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四十四年元月二十七日,距離何貴離開北京纔剛剛天。
此時的北京城依舊籠罩在一層深深的寒意之中,尤其是早上,街上開市之前,除了偶爾有幾隻過冬的麻雀飛到地上啄點兒吃食之外,路上難得一見行人,當然,這並不包括那四個城門。託何貴的福,現在北京城的幾個城門都設了大鍋,來來往往的行人只要拿上一把草或者半把樹枝子之類,就能得到一碗熱乎的麪糊湯喝。雖然這湯有點兒稀,城門口那些士兵要的草也有點兒多,可也總比沒有好不是?反正那草啊、樹枝什麼的都是隨地撿的,又不用錢!雖然最近城門口附近的草已經基本上被光了,要想喝湯還得跑遠點兒去找,可還是有不少人願意去。
……
不過,就在這麼冷的天氣之中,都察院旁邊的通政司衙門卻突然躥出一個人來,一出來就騎上了早已經由人備好的一匹瘦馬,爾後也不管這冰冷的天氣,策馬順着街道就直奔紫禁城,到了午門之後,下馬,又直奔軍機處。
“這不是錢灃錢大人麼?這急乎乎的樣子,難道又有什麼急事了?”
午門口把守的幾個人認得來人,看對方沉着臉一副陰沉的模樣,都紛紛開始猜測起來。
“誰知道呀?這位錢大人是個沒事兒都要找事兒做的主。通政司是個清水衙門,原本好幾個月的恐怕也沒什麼事兒,可人家到了之後,三天兩頭就要往宮裡跑,誰知道這回又逮着什麼了!”有人說道。
“嘿嘿,誰叫人家是清官呢!總得對得起皇上連連擢升的恩遇呀。大家說是不是?”有人笑道。
“笑?有什麼好笑的?當心被他聽到,回來就找你……”另一人笑罵道。
……
錢灃聽不到後面那些人的議論聲。通政司自明代開始設立,稱“通政使司”,簡稱通政司,清代沿置,主管內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訴之件。俗稱“銀臺”。主官爲通政使,官秩爲正三品,權力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全看當官的怎麼運用。而很顯然。自從他接任這一職務之後,通政司地權力就變得非常大了。因爲他是一個清官,而且還有一個喜歡管事兒,目光犀利的清官。所以,原本稍嫌輕快的通政司官員們在他上任之後就大都變得有些行色匆匆了。
不過,他總共上任纔不到一個月,所以,儘管忙。卻還沒有具體做過什麼事兒,只是想先儘可能的改變一下通政司上下所瀰漫着的那股輕慢的氣氛。可是,他卻沒有料到,這頭一件事來得會有這麼快,而且還這麼的大。
……
“告訴幾位中堂。就說錢有緊急事務稟報。十萬火急!”
事兒真的很急。而且錢的腳步也快。所以,很快的。他就從午門來到了軍機處。只是軍機處是國家機樞重地。未得允許是不能隨意入內地。當年阿桂初入軍機處,皇貴妃鈕祜祿氏因爲某些事情想強闖進去。結果就被阿桂以雍正諭令強行擋在了外面,以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之尊還被一個臣下狠狠的訓斥了一通。這事兒後來被乾隆知道了,鈕祜祿氏卻依然沒能找回場子,反倒又是捱了一頓斥責。所以,儘管錢灃心裡着急,也只能先叫呆在外面的那個軍機章京向裡稟報,自己在外面等着招呼。
“您稍等!”
通政司能有什麼急事,總不成有想告御狀的吧?那軍機章京心裡琢磨着,但看錢灃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也不敢怠慢,急忙就向裡面跑去。
……
“我說錢大人,你還真是不消停的主兒,有什麼事兒非得大清早地就往裡跑?”
雖然已經到了元月二十七,不過,沒出正月也還不算過完年。這時候軍機處的事兒也不多,阿桂、王傑、和珅,還有福隆安這四個軍機大臣正躲在裡面烤着火盆,喝茶閒聊着,聽到那章京地稟報之後都有些詫異,把錢灃叫進來之後,和珅就首先有些不悅的問了起來。
“諸位中堂,先看完這份摺子再說吧!”錢灃也不跟誰客氣,從袖口抽出一份摺子,然後直接就遞到了阿桂面前。
“唔……這不是河南要賑災款項的摺子嗎?河南布政使昨天才剛遞上來,怎麼這個何貴又往你通政司也投了一份兒?他搞什麼鬼?”阿桂稍看了一下摺子上的內容,便有些不悅地說道。
“什麼事兒?”和珅是何貴的老上司,聽到這事兒跟何貴有關,立即開口問道。
“河南蘭考遭了雪災,藩臺沒有銀子,想要戶部撥一些下去!……哼,這個何貴,居然往通政司也投了摺子!”阿桂沒好氣兒地答道。通政司管着下情上達,可按規矩卻並不能隨意插手這種官面兒上地事情,何貴這份摺子明顯是不守規矩嘛。
“
這個何貴頭一次外放,想來是有些事情還沒有弄懂!道。
“中堂,何貴不是爲了蘭考地雪災才上地摺子!”錢灃走到阿桂身邊,伸手指着摺子上的一句話,又對阿桂說道:“您看這句話:‘君當憶及昔日你我共事之時,治內董氏季南一門所遭之雪災,蘭考百姓盡皆如此……’。”
“這又怎麼了?不就是讓你別忘了百姓遭受雪災之苦嘛!我看他恐怕就是想讓你這個通政使幫着催銀子,哈哈!”福隆安又笑道。
“福中堂,下官與何貴共事,就只有上一回同往山東地那一次,當時正值王倫造逆,時間也是在夏天,哪裡又能有什麼雪災?而且,這個薰季南也不是尋常百姓,他是因爲王倫造逆一事而被判斬立決地前任兗州知府董俊次子。所以,何貴所指的,絕不是雪,而應是‘血’,鮮血之‘血’。血光之災地‘血’。”錢沉聲說道。
“什麼?”幾個軍機大臣幾乎同時一愣。
“說清楚!”王傑沉聲說道。
“諸位中堂,下官接到摺子以後,問過前來呈送摺子的開封府公差,結果得知,何貴到達開封府之後,身邊已經有了一名小妾及數名家人護衛……”
“不可能。何貴離京之時,明明是隻帶了三個下人。而且,據我所知,何貴本身並不怎麼好色,怎麼可能轉眼之間就納了一個小妾?”和珅聞言。立即皺眉說道。
“正是此理。而且,那公差還說,何貴到任之後第二天就因爲偶感風寒病倒了……”錢灃又說道。
“果然有鬼!”
在座的無不是當世人精,錢灃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哪還有不明白地?
“好大的膽子……這是些什麼人?挾持朝廷命官姑且不算,居然還敢如此明目張膽的進駐府衙……”阿桂一掌拍在桌案上,氣得面目紫紅,鬚髮皆張。他倒不是擔心何貴的安危。他只是爲那羣膽大妄爲的匪徒而發怒。這些人的行爲分明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中堂,董季南一家當時所受血災,除去是因爲虧空庫銀之外,只有一樣,那就是:‘王倫造逆。白蓮匪亂!’何貴摺子上所說的那句‘蘭考百姓盡皆如此’。下官以爲似乎也是在表達什麼暗示。”錢又沉聲說出了自己的另一個推斷。
“……好賊子!”在場諸人無不倒吸了一口冷氣。事涉反賊,這事兒可大發了。
“開封府爲河南省治所在。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盡皆居於其中。如果這羣逆賊突然發難,那還了得?我看必須立即着河南巡撫調撥人馬。將這批反賊一網打盡。”福隆安叫道。
“不能着急。這幫賊子既然膽敢入駐府衙,甘冒奇險,肯定是有大的圖謀。若是動作太猛,說不定會打草驚蛇,那樣一來,說不定反倒還會適得其反。”阿桂說道。
“阿桂中堂說得沒錯。王倫造逆,天下震動,朝廷以雷霆之勢將之覆滅,才使得人心稍安。如若讓人知道這幫賊子現在依舊有人逍遙法外,肯定會鬧得人心惶惶。所以,萬事應當小心爲上!”王傑也接着說道。
“此事需得稟報皇上知曉。這幫逆賊既然如此準確把握何貴出京的時間,並順利將其挾持,圖謀恐怕不簡單。又膽敢入駐開封府衙,那麼,在開封城其他地方也肯定設有不少眼線,很難說開封府各個衙門有沒有被監視,如若輕舉妄動,害了何貴不說,恐怕最輕也會把開封城鬧得雞犬不寧,到那時,整個河南也非得亂成一鍋粥!”和珅又說道。
“走,去乾清宮!錢灃,你跟我們一起過去!”阿桂戴起官帽,徑自向外走去,而在他地身後,王傑、和珅、福隆安以及錢灃都緊緊跟着!
……
不久之後,北京城飛出數匹快馬,除卻一匹是直接前往河南之外,其餘則是奔向了河南周邊各省,諸如山東、江蘇、直隸、安徽、湖北、山西等等。
“今天太陽不錯!”
何貴不知道自己那封求救報警的摺子因爲幾位朝中重臣的過度聯想已經引得整個清廷上下一片雞犬不寧。不僅同在開封府城的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這三大部門在接到乾隆的秘諭之後已經十分秘密地調動起來,一省三大主官都找藉口聚到了巡撫衙門之內,又將各自的親信眼線撒到城內,撒網一樣搜索着可疑人物,甚至就連附近的駐兵也都開始秘密集結,城門口附近也都安插了精銳的綠營兵,只要城內一有異動,立即封鎖城門,爾後大軍出擊圍剿。而河南周邊諸省,也無不接到了乾隆地諭令,各自派出兵馬嚴把關卡,同時又開始大肆搜捕各地的教匪。一時間,半個大清
爲他這封摺子變得警惕起來,原本在王倫造反而受到時隔一年多好不容易回覆了一點兒喘息之機的那些民間宗教團體又再次受到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
“那你幹嘛不出去曬曬?”
聽到何貴的話,跟他一起呆在書房裡,正獨自霸佔着火盆兒烤火地狗子不屑地說道。
“說起來,咱們也算認識,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總不可能就直接叫狗子吧?”何貴也不在意對方地態度。又笑咪咪地問道。
“哼!”狗子冷哼一聲,不理人。
“拿了我地錢,以後打算怎麼辦?分了,然後去過安穩日子,還是真的要招兵買馬再次造反?”何貴不屈不撓地繼續問道。
“當然是招兵買馬,然後殺你們這些狗官!”狗子咬牙說道。
“嘖嘖,好志向!”何貴豎了豎大拇指,“雖然很愚蠢,但勇氣可嘉。”
“你找死……”狗子暴起,兩步躥到何貴面前。一伸手就掐住了他地脖子,面色猙獰:“你敢再說一遍,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殺了你?”
“行了!我又不是沒殺過人,也不是沒見過戰場上血污浪髒地模樣,你嚇唬誰呢?”何貴輕笑一聲,輕輕扳了一下狗子的手,沒扳動,又自笑道:“殺了我。你們地損失可就大了。這幾天躲在官府,冒着這麼大的險,可都是白費了!到時候,你信不信你那幫兄弟會用唾沫淹死你?”
“……”
“怎麼,還想考慮一下?嘿嘿。別亂動手。我可是跟那些縣令說過。要他們這兩天把各自轄區內的情況彙總呈報上來,如果我到時鼻青臉腫地出去。你說他們會怎麼想?”見狗子依舊一副陰沉的面孔。何貴又笑嘻嘻地說道。
“……不許再惹我!”狗子喘着粗氣,嘶聲說道。
“你把火盆兒給我端過來。我就不惹你!”何貴“嘿嘿”笑道。
“自己去烤!”
低低嘶吼了一聲,狗子拽着何貴的衣領往火盆兒那兒使勁兒就是一拉,害得他一陣踉蹌。
“這帳我給你記着!”咬咬牙,何貴站直了身子,又對着狗子微微笑道。
“哼!”
……
“喂,又有當官地來找了。孃的,還是個什麼道臺!”吃了點兒小虧把火盆要了過來,何貴正在烤着,負責在外面站崗的劉冬瓜又進來說道。
“道臺有很多種,這來的是河道、鹽道、兵備道、還是糧道?”何貴漫不在意地問道。
“這些當官的整天沒事兒幹,到處串門子,誰***知道是什麼狗屁道!你自己去看!”劉冬瓜怒道。
“唉,去就去!”何貴微微嘆了口氣,把手從火盆上方收了回來,又招呼了一聲狗子:“走吧,狗大俠!”
“你……”
“別亂來。我還得去見客人呢!”看着狗子瞬間變得醬紫的面色,何貴不在乎地笑了笑,說道。
“哼,先讓你得意一會兒,老子待會兒再收拾你!”狗子獰聲說道。
“嘿嘿,我可不敢保證待會兒還會不會有人再來找我!不知道吧?我在官場之上可是挺有名氣的!不過,你要是不怕暴露,也完全可以隨意!”何貴依舊笑容不改。
“……”
“媽地,你得意什麼?再囂張,信不信老子臨走的時候反悔給你一鋤頭?”劉冬瓜見狗子被何貴幾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立即在旁邊叫囂道。他那鋤頭是特製的,說是跟《水滸傳》裡的阮小二學的,鋤頭彎而帶鉤,據說一下子就能把人地內臟給挖出來,屬於奇門兵器。只是何貴對此一向嗤之以鼻,還奇門兵器……頂多就是耍花活而已。不過,瞧不起是瞧不起,他也不能真地把這些人惹火了,畢竟,這本就是一羣不講事理地亡命徒,超級愣頭青。
……
“呵呵,早就聽說過何大人的名聲,只是恨不能早早相見。今天在下剛剛回到開封府,聽說您不慎感染風寒,特來探望。”
依舊是狗子帶短刀“押”着何貴去見客,地點也依舊還是梅花堂。不過,一進到堂內,何貴看到那個站在堂上身材高大,身穿四品官服地中年人就愣住了。而這人看到他之後,也立即抱起了拳,施禮說道。
“你……”只是稍呆了那麼一下下,狗子跟在何貴身後自然也就看不到,不過,何貴可就不一樣了,在確實看清了對方地面龐之後,他的雙目閃出一絲精光,因爲,這人他好熟,幾乎熟得不能再熟。
“呵呵,何大人沒見過在下,自然不認識。自我介紹一下。在下就是現任河南糧儲道:豐升額!”那人又一臉微笑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