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何貴這一次帶人來到蘭考縣,又找到縣裡最窮的過是爲了想試驗一下預想中的“農村生產合作社”的想法。以官府的名義做保,引導當地百姓組織起來,初步實現小規模的集約化農業生產。說到底,這也只是他在邑莊的時候剛剛開了個頭,卻沒能繼續完成的一項試驗。而之所以選擇槐樹屯,除了一條窮之外,還是因爲這裡的風沙大,土地貧瘠,土地多在老百姓自己手中,便於組織。在他看來,如果他能夠成功的將蘭考最窮的幾個村子整合起來,利用那些村子裡有限的人力物力,使得這些人的生活獲得明顯的改善的話,不僅將成爲他在政績上極爲亮麗的一筆,也將大大的刺激那些百姓。畢竟,越窮困,提升的空間就越大,對比性也越強。等成功了,他以後想做什麼事,必然會獲得巨大的支持。當然,這樣做或許會使得一些人對他心懷不滿,比如那些只想着兼併土地的地主們,可是,對這些地主們來說,農業集約化生產如果做得好,擁有大量土地的他們反而將是最爲得利的一羣,所以,只要有時間,這幫人也就應該不會再怎麼反對他,相反,還有可能會成爲他的擁者。
何貴在拿出這個計劃的時候,甚至都已經預想到了未來的美好情景。
可他萬萬想不到,興沖沖的趕過來,卻會被人當頭潑上這麼一盆涼水。
他從來沒有,哪怕是以他兩輩子的閱歷,也從來沒有見到過牛四根兒這種“安於現狀”的人物。這個傢伙地思想甚至讓他有些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只求一天安安穩穩地能吃到四個燒餅。過年地時候能弄兩件新衣服。吃幾頓好的……
何貴感到奇怪之餘,又帶着林適中、周政宣還有齊義元三人跟這個莊戶中的懶漢很是爭論了一通。可惜結果有些可悲,三個正統進士出身地讀書人。加上他這個無論是閱歷還是能力都是當世無雙的佼佼者,愣是被人家嗆的無話可說。比如:他們問牛四根兒,這麼不思進取,如果娶了媳婦兒或者有了孩子的話,該怎麼辦?結果,這傢伙的答案是:養不起。所以不娶媳婦兒,自然也就不會有孩子!他們又問:如果遇到災年怎麼辦?牛四根兒答曰:有點兒積攢,可以一邊討飯一邊等賑濟,總能過去!他們又問:不怕生病?牛四根回答:沒事兒,忍忍就過去了,許多人家都是這樣的……
最後,在何貴眼裡,這個牛四根兒就成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真真正正響噹噹地一爛“銅:.:物。
不過還好,像牛四根兒這種怪胎就算是萬里也難挑一。所以,他們雖然失望,卻還是走進了槐樹屯。可惜。真正走進槐樹屯之後,何貴才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差距是如此的大。
在邑莊的時候。因爲都是熟門熟路,老何家又是幾十年的邑莊“領袖”,有着深厚的人脈基礎,當地人也都信任,所以,他的租賃計劃才能順利展開,並且在他走後還能慢慢地運行。可是,槐樹屯不行。
多年地風沙,使得這裡的老百姓生活很苦,甚至邑莊還苦。就連屋子也大多隻是泥坯房,連個窗戶都沒有,既陰且暗。連自己還顧不過來,又哪裡有閒空去搞什麼“合作社”?何貴的本意是從最窮的幾戶開始“勸誘”,然後再在屯裡宣傳,可是這種做法沒用!那些老百姓見到他們這羣人,先是驚奇,接着就是害怕,再接着就是懷疑,然後,就是不理會,最後,周政宣擺着臭嘴說了幾句狠話,還險些惹得人家整村集合起來動武……氣得何貴差點兒就想直接找個沙窩把這個混蛋通判給埋進去。
……
“公信!公信!”帶着失望與怒火回到開封,何貴沒有回到自己地開封府,而是直趨巡撫衙門,“我在老百姓眼裡,根本就沒有看到官府的任何一點兒公信力!真不知道這幫傢伙以前都在幹什麼?老百姓不信任,官府又怎麼能做成事?”
“官府自然有官府做事地辦法。可惜啊……”聽到何貴突然來訪,劉還以爲是來找麻煩的。因爲何貴以往的事蹟實在是過於“惡劣”了一點,“睚眥必報”的名頭可是用幾十條官員的性命給鋪就的。雖然他不會害怕,卻也擔心這傢伙使什麼鬼花活。可是他沒想到,這傢伙一見面,竟然就是對官場一通大罵,那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個受了氣兒地小媳婦。
“可惜?我看應該是可恨纔對。”何貴坐在劉墉下手不住地拍着椅子扶手,“沒點兒公信力,官府做事難道只能用強硬手段?這不是把老百姓把朝廷的對立面上去推嗎?這要是太平世道還好,要
壞年景,那還得了?”
“你該不會只是想到我這兒來撒撒火氣的吧?”“公信”這兩個字雖然讓劉墉稍費了一點兒腦子去理解,但想通之後卻非常的贊同。官府沒有了公信,自然就不會得到老百姓的支持,這樣一來,對朝廷自然是一種巨大的損害。不過,這並不是什麼新鮮的見解,他也不會爲了這兩個字就怎麼樣,而且,他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所以,看到何貴似乎還想繼續發泄下去似的,自然是立即出言截斷道。
“當然不是。我是來請您這位撫臺大人幫忙的!”何貴也不客氣,拿出一份條陳遞給了劉墉,“您幫忙看看,如有不對,還請指正。……您上回無緣無故找我的麻煩,害得我險些被革了職,所以,這回一定得幫我這個忙。”
“這是什麼話?”劉墉接過條陳正想看,聽到這話立即就是一通冒火,“你倡教奢侈。我奉聖命司牧一方。當然要上書諫止。怎麼能叫無緣無故找麻煩?”
“您明知道我那麼做能給朝廷省錢,也能爲百姓減少一分負擔,還上書諫止。不是找麻煩又是幹什麼?”何貴反問道。
“胡說八道。你這麼做,若是惹得天下各地效仿,最後,所需錢帛還不是要鋪到老百姓頭上?老夫是爲大局着想!”劉墉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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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您這說法,我這兒是從有錢人手裡摳錢,換到別的地兒。就是官員從老百姓手裡摳錢了?您這可是在誹謗當今的清明吏治啊……”何貴突然笑道。
“你……”劉墉自己也想不到,他聽到這句話之後地頭一個想法竟然是:這小子想誣衊老夫?
“沒事兒。說着玩玩兒,看您火氣這麼大,逗逗樂兒!”何貴又笑道。
“哼!”劉墉面色微紅,忍不住翹着鬍子冷哼了一聲。
“您慢慢看,我先回去忙了。”何貴也沒打算留在這裡等劉墉趕人,說完話之後便站起了身,可向外走了沒兩步。他又轉過了頭來:“劉大人,過些天我成親地時候您可一定得來。您不能老讓外面的人傳言咱們上下不和呀,是不是?……那個賀禮呢,也不求您有多好的東西。反正我估計您也沒有,就送兩副字畫吧!……您先忙。下官告辭!”
說完,就那麼朝劉墉一拱手,揚長而去,害得劉墉在後面怔怔地看着他地背影,直感到笑也不是,氣也不是,良久,才憋出一句似乎是在問自己的話來:“我跟這小子很熟嗎?”
然後,老頭兒又失笑着搖了搖頭,開始翻看那份條陳……之後,第二天,一匹快馬就帶着這份條陳跟劉墉所寫的附加奏摺一起向北而去。
乾隆四十四年,六月。
北京!
“土地兼併者,乃爲歷朝歷代之錮疾。固然有爲富者巧取豪奪,然究其本因,竅以爲百姓不善經營所致爾!……百姓之中,有貧有富,若使其貧者聯爲一體,共出勞力,則窮困之局易解,土地兼併難行。既此,豪富難欺貧窮,貧窮亦可有充裕之機自肥,如此……”
乾清宮內,乾隆仔細地聽着王傑朗朗的誦讀着劉墉送上來的那份條陳,旁邊還立着幾名親信重臣。阿桂、和珅、福隆安,以及剛剛被他下旨以工部尚書之職在軍機處行走的福康安。
“你們覺得怎麼樣?”這份條陳實際並不長,王傑讀完之後,乾隆便以此向幾名重臣發問道。
“皇上,這條陳上所言倒也切合實弊。然而奴才卻有些不懂,使百姓之中地貧窮之戶聯爲一體……這該需要怎麼做才能達到?還有,我朝的根基乃爲士大夫,條陳之中所言,似乎有意使那些貧困百姓聯結起來與之相抗的意思。如此,豈非有禍亂之嫌?”和珅出言奏道。
“嗯。和愛卿這話倒也不錯。你們可還有別的見解?”乾隆微笑着點了一下頭,又向其他人問道。
歷朝歷代,土地兼併都是一個極爲敏感的話題。何貴可以馬馬虎虎地將之交給劉墉,那是因爲他知道劉墉不是那種碎嘴的傢伙。不過,他卻沒想到劉墉會立刻就將這份條陳轉呈上奏。不過,敏感就是敏感,劉也知道何貴寫這份條陳是爲了朝廷好,也不想鬧得沸沸揚揚,讓其再處在焦點之上,所以是以秘折的形式直接上奏給了乾隆。所以,在場諸人,就是剛剛拿着條陳讀了一遍的王傑,也不知道這份條陳是出自何貴之手,因爲條陳上地署名跟其中一部分內容已經被乾隆用硃筆塗蓋了。所以,衆人也只能依據各自的推斷來回答。
“皇上,這條陳上所說土地兼併乃歷朝歷代之錮疾。其實臣以爲此言並無不妥
,還以爲說得輕了。”王傑捧着摺子向乾隆躬身道:並,實乃歷朝歷代的最大惡瘤。先帝雍正爺在時,就曾多次下旨痛斥土地兼併之禍,責其爲國家動亂之源,爲此,還下旨嚴懲了一批肆意兼併土地的皇親國戚,再往前,順治、康熙年間地圈地之事,亦可視爲前鑑。然而。歷代以來。地兼併之事終究還是難以阻止。……這份條陳之上所言:將貧困者聯爲一體,共出勞力以解窮困之局,臣並不知道該如何做。可如果可行的話,卻不失爲一條解決土地兼併地方法。好處堪稱巨大,對國家地穩定也是大大有利,也可以讓朝廷在天下百姓之間的所謂‘公信力’大爲提升。所以,臣以爲,此條陳或可試行!”
“奴才附議。”阿桂看到王傑說完。也站出來說道。王傑所說的跟他所想地也差不多。土地兼併的巨大危害並不是沒有人看得清。其實從康熙開始,雍正,一直到乾隆,三任皇帝爲了這事兒都沒少下功夫整治,雍正爲此還殺了不少人,可惜成效甚微。如今,大清國已經安穩了一百多年,他們也只能看着土地兼併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卻毫無辦法。只能勉強爲土地買賣設置一些關卡。可是。土地是個人的,終究不能禁止買賣,而且有錢人對土地的慾望幾是無窮的,再加上那些貪官污吏從中作梗。關卡地設置也沒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如果真能有一個辦法改變這種情況,他當然贊同。
“隆安、康安。你們兄弟倆在商量什麼呢?”看兩個老臣都說完了,乾隆又把目光投向了福隆安與福康安兄弟兩個,見兩人還在那裡嘀嘀咕咕,便笑問道。
“皇上,奴才以爲阿桂與王傑二位中堂老成謀國,既然他們以爲可以試行,應該就不會錯!”聽到乾隆地問話,福隆安躬身答道。
“奴才附議!”福康安也答道。
“你們兩個這是在耍滑頭啊!”乾隆搖頭笑了一下,也就沒再往下問。而福康安兄弟兩人表完態,在場的五位重臣,就有四位支持試行,只有和珅一個反對。看着另四個人看向乾隆那似乎有些殷切的目光,又看到福康安瞟過來的那毫不掩飾的敵對目光,和珅微微一笑,又站了出來:
“皇上,諸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然而奴才還是那一問:如何做?如果試行,天下的士大夫又如何想?這些士大夫是土地兼併的主力,然終究還是我大清地立朝根基。如果使那些窮困之人相互聯結與之做對,豈非又是一個禍亂之源?還有,如果有意圖不軌之徒趁機結聯做亂,朝廷又豈非成了自找煩惱?”
“和大人此言,莫非是要因噎廢食?”王傑問了一句。
“王大人難道就不擔心天下士大夫不安?”和珅反問道。
“士大夫?哼!真是好笑!和大人什麼時候成了士大夫了?”福康安譏笑道。
“福部堂這話,難道是在說和某所說的不對?”和珅微笑道。他也不在意福康安這麼當面的譏刺。人家是乾隆最看重的外甥,後臺硬得要命,他當然不能自找麻煩。而且,最近他正在落力地拉攏福康安的小弟福長安,已經初見成效。只要到時候能將福長安真正拉到自己一邊,他福康安再能耐,勢力再大,也只能在旁邊看着乾瞪眼。現在讓他們先口頭上佔點兒上風又如何?當着乾隆地面,自己吃點兒虧還能搏得一點兒同情呢。
……
“皇上,不知這條陳爲何人所上?既然敢上這份條陳,想必也想到了相應的辦法,如若沒有,那奴才倒是願意附議和大人所言。”阿桂想了想,又開口說道。
“阿桂中堂所言甚是。不過,皇上,奴才以爲最好的辦法還是將這條陳發行天下,讓天下人討論,朝廷也可由此試探一下民間之意!”和珅沒想到阿桂會突然轉彎兒,立時精神一振,又搶着說道。
“嗯。和愛卿這主意不錯。”乾隆似乎是別有用意地笑了一下,“那就依你的主意,將這條陳發行天下,看看民意如何!”
“皇上英明!”
“皇上。臣以爲此事不可。如若將此條陳發行天下,必然會惹來一陣喧囂,到時……”王傑有些焦急地說道,不過,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乾隆給打斷了。
“王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不過,朕就是想看一看這天下臣民是如何想的。所以,此事就先這樣安排吧。”
“皇上難道還有深意?”阿桂問道。
“算不上深意。朕只是想先試探一下罷了!”乾隆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