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說的是事實,自從上一次她被驚嚇住院後謝智有病的就被鄰居們傳開了。這種事情是最好的茶餘飯後談資,原本印象中老實敦厚的年輕人竟然是個瘋子,而且還嚇壞了頗有賢明的尹老家的孫女。說是驚嚇,誰知道有沒有做什麼羞恥的事情,況且還驚動了警察……
精神病的兒子、神經病看上的小妖精這兩個稱呼明裡暗裡被左鄰右里叫了好長一段時間,即便兩個孩子安靜的彷彿透明人一般的生活,卻還是有那些精力旺盛樂於揣測的孩子編排。小妖精最多算的上作風不檢點,但瘋病遺不遺傳就不好說了。儘管傳言裡‘謝瘋子’並不傷人,但只要攤上一個瘋字,就足矣讓孩子們毛骨悚然了。
“……”尹伊一很想替謝振飛辯白幾句,但她又突然意識到有什麼好說的呢。謝智有病是事實,雖然稱不上是完全瘋掉,但起碼是個不定時發作的半瘋。而且就連她自己也承認謝智的的確確有恨人之處。只是她不願意讓謝振飛聽見這樣的話,他說過,他只是病了,就像感冒了偶爾會發燒一樣……沒什麼大不了。
“我真想不明白,你幹嘛要和瘋子一家走那麼近?就因爲你們是鄰居嗎?那我反而覺得你更應該離他遠一點,你難道不知道同學背後怎麼說你的?你就一點都不在乎嗎?”說道這,宋真不太自然的摸了摸鼻子,這話確實是同學說的,從自己嘴裡說給她聽竟還是有幾分彆扭。“那件事你忘了嗎?我看你以後還是少和……”
“那是我的事,不用別人管。”宋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嘴長在別人身上,說什麼我管不了,但我怎麼樣?要做什麼、和誰做朋友都是我的事,別人也管不着。”尹伊一將肩上的吉他往上掂了掂,轉身快速的朝着公交站跑去。
“你當我願意管你嗎?好心被狗吃,不知好歹,我看你真是被傳染了,瘋子一樣。”被她一席話說的半天才緩過神來的宋真這次沒有跟上來,扯着嗓子吼了幾句,氣呼呼的轉身上了一直在路邊慢悠悠跟着他們的那輛小轎車。
尹伊一下了公交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了秘密基地。謝振飛不在,格子袋裡他們兩個用來留言的本子上也沒有新的筆記。最後一條還是三天前謝振飛要去謝思雨打工的店裡臨時幫忙匆匆留下的:姐姐店裡臨時缺個送衣服的人,我去幫忙,晚飯少吃點,我會買烤紅薯。
三天前,謝振飛生日,尹伊一是唯一一個送禮物的人。她平時攢下的零用錢又有了用武之地,給謝振飛買了一個繪圖本和一盒彩色彩鉛。因爲他最近迷上了畫圖,要做點什麼小玩意前總是步步分解畫出個圖樣來。爲着這個禮物,謝振飛承諾要請她吃好吃的,但想來想去自己身上的錢也買不到什麼尹伊一沒吃過的東西。
她愛吃烤紅薯,謝家爺爺奶奶總說外面的不乾淨,是用汽油桶烤出來的有害無益。遇見好幾次也不肯讓她買上一塊。這次他去幫工,雖然錢不多,送一單兩塊五,兩單五塊也剛好夠買兩個烤紅薯了。
爲什麼她如此執着於與謝振飛站在一邊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已經長到十幾歲的尹伊一打從心底將自己和他化爲同一種人。她看着他承受那些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重壓,與他一起在流言蜚語的詆譭謾罵中互相安慰……自己雖然物質生活條件相對優渥,但內心卻藏着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缺口:她是棄兒,一個幸運的棄兒……
這是一個孩子心裡最灰暗的一角,本以爲這一角永不會有示人的一天,可是她遇見了謝振飛,他告訴她就算有親生父母有怎麼樣呢?如果像他一樣,反倒是尹伊一更幸福一些。兩個自認爲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孩子,守着一個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共同承受來自流言的惡意,分享彼此結痂的創傷……孤勇也許是帶着帶着無助的反抗,但兩個人的孤勇就有了莫名的希冀。
她把留言本放在格子袋裡,背好書包,挪了挪那塊破舊的木板擋好門,纔剛走出幾步就聽見了幾聲微弱的叫聲。本來無心他顧,但走了幾步那聲音卻更大了幾分。聲音是從秘密基地位置傳過來的,尹伊一忍不住折返,驚訝的發現,草窠裡竟然趴着一隻比巴掌打不了多少的小奶貓。
她從沒養過寵物,平時最多是隔着老遠給謝百萬扔個饅頭、骨頭一類。眼前這個明顯柔弱不堪的小奶貓擺在眼前倒讓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還記掛着謝振飛,但既然看見了它也不能掉頭不管。
她圍着周圍轉了一圈,並沒有見到有其他貓的身影,看來這小貓是自己跑丟了…… 她小心翼翼的將那個白絨絨的一團託在手裡,那白絨絨竟也沒反抗,反倒伸出脖子在她指腹上很是乖順的蹭了起來。尹伊一被這突如其來的柔軟擊中了,腦袋裡想也不想就將書包摘下來,倒背在胸前,拉開拉鎖將小奶貓放了進去。
安頓好了白絨絨她擡眼就看見了路的另一頭,謝振飛正朝着她走過來。他腳好像受傷了,走起路來的姿勢有點奇怪。謝振飛跛着腳跑了幾步,吃痛一般的皺着眉頭,單腿蹦了幾下才又恢復跛腳的走路姿勢。
重新坐回秘密基地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兩個都長高了,尤其是謝振飛,從前進來只需要低頭,現在都必須要腰彎才勉強俯進來。他右眼眼眶有明顯的淤青,另一側的臉腫了起來,上面隱隱的還留有巴掌印子,嘴裡像是含了一塊糖,臉鼓的高高的,兩個手背上繩子勒過的痕跡格外明顯。謝振飛注意到尹伊一投在手上的目光,不自覺的手指彎曲,拉下袖子試圖遮掩。
尹伊一不動聲色,默然的回身,從格子袋的最下面一排拿出一管紅藥膏來。不由分手的抓住他的手腕,挽起袖子,將傷口重新露出來。冰涼的藥膏觸上正火辣辣猶如燒過的肌膚,謝振飛不由自主的嘶了一聲。
“我沒事。”他看見她在自己嘶的一聲之後立刻擰在一起的眉心,佯裝無所謂似得說了第一句話。
“……”尹伊一低着頭沒有接,手上力道又小了一些。她已經很輕很輕了,可指尖碰到紅痕,謝振飛還是被神經控制,疼的青筋畢露。
"你別哭呀,我不疼,伊一,我真的不疼。"一點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擦過剛剛塗抹了藥膏的肌膚,不落痕跡的滑了下去。
揚起臉來的尹伊一眼睛紅的像只小兔子。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嘴角一扯,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我已經很小心了,還是很疼對不對?我太笨了,太笨了……擦藥都擦不好。"
她兩手一攤,雙腿一蹬哭聲更大了,坐在對面的人立時手足無措起來。
謝振飛趕緊伸出兩隻手,忍着痛在她面前靈活的抓握了幾個開合,示意滿眼淚花的人自己是真的沒事:“皮都沒破,就是看上去嚇人,你知道的,過兩天就好了。”
謝振飛手忙腳亂的從校服外套的口袋裡翻出兩張疊的闆闆正正的衛生紙來,想給她擦眼淚。但尹伊一哭的太投入,兩隻小腳還在連踢帶蹬,讓他一時間靠近不得。
“伊一啊,你別害怕,我現在長大了有力氣,昨天還推了他一個跟頭。”
小孩子渴望長大的理由有很多:想要不用上學寫作業、想要有錢買糖吃、想要不受限制的看動畫……也有人想要長大隻是爲了推自己爸爸一個跟頭,或者身手就可以擋住一個施暴者的拳頭……謝振飛發自內心的渴望長大,渴望撐起自己的家,渴望保護親人朋友,渴望掙錢可以給可憐的爸爸把病治好。所以當他理直氣壯的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淤青腫脹的臉上竟然還露出幾分滿足。
“我不疼,真的。”
尹伊一併沒有因爲他盡力的表演而止住哭聲:“可是謝百萬死了是嗎?”
他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眼神中是掩飾不住的傷心,原本擡着的頭也埋向胸口。
“……”
“是嗎?死了是嗎?”她癟着嘴巴,眼淚流進了嘴裡,鹹腥苦澀。
已經將頭埋的很低的謝振飛肩膀開始抽動,他應該也哭了,第一次在尹伊一面前哭了。除了尹伊一,謝百萬是他最重要的相伴。本就沒有多少歡愉的孩提時光,因爲有了謝百萬纔有了片刻盡情放縱的快樂。
它總是在他放學時間搖着尾巴趴在鐵門下,遠遠的就能從腳步聲分辨他是不是回來了,然後趴在門縫等着他推門就撲上來添個翻天覆地……
它會在他出門的時候寸步不離的跟着他,但凡有什麼不懷好意的朝他扔個石子,它也會呲牙狂吠將人追出二里地……
它會在冬天的寒夜裡貼着他身邊睡下,暖的像個小火爐……他以爲它會一直陪着他,可是現在它也死了,死在自己爸爸原本發狠要踢在自己身上的那一腳。謝百萬飛身躍起擋保護了他,自己頭撞到了牆上,都來不及發出一聲哀嚎就沒了氣息。還有那個原本爲了保護它不因爲狂吠而引起謝智注意的塑料嘴套也摔的粉碎,上面殘留着謝百萬摔斷牙齒的血跡。
兩個瘦弱的身影在狹小的空間對着紅了眼,一個放聲一個無聲的任眼淚橫流。最苦痛不過無所期望,謝振飛先伸出了手,冰涼的指節,一點一滴的爲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會好的,等我再長大一點,會好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