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不是大朝,只是乾清門聽事,剛過巳正就散了。衆文武三兩離開,從低低的議論甚至爭執中,仍舊不難看出今早聽政時必是有什麼問題引起了激烈的辯論。
這些人中,獨有兩位神色肅穆,一臉凝重,也不跟人會和,腳步匆匆地出宮門直入六部。踏進六部行政院,兩人才緩了腳步,互望一眼,同時苦笑着搖頭。
一身暗紫色錦袍的樑國公吏部尚書秦修儀,修長俊逸,丰儀俊美,乃當朝有名的美男子,此時雖然儀容不亂,卻也微蹙了眉頭,拱手道:“鄭大人,此次疫情嚴峻,天聽震怒……我這就回去再安排人員出京前往疫區。鄭大人也趕緊的吧!”
被稱爲鄭大人的鄭即玉,乃時任戶部尚書,聽了這話也嘆息着拱手道:“多謝樑國公維護,我這就去調撥糧米、銀錢,儘快撥下去!”
說着,兩人又拱拱手,分道而行,樑國公秦修儀徑直去往禮部背面的太醫院。鄭即玉則匆匆轉回戶部,想着法子調撥銀子糧米去了。雖說如今稱得上國泰民安,但各處大小河流要疏通河工,大小災情也要劃撥糧款下去……戶部的銀子就沒有夠用過。南直隸這一場水災,前些日子已經撥了糧米下去賑濟,可轉眼又來了場瘟疫……鄭即玉雖然壓力大,卻也習慣了這裡擠擠,那裡挪挪的做法,這會兒一邊往戶部走,心裡已經開始盤算着從哪裡先挪出一部分糧款來撥往疫區了。
上朝的官員散去,偌大的乾清宮前廣場只有筆挺森然的羽林衛和應值打掃的小太監依着規矩侍立,不過這些人都是練出來的,紋絲不動地站上一個時辰不帶走樣兒的,更不會發出半絲聲響,幾與丹陛前的香爐銅鶴相同。
就在這一片肅穆安靜中,偶爾有官員奉召覲見,或者進宮請見。偶爾讓安靜的乾清宮多出一些響動。
巳中時分,一名身形高大的青袍年輕男子,在兩名侍衛攙扶下走進乾清門,來到殿前丹陛下請見。
盞茶後,一名中年太監急匆匆走出殿門,甩着手裡的拂塵,躬身道:“傳靖北侯覲見!”
秦錚鬆開兩個攙扶的侍衛,由迎上來的兩個小太監扶着,朝那中年太監略略頜首:“有勞黃公公。”
“侯爺可別這麼說,老奴哪兒當得起。能給侯爺動彈是老奴的福分……”黃福海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大太監,從潛邸時就在皇帝身邊伺候,誰也不敢小覷,平日裡最是乖滑,對誰都恭恭敬敬,不冷不熱,在秦錚面前卻似乎多了一份疏離外的東西。此時就略略壓低了聲音道,“侯爺有傷在身,又何必如此執着……那是小事……”
後邊一句很低,也很含糊,若非秦錚離得近耳力又好,幾乎聽不見。
秦錚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由着黃福海進了乾清宮。
一行徑直進入皇帝起居的東暖閣,秦錚揮開兩名小太監,略顯遲緩地往前走了幾步,垂着手就要跪下去。
上首一聲嗤笑傳來,隨即道:“哼……行了,行了,你身上有傷,講規矩也不在這會兒。”
秦錚也不堅持,躬着身子拱手謝了恩,這才緩緩地直起身來。
“你說說,你這一身的傷不在家裡老老實實養着,又進宮來作甚?”靠窗的炕上坐着一位五十歲出頭的短鬚老者,面容清癯,神情溫和地看着秦錚詢問着,一擺手,黃福海立刻讓兩名小太監搬了一隻椅子過來,上位的老者淡淡道,“坐着回話吧!”
“謝皇上恩典!”秦錚緩慢地深躬身行了禮,這纔在椅子上坐了,“回皇上,微臣聽聞南直隸疫情嚴峻,讓皇上憂心不已。臣願押送糧米去疫區,協助當地官員賑濟災民,防控疫病,盡臣微末之力爲皇上分憂,還望皇上恩准。”
炕上的老者,也就是景順帝面色無波地喝了口茶,緩緩擡眼看向下邊坐着的秦錚,嘴角似有若無地含着一絲笑,“你這是說朕的朝堂無人麼?這麼點小事還要你這個傷員出面?”
秦錚連忙扶着椅子扶手站起身來,默默地跪下去,彎腰匍匐恭敬地磕頭道:“皇上乃聖主明君,朝堂之上也是人才濟濟……只是,此次疫魔爲禍,猖狂肆虐,禍害百姓黎民無數,臣父兼理太醫院,防疫除瘟乃職責所在,日日爲此憂心困擾寢食難安,臣不忍看老父親如此煩難,故請命,望皇上能夠准許臣代父出京,前往疫區驅役除瘟,爲皇上分憂,爲臣父親盡責!”
皇上的面色微有所動,看着地上匍匐的男子,禁不住暗暗嘆了口氣,收回的目光裡,就有了些許的索然。
“此事雖說煩難些,卻也不用你父親親自去,不過是安排些醫術高超的太醫過去,你這一片孝心可嘉,只是你傷勢未愈,就不要……”皇上難得地溫和勸慰道。
只是,皇上的勸慰未說完,就被匍匐在地上的秦錚打斷:“皇上,瘟疫一日不除,就多禍害百姓不知凡幾,就讓陛下憂心,臣雖然有傷,卻並不妨礙臣的一片爲主分憂之心……再說,臣此次前去並不需要衝鋒陷陣、上馬殺敵,這種傷勢不會有何妨礙。另外,臣聽聞南直隸已有兩縣疫情得到控制,想必已經有了防疫除瘟的法子,之所有其他各縣疫情尚急,想來也是各縣爲防疫情封鎖設卡缺少互相協調之故。當地疫區分屬幾個州府,還有兩個縣隸屬河南省下轄,彼此統協難免不便。若是臣過去,就能夠調劑管理,協同作戰,又有太醫院太醫在醫術方藥的指導統協,定會盡最快將瘟疫遏制,並儘快清滅驅除。”
嗤……皇上輕笑着搖搖頭,指着秦錚道:“對付瘟疫,你倒是當成打仗了……嗯,也罷,既然你如此一再懇請,那朕就準了你的懇請!”
“謝皇上隆恩!”秦錚連忙叩頭謝恩。
景順帝擡擡手,黃福海連忙走過來,將秦錚從地上扶起來,重新在椅子上落了座。
景順帝道:“此次,朕命你父調集太醫,命戶部調撥錢糧,發往南直隸疫區。你既過去,就替朕統轄好這治疫、賑濟之事。嗯,統協錢糧之事……準你便宜行事,自己去挑上兩個人協助。疫情猛如虎,耽擱不得,你既自請前去,那就回去收拾收拾,明兒就啓程吧!”
秦錚恭敬聽着,待景順帝說完,忙起身,叩謝領旨,被景順帝揮着手免了,“福海,好生送他出去……”
秦錚由黃福海扶着退出東暖閣,方纔轉身往殿外走去。
黃福海扶着秦錚低聲道:“侯爺……打理民事不比治軍,侯爺先回去,老奴隨後領了聖旨金箭,就給侯爺送去!”
秦錚回到靖北侯府,立刻就有太醫趕過來,替他將滲出血的傷口重新清理了,又敷藥包紮起來。歇息了片刻,擺上午飯來,秦錚端了碗正要吃飯,秦俊儀從外邊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
秦錚連忙擱下碗筷,起身迎候:“父親,您可用過午飯了?若是未用,就一起吃吧!”
“吃飯,吃什麼飯,我讓你氣都氣飽了,哪裡還吃得下飯去!”秦俊儀怒氣衝衝地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碗盞齊齊一跳,幾個丫頭也跟着抖了抖,垂着頭逼着手更是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秦錚揮了揮手,丫頭婆子們如逢大赦,腳步輕不可聞地飛快退了出去,把門關好。轉眼,屋裡就只剩了秦錚父子二人。
“父親,您也看的出來,兒子只要在京裡,就一刻都別想安寧,受了傷,那些人都不放過……這等情形之下,日日小心應對提防,勞心勞神疲憊不堪不說,萬一有一個差池,很可能就是滔天的大禍。兒子思謀多日,才得了這麼一個藉口出京,爲君盡忠,更能避開種種禍端……而且,兒子軍功過重,也要想個退身之步。正好藉着此次的瘟疫,漸漸請理雜務……瘟疫事了,兒子再嘗試着請命治理洛河易水的河工……若是能夠得到皇上允可……”
說到這裡,秦錚微微頓住,行動利落地走到門口,吩咐門外的丫頭:“青鳶,打發人再去廚房要份飯菜……命人退到院外去,你親自在門外守着。”
一名身形高挑,容貌妍麗的女子低聲應了,轉眼就把院子裡的丫頭婆子都散去了院外。又命青萍、青禾去院子四周看過,青鳶這纔在院門口的穿堂裡坐了,一邊喝着小丫頭捧上來的茶,一邊小心候着。
秦錚吩咐完,看着丫頭婆子退了個乾淨,這才關了門轉回來,就在秦俊儀對面坐了,低聲道:“此次,皇上命孩兒便宜行事,挑兩名擅於調度糧草的帶着……是以,孩兒推斷,等瘟疫退去,孩兒繼續請旨督察河工,……也有七八分的把握會允准。河工修整下來,時日就可長可短了。沒了孩兒在京,父親也不必多出如此煩憂來,只做好禮部諸事也就是了。”
秦俊儀聽長子一大篇話說下來,剛纔進門時的那股怒氣早已經消散了許多。再看兒子蒼白着臉色卻仍舊神態鎮定淡然的樣子,不知怎麼的,就想到了家裡的兩個庶子和年幼的嫡次子,不說年幼的嫡次子,就是僅比長子小四歲的庶長子,也每日只知會文訪友,悠遊自在,吹個冷風都要大驚小怪一番……反觀長子,年紀輕輕軍功卓著不說,在朝廷應對之上也已經日臻成熟,眼光之高遠,連自己這個做父親的都嫌不如了。
由此,秦俊儀不由又記起先妻的溫婉端麗,大氣靈慧來……心下泛酸,暗暗嘆息着,他終歸是愧對了這母子二人!
秦俊儀神色褪去暴怒,卻也頹然下來,意興闌珊地吩咐着:“既然你已斟酌仔細,那爲父也不阻攔你。但你也要記住,家裡還有……爲父,你自己也要保重自己,防疫驅瘟自然有那些太醫們去做,你進了疫區也做不了什麼,不如就在外邊協調統理。”
秦錚恭敬地應着,就聽秦俊儀又道:“此次爲父安排了六名太醫前往疫區,其中一名就是給你治傷的程文賢,讓他跟着,爲父也放心些。”
叮囑完這幾句,秦俊儀越發頹然,澀澀地轉了轉眼睛,從長子身上轉開目光--兒子的身形、鼻子像他,臉型和和眉眼卻像極了逝去的亡妻--也或許因爲這一點,每每看到這個孩子總會讓他想起自己的薄情負義,是以,他總是下意識地不想看到這個曾經也被他視若珍寶的兒子吧!
只是,當得知兒子帶傷去御前自請,爲他這個父親分憂身赴疫區的時候,他沒辦法再無視了。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虧錢了許多,多的他根本沒有能力和可能補償。
垂着眼,喝了口茶,覺得嗓子裡那股澀然稍稍好了些,秦俊儀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嗯,這一趟回來,也該議親了……我讓你母親替你甄選着些,到時候你自己再看看……”
這回,秦錚沒有應承,只是淡淡道:“此時暫時不用議了……福安公主那邊……”
“也是,那就先不提了。”秦俊儀也恍然過來,悻悻地起了身,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明天你出京,爲父就不單獨到你這邊了……”
他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這個父親能夠爲長子做的事情已經很少了……他的長子早已經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長成了一個能獨自頂天立地的男人!
秦俊儀失落頹喪地走了,沒有讓秦錚送。
秦錚堅持將父親送到正院門口,看着秦義引着父親漸行漸遠,繞過一段花牆看不到了,他卻仍舊站在那裡。
父親已經有多久沒有如此關切叮囑他了?而且,他很突然地發現,當年被推爲京城第一美男子的俊儀公子,身體發福了,腰身也不再那樣挺拔俊逸,頭髮甚至都有了點點白髮……不知什麼時候,父親已經露出了明顯的老態。
寫好了防疫措施總結,第二天又到了邱晨跟雲、廖二人的三日之期。
邱晨一大早去了關公廟看過,關公廟裡的病人一大半已經沒了明顯的吐瀉症狀,只是,一場大病下來,身體都非常虛弱,剩下的症狀也在減輕中,也沒了危重病人。邱晨看了一遍出來,跟田郎中商議着,將所有沒了明顯症狀的病人分離出來,徹底清潔沐浴,然後安排到清潔過的房間裡進一步治療和休養。
因爲病人大批地好轉,之前忙亂疲憊不堪的家屬和青壯們也輕鬆了許多,邱晨也跟田郎中商議着,把這些人分成兩班,輪班工作,這樣也便於家屬們休息和清潔。
從關公廟出來,邱晨轉回縣衙,重新洗浴,換了情節的衣物,騎馬趕往封鎖關卡。
等在封鎖關卡處的,不僅有廖文清、雲濟琛,還有安陽知府雲逸舟和指揮僉事呼延尋。
邱晨看着關卡外烏壓壓的一片人,微微挑了挑眉梢,神態鎮定地翻身下馬,將馬繮交給身後的秦禮,慢慢地走上前去。
“呵呵,林夫人這一回真是救人無數,功德無量啊!林夫人辛苦了!”雲逸舟當先笑着起身寒暄。
邱晨微笑着拱拱手:“我不過是做了些微末之事,當不得雲大人這麼說!”
說着,又對旁邊的呼延尋也略略一拱手:“呼延大人!”
雲濟琛和廖文清也走了過來,卻只能站在雲逸舟身後,沒有說話的份兒。邱晨看了二人一眼,笑笑示意。
“林娘子過謙了。你在清和所作所爲老夫都已經知曉了,可以說能在短短一月內製止了瘟病肆虐,實在是大功一件,老夫已經寫了摺子呈上,想必,皇上知道了也會欣慰……”雲逸舟開口就是長篇大論的褒獎,邱晨暗暗警惕,恐怕真被吳雲橋說準了。
她微微笑着,安靜地聽着,果然,雲逸舟長篇大論地褒獎之後,微微一頓,話風一轉,接着道:“林娘子出手解清和百姓與倒懸,功德無限……只是,如今丕縣百姓卻仍舊被疫病肆虐,每天都有許多百姓因疫病致死,老夫知道林娘子這些日子來辛苦的很,但忝爲安陽知府,老夫卻不得不厚着臉皮過來向林娘子請求,請林娘子再進丕縣,拯救丕縣百姓於水火……老夫在此給林娘子行禮了!”
說着,竟隔着拒馬向邱晨一揖及地,這已經是除叩首外最鄭重的禮儀了。
不說雲逸舟的身份,就是年齡,邱晨也不會受這個禮,是以,在雲逸舟躬身之際,就閃身避開,等雲逸舟起身,邱晨道:“雲大人如此,豈不是折煞海棠麼!”
雲逸舟神色沉重搖頭道:“林夫人不顧個人安危,涉身險地,救百姓於水火,老夫這個禮,並非僅代表自己,也代表被林夫人救了性命的清和百姓,和殷切期盼林夫人救命的丕縣百姓,這個禮,林夫人不但能受,而且還應該受的坦然!這是老夫代表百姓的一片心!”
邱晨很想翻個白眼有木有?這個雲知府老奸巨猾,好話讓他說盡了,這麼着,邱晨已經完全被他的話說的沒了絲毫的退路,不去丕縣,就是置丕縣無數百姓性命於不顧了……真是一隻老狐狸啊!
既然這隻老狐狸擠兌她,又把她捧得快趕上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了,那她也不妨再爲清和百姓爭取點兒福利吧!
“與雲大人這一片愛民之心來,我做的這些實在是微不足道……”拍馬屁誰不會?你好我好大家好嘛!邱晨還不信了,有那麼豐富的網絡、影視、文學資料作參考,別的不敢說,厚着臉皮拍馬屁的話,她還是很有自信的!
她沒有多說,幾句很是到位的奉承話一說完,邱晨就轉了話題,“疫區的疫情雖然基本得了控制,但救治過來的百姓身體卻大都很虛弱,短時間……至少半年沒辦法下田勞作,眼瞅着秋天入冬了,大部分人家的田地卻都拋了荒,不僅秋糧幾乎沒有,秋種也沒法做……還有許多失了奉養的老人孩子,唉,真真是可憐,這些,還都要雲大人操心安置了。相比起雲大人來,我不過是拿前人的方子救人,也實在算不得什麼了。”
雲逸舟被邱晨說的,臉上的笑漸漸淡了下去,最後匯成一片苦澀,待邱晨說完,雲逸舟勉強苦笑着搖頭道:“這些……總會有法子的。京裡已經傳了信過來,朝廷的救濟馬上就要撥下來了,這些……若有不足的,少不得老夫牽頭,再想辦法周全!”
邱晨立刻曲膝深福一禮道:“如此,海棠就替百姓們給雲大人行禮感恩了。想必,百姓們能順利過了這一劫,也會永遠感念大人的厚德無量!”
雲濟琛和廖文清站在雲逸舟、呼延尋身後,原本一臉尷尬焦急的,聽了邱晨這一番話後,不由消散了許多。看着雲逸舟被邱晨擠兌的一臉悻悻,卻不得不強笑着應對,雲濟琛更是很不厚道地低頭偷笑起來。
他家老爹總是算計別人,這回也被邱晨當面算計了一回……咳咳,真是,真是難得一見!
勉強算是扳回一城,邱晨卻也不得不答應雲逸舟的請求,回到清和縣衙就開始收拾,準備前往丕縣。
臨行前晚,吳雲橋再次過來吃晚飯。邱晨破例地讓陳氏燙了兩壺酒。
抿了一口酒,邱晨感嘆道:“還真讓吳大人說着了!”
吳雲橋沒什麼其他的嗜好,卻獨愛酒,往日清閒時候,每晚總會燙上一壺酒自斟自飲。自從清和發了疫病,他幾乎日日巡察忙碌,這還是第一次喝酒。只不過,吳雲橋也不比那些莽漢,並不豪飲,只是吱溜吱溜地嘬着酒,細細地品着。
聽到邱晨這話,吳雲橋從酒杯上擡起頭來,帶着笑意道:“說起來,只怕也是小可多慮,以邱先生如此情操,能夠義無反顧地進入清和疫區,自然不會看着丕縣百姓受難不顧,想必,即使沒有云大人,邱先生也會趕往丕縣……哈哈,說起來,不光是小可瞎操心,那雲大人也是枉做了小人!”
吳雲橋沒有看到雲逸舟當時的表情,但也聽說了邱晨擠兌得雲逸舟答應爲災民生計想辦法,想想那隻老狐狸吃癟,吳雲橋就覺得暢快,又多少有那麼些遺憾。遺憾他怎麼沒跟着去,好親眼看看雲逸舟當時精彩的表情呢!
邱晨睨了暢快大笑的吳雲橋一眼,又喝了一小口酒,淡淡道:“雖說雲大人答應了爲災民們的生計想法子,可想來也不可能充足了,差額的部分,還得吳大人煩惱。另外……”
頓了頓,邱晨看了眼表情基本沒什麼變化的吳雲橋,情知這位吳縣令定是提前已經想過此時,看他的樣子,應該也有了應對之法。心中不由感慨,這位吳大人雖說脾性有些倔強,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爲百姓着想的好官。只是,經過此次疫情,就不知道這位好官還能不能做得下去!
“……吳大人也要早作謀劃,只怕疫情過了,朝廷的功賞問責就會下來了。”
邱晨之所以這麼說,就是因爲經過跟吳雲橋的接觸,這位吳大人做事不少,卻根本不會,或者說不屑於跟長官同僚們往來應酬,更別說巴結迎奉了。這樣的人,有句鄉村俗語很恰當--推了磨還捱磨輥,費力不討好!--說的就是吳雲橋這樣的人,有了好事沒他的,但要是追究起責任來,只怕第一個就能數到他。這無關雲逸舟官品人品,不過是人之常情,誰都不願意提拔擡舉一個孤清桀驁之人!
吳雲橋笑聲一頓,隨即笑着搖頭道:“說句實話,我當年讀書也曾雄心滿滿,壯志滿酬,想着有一日金榜題名,爲官一方也要造福一方。可真的做了官,兢兢業業做下來,自覺對百姓黎民捫心無愧,可卻處處受排擠,事事受非難……本來沒有這場疫情,我也打算到任期結束就辭官還鄉。我的妻子在家裡種田撫養兒女,這麼些年沒跟着我享一點兒福,實在是辛苦不容易。我回了鄉,也能幫着她些,讓她略微輕省輕省!……如今有了這場疫情,去官留任我也都不在乎了。去了官,我也正好早兩年返鄉,每日耕讀,或者再起個塾學,教上三兩稚童,了卻餘生,反倒比在這官場傾軋中順心愜意。”
聽他如此說,邱晨也沒了話。泰山移易,本性難改,想要改變吳雲橋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也是,本來就是她瞎操心。
這番話讓兩人都沒了談話的興趣,吳雲橋一口喝乾了杯中酒,起身向邱晨深施一禮道:“不論小可以後如何,如今仍舊是清和縣令,對於邱先生對清和百姓的大恩厚德,小可就替清和百姓謝過了!”
邱晨沒有躲避,而是恭恭敬敬地回了禮,也沒有再說什麼。他敬她的治病救人,她敬他的一心爲民,彼此心裡都有數。
第二天一早,留了曾大牛和陳氏收拾行裝裝車,邱晨由秦禮護衛着,趕了一輛馬車,出城直奔周家莊。
大嫂周氏的孃家,這些日子邱晨一直關注着,情形還好,周氏的父母兄嫂都無恙,一個侄子染了病也已經康復。之前邱晨也曾送了些米糧過來,卻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此次,她要離開清和前往丕縣,清和這邊至少還要封鎖兩個月,她帶來的十幾袋米,還有廖文清、雲濟琛後送進來的許多食材,她裝了一車送到了周家。悄悄地跟周氏母親說了自己的身份,並細細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方纔安心離開。
自己聽說清和被封,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楊樹勇和周氏,心急如焚。以己度人,想必周氏也在無時無刻不惦記着自己的父母親人,她力所能及地幫周氏照顧一下週家,也是應該的。
在周家沒有停留太久,邱晨就和秦禮轉回了縣衙。
曾大牛和陳氏已經收拾好了行裝,裝好了車。一溜大車來的時候滿滿當當的,到了離開的時候,除了邱晨幾個人的鋪蓋捲兒裝了半車,其他的車子都是空蕩蕩的了。
邱晨離開的消息沒有散佈,一溜兒大車靜悄悄地出了清和縣衙。
但邱晨明顯估計失誤了,這麼一大溜馬車,在蕭條冷落的清和縣大街上招搖過市,也足夠打眼了。這些日子,縣城也很是有些人認識了邱晨,知道了是她入住清和,控制了瘟疫的擴散,救了那些人的命……這一看到邱晨乘着一溜馬車出城,很快就有人上前詢問了。
邱晨不好說謊,也就照實說了。沒想到,消息傳播的極快,等邱晨一行出了城門,馬車兩側和車後已經跟上了幾百人,而且人數還在不斷增加着。
有些人哭着請求邱晨不要離開,畢竟清和縣的疫情還沒有徹底清除,村莊裡不說,就關公廟裡還有幾百人住着沒出來呢!
邱晨看着聚得越來越多的百姓,聽着越來越高的哭求聲,知道就這麼不理會也不是事,於是,車隊一出城門,邱晨就命秦禮暫停了下來,她走出車廂,就站在車轅上,對着圍攏上來的百姓們拱手做了個羅圈揖,直起身來,揚聲道:“各位,各位父老,請不要哭了。我既然來到這裡跟父老們一起抵抗疫病,就不會再將父老們置於險境不顧!”
頓了頓,等着百姓們的聲音略略安靜下來,邱晨又道:“咱們清和縣縣城已經有十二天沒有人發病了。關公廟裡住着的病人們,也已經十天沒人死亡了。下邊村鎮裡的情形相差不多,也已經幾日無人發病無人死亡,這就說明,咱們清和縣的疫病已經得到了控制,只要各位鄉親按照咱們制定的法子應對,講究清潔,不吃生食,不音生水,疫病就不會再發作。”
下邊有人大喊:“邱先生,若你走了,那些還沒大好的病人怎麼辦?你走了,他們的病再重了咋辦?”
聲音未落周圍許多附和聲就七嘴八舌地響起來。
邱晨擡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靜,然後道:“鄉親們不必過於憂心。我多數時候也只是四處看看,其實救治鄉親們,問診開藥的還是咱們縣裡的那些郎中先生。如今疫情已經得到控制,我離開,自然有那些郎中先生們繼續替那些病人醫治。鄉親們放心,咱們縣的郎中先生們醫術都好,又有充足的藥材應用,如今尚未痊癒的病人也很快就會大好。另外,有些病人已經基本大好了,只是因防止再次傳染,還有那些病人們經過大病後身體虛弱需要療養,這才仍舊住在各個治療點沒有回家。所以,鄉親們不用擔憂,也不用害怕,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就好。”
“鄉親們對我的這份深情,我很是感動,也很慚愧。但丕縣的疫情仍舊嚴峻,那邊的百姓父老們每天還有好些人發病,每天還有好多人因疫病死亡……想想他們也是跟咱們一樣的淳樸鄉親,想必鄉親們中,也有不少人在丕縣有親戚朋友,我在咱們清和見到那些疫病死亡的人,臨死還惦記着自己的父母妻兒,他們不願意死,不甘心不放心……再看看咱們身邊,就有在這次疫病中失了兒女的老人以後要無人養老。也有失了父母的孩子,以後無人撫養……以己度人,鄉親們說說,我是不是應該過去,盡力把疫情控制住,不要再有人病死?”
這一番話說出來,底下要求邱晨留下來的吵嚷聲漸漸低了下去,有些人臉上流着淚,卻已經不是害怕邱晨離開疫病重來的恐懼憂心的淚水,而是想起自己在疫病中死去親友,又聯想到那些孤老孤兒們的可憐處境而心有所感的淚水……
邱晨見百姓情緒稍稍平復了,於是再次躬身朝大夥兒施禮,起身揮手道:“各位鄉親父老們不用擔心,我去丕縣,與清和相距不過幾十里,騎馬不過兩三個時辰,想要回來也便利的很。謝謝大家送行,鄉親們請回吧!”
說着,秦禮重新驅趕着馬匹繼續前行。之前情緒激動圍攏着的百姓們很自覺地向兩邊退開,給他們的車隊讓出一條路來。
得以順利離開,邱晨鬆了口氣。她已經坐進了車廂,卻沒法放下車簾。
車外百姓紛紛呼喊:“邱先生,您什麼時候回來啊?”
也有人喊:“邱先生,您在丕縣制住疫病還回來啊!”
邱晨沒有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她扶着車簾,朝着兩側的百姓們揮手致意。
不知誰講一籃子野菜放在了車轅上:“邱先生,這是才挖的茨菰,不是啥好物,給您吃的鮮兒吧!”
又有人將兩枚雞蛋放在菜筐子裡:“邱先生,這是我娘給煮的兩個雞蛋,給您帶着路上吃吧!”
又有人急急趕來,將很可能是家裡僅剩的一隻雞放到馬車上,“邱先生這些日子辛苦了,這隻雞燉了補補身子吧!”
……
陸陸續續涌過來的更多了,後來的人大多有備而來,手裡或拎着一把菜,或拿着幾個雞蛋,或拿着家裡珍藏的一包糖……
空空的馬車上被七手八腳地放了許多東西,漸漸地多起來。
雖然凌亂,雖然不值什麼,雖然有些東西已經擱了太久失了新鮮……但邱晨卻已經被這一份份淳樸的禮物,這一句句樸實真摯的話語深深地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