子也暗暗鬆了口氣,這位可是四品衛指揮僉事大人,讓他如此頂着,不過片刻功夫,就有些汗溼衣背了。
匆匆迎上去幾步,順子躬身對邱晨施禮道:“夫人,這位大人想要先拜咱家的御賜親書!”
呼延尋比順子還早一步看到從角門走出來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白裙青衣,披着一件靛青色灰鼠皮斗篷,髮髻高綰,只斜斜地插了一直碧玉簪,其餘釵環皆無,脂粉未施,腰身柔細卻挺直,肩膀纖瘦柔弱卻端正,那樣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來,那樣不喜不怒神色鎮定淡然,明明二十出頭的婦人,卻生生讓肅殺清冷的冬日庭院,一步步鮮活明麗起來。
呼延尋有些晃神。有些不曾相識般看着對面的女子點了點頭,示意她知道了,然後越過那僕人,一直朝着自己走過來。
一步步,走的近了,呼延尋的目光禁不住想要在對方的臉上尋找自己熟悉的記憶……可,看着眼前的清麗容顏,他卻突兀地發現,他的記憶中,那個爲他妻,爲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庭的女子,居然是面目模糊的,模糊地他想要提取一片清晰地影像,竟然都不能夠!
似乎,他的記憶中,那個同牀共枕幾年的女子就化成了幾個字--溫婉柔順,沒什麼見識!
呼延尋恍惚間,對面的女子已經來到了他身前十來步處,停住了腳步。
嘴角帶着微笑,邱晨不卑不亢道:“呼延大人,沒想到又見面了!呵呵,不知是呼延大人造訪,家裡人若有失禮處,還望大人海涵!”
呼延尋牽了牽嘴角,露出一抹不知是笑還是什麼的生硬表情,向邱晨點點頭,徑直道:“既有御賜親筆,自當先行叩拜,再說其他,還請夫人帶路!”
邱晨也不拒絕,含笑轉頭,低聲吩咐了玉鳳兩句,看着玉鳳匆匆去了正房,這才轉回頭對呼延尋道:“大人切勿怪罪,那御筆親書非比尋常,家裡人不敢擅自做主。”
呼延尋自然不會揪着這事兒不放,很不以爲意地搖搖頭,看着邱晨擡手示意,整了整衣襬,擡腳朝着正房屋門走去。
幾人走到屋門口,自有丫頭從屋裡打起靛青三梭布棉門簾,呼延尋微微躬了身,擡腳邁進屋門。
冬日的房間,因爲掛了門簾糊了厚窗紙,房間內的光線很暗,好在,兩側屋角已經點燃了燈燭,燭火搖曳,雖說光線也有限,但至少不會讓人一步邁進來,產生那種暫時性失明的感覺。
在門內停住腳步,呼延尋正了正神色,擡眼看向屋子正對面高高懸掛的匾額。‘忠義可風’四個鎏金大字,在燭火瑩瑩的光中,仍舊燦然醒目!
最重要的是落款處的鈐印,標誌着高高在上的皇權御筆!
邱晨隨着呼延尋進了屋,側身站在一旁,看着那男人一臉肅穆,解了大氅,整了衣襟,恭恭敬敬地對着一幅牌匾下跪、叩首,再起來,再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這纔算是禮成。
邱晨見他起身,含笑道:“呼延大人,請小花廳用茶!”
說着,玉鳳將呼延尋的大氅送上來,青杏則打起了門簾。
挑了挑眉,呼延尋瞥了神色鎮定,微笑無暇的女子,將心底的不虞和疑問都壓了下去,裹着披風,順着指引出了門,然後,腳步一轉,隨着邱晨主僕一路進了西廂房。
西廂房只有三間,一明兩暗的格局。但林家的房子起的高,間進也深寬,是以,雖然只有一間客廳,卻並不顯狹窄侷促。
邱晨伴着呼延尋進了屋,門簾在兩人身後落下,邱晨微笑着伸手:“呼延大人,請!”
呼延尋睨着笑容端莊的女子,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什麼,只能僵硬地收回目光,僵硬地挪動着腿腳,隨着女人的示意,在客位落了座。
玉鳳青杏想跟着送了茶水上來,這回,呼延尋不等邱晨開口,揮手道:“下去吧!”
玉鳳青杏都有些愕然,恭敬不變,卻也沒動,只那眼睛看向邱晨詢問。
邱晨嘴角的微笑變成一抹嘲諷,這會兒纔想起來當家作主?晚了!
“你們去廚房裡燒水吧!”屋外那麼冷,邱晨可不想臨過年了,玉鳳青杏兩個再凍病了。
青杏和玉鳳曲膝應着,告退出門,去廚房候着了。
西廂房同樣設有火牆,在兩個裡間的炕洞裡燒炭,燒熱炕的同時,煙火通過炕再通過火牆,爲客廳取暖。只不過,這樣的火牆效果不是太好,特別是這間廂房很長時間沒有住人的情況下,僅僅依靠火牆加熱,估計一天屋裡也暖和不起來。客廳的中間又加了兩個燒得旺旺的火盆子,將一屋子的清冷驅散,只剩下滿屋子的暖煦宜人。
不過,與這屋子的暖煦不相符的是,屋子裡的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冷淡。
不說一直冷着臉的呼延尋,連一直微笑示人的邱晨也斂了笑容,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淡淡地垂着眼睛,捧着一杯茶卻沒有喝,只是用杯蓋默默地颳着,發出輕微清脆的瓷器碰撞的聲音。
“……海棠!”呼延尋首先開口打破了一屋子的冷寂。
邱晨緩緩擡眼,平靜地回視着身旁的男人,淡淡開口:“呼延大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呼延尋被堵的臉色一冷,卻又努力將胸間的怒氣壓制下去,最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道:“海棠,此處無人,你我何必如此?”
話開了頭,呼延尋的思維和語言似乎一下子順暢起來,他側過身,看着僅隔咫尺的女子,懇切道:“我知道,我一去三年,讓你們母子在家裡多有苦楚,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剛去邊疆是被征夫,每日勞役沉重不提,還有兵勇看守,以防征夫們受不了辛苦逃逸……那樣的地方,每日見到的除了同樣的征夫們,就是看守的兵勇,再有就是茫茫的荒原……或者雪原……我就是想跟家裡通信,也不能夠……”
邱晨又恢復了默然端坐的姿態,垂着眼默默地聽着,不發一詞。
她在聽,或者說她在替海棠聽。想來,那個女子一定想聽一聽這個男人的辯解,雖然,這些讓他自己很是動情的辯解,在邱晨聽來不過是爲自己種種不負責開脫辯解罷了!
“……後來,我受了傷,差一點兒死了,整整在炕上躺了兩個多月才重新下地……再後來,我雖然入了軍籍,卻不過是是個統領十人的小旗。而且每日忙着熟悉軍營,接下來就是不停地出戰……我最初手下的十個人只剩下了三個,那些都死了,無一例外地都死在戰場上戎人的彎刀下……不想死,就只能拼命……”
呼延尋的描述有些艱澀起來,話語斷斷續續、殘破不堪,臉上的肌肉也微微有些神經質地抽搐着……
邱晨擡起眼睛,看着這個完全沉浸到了自己記憶和情緒中的男人,無聲地嘆了口氣。海棠,你看到了,他自始至終想到的只是他自己的,他的心裡從來沒有你,甚至沒有他的兒女!
呼延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漸漸停止,他擡起眼睛,目光仍舊殘餘着記憶觸動的痕跡,不過,在看清面前坐着的是誰後,他非常迅速地收斂了神色,端了茶喝起來。
邱晨看着他喝了茶,放下杯子,很是平靜地提了茶壺給他續了杯,擡眼看過去,開口道:“你這三年來也着實不易!”
呼延尋眼中閃過一抹詫異,隨即很有些感慨道:“是啊!當時只想着能活下來,實在沒敢想到了今日地步……”
邱晨點點頭:“你到了今日如此不易,自然不能容許什麼事情壞了前程……”
“你,你讓二弟寫那樣的信是什麼意思?”呼延尋莫名地煩躁暴怒起來,梗着脖子質問起來。
邱晨擺擺手,示意他隔牆有耳,緩緩開口道:“你先別急,聽我說……”
看着呼延尋仍舊冷着臉,卻終於肯安靜下來,邱晨重新開口:“我不是跟你慪氣,也不怨你,當初你做了征夫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之所以那麼說,最主要的當然是替你的前程考量……另外,也是考慮到林家……這個,之前你都沒跟我提過……”
呼延尋下意識地辯解:“當時那種情況,不告訴你也是爲你好……”
“我沒埋怨你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說事。”邱晨勾勾脣,淡淡道,“那樣的情況……雖說如今林家已經獲赦,但二弟的事兒畢竟在哪兒,跟你往來密切了,難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這就很有可能把當年的舊事勾起來……想來這個你比我懂得多,一旦被人揪扯出來,那就是窩藏欽犯的大罪……還有,如今林家的林升已故一事,已經是達了天聽的,你改名入了軍籍的事也翻不得……這種種緣由之下,除了你我彼此撇清,請問呼延大人,可還有更好的能夠兩全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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