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中廳一片寂靜,列席的王族、大臣、政要人物、文書官、傳令官、侍者、侍女、樂手在這一刻,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名決定接受挑戰的公主身上。
嬌小的身體如常挺直站立,如月光般閃耀的銀色長髮靜靜地沿着她的脊柱流淌了下來。艾薇的脣邊勾起一絲微微的笑意。
雖然不是專業的舞蹈演員,但是擅長交際的艾薇,對必要的社交舞蹈十分了解。從優雅華貴的華爾茲,到熱情動感的現代舞,艾薇或多或少都在暗地裡做了一些練習。雖然這是遠在三千年前的古代,但看到樂隊裡的鼓、響板等打擊樂器一應俱全,她不假思索,當下決定跳一曲自己十分擅長的拉丁舞。即使自己跳得並不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是在拉丁尚未被髮明的那個時代,自己必然是跳得最好的,如果想勝出,也並非沒有機會。
況且,即使輸了,也不過輸點面子,而一旦贏了卻可以解決自己心頭的一大煩惱……怎樣想都值得冒這個風險。
贏的關鍵,就是如何烘托氣氛,讓法老大爲稱奇吧!
她走到大廳中央,小巧的下巴微微地擡起,透明的灰色雙眸毫不避諱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法老,“我願意獻舞一曲。”
提雅公主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開口對拉美西斯說,“陛下,艾薇身爲王家的公主,在這樣公衆的場合……”
拉美西斯沒有說話,倒是卡蜜羅塔接過話來,“今天是王家的盛宴,君臣不分,猶如一家。公主是在自家的廳中舞蹈,請提雅殿下不要擔心啊。”
此話一出,拉美西斯“砰”地一聲重重地將手中的酒杯放到桌上,嚇得卡蜜羅塔連忙噤聲,乖乖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凝神坐定。此時,琥珀色雙眸的青年緩緩站了起來,他緊緊抿着脣,站立了數秒,然後開口,“艾薇,不要胡鬧。”
又是那副哥哥對妹妹的口氣,艾薇心中一緊,偏是來了脾氣,“陛下之前應承過的事情太誘人,艾薇有非想要不可的事情,請讓我一試。”
未得到法老的應允,卻只見銀髮的少女果斷地轉身,大步走到樂隊旁邊,自顧自地對其中尚是一頭霧水的樂手說起了什麼。衆臣一片譁然,各人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可看到法老冷若冰霜的臉,不敢吐出來,便又硬生生地將那口氣吞了回去。拉美西斯眸子一緊,置於身體兩側的大手竟在不經意間握緊。可感受到一旁奈菲爾塔利與卡蜜羅塔不解的視線,他硬是強迫自己恢復平靜,就這樣坐回自己的位置,再一次拿起了酒杯。
而離此不遠的孟圖斯注意到,這一次法老並不像之前一樣僅僅是隨意地持着杯子,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弧形的杯身,就好像要將它握碎一樣,健實的手背上隱隱凸顯了青筋。
所幸沒有過多長的時間,至少,在絕大多數人眼裡,在法老還沒有氣炸前,艾薇又站回了大廳的中央。她始終帶着完美的微笑,灰色的眼睛裡卻閃動起惡作劇的光芒,隨即她彎腰下去,拉住自己拖地的長長裙襬,一用力將白裙撕到自己的膝蓋之上,將兩邊捲起,在腰間隨意地打了一個結,露出她纖細而潔白的小腿,就好像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色禮服。她將自己灑落腰間的銀色髮絲攬起,從侍女頭上摘下一個簡樸的髮飾,輕輕別在腦後。
古埃及的女子都頗爲開放,穿着也十分暴露,但是一向衣着保守、性格內斂的艾薇公主會作如此扮相,真是令人不得不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她的身上。只見她屈起小臂,輕輕地扣合雙手,鏤空金翠石的黃金鐲,發出動聽的碰擊聲。三、二、一……就在這時,身後的樂隊合起了陌生的節拍與律動。
將四拍拆爲八分,每逢四、八拍是兩聲稍重的鼓點,最後,在一、三、五、七拍中加入了敲擊聲。貌似有些凌亂的組合,竟搭配出了十分有韻律的節奏。在這樣的音樂裡,艾薇敏捷而熟練地踩起了在場任何一個人獨未曾見過的舞步。
身體的扭動與埃及的舞蹈有類似之處,但是卻別有一種韻味,跳舞之時手臂所擺出的動作充滿力量和奇妙的造型,而尚未等人反應過來,快速的旋轉又讓人應接不暇。鼓點的聲音不斷加快,許是因爲樂手漸漸熟悉了這樣的節奏,艾薇的步子也越跳越快。她的臉上始終帶着微笑,不住的旋轉使得她的連上泛起微微的紅暈,染在蒼白的臉上,別有一番特別的風情。
這時,原本呆坐在一旁的絃樂手們也彷彿發現了節奏的奧妙,紛紛加入了這首盛大的舞曲,一時音樂如潮水般涌來,漫過大廳裡每個人的頭頂。艾薇位於其中,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點,她不住地激烈而平穩地旋轉着、舞動着。銀色的長髮隨着她的搖動瀟灑飄逸,輕盈的裙角在空氣中劃出完美的弧度。
王族、臣子、侍從,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看着這奇妙而充滿魅力的舞蹈。就連身爲全國第一舞姬的卡蜜羅塔也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突然有一個年輕的臣子喃喃地說:“她好像不是一個人在跳舞。”
誰說不是呢?雖然她僅僅是在獨舞,雖然每個動作都十分飽滿、充滿激情,但她的每個步伐、每次舉手投足、每個眼神、每個微笑,就像對面還站着是什麼人。不用想,這分明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雙人舞。
但是這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陌生舞步,又有誰可能站在她的對面,與她共舞呢?
音樂猛地加快,艾薇也更加快速地旋轉,灰色的眸子死死盯住眼前空氣中的某一點,好像在熱情地望着自己的戀人。突然鼓聲達到終點,一曲驟然停止,她彷彿習慣性地將手一伸,身體輕輕後仰,似乎等着誰將她接住。可這一剎,她纔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人在跳舞,身體一顫,猛地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然而,她嬌小的身體落入了一雙結實的手臂中,因爲快速舞動而鬆開的髮飾掉落在地,銀色的髮絲瞬時散開,如流水一般傾瀉到青花石的地上,好似閃耀着鑽石光芒的瀑布。臉上的汗珠猛地落下,她依舊保持着原有的姿勢,極其自然地將所有的重量充滿信任地交給眼前抱住自己的人。她微微閉眼,隨即雙手用力地扣住那人的手臂,灰色而幾近透明的眼睛倏地睜開,毫不避諱地看着眼前的人,略帶吃力地喘着氣,盡力調整自己的呼吸,“我……贏了嗎?”
深棕色的髮絲劃過法老的臉頰,落到艾薇的面孔兩側。俊俏的臉擋住了由上而下的燈光,將影子投在了銀色的少女身上。他微微皺着眉,幾近透明的琥珀色雙眸裡流露着令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情。他久久地沉默,知道四周的一切變的同樣安靜。
如底比斯西岸,失去生命的安靜。
“你……”他頓了一頓,“你”這一字說的十分困難,日常淡漠的聲音帶有了一絲莫名的挫敗,但細細品味卻也有一番解脫,接下來的兩個字便說的異常輕鬆和果斷,“贏了。”
他鬆開了手,艾薇身體自然後傾,就這樣摔在了地上。所幸已經離地面不遠,也不覺得十分疼痛。她還來不及抱怨,他已經快步走回了王座,嘴邊帶着一點點難以察覺甚至是有些自嘲的微笑,向她發問道:“想要什麼,你說吧。”
她贏了嗎?她真的贏了嗎?顧不上賭氣,艾薇開心地幾乎要跳起來,自己臨時將拉丁雙人舞改爲一個人的獨角戲,最後還差點忘我地摔一個狗啃泥,幸好幸好,拉美西斯不知那根筋斷了,竟然這樣輕易地放過她。真是太幸運了!
“你想要什麼?財富?地位?就算不想去古實,你但說無妨。”拉美西斯雙手抱在胸前,看似漫不經心地說着。
艾薇連忙站起來,匆匆地說,“不、去古實沒關係,我只想要一個人。”
這一刻奈菲爾塔利和拉美西斯的臉一併沉了下來。
“別誤會,”艾薇無意製造懸念,更不想讓奈菲爾塔利更添憂愁,“我想要舍普特免責……做回王后的貼身侍女。”
此話一出,西曼額頭上幾乎蹦出了青筋,卡蜜羅塔的臉色更是難看得要緊,而連最大的受益者奈菲爾塔利都帶着一副難以置信的迷茫表情。
艾薇瞥了一眼西曼,他那下垂的三角眼也正看回她,絲毫不因年邁而渾濁的眼裡無掩飾地閃着銳利的光芒。不用說也知道,在這一遭歷史裡,和這個老臣的樑子算是再次結下了。不過反正自己都是要去偏遠國家的不受寵的公主,結一個樑子,還是結一羣樑子,也都無所謂啦。
“你確認?”拉美西斯又問了一次。
艾薇趕快點點頭,灰色的眸子裡流露出熱切的光芒,生怕他變了注意,“嗯,就這樣決定下吧!”
拉美西斯微微仰首,不着痕跡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將右手舉起,對身旁的侍者淡淡說道:“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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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一躬身,匆匆地下去了,艾薇如釋重負一般放鬆了下來,方纔緊張的幾乎僵硬的表情變得柔軟,蒼白的連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撓了撓頭,輕輕地說,“謝謝陛下啦!”
總算,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
總算,沒有白跑這一趟……就算是吧。
她開心地一退身,全然不在乎西曼和卡蜜羅塔足以將她殺死一百次的眼神,幾乎帶着幾分雀躍地向自己的位置走了回去。就在她剛剛坐下的一刻,拉美西斯也從自己的位置上走了下來,俯身對身旁的孟圖斯說了什麼,然後便大踏步地走向她。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拉住一頭霧水的她,對廳內同是一片不解的臣子說:“各位接下來請自便吧。”
往外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腳步,側身冰冷地丟嚇了一句話,“各位關心的問題,想必也解決了,這件事到此爲止,如果以後在敢有過激的結派行爲……力斬不赦。”
那冷漠肅殺的表情,不帶絲毫波動的語調,竟一時讓場中衆人如同凍結一般,無法出聲,更無法移動。
是時,偌大的中廳裡竟鋪天蓋地地瀰漫着如同死亡般的靜謐。琥珀色的雙眸犀利地看向西曼,穿破空氣,只是一瞪,那蒼老的臣子猛然一激,手中的泥杯忽地掉落於地面,嘩啦一下碎成數瓣,在如此凝滯的場景下,更是令人心驚。
只見西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無法抑制自己單手不住地顫抖,他猛地伏倒在地,用盡全力地拜倒,額頭緊貼着地面,甚至可以隱約聽到碰撞的聲音。緊接着,歐姆洪德,以及雙方身後的一干臣子,全部齊刷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紛紛拜倒在地。牽連所有的使者、侍女、樂手等廳內的所有人全部行大禮。
衆人叩首,卻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艾薇擡頭看向身邊的年輕君主,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一副俊美英挺的容顏,卻可以有如此的魄力及影響力。腦海裡又迴響起方纔提雅公主所說的話語,“不要隨意地反抗他的意思,否則你所珍惜的一切都會化爲泡影。”
他是埃及王,是這片屬於太陽之子的廣袤領土上,所有一切的生死,都隸屬於他。心中暗暗涌起幾分不安。在這個世界裡,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他還可以奪去她的什麼呢?正在發呆的時候,拉美西斯加大了幾分力量拽着她快步走出大廳,不帶一名侍從,就這樣,二人的身影潛入了外面的茫茫夜色之中。
拉美西斯扯着艾薇的右臂,快速地向中宮走去。年輕的君主步伐平穩而闊大,讓身體嬌小的艾薇跟起來十分吃力。但他卻絲毫沒有放緩的意思,只是武斷地錮着她,一言不發地快速走着。
“到底什麼事情……?”艾薇勇敢地發問了。看他的臉色,貌似沒有過分陰沉,那應該不是太糟糕的情況吧。就算他剛纔嚴重地警告了所有參與派系對立的人,這件事也應該和她無關。就算她剛纔頂撞了他的命令,但是舞蹈也跳得差強人意,沒有給王室丟臉,而且他最後畢竟上前扶住了她,不管如何也應該沒有生很大的氣。那現在唱的到底是哪一齣,她的臉皺起來,如此一言不發,真叫人猜不透,這樣快地走起路來真的很幸苦厄……
“那個……啊!”再一次發問還未成功,她一下子被他打橫抱在了懷中。結實的雙臂緊緊地固住她瘦小的身體。他腳步如常迅速,並沒有因爲多抱了一個人而有所變化。縮在他的胸口,可以聽到他的心臟有力而略發急速的跳動。但是,他的側面依然如常般沒有任何表情。這樣一句話都不說,在如此深黑的夜裡,還真是令人有點害怕。艾薇不由輕輕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小聲地嘟囔,“說句話好不好,不然我還以爲我是在古墓裡迷了路。”
“艾薇。”他猛地停下了腳步,也嚇了她一跳,連連辯解,“我說的古墓不是那個古墓,是說……”說了一半,她覺得他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這裡,才小心地放棄了這個話題,沉默地打量起了四周。
四周一片寂靜,鬱鬱蔥蔥的樹木包圍着他們。看不到明亮的燈火,只有淡金色的月光透過樹隙散落下來,柔和地照射在她們的身上。這顯然是宮裡一處相當隱蔽且私密的地方,如果艾薇沒有記錯,便是法老的書房附近了。而在不遠處,應該就是之前她曾經掉落過的蔚藍荷花池。顯然,這附近,除了法老的禁衛兵和禮塔赫、孟圖斯這樣的親信,其他人一概不許靠近,有什麼話,需要特意走到這裡來說?莫非是什麼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艾薇不解地看向他。
他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抱住她,看着前面,視線卻在有意地迴避着她。
“你……爲什麼不向我要求其它東西?”他慢慢地說着,言語間好像在竭力隱藏着什麼,想了一下,他又補充了一句,“除了你之前向我要求過的東西。”
“我?可是我現在就需要荷魯斯之眼……”艾薇無奈地說。難得他如此大方地開口想要有所饋贈,但是除了荷魯斯之眼,她還能要什麼呢?要他想起根本就不存在的記憶嗎?或者要他承諾根本不能實現的愛情嗎?既然知道不可以,還是不要傻傻地開口比較好。
他緩緩地搖頭,“我已經知道荷魯斯之眼的秘密。”
聞言,艾薇心裡一驚。這句似有玄機的話,莫非是在暗指她其實並不是艾薇公主的事情,還是他有其它想法?一時間腦海混沌,悲喜一併涌上心頭,緊張地不知道如何反應纔好。
月光落在法老王棱角分明的臉上,沿着俊挺的鼻樑繪下一抹濃濃的暗影,令他的面孔染上了一種難以明喻的哀傷意味。沉默了半響,他淡淡地說,“先不談這個,你若不想去古實,便不要去了。”
“那荷魯斯之眼……”艾薇大急,話說了一半,他用手指擋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你想要荷魯斯之眼。”濃密而好看的眉緊緊地鎖着,琥珀色的眼睛裡流轉着複雜的光芒,“但我卻不想給你。”
“不想給我?”艾薇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扭曲的。這是什麼意思?荷魯斯之眼,是連接古代與現代的唯一樞紐。他不願給她,言下之意許是拿到了那珍貴的秘寶卻不願給她。難道是要她一輩子當他的妹妹,任其差遣,直到老去?腦裡一亂,她不由輕輕掙扎,想要從他的懷裡脫出身來。
拉美西斯垂首,看着她一臉驚慌的神情。
心裡突地一跳,就好像被碎石碾過一般不是滋味。
“你怕什麼,我不會殺你。”他輕輕地說着,隨即順着她的力量降低身體,讓她的腳恰好舒服地落到地面。
雙腳一接觸地面。艾薇不由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她雙手尷尬地放在身體兩側,不由稍稍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裙襬。疑問的話就在口邊,卻不知如何能夠問出來。
他皺眉看着她失措的樣子,有意地將視線移開,淡淡地問,“在卡爾納克神廟,你提到過,那個叫你薇的人。”
艾薇爲這突然轉換的話題愣了一下。
拉美西斯見她沒有回答,便又補充了一句,“你想要和他在一起?”
眼前瀰漫起一陣溼潤的霧氣,他俊挺的面孔變得模糊。因爲看不清楚吧,在他如霜的臉龐上似乎可以看到一絲久未見的溫柔。如果這是夢,請不要醒,請繼續下去。
她重重點頭,“想,非常……想。”
想到不遠千年,不遠萬里!就算這個人早已忘記了她……將她從他的生命裡全盤抹殺,不留一點痕跡。但至少,她相信,還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好久的沉默,然後他又說,“那個人,在哪裡?”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關心她的事情,關心她在想的人!狂喜幾乎要瀰漫過頂,心裡溫暖得好像要破開最外層的硬殼,開出絢燦的花朵。
就在這裡,就在眼前!
“他……”
“算了,”他卻突然打斷,琥珀色的眸子充滿了厭惡的神情,“那是你的事情,王兄不該多問。”
就在這裡!
自己愛的人,自己用全部熱情、全部生命去愛的人,就在這裡,就在眼前!
爲什麼?
世界卻好像轟隆一聲……碎了。
究竟怎樣才能讓一個人徹底死心?
明明是一個人,卻偏偏存留着兩個人的記憶,就像明明是雙人舞,卻只有她一個人在跳。
但她卻這樣堅持,這樣努力。
不惜一切代價,用自己最真摯的心鑄成世界上最剔透的水晶罩,拼命保護那若隱若現,或許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的希望。
就算疼也不離開。
她強迫自己笑了,心中的苦澀逐漸暈開,沁入每一個細胞,爲什麼她的靈魂恨不得就此飄離身體。爲什麼他還要這樣刺傷她呢?既然他要刺傷她,爲什麼還要留給她希望呢?
“那麼,你會叫誰的名字呢?”
“什麼,”拉美西斯皺起眉頭,好似不能理解她的問題。
人到痛苦的時候,就會微笑吧。越是平淡的微笑,就越代表自己要走去崩潰的邊緣。然後,在邊緣,勉強維持着一觸即碎的平衡,等待着最後一刻,掉入無底的深淵。
“薇,永遠不要再離開我。”
“薇,你要記得,我愛你……”
“你深愛的人,是誰呢?”
反而不怕了。
他的面容在這一刻竟變得更加冷峻。四周好像瀰漫起鋪天蓋地的大霧,他雖然只離開她兩步,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感覺過他們的距離會是如此的遙遠。
還需要問嗎?
所有人都知道,三千年後。他對她的愛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宏大的阿布?幸貝勒神廟,那極盡精美的王后陵墓……他與奈菲爾塔利的愛情,纔是歷史導向的正軌,纔是諸神斷定的命運。就算他們現在看起來不過相敬如賓,但隨着時光推移,歷史的腳步永遠不可阻擋。
她深深垂首,不去看他的表情,只聽他冷冷地開口,漠然的聲音好似從遙遠虛無漸漸飄來,“艾薇,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眼裡只是努力地不要流淚,心卻強忍着不想流血。
但這錐心刺骨的疼痛,讓她如何能不萬念俱灰。
多此一舉的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嘴角一扯,實在忍不住,淚水漫過視野,眼前一片模糊。她纖細的手指更是用力地抓住潔白的裙襬,指甲透過布料嵌進掌心,微微的疼痛順着血液絲絲沁入心裡。
“那……你要和我說什麼呢?”
“噢,差點忘記那件事情。”他的聲音淡漠的好似深邃的海底,“艾薇,我有了新的計劃……迎娶你爲我的偏妃,你覺得如何?”
俊美的青年輕輕地說出這句話,尾音轉瞬間被吞如驟起的風裡,飄入了沙沙作響的樹葉裡。腦海中掀起了巨大的潮汐,尼羅河水緩緩流動的聲音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淹沒了所有的空隙。
拉美西斯二世,新王國第十九王朝的第三位法老,塞提一世之子。在他長達九十二年的一生裡,曾經有過六位王后、近兩百名妃子與情人,以及超過一百名的兒女。他迎娶的女人,包括衆所周知的“偉大的妻子”奈菲爾塔利、數名高官和貴族的女兒、他的妹妹甚至他和奈菲爾塔利的女兒。
每一天,每一次,看到這些文字,艾薇的心就會被緊緊地揪住。她曾試過如同瘋了一般將書狠狠地摔到地上,或者難以置信的搖着頭,將寫有這些記錄的那一頁撕下來,在風中慢慢地一點一點撕碎,然後散掉。再後來,她便躲着不去看,一邊認真地研究着他的成功,一邊小心地繞開有關他感情或婚姻的記載。
而不管再怎樣躲避,歷史彷彿再有意捉弄,竟偏偏讓她親臨這位著名法老對妹妹的求婚。
“計劃……”艾薇站定,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淺灰色的眸子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衣着華麗的統治者,本就蒼白的臉此時更是缺少血色,露出彷彿隨時要死去的慘白,婚姻是計劃嗎?是怎樣的計劃呢?
“那古實呢?那荷魯斯之眼呢?那你愛的人呢?”
“艾薇,”拉美西斯往前走了一步,健碩的身體離她只有半步,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愛情與婚姻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
他始終沒有否認,否認他有一個愛的人。
或許迎娶一兩個側室,在這樣的年代根本就不算什麼吧。
“但是,此舉又對你有什麼幫助呢?一個側室所生的公主,長相甚至不是埃及人的模樣。我,既不能帶來土地,也不能鞏固權利,更無法讓人信服!”她激動地說着,聲音語調因爲起伏的心情而變得有些微顫抖,“王兄爲何要費盡心思做這樣一件對帝國沒有好處的事情……”
“艾薇!”拉美西斯的聲音染上了不悅,但是他沒有辦法反駁她的話,“這是命令,你要違抗法老的命令嗎?”
“但是,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我想要的,是荷魯斯之眼。你早已答允我,我也願意恪守諾言。”
他迷茫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幾乎不能聚焦。
眼前的女孩,這枚不受控制的棋子,在他平靜的心裡激起一陣漣漪。仔細想想,或許不得不承認,自從她走進那蔚藍的荷花池,她便不再是他不屑一顧的軟弱的妹妹。她嬌小的身影在那一刻已經悄悄進駐了他的心底。而後來,她與夢中的少女影像重疊,更是令他迷茫。究竟是因爲艾薇的轉變令他心動?還是僅僅因爲光線的流轉,使得他數次將她誤認作金髮的奈菲爾塔利?
他不願去想,他心底的這份迷茫是什麼。
他不敢去想,他心底的這份膽怯是什麼。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潔白的她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芒之下,覆過她深邃的眼睛、她挺立的鼻子、她精緻的嘴。她好似一幅虛幻的畫,或許一碰,就要碎掉,飄進風裡了。
要如何才能讓她不輕易消失呢?
留下她,留下這名銀色的少女!不管用何種手段,不管將面對什麼。
拉美西斯眼神一緊:“我改變主意了……古實可以讓其他人去,你要留在我這裡。”
“那荷魯斯之眼呢?”脆脆的聲音帶有了絲絲的哭意,她就那麼想要荷魯斯之眼嗎?
“艾薇,我告訴你,”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一層白霜,在月色的印襯下顯得尤爲冷漠,“我不可能容許你,第三次和我談條件。”
他是埃及的法老。從他年幼的時候起,他便堅信自己將是這片隸屬於太陽的王國的統治者,是神與人之間唯一的中保,是這片富饒土地上所有生命及非生命體的主宰者。何況這枚一直被他牢牢掌握的渺小棋子。
“難道你寧願死在酷熱暴汗的古實,也不願留在豐饒美麗的埃及?”
“我不在乎去哪裡,我只要荷魯斯之眼。”艾薇堅持着,彷彿溺水的人死死拽住這根救命稻草。
“艾薇,你真以爲我不知道你再想什麼?”他猛地說道,冷厲的話語穿破寂靜的黑夜,艾薇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硬是說不出話來。一絲風都沒有,月亮被濃雲重重攔住,四周瞬時像沉入漆黑的深海,明明是炙熱的沙漠氣候,卻冰冷地令人窒息。
“陛下,祭司院一直保有着這個秘密……真正的荷魯斯之眼,力量異常強大,所有得到它的人,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比思想更快的速度去往任何時間、去往任何地方。”
“因爲這顛覆時空的秘密,從很久之前,秘寶即被封存,四大神廟分持秘寶之匙。而時空流轉,如今我可以提供給您的,就只有這三枚匙,第四枚……”
禮塔赫的話在腦海裡一次次地響起,他好像聽不懂。到最後他只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她不過是想離開他,不管去哪裡,她都可以拿着荷魯斯之眼,遠遠地,永遠地離開他……去那個她喜歡的人身邊。荷魯斯之眼,荷魯斯之眼……她不停地重複着這個該死的東西,她不停地強調着她那樣迫切地想要逃離他的心情。
她不是金髮少女,她不是他所迷戀的那位奈菲爾塔利。
但是他不想她離開,他希望每天都可以看到她,看到她的勇敢、她的聰慧、她的出乎意料。
他堅信這不是愛情,但是他卻願意毫不吝惜地施捨婚姻。這樣的殊榮,爲何血統下賤的她還要作勢抗拒?
“秘寶之匙只餘三枚,你永遠別想得到荷魯斯之眼!”他帶着憎惡地說着,故意忽略她因絕望而蒼白如紙的神情,挑選着最嚴厲的話語,竭力隱藏心底的迷茫和不安。
“我會在十天之後迎娶你。不許你再和我提關於半句荷魯斯之眼的事情。”
啪……
她狠狠地舉起手,重重地落在他的面頰上。
她捂住心臟,灰色的大眼睛裡滿是淚水。
烏雲被吹開,月光灑在她贏弱的身體上。
“我絕不,嫁做你的偏妃。”
誰都好,偏偏不願是他……
請不要再撕毀、踐踏、蹂躪那份只有她記得的愛情了。
她的心已經要碎了。
她的心臟在疼嗎,所以連話都說的這樣鋒利?那爲什麼他也在疼呢?難道她也得了同樣的毛病嗎?
拉美西斯的嘴角漸漸浮起一絲冰冷的笑容。
不識擡舉的女人,她真以爲她很特別嗎?
難道一定要他毀了她,她才知道自己的份量嗎?
他眉頭緊鎖,居高臨下。
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看不出半分情感。
高大的蕨類植物在驟起的狂風下沙沙作響。
“很好,很好。那麼後天,你就立刻啓程去古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