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臨海的小漁村大部分人姓塗,因此就成爲老塗家。
這家人也姓塗,當家人很年輕,叫塗大海。給邱晨他們開門的老嫗姓劉,是塗大海的娘,只有塗大海一個兒子。平日只要天氣好,海上風浪不大,塗大海就下海打漁,塗大海的妻子王氏則在海灘上挖蟶子、蛤蜊,撿拾海帶、海蜇等,家裡只有劉老婆子帶着小孫子,做飯、補網,日子過得清貧艱難,卻也算平和充實。
邱晨一行人的到來,讓劉老婆子很是意外,微微拘束下,卻不失淳樸和熱情地往裡讓着。
塗家就兩間矮小的土房子,邱晨一行一二十口,根本盛不開,邱晨拉着劉氏的手笑道:“嬸子,你別忙了,我們就在院子裡說說話吧!”
“噯,噯,好……”說着,劉氏鬆開邱晨的手,微微佝僂着背進了屋裡,片刻功夫拎出一隻大水壺和三四隻粗黑陶碗來。
玉鳳跟青杏連忙上去要接水壺,劉婆子擺擺手:“你們哪會這個……”
說着,把大水壺放在窗戶下三塊黑乎乎的石頭上,又跑到屋子一側抓了一大把柴草來,開始燒水。
青杏看明白了,就把燒水的活接了過來。從馬車上拿下幾根長凳來放在院子裡,讓邱晨等人和劉婆子坐。
劉婆子擺着手:“恁坐,恁坐,小孫子在屋裡睡覺呢,老婆子坐不住。”
“哦,那咱們往屋門口坐坐。”說着,邱晨一手拎了凳子,一手扶了劉婆子走到屋門口,在屋門口坐了。
潘佳卿在另一條凳子上坐了,其他人則都站在一旁,包括俊言俊章和阿福阿滿四個小的,一路顛簸,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村子,進了一戶人家,卻光禿禿的一片土黃,連棵樹都沒有,早就掃了興,也蔫吧吧地圍在邱晨身邊。
兩人坐了,劉婆子試探着詢問:“敢問夫人,恁來這村子做啥來?”
邱晨笑着道:“我這幾個孩子長這麼大沒出過門,沒見過海,我就想着帶他們過來見識見識。”
“見識……海?”劉婆子很是驚訝,然後搖搖頭道,“海不過是水多一些,風浪大些,沒啥好看的……”
頓了頓,劉婆子一臉深刻皺紋地微仰着頭搖着,感嘆着:“那海吃人不吐骨頭,我們這些人靠海謀生活沒有辦法,風浪再大也得下海,知道哪一天一去回不了頭也得去……他爹、他爺爺都是一去沒回頭……”
這個時候,沒有天氣預報,沒有海浪預報,沒有大型的機動船隻,海上風浪一大,船毀人亡屍骨無存就是下海漁民的下場。邱晨其實知道漁民苦,可真正親眼看到,還是遠遠超乎了她的想象。
“若是,造些大船,是不是就比較安全了?”邱晨試探着問。
劉婆子收回思緒,直直地看着邱晨道:“大船?一艘大船要好些銀子,咱們每日打漁,不過混個肚飽,哪裡有銀子打大船!打不起,打不起……”
邱晨沉吟片刻,笑着轉了話題道:“嬸子,咱們村裡一共多少戶人家啊?”
“嗯,咱們老塗家一共三十七戶人家,都是一個老祖宗留下來的。一百多年前,原本在水泊窩的湖上打漁,戰亂四起,老祖宗就帶着一家人逃到了這裡,靠着海里的魚蝦活下來,在這裡安了家。”
水泊窩?邱晨記得,那是京南路的一處水泊,據說前朝末年是個水匪窩,當年戰亂還曾經出過兩個大頭領,佔了兩三個縣城,後來沒成氣候,被打散了……或者,這個塗家村的老祖宗就是那時水匪的一支?
胡亂猜測着,邱晨笑着道:“這麼說,這個村裡其實都是一家人吶!”
劉婆子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是一家人,可這麼些年,隔了幾代,也就遠了……不過,也算都挺好,族裡有個老族長掌管着,有什麼事,大家一起伸把手也就過去了,比其他雜姓村子總是好些。”
說話的功夫,青杏已經把水燒開了,玉鳳把幾個黑陶粗碗燙了燙,取了自己帶來的茶,衝了幾碗,送上來。
阿滿坐了一上午車渴了,這會兒看到茶水就想喝。邱晨端着碗吹冷了,餵給她,阿滿一小口水進嘴,立時苦了臉:“娘,不好喝!”
邱晨自己喝了一口,確實,海邊兒上的水,即使是淡水也多少沾染了海水的鹹澀味兒,遠沒有劉家嶴的山溪水來的清亮甘甜!
“怎麼,水不對?”劉婆子皺着眉頭疑惑問着,自己端了茶碗子小小地喝了一口,茶水入口,看得出很喜歡,還咂了咂嘴,又止不住地喝了一口,細細咂摸了一回,才笑道,“夫人這茶就是好,香的很!老婆子還是嫁過來之前,在孃家時喝過一回,嗯,那回還沒這個好!”
邱晨攬着阿滿,笑着道:“嬸子喜歡,我車上還帶了點兒,就是路上喝的沒帶多,待會兒讓她們給您都拿來,不多,你一個人喝,也能喝上小半年了!”
“噯,這哪裡使得,使不得,使不得!”劉婆子連連擺手推卻着,又有些慚愧着,“夫人到了家裡,還要夫人自己帶茶已是無禮的狠了,哪裡還能要夫人的茶葉……老婆子不會說話,剛剛就是覺得茶好,沒忍住讚了回,真不是要夫人的好茶葉!”
邱晨把阿滿交給玉鳳,向玉鳳使了個顏色,笑着拉了劉婆子的手道:“劉嬸子,照您這麼說,我們這些人不請自來,不更是無禮?呵呵,都說人跟人要講究個緣分,您看看,我們兩家人隔得那麼老遠的,我突然起意帶了家人孩子奔過來,一個村子還就找到了您家裡,見到老嬸子,這得多大的緣分啊?既然有這個緣分,咱們就不用說那些客套話。我是看着老嬸子親近,真跟家裡的長輩一樣的……再說了,您看看,這日頭到了正頭頂了,我們趕了一路,也都餓了,既然話說到這裡,索性我就厚着臉皮跟嬸子討頓飯吃吃,不知嬸子可管我們這頓飯?”
邱晨說話的功夫,玉鳳已經帶着兩個趕車的漢子從車上扛了些東西下來。有兩口袋白麪,兩口袋白米,一根豬後腿足有二十多斤,另外,還有幾籃子蔬菜、雞蛋等等食材,一一擡進來,片刻功夫就擺了小半院子。
劉婆子已經坐不住了,站起來,扎着手道:“這,這是……夫人遠道而來,能在老婆子這兒吃頓飯就是給臉,咋能帶這麼多東西……”
邱晨也笑着起身,站在劉婆子身邊道:“嬸子,剛剛說了,我把嬸子當自己長輩看待,也就不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話了。你看看我們這些人,呼啦啦進來,一頓飯能吃掉嬸子家半個月的糧……做客不做惡客,嬸子待人熱誠,我們也不能只顧着自己吃,不管走了後你們餓不餓肚子啊……嬸子就不用再跟我客套了,我這裡也帶了些人手,您只指點鍋竈,讓她們動手就是……哦,對了,嬸子若是能做兩個你們漁家的家常菜,讓我這些孩子們嚐嚐鮮,那就再好不過了。別說幾個孩子,就是我,也是惦記了一路了。”
劉婆子被邱晨成功地把注意力從一干食材上轉開來,苦惱道:“大海出船還沒回來,家裡也沒啥鮮貨,就是些醃魚,蝦醬……”
邱晨不等她說完,拍着手道:“就這醃魚、蝦醬就極好。我們離得海遠,難得吃上一回吶!”
劉婆子被她滿臉笑的稍稍鬆了口氣,急着想要進屋,走了兩步又回來叫上邱晨,直接領着她去看自己存的醃貨,讓她自己挑選去了。
這邊,劉婆子領着邱晨看了醃魚、蝦醬、嗆蟹等物,都沒來得及再去看鍋竈,屋裡的孩子醒了,大哭起來,連忙進去哄孩子。邱晨這邊,玉鳳和青杏爲主,俊文俊書、秦禮秦勇等也挽了袖子下手幫忙,自顧自地開始準備起午飯來。
邱晨帶了阿福阿滿進了屋裡,低矮的房子只有極小的一個小窗戶,糊着不知道幾層窗紙,光線極暗,人從外邊走進來,好半天才勉強辨出屋裡的大致格局。還好,塗家也沒啥物件兒,一盤大炕沾了三分之二去,剩下的就是靠着屋角放了只陳舊的木箱子。箱子頂上放着些凌亂的小物件兒,地下也沒桌椅,貼着牆根兒放着幾隻粗陶罈子,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一溜兒,另外牆上也掛了些乾魚、幹海帶啥的,整個屋子擁擠凌亂,還充斥着一股濃郁的鹹澀的海腥氣,讓阿福阿滿都有些不習慣。
劉婆子已經從炕上抱起了小孫子,跪坐在炕沿上,直接抱着孩子朝地下把了尿。這才拍打着哄着,孩子從沒見過這麼些人,一下子看到邱晨母子三人,新鮮的不行,怎麼也不肯再睡,使勁兒扭着頭看着邱晨母子。
邱晨笑着道:“看樣子是不肯睡了,我抱抱吧!”
劉婆子看看孩子身上幾乎看不出顏色來的衣褲,再看看邱晨身上鮮亮的天青色褙子、乳白色襖裙,很有些遲疑道:“孩子身上髒……”
邱晨笑着伸手把孩子抱在懷裡,輕輕拍着孩子的脊背,笑着道:“嬸子又說這遠話,自家孩子從來都是最好的,這麼大的奶娃子最是乾淨不過了,哪裡髒了!”
一般做長輩最愛聽的就是人家誇獎自家孩子,這比誇獎她自己更讓她歡喜。
見邱晨這麼不嫌棄地抱起孫子,又這麼說的誠懇,劉婆子心裡那些隔膜和防備又鬆懈了不少,臉上的笑紋都深了幾許:“這是夫人性子好,寬厚!”
邱晨笑笑,沒有接她的話,抱着劉氏的孫子,逗弄着,從阿滿的荷包裡要了一塊點心喂着孩子:“這孩子身上還挺結實的,幾個月了?叫什麼名字?”
劉婆子笑眯眯道:“去年五月的生辰,十個月了,咱們這窮家貧戶的哪有什麼正經名兒,都說歪名好養活,我給起了個名兒,叫大平。咱們這出海打漁的人家,守着這片海,不怕沒飯吃,就是盼着風平浪靜平平安安的。”
邱晨擡頭看了眼劉婆子笑道:“大平好,等您第二個孫子,就叫大安。平平安安的!”
一說這話,劉婆子笑的更歡暢了,眯着眼連連點着頭:“嗯,老婆子就是這麼鋪排的。不瞞夫人說,兒媳婦兒又懷上了,若是順順利利的,到明年這會兒,大安就能在我懷裡抱着了!”
一想起操勞疲累的,懷着身子也要天天去海邊撿拾海貨的媳婦,劉婆子臉上的笑就更深了。這位夫人帶了那好些吃食來,有了那些米麪的,就能給大孫子、兒媳婦每日添上個面乾糧了。他們以打漁爲生,這米麪乾糧可是稀罕的很,一年到頭也不一定吃上頓淨面乾糧吶!
邱晨抱着大平,十個月的娃子,實在算不上胖。說起來,還不如五個多月的十月壓手。而且,都是十個月了,這孩子卻只是趴在邱晨懷裡,偶爾跳蹬幾下,並沒掙着要自己爬,更別說,站起來自己走路了。
在屋裡待着實在憋屈,外邊陽光又好,天氣晴暖,邱晨就提議着到屋外坐坐。
劉婆子沒有二話,卻不下炕,而是爬到炕裡邊的角落處,摸着黑搗鼓了半天,纔回過身來道:“行了!”
邱晨愕然,不知道她這是做什麼。阿福阿滿也一臉疑惑。
劉婆子看着娘三個一臉茫然,搓着手笑着道:“我一個人在家帶孩子,又要做家務,還要醃魚,補網,怕孩子爬下來摔了,就給他栓了塊絆腳石……”
說着,劉婆子乾脆從大炕的角落裡搬出一塊黑乎乎足有兩塊青磚大的石頭來:“拴上這個,孩子哭兩聲不怕,摔不着了!”
邱晨恍然,阿福阿滿恍然,卻都睜大着眼睛,很有些不敢相信。
劉婆子下了炕,伸手將孫子接過去自己抱了,帶着邱晨往外走。阿滿擠在邱晨身邊兒,緊緊攥着邱晨的手,小小聲地問道:“娘,滿兒小時也這麼拴着麼?”
邱晨噗地一聲樂了。伸手將阿滿抱起來,又牽了阿福,笑着道:“娘倒是想來,咱家裡沒合適的大石頭,只好算了。”
阿福大些,能聽出邱晨的玩笑話,阿滿卻不樂意了,摟着邱晨的脖子道:“娘,不栓滿兒,不栓滿兒……”
邱晨哈哈笑着,頂頂阿滿的腦門兒:“你這麼大了,想栓都拴不住了!”
走到屋外,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人眯着眼睛站了會兒才適應了,邱晨跟劉婆子仍舊在屋門口的凳子上坐了。這會兒,秦禮秦勇已經從堂屋裡把塗家僅有的一件大傢俱,一張早就看不出漆色的舊方桌擡了出來,桌面上明顯的清洗過了,桌面下的鼓牙兒縫隙裡,卻仍舊有些積年的老灰。
幾輛馬車也卸了套,車伕已經拿了自帶的草料喂上了馬。幾輛馬車一字兒排開,停在不遠處。六七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幾乎個個衣裳襤褸,臉色黑瘦地圍攏在馬和車跟前,一臉的興奮,一臉的羨慕。他們出生在這偏遠的漁村,見的最多的是漁網和各種海貨,聽得最多的是海上的風浪魚汛,馬和馬車還只是在老一輩講的故事中聽過。今兒一下子見到這麼多馬和馬車,一個個眼睛都不夠使了。還有兩個低聲爭執着,馬車是怎麼走的?沒有水船會擱淺,馬車不會麼?
還有幾個小的,被院子裡漸漸飄散開的香味兒吸引了,聚攏到院子裡來,就站在院中簡易的竈坑不遠處,咬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鍋竈和正在清洗整理的食材。
拍拍阿福阿滿的腦袋,邱晨道:“你們兩個不是給小弟弟帶了點心?還不去拿來?”
阿福阿滿歡喜地答應着,喊了在那邊礙手礙腳的俊言俊章一起,跑到馬車上取了兩個點心匣子,還有好幾包湯、肉乾什麼的零食過來。
阿滿打開一個點心匣子,拿了一塊鬆軟的蛋糕,遞給劉婆子:“奶奶,這個給弟弟吃!”
劉婆子感動的不行,連連誇着阿滿,“瞧瞧,夫人寬厚,這小大姐兒也是個心善的,這麼大點兒就這麼知禮懂事,憐老惜弱的……”
阿滿被誇的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看看邱晨,拿了一包糖,拉了阿福,對邱晨道:“娘,我去給那些弟弟妹妹分糖!”
“嗯,去吧!”邱晨點點頭,看着阿福阿滿俊言俊章一股腦跑去找那些本村的孩子們,轉回頭來,接了劉婆子的話,道:“她在家裡是最小的,見不得比她小的孩子,見到就稀罕的不行!”
劉氏笑着道:“那還不容易,夫人這麼年輕,再給小大姐添幾個弟弟妹妹,小大姐兒自然就有弟妹疼惜了。”
邱晨微笑着打發了阿福阿滿幾個,垂了眼睛,搖搖頭道:“不瞞嬸子說,孩子的父親幾年前就沒了。”
“啊?”劉氏愣怔了一下,連忙解釋道,“看我老婆子……也不知道夫人……”
邱晨擡起眼,溫和地笑着道:“無妨,嬸子又不知我家事,不知者不怪,嬸子不用往心裡去。”
劉氏點點頭,無限感嘆道:“唉,都說好人好報,夫人這樣寬厚慈悲的心腸,咋也這麼命苦吶!”
邱晨笑着道:“嬸子前半句話說的好,好人好報,我如今日子過得寬裕,一雙兒女也健健壯壯的,這日子過得也好。最煩難的時候都過去了……”
“嗯,夫人這是積了大慈悲的人,日後必定越來越好。不過幾年,哥兒姐兒大了,夫人也就可以享享清福了!”
邱晨拿了帕子給吃的沾了滿臉點心沫子的大平擦了擦,笑着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有這一雙兒女,看着他們旺旺相相地長大成人,我就能撂了手了。”
正說着話,遠遠地一陣說笑聲傳來,劉婆子歡喜地站起身來,一邊兒道:“是大平娘回來了!”
五六個婦人,年輕的二十出頭,年齡大些的看上去四十多了,一個個用粗布巾子裹着頭臉,腳上卻光着腳,褲腿兒挽起一截,露出的小腿和腳踝皮膚粗黑,仍舊沾了些泥巴。每個人腰上都扎着一個布口袋,背上也大都揹着個口袋,從她們佝僂的身子和臉上的笑容能夠看出來,今兒這一趟趕海收穫還算豐厚。
隔得老遠,就有人眼尖地看到塗大海家門口的馬和馬車,驚訝地叫出聲來:“珍珠,你看看那是你家吧?好像來人啦!”
大平娘擡頭眯着眼看了看,同樣露出一臉的驚訝和疑惑來:“是,可,沒說要來人啊?”
“噯,別說了,你趕緊回去,看樣子來了不少人。”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催促着,“你婆婆一個人在家,來多了人可招呼不過來。”
“噯,嬸子說的是!”大平娘答應着,加快了腳步往家走。
身後有人揚聲道:“珍珠,你家裡的米麪還夠不夠,不夠去我家搲些去,前兒他爹纔去海鋪子換了十斤面回來。”
“噯,知道了!”大平娘頭也不回地答應着,越發加快了腳步。家裡就半個月前換了兩斤白麪回來,每天給大平打點兒麪糊糊喝,這會兒早就所剩無幾了。家裡一下子來了這麼些人,要啥沒啥,婆婆不知急成啥樣了。
一邊走,大平娘一邊在心裡安慰自己,今兒運氣好,得了好幾十斤蛤蜊,十多斤肥蟶子,還撿了六七個大海蜇,這些東西,除了海蜇沒法子當時吃,就這些蛤蜊和蟶子,能頂些事兒。過會兒再去鄰里家借兩斤面來,家裡還有昨兒採的黃精菜和裙帶菜,拾掇拾掇,怎麼着也能糊弄一頓飯了。
心裡盤算着,可等大平娘來到自家跟前兒,看到滿院子都是人的‘盛況’後,仍舊嚇了一跳……娘噯,咋來了這麼些人!
關鍵是,除了本村幾個看熱鬧的村民和一羣本村的孩子外,其他的人她竟都不認識,見都沒見過。偏偏那些人燒火的、切菜的,收拾各種用具吃食的各自忙碌着,出出進進的,彷彿跟在自己家一樣。這又大大地出乎了大平孃的意料和常識。
看這情形,似乎,好像這些人跟自家很親近……可她從未聽丈夫提及過,外地還有什麼親戚……而且,看人家這麼多車馬,還有這些人的穿着打扮,那兩個正燒火的小姑娘的白皙皮肉,還有那邊幾個正在從井裡提水的幾個小子,同樣皮膚細膩穿着整齊,從這些上足可以看出來,來的這些人可是殷實富足的很。他們塗家啥時候有過這樣的大戶親戚啦?!
不等大平娘愣怔多大會兒,劉婆子已經抱着大平迎了出來,一看到她就大聲道:“珍珠回來啦,你快進來,咱們家來貴客了……”
邱晨這會兒也笑着站起身來,迎上大平娘探尋的目光,微笑着點點頭:“老嬸子太客氣了,我們是名副其實的不速之客,不請上門的……這位,就是大平的孃親吧?”
對面的女子年輕的很,一身清淡的衣裙清雅飄逸映襯的像是畫上的人物兒,而且那笑容溫和寬厚,話語中又透出一股子爽朗來,真真是,沒有一處不好看,沒有一處不讓人如沐春風,恰意舒服的緊。
“噯,這孩子,今兒這是咋了,咋連句話都不會說了!”劉婆子在旁邊焦急地催促着,“珍珠,咋不知道跟這位夫人問好吶!”
“嬸子又外道了。”邱晨笑着擺擺手道,“看起來應該是我爲長,我就託個大,就叫你的名字珍珠吧。你叫我聲姐姐、嫂子都行。”
大平娘微微發着窘,咧咧嘴悶悶地吐出一個聲音來:“嫂子!”
“噯,你看我,光顧著說話了,珍珠還揹着些東西呢,趕緊的先放下……”不遠處的玉鳳聞言過來,試着接下大平娘肩膀上的口袋。
大平娘嚇得連退兩步,躲開玉鳳白皙嬌嫩的手,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這些東西泥泥水水的腌臢的很,別沾了你的衣裳!”
玉鳳縮回手,略有些無奈地看向邱晨,邱晨幾不可見地搖搖頭。
好在,沒用玉鳳幫忙,大平娘也直接走到井口旁放下了肩上的口袋,然後轉着圈子好不容易找了只盆子來,拎了水嘩啦啦地把一口袋蛤蜊和一兜子肥蟶子洗去了泥沙,阿福阿滿對這些東西稀罕的很,跑到近處去看。這麼會兒功夫,經過糖豆攻勢,很有幾個大膽的村裡孩子已經跟隨上了阿福阿滿幾個,也呼啦啦跑過來圍成一圈。
阿滿指着洗乾淨的肥蟶子,仰着小臉問大平娘:“嬸嬸,這個是什麼東西?”
大平娘一看阿福阿滿的衣着和模樣,就知道也是客人帶來的,連忙堆出笑來道:“這是蟶子。好吃的很,嬸嬸給你做!”
在家裡經常見孃親做好吃的,一說做菜,滿很感興趣地問:“嬸嬸要怎麼做?做湯還是……炒?”
大平娘有些楞,他們漁家吃海貨從來不講究,就是那點兒水做原湯,哪裡還講究什麼做湯什麼炒……再說了,炒菜不得放油,他們家境貧苦,一年到頭買不上一回油,哪裡捨得拿來做這個。
邱晨這會兒也走了過來,伸手拉起阿滿,用手帕子把小丫頭沾了泥巴的手擦乾淨,一邊兒笑道:“你嬸嬸做好了,你就擎等着吃好啦,怎麼還有這麼多話!”
“娘,我就是想問問,嬸嬸做菜是不是和孃親一樣……孃親做的菜好吃,嬸嬸要像孃親一樣做,菜會好吃。”滿兒不滿地將小臉埋進邱晨的懷裡,哼哼唧唧地辯解着。
邱晨點點她的小鼻頭兒,回頭對大平娘道:“我這個丫頭被我慣的沒個大小……說起來,我倒是喜歡用水直接煮熟的,剛剛捉回來的鮮貨,還是原汁原味兒最好吃,最鮮!”
‘原汁原味兒’雖然有些拗口,但大平娘卻聽明白了邱晨的意思,竟是與她的打算相同的,心裡不免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也深了些:“嗯,我們漁家習慣了就是用水煮,其他的,家裡……嗯,我沒做過,怕做不好!”
“噯,我就說,這吃鮮貨還是你們漁家人最懂,鮮貨嘛,吃的就是個‘鮮’字,弄些亂七八糟地東西進去,反而把那鮮味兒給掩住了。”邱晨笑着贊同着大平娘,又接着道,“這些你也洗乾淨了,你交待一下給我那倆丫頭,用多少水,什麼火候……就讓她們煮去。你還是坐下歇歇,也喂喂大平吧。那孩子大半天兒的沒見你了,也該餓了……從剛纔看到你就巴着眼看着你,你沒搭理他,孩子委屈的都快哭了……”
大平娘被邱晨一番話說得心裡痠軟痠軟的,連連答應着,回頭跟玉鳳輕聲細氣地囑咐了幾句,就匆匆洗了手,跑去劉婆子哪裡接了大平過來,就在門檻上坐了,熟練自如地掀起衣襟來就奶孩子……
當街喂孩子的婦人,在村子裡並不少見,但俊文俊書,乃至潘佳卿等人畢竟是讀了書的,更講究這些禮節,直愣愣地,無一例外地僵直着身子別開頭去,個頂個地紅了臉
就連小阿福也微微紅了臉頰,抓着邱晨的衣襟,讓自家孃親擋在了自己面前。
這一幕讓邱晨哭笑不得。這種社會形態下,居然也有這種男人被集體羞澀到得的情況出現……實在是太難得了!
而劉婆子和村裡的那些孩子們,甚至那幾個趕車的車伕,都沒有表現出異樣來,顯見,他們都是習慣了的。
玉鳳和青杏兩個也一臉窘色,好在,有那一大盆的蛤蜊和一桶肥蟶子交給她們處理。邱晨也索性上前指點着,讓她們把蛤蜊和肥蟶子統統放進水中焯一邊,撈出來之後,蟶子取肉去殼,打入二十幾個雞蛋,放入鍋中爆炒。蛤蜊一部分取肉,另一部分直接裝入盆子,另用醋、醬油、香油調製的蘸料一起上桌,蛤肉沾了小料之後,有醋解腥,醬油調味,香油提鮮,恰到好處地把簡單煮制的蛤肉的鮮味兒最大程度地提出來。
之前,邱晨帶來的食材和劉婆子拿出來的鹹魚、蝦醬都已經做好了,衆人一起下手,蛤蜊和蟶子也很快做好了,齊齊地端上了桌。
人太多,一桌坐不開,大平娘就去鄰居家又借了一高一矮兩張桌子和十多個高矮不一的板凳腳牀來,飯菜都是一式三份端上桌,大人孩子團團圍坐了,熱熱鬧鬧地吃了頓午飯。
至於那些看熱鬧的孩子們,邱晨也沒讓他們空了手,一個孩子給了一碗白米飯,每個碗裡還給放上了幾片油亮的肥肉!樂的孩子們一張張小臉笑的簡直像開了花。歡喜興奮的,簡直比過年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