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眼神中有些恍惚,彷彿那記憶的漩渦還未從她的身、心中消失:“不錯,我就是姬雲裳。有人跟你提過我麼?”
世寧搖了搖頭,道:“我在嚴府水牢中見過你。”
姬雲裳冷冷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色漸漸蛻變成湖水一般的平靜:“你知道我是誰?”
世寧點了點頭,跟着又搖了搖頭:“不知道。”
姬雲裳的神色變了變,輕輕嘆息道:“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她轉頭對着帝伽。
帝伽微笑。
姬雲裳雙目光芒閃動:“現在並不到四丈。”
帝伽微笑道:“是一丈一尺。”他頓了頓,淡淡道:“這是現在的你與我之間的武功差別,我高你低。”
姬雲裳眼中聚起一個譏誚的笑容:“是什麼讓你狂妄如此?”
帝伽手擡起:“便是它!”
溼婆之弓上暗金色的光芒閃爍,宛如夕陽落處的金山流液,涌淌在帝伽的手上。那金光宛如實質一般,將他與姬雲裳隔開,將整個石室都籠罩住。
姬雲裳瞳孔收縮,彷彿被這強光映照:“溼婆之弓的力量,也不過是一個傳說,你以爲拿到它,就真能成爲神選定的人麼?”
帝伽悠悠道:“我不是神選的人,我只是溼婆選就的人!”
他倏然手指用力,電光石火之間,那張弓已經被他拉得如滿月般圓!帝伽厲聲道:“第二支箭是第二種象徵,沒有什麼人、什麼物、什麼力量能超過其威嚴,我命名它爲‘苦行’!”
傳說苦行乃是人的力量之本,只要你能夠苦行感天,你便可以實現一個願望,就算你許願具有殺神的力量,也必將能實現。難道說帝伽要以自己苦行的力量,來擊殺姬雲裳麼?
刺目的金光輪轉,宛如暗夜中光明的太陽,在凌厲前行着。光芒對準的,正是姬雲裳的面龐!姬雲裳的瞳孔在光芒的照射下,收縮成一條線,她的身形忽然動了起來。
如果說帝伽是太陽,那麼姬雲裳就是水,是雲,是浩瀚的大海,是長空密佈的烏雲。她的腳步宛如行雲流水一般,合着曼妙的節拍,在石室中流淌着。
世寧雖勁力走岔,全身如碎,但仍然看得心曠神怡,彷彿身體上的病痛都被這雲水洗滌了一般。
水欲沖天,雲欲蔽日,石室中登時沁出了一陣刺骨的冰冷。
姬雲裳一動,帝伽同時也動了起來。不同的是,他的行動彷彿是舞蹈一般,剛勁有力,但又靈動徜徉,那輪金日登時仿如乘上了六龍馭駕的戰車,奔騰恣肆於九霄之上!
兩人雖然都是行動,但姬雲裳的偏於靜,而帝伽則偏於動,動靜相形,暗沉的石室中忽然充滿了肅殺。
要命的肅殺!
劇舞之中,帝伽突然一聲清嘯,那支金箭破空而出,向姬雲裳疾飛而來!這支箭去勢快極,一瞥之間,彷彿就已到了姬雲裳的眼前!恍惚之間,一箭彷彿變成了千千萬萬箭,每一箭指向的,都是姬雲裳的眉心!那些箭紛繁複雜,不可勝數,就算你揮出了千千萬萬劍,也仍然有一支箭會擊中你,而且必定會擊中你!
這箭彷彿在九天之上,十地之下,又彷彿經過了天神瀝血的祝福,三千世界中,已無一人能夠抵擋!
這一箭,可以射穿傳說中阿修羅王那永遠不破的三連城;這一箭,射向的是姬雲裳的眉心,它已經在姬雲裳的眉心了!
空中忽然閃起了一道紫光,姬雲裳清嘯之中,舞陽劍猝然閃耀了起來。
同樣的是劍光,世寧卻感覺此時的舞陽劍,跟在他手中不同了。至於有什麼樣的不同,他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舞陽劍在他手中,他有信心戰勝任何人;而在姬雲裳的手中時,這已不是一柄劍,而是一種象徵,一件圖騰,一份值得膜拜的衝動。
劍光如同流水,卻不爲任何東西所阻擋,向金箭迎了過去。兩人的眸子中,都是絕對的自信!
金、紫兩色一接,卻同時黯淡了下去。姬雲裳臉色一變,那金紫交纏的無限濃彩中,金箭宛如破空長龍,向姬雲裳怒襲而來!姬雲裳突然出手,兩指電般射向金箭。咯咯兩聲響,那金箭被她擊得倒飛而回,向帝伽射了過去。
帝伽伸手接過,淡淡道:“不知這樣的箭,前輩還能接幾箭?”
姬雲裳一動不動,她的目光居然顯得有些落寞。她沉默着,緩緩道:“就算有千箭萬箭,我都能接下來,但我卻沒有敗你的把握。”
帝伽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姬雲裳淡淡道:“我本就說過,若真是你的東西,你只管拿走,我絕不阻攔。”
帝伽舉起手中的弓與箭,笑道:“這是我的。”
姬雲裳沉默着,她盯着帝伽,盯着那還原成暗金色的溼婆之弓:“我只知道它不是我的。至於是不是你的,自然會有人跟你爭,卻不是我所關心的了。”
帝伽的腳步本跨了出去,聞言收回,疑道:“此話怎講?”
姬雲裳淡淡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帝伽走後,姬雲裳也就走了出去。
世寧調息了多時,已勉強可以起身,當下跟在姬雲裳的身後,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
蘭葩仍然半躺在外面的石頭上,一眼見到姬雲裳,不禁驚喜道:“師父!”但隨即卻沒有發現楊逸之的身形,她的神色迅速黯淡了下去:“師父,他……”她很想問問楊逸之的景況,但卻又有些不敢出口。
姬雲裳淡淡道:“你乾的好事。”
蘭葩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很慘很慘。
世寧心中忽然掠過一陣不祥的預感,他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姬雲裳緩緩道:“梵天地宮乃是本門的聖地,她私自帶領外人闖入,便是犯了本門的大忌,將會遭受洗心煉骨的刑罰。”
世寧大叫道:“不公平!爲什麼帝伽就可以進入呢?”
姬雲裳道:“帝伽是曼荼羅總教教主的傳人,而你根本不是本門之人,不能以教規罰你。”
世寧搖了搖頭,他已看出姬雲裳是有意爲他開脫。她與自己的瓜葛很深,但當日水牢中的對話,他畢竟沒有記得多少,模模糊糊的並不是很清楚,聞言大急:“那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她麼?”
姬雲裳道:“自然是有的,只要你將楊逸之尋了過來,替她受了一半的刑罰,然後投入我門下,那便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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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分擔着受,總比一個人獨受要好很多。世寧叫道:“好!我這就尋他去!”
姬雲裳冷冷道:“青墳之前,一個時辰爲限!”
世寧點了點頭,強行提起真氣,向外衝了過去。姬雲裳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卻一片落寞,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本門弟子大多不幸,傷在男子的薄情上。你二師姐就是眼前的例子,蘭葩,你爲何還這樣做呢?”
蘭葩垂下頭,不去看姬雲裳的眼睛。
濃重的黑暗漸漸襲下,楊逸之,他會來麼?
世寧忖度着楊逸之落出的方位,圍着梵天地宮轉了大半座山,方纔找到了剛纔那石室的外面。楊逸之正坐在一塊大石上。黃昏那枯黃的陽光垂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頭皺起,就迎着這金黃的太陽,苦苦思索着。
他的人彷彿很安靜,但只要多看一眼,就會發覺他的全身都在動着,竟沒有一處是安靜的!世寧的腳步忍不住放慢了下來,他知道楊逸之正在修煉一種極爲奇特的武功,而且已經在最緊要的關頭。究竟是趕過去告訴他蘭葩的消息,還是等他練完功?要知大多上乘武功本就奪天地造化,深遭造物之幾,修煉時禁忌極多,往往一半的關鍵是在這開始時的一段時間內。若是遭到了打攪,就算日後還可以修煉,也必然不能登峰造極,厲害的還會經脈受損,落個終身殘廢。所以世寧大費躊躇。
好在楊逸之忽然發出一聲清嘯,身子突然拔起,連環飛縱,竟然上升了兩丈多高,然後宛如有人託着一般,緩緩落下。世寧知道他已告一段落,大喜上前,道:“恭喜楊兄神功得成。”
楊逸之沉靜的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容:“只是皮毛而已,外相初成。就請兄臺爲我護法,我由外而內,固我真氣。”
世寧急道:“來不及了。”當下將蘭葩爲他遭受洗心煉骨之刑的事說了一遍。楊逸之臉色登時變了,急道:“他們現在哪裡?”
世寧道:“青墳之前!”
楊逸之臉色連變了幾變,他忽然對世寧道:“事情緊急,小弟想向兄臺借一物,不知兄臺肯麼?”
世寧道:“要什麼東西,你只管說就是了!”
楊逸之道:“梵天寶卷上記載的武功心法極爲特殊,煉到高處,可不修內息,借光風之力禦敵。小弟已初窺門徑,只是時機緊迫,外相初固,內相卻虛缺,光風之力還不能自如運用。不知兄臺可否將內力分我一些?這樣,也可勉強發揮梵天寶卷部分的威力,你我二人聯手禦敵,救出蘭葩。”
世寧笑道:“姬雲裳武功極高,我本擔心沒有勝她的辦法,如今有楊兄幫忙,正是再好不過。你肯要,只管拿去就是了!”
楊逸之凝視着他,道:“多謝!”
多謝,也許沒有人能瞭解,這兩個字之間,包含了多少深沉的內容。荊柯爲燕太子丹慷慨赴秦,也不過換來了“多謝”二字!
望着夕陽下白衣飄飄,遍身都是慷慨之意的楊逸之,世寧心中忽然有一陣流淚的衝動,大笑道:“你我兄弟,講什麼多謝?”
兄弟!兩人的手緊緊相握片刻,一起向青墳而去。
青墳之前,飄飄站立着黑衣的姬雲裳與蘭葩。
姬雲裳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她似乎只是在等着一個時辰的終結,而並不期待或者盼望什麼。楊逸之來與不來,蘭葩會不會受刑,這本就是不值得關心的事情,就算蘭葩是她最心愛的弟子也一樣。
蘭葩望着正北方向,梵天地宮那巍峨的山嶽高聳入天,彷彿神明那龐大的軀體,傲岸憑立,在蒼茫的暮色下,盡現造物的威嚴,她的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也許,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楊逸之根本就不會來!
楊逸之究竟會不會來?
楊逸之與世寧疾行在叢林之中,兩人心中都熱血澎湃,絲毫不去關心周圍的景物,筆直向青墳的方向走去。就算周圍是山、是海、是沙漠、是草原,又有什麼所謂?
世寧大步踏在林中的荊棘上,爲了他在世間的第一個朋友,就算即將對決神魔一般的絕頂高手,就算置身這片充滿殺意的叢林中,他也毫不在乎。
楊逸之則要尋到蘭葩,爲她承受所有的刑罰,因爲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報答這個深情的姑娘。他並不是薄情的人,只是他不願將感情太輕易地表露出來而已。
若是蘭葩知道他的想法,她一定會歡喜地哭泣。可惜她並不知道。
淡淡的霧色中,忽然現出了一襲黃衣,多羅吒隱在霧色中,懷抱琵琶,靜靜地看着兩人。
兩人倏然停住了腳步。
多羅吒並不去看世寧,只注視着楊逸之,她的笑聲也跟那霧氣一般,縹緲不定,難以捉摸:“看來你也夠資格被我吃了。”
楊逸之靜靜看着她。他的眼神中突然顯出一絲與他不相稱的慘烈,一指劃下,手臂上頓時割開了一個深深的口子。世寧欲要阻止,卻已經晚了,只驚道:“楊兄你這是……”
楊逸之並不回答,他將這淌血的傷口送到了多羅吒的面前:“喝吧。我全身的血肉都是你的。”
多羅吒反而呆住了,只因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瘋狂而堅決的眼神!
楊逸之緩緩道:“但我現在還不能給你,因爲我要趕着去救一個人。這些血就算是我先付的定金,我答應你,欠你的我必將還你!”
多羅吒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一般。她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你是要去救蘭葩麼?”
楊逸之點了點頭。多羅吒嘆道:“本門弟子,大多情孽糾纏,得不到歡喜的居多。既然你這麼有良心,我爲什麼不成全你呢?你們兩人跟我來!”
暮色漸漸深沉,將人的影子全都浸在了其中。蘭葩僵坐在地上,她的目光已枯萎,卻仍然盯住了正北方。梵天地宮仍然巍峨挺立,楊逸之到底會不會來?
一個時辰,卻很容易過去。
兩人隨着多羅吒在茫茫叢林中穿行,楊逸之一言不發,似乎他的整個身心,都被擔憂蘭葩佔據了。世寧望着周圍的密林,腳步突然頓住,他皺眉道:“爲什麼走來走去,還是沒有到青墳?”他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莫非你在騙我們!”
多羅吒俏立在霧氣中,輕輕撫摸着懷中的琵琶,幽幽道:“你知不知道,十年之前,我也犯了教規,替一個男人偷出了教中的武學寶典。我也曾跪在青墳之前,等我的男人過來,替我分擔一半的刑罰。但是,他走了,他居然拿着我用血肉換來的不死神功,自己就走了,害得我遭受了洗心煉骨的痛苦!”
她忽然將胸前的黃衫扯開,厲聲道:“洗心煉骨,你可知道多慘麼?”
暮氣忽然散開,兩人就見她的胸前一片漆黑,不知被什麼東西燒灼出了一個大洞,那兩邊的肋骨都宛如被濃酸燒蝕了一般,只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形狀,跟兩邊的血肉糊在了一起。她的心臟被一層極薄的膜隔住,卻依然在有力地跳動着,彷彿一不小心,就會破胸而出一般。多羅吒的聲音宛如飲泣一般,她伸出尖尖的蘭花指,愛惜地撫摸着那一層薄膜,輕輕道:“這就是我的心啊,你看見它上面的傷痕沒有?”
她也不去等兩人回答,喃喃道:“我追上了那負心人,要殺他。他倒還有幾分良心,一動不動,任我宰殺。但我見了他的眼睛,想起往日的情意,卻忽然下不了手,只咬了他一塊肉下來。但後來這洗心煉骨的痛楚越來越深,靜夜深處,當這痛苦宛如烈火一般燒灼着我的時候,我就會痛恨自己,爲什麼當時沒有下手!他害得我這麼深,爲什麼我卻還是沒有下手!爲什麼!”
她仰天嘶嘯,長髮雪亂,宛如入魔。仇恨的火焰已將她的靈魂燒灼,所有的情感都被燒沒了,只剩下這孤寂的火焰,卻已在燃燒她的生命。她厲聲道:“所以我就殺男人,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我用他們的皮織成一件地毯,白天踩在腳下面,晚上就睡在上面。我痛恨他們,我痛恨你!尤其是聽說他以後做了大將軍,建功立業,榮寵無比的時候!”
她的雙目森森,盯住楊逸之和世寧:“所以我故意帶你們原地打轉!”她擡手指着楊逸之道:“我嫉妒蘭葩,我也嫉妒你。我不能得到的,天下沒有人能夠得到!”
她瘋狂地大笑了起來,兩指尖尖,忽然撥動琵琶上的銀弦,隨着瘋狂的節奏,在林中舞蹈起來。淆亂的絃音中,多羅吒長髮亂舞,狀如瘋魔。
楊逸之咬牙而立,他盯住多羅吒,瞳孔漸漸收縮,一道月光般的光華,從他體內點點縈繞而出。
就在這個時候,世寧的舞陽劍已經出手!
一道燦爛的劍華劈開林莽中晦明不定的景物,化爲騰空的怒龍,向多羅吒直劈而下。多羅吒笑聲更厲,舉起銀蝴琵琶,向舞陽劍徑直迎來!七縷銀弦如綻放的妖花般蓬然散開,糾結、纏繞爲一柄利劍,和舞陽劍交接在一處。
只聽空中龍吟不絕,世寧感到劍上莫名的一陣震纏,多羅吒雙目血紅,臉上盡是瘋狂之意。她已經將全身的勁氣,順着七道銀弦催壓而下,再不留半點真氣護體,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世寧的劍意不由有些遲疑。
他和多羅吒的武功本來相差無幾,甚至還要稍弱一些,上一次他戰敗多羅吒,是因爲他起了必勝之心,心中再無牽掛。而如今,一心求勝的是多羅吒,他的內力卻已只剩下了當初的一半,另一半借給了楊逸之。
強弱對比之勢已經完全轉變。
多羅吒似乎也感到了世寧的變化,她的笑聲戛然而止,臉色瞬間變得陰沉,紅脣微吐:“死!”樂聲四起,銀弦發出尖利的喚鳴,銀光瞬間連成一片,如山嶽崩塌一半,帶起大片樹葉泥土,向世寧橫掃而來!她知道對方的內力已經大損,於是不再以招式制敵,而是全力催吐,想用狂猛的勁氣,將敵人生生壓碎!
世寧只覺胸前氣息一窒,整個天地似乎都被這巨大的壓力撕扯變形,銀光宛如巨大的浪濤,席捲了整個莽林,將舞陽劍的光華點點壓下。世寧強行提氣,沒想到又一陣狂潮從銀弦上卷涌而來,彈在舞陽劍鋒上。世寧內力大不如前,無法抵抗這如怒龍一般的勁氣,手腕一麻,舞陽劍已然脫手!
“住手!”一道月白的光芒閃過,多羅吒和世寧之間彷彿被橫亙入一道光芒,生生隔開。世寧只覺舞陽劍被一股沉穩的氣息託着,又回到了手中。那道光芒變幻,匯聚成一柄虛無之劍,徑直向多羅吒胸前刺來!
與世寧對決的一招,已耗盡了多羅吒全部的力量,此刻哪裡還能抵擋,她胸前頓時被那道光芒生生洞穿。
傷口不大,鮮血卻如涌泉般汩汩而出。她的身體頓時委頓下去,大地也被浸染得血紅。
她勉力擡起頭,不相信的望着楊逸之,嘶聲道:“你,你煉成了梵天寶卷……”
楊逸之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沒有答話。
四周傳來隆隆的響動。似乎受了陣主心血的作用,周圍的樹木緩緩移動起來。斗轉星移,密林構成的陣法如幻術般撤去,顯出一片空曠的大地。
青墳,其實正在前方。只是天空的暮色已經很深了。
兩人喜出望外,拋開多羅吒,向前方奔去。
只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你們來晚了!”
黑衣如暗夜花朵一般,漂浮在暮風之中,卻正是姬雲裳。她腳下,蘭葩背對着兩人跪着,卻依舊懸望着正北方,那梵天地宮的所在。
楊逸之戛然止步,道:“蘭葩!”
蘭葩的身體宛如木偶一般,一動不動。姬雲裳淡淡道:“一個時辰早就過去了。她已經受了洗心煉骨之刑,暫時不會醒來。不過你放心,她不會死。”她瞥了楊逸之一眼,冷冷笑道:“她會永遠帶着對你的絕望與仇恨,活下去。”
楊逸之注視着姬雲裳,眸子漸漸變得赤紅,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把梵天寶卷還給你!”
姬雲裳遙望遠方林莽,嘆息道:“梵天寶卷雖然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我卻不能修煉。所以我更寧願看它在旁人手中能達到什麼樣的成就。看它是否真如傳說所言,能無敵於天下——或者說,能打敗我。”
楊逸之還未答話,世寧已經搶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道:“好,就一戰定輸贏。我們若是打敗了你,你就放了她!”
姬雲裳淡淡一笑:“你們有什麼資格和我論成敗。”輕一揮手,一截青枝落到她手中。她手腕一抖,枝上樹葉紛紛落盡,只留下纖柔的枝條。
姬雲裳將青枝緩緩平舉,注視着楊逸之,道:“三劍。三劍之後,你還能站起來,就算贏了。”
“贏了之後,你們三人可以任意離開。帶着梵天寶卷離開。”她頓了頓,笑意逐漸沉了下去:“否則,她留下,你們兩人走。但你們只要踏出曼荼羅陣一步,就要面臨曼荼羅教衆的追殺。而且,你們終身不能提起這片叢林之事。”
世寧一怔,原來她的要求,只是讓楊逸之接她三劍?不由脫口道:“那我呢?”
姬雲裳冷冷一笑:“我答應過他,要照顧你終身,就不會和你動手。”
世寧正要搖頭,楊逸之緩緩走上前來,輕聲道:“讓我來吧。”
世寧愕然看着他。他那襲沾染了鮮血的白衣,在暮風中飄揚,清雋的臉上再也沒有了迷茫和畏懼,而是一種執着,一種自信,也是一種悲憫。
爲蘭葩,爲姬雲裳,爲他自己,以及天下所有爲因緣作弄的人。
世寧不再說什麼,只將手中的舞陽劍遞了過去,劍柄在手中握了太久,已經變得灼熱——一如他的聲音:“打贏她!”
楊逸之點了點頭,默默接過了舞陽劍。
這柄不世出的神劍,飽含了期望、信任、堅韌、執着、不屈的神劍,就從世寧的手上遞到了楊逸之手中。
姬雲裳淡淡道:“梵天寶卷煉到第二重,本無需用劍。風光霽月,皆可爲劍,無堅不摧,生生不息。然而你爲了趕來救她,已錯過了最佳修煉時機,依你的資質,今後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達到這個境界了。他一半的內力和舞陽劍雖給了你,卻只會更加限制梵天寶卷的力量,無法發揮其威力之百一,可惜,可惜。”她不再說下去,只長長嘆息一聲。
“第一劍。”
她似乎是用一種極度隨意的姿勢,將青枝平平橫於胸前。然而一道氤氳的劍華,卻從枝條中徐徐透出。那枚柔弱的青枝,彷彿頓時具有了不同尋常的生命,宛如七寶蓮花般在她手中緩緩盛開,綻放出絕代風華。
突然,四周的空氣微微顫動了一下,青枝上的氤氳光華陡然一盛,頓時化形如獅象、如山嶽、如滄海,瞬間又已崩崔飛濺,直落爲萬億光華,每一道似乎都能直接洞穿空中一粒微塵的核心。
叢林之中,如天雷爆裂,青色的流光暴雨一般飛迸而下。雷霆之聲,直穿地脈,隆隆不絕。這一招竟似乎滅世的劫,要將一切都滅度成恆河流沙,歸化到宇宙盡頭!
楊逸之的瞳孔驟然收縮,也只有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原來人力絕不能與天地抗衡。
他剛一擡劍,那股力量便鋪天蓋地而來,休說抵抗,就連多承受一刻也是萬萬不能,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顫抖,血液如沸水一般汩汩奔涌,整個身體似乎立刻都要碎爲塵芥!
舞陽劍出!
青白的光華從劍鋒升騰而起,還未成形,就已被打碎,如流星一般散了一地!他想向後退去,那道追隨而來的勁力卻剎那追至,如潮水一般,悄然透體而過。
楊逸之只感到一陣微寒,彷彿晨風拂過,剎那間已了無蹤跡。
他靜靜的靠在青墳上,一動不動。他深知自己的五臟六腑,全身經脈都沒有受到一點傷害,然而全身卻宛如每一寸肌肉、骨骼、甚至神經都粉碎了一般,再無分毫力量,甚至連痛覺都已失去。
姬雲裳收劍在手,淡淡道:“與溼婆之弓代表的毀滅之力,梵天寶卷代表的是創生的力量。世人皆以爲,毀滅之力剎那間磅礴而來,不可抗拒。而創生之力卻是緩慢滋生的過程。實際上這無非對‘生’之誤解。‘生’之一剎那前,不可謂之生,只是生的準備;而剎那之後,則已是生的結果。所以滅爲剎那,生亦在於剎那。你要做的,就是在無盡變化之中,把握一個剎那,只一個剎那,便可成就永恆。這也就是梵天寶卷的奧義。”
楊逸之黯淡的眸子中忽然有了一絲光,姬雲裳的這番話,彷彿突然給了他啓發。那失去的修煉第二重的最佳時機,彷彿重又來臨了!
姬雲裳注視着青枝上留下的痕跡,點頭道:“你爲人資質並非絕佳,但卻偏偏宛如一柄含有雜質的劍,越煉越粹。我剛纔是低估你了,相信給你五年的時間,應該能悟到梵天寶卷第二重的境界。”
她頓了頓,又笑道:“只要,你不死在這第二劍下。”
劍光,毫無徵兆,突然就佈滿了整個天幕,宛如流星經天,照亮了夜色沉沉的大地。上一劍如果說是強大無比,不可抗拒的話,這一劍則是燦爛無比,美麗無比,讓你心甘情願死在它的光芒之下。
楊逸之似乎還在思索她話中的含義,這無比燦爛的劍華,已然到了眼前!
他下意識的動了動手中的舞陽劍,劍鋒,正好放到了離胸口三寸的地方。
普天之下,決沒有比此處最恰當的位置;古往今來,也決沒有比此刻最恰當的時機。一個人如果在與對手對決的時候能做到這兩點,那麼無疑他已經勝了。
然而,這次卻全然不同!
磅礴的劍氣瞬間在他面前爆散,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要被這改天動地之力化爲塵芥,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就在一團火焰中,隨時會隨着卷涌的狂風,灰飛煙滅!他卻已經沒有一絲躲避的力氣,只得閉上了雙眼。
突然,一個人影插了進來,擋在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這必殺的一劍!
楊逸之身上頓時一輕,滿天壓力消散無形,他愕然睜眼道:“世寧!”
然而,世寧已經聽不到他的呼喚了。
他整個身體宛如一片敗葉般飛了出去,重重跌落在青墳旁邊的塵土中。
“世寧!”楊逸之嘶聲長嘯,正要衝上前去,卻被姬雲裳手中的青枝擋住。
她淡淡道:“他不會有事。我不讓他死,他就死不了,你還是擔心自己罷。”
楊逸之緊緊握住舞陽劍,澄靜如水的眸子中充滿了怒火。
姬雲裳看着他,搖頭道:“梵天爲創世之神。其力量,在生而不在殺。你若是對我、對眼前的世界充滿了恨意,你就永遠也領會不到梵天寶卷的精髓。你要做的,是感受愛意與感恩。用創世之主大慈悲的胸懷,與萬物衆生融爲一體。”
她手中的青枝在空氣中緩緩畫出一朵八葉之花,那朵花凝成一團清氣,輕輕向楊逸之飄來,落到了他的衣襟上,並永遠停留在了那裡。
“剎那、創生。領悟了它們,你纔有接下第三劍的機會。爲了你的朋友,接下這一劍吧。也讓我看看梵天寶卷真正的威力。”
她手中青鬱的枝條輕輕一拂,宛如從天空中摘下初秋的第一顆星辰。“我這一劍將取你眉心,你只要躲過去,就算勝了。”她手腕一沉,青枝頂端輕輕顫動片刻,突然向他拂來。
這一劍褪去了所有華麗的光芒,樸實無比,還歸爲叢林中最爲普通的一脈青枝,在春風的吹動下,輕輕拂向他的額頭,他甚至感不到一絲殺意。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所宗法,卻是這一劍。這一劍已與生命的脈搏融而爲一,要生則生,要死則死,卻讓敵人絲毫沒有反抗的念頭,因爲這就是命運。
沒有殺意,卻也就引不動他體內的分毫殺機。殺機已無,他又如何擋過姬雲裳的最後一劍?
青墳旁的塵土中,世寧緩緩的爬了起來。他全身每一塊骨骼都宛如碎裂般的疼痛,體內真氣如針尖一般在臟腑中游走,完全不能聚集。但他還是咬着呀,向不遠處的蘭葩爬去。
蘭葩依舊跪在青墳上,默默仰望遠方的梵天大殿。她的眸子沒有一絲光輝,似乎已然看不見了。
世寧爬上前去,搖着蘭葩的雙肩,道:“醒醒,你醒醒!”
她的四肢都已僵硬,彷彿全然無覺。
世寧支撐起身子,將她扳過身來,卻不禁一聲驚呼。紅色的翞嫇神蠱全都聚結在她的眉心處,形成了一個太陽般的圓形。而綠色的翞鄍神蠱則聚集在紅日之側,蜷曲着,宛如一個碧色的月亮。它們那尖細的牙齒,全都深深嵌進了蘭葩的肌膚裡,用力咬扯着,直將她的皮膚完全撕破。蘭葩的血就沿着它們的牙齒流入它們的身軀,然後,再帶着紅色、碧色的毒液,迴流到她的身軀裡。她的身軀也漸漸變得忽紅忽碧,毒性交涌,卻始終一動不動。
世寧知道無論如何呼喚,她也不會醒來了。他沉思了片刻,一口咬開手腕,將鮮血滴在她眉心處。他們體內都有部分不死神功,血液中就有了莫名的感應,世寧希望自己的血,能將她喚醒。
鮮血一進入她眉心的傷口,頓時被吸收得無影無蹤。翞嫇神蠱發出一聲歡悅的尖叫,追着鮮血,沒入她身體深處。蘭葩身體在劇痛下不住震顫,卻終於甦醒過來。
世寧看她臉上有了血色,不由大喜道:“蘭葩!”
蘭葩雙目似乎依舊不能見物,只喃喃道:“你是……”
世寧道:“我是世寧!”
蘭葩木然點了點頭:“是你……楊逸之呢?”
世寧道:“他也來了,他來……”他剛要說“他來救你了”,懷中的蘭葩卻突然一顫。一柄雪亮的長劍從她肋下直透出來!
世寧大驚,還未待他回過神來,肩上卻已中了一掌,遠遠的跌了出去。
只見多羅吒滿臉猙獰,緩緩從蘭葩身後站了起來。蘭葩吐出一口鮮血,正要倒下,多羅吒卻將一把將她提起,附耳低語了幾聲,又將她猛地推開。
蘭葩踉蹌了幾步,跌倒在地。
她傷得極重,但刻骨的仇恨卻奇蹟般的支撐起她微弱的生命。她咬着呀爬了起來,雙目已盲,不能辨清方向,只絕望的站在叢林當中,仰天嘶吼道:“爲什麼這麼對我!楊逸之,你在哪!”
世寧大驚,對多羅吒道:“你瘋了麼?”
多羅吒冷冷笑道:“我是瘋了,我嫉妒得發瘋!爲什麼楊逸之肯來找她,我的男人卻不肯回來?爲什麼?”
世寧怒道:“滾開!”正勉強起身,上去扶住蘭葩,卻被多羅吒一把攔住。世寧此刻身受重傷,已經無力掙開。
就聽多羅吒在耳邊森然道:“你可知道,除了琵琶之外,我還有一樣本事,就是幻心術,身受重傷之人,心智散亂,最容易被我迷惑。剛纔,蘭葩已經認定,這一劍是楊逸之刺的,那些絕情絕意的話,也是他說的。蘭葩從此一定會恨他入骨,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看着一對璧人成了怨偶,我可真是高興啊。”
世寧怒道:“你休想,我會告訴她真相!”正要衝出,多羅吒一掌擊在他胸口,世寧頓時倒了下去。多羅吒上前,伸出一指放在他的眉心,冷冷笑道:“只可惜,你也會把這件事忘掉的。”
世寧只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再也沒有了知覺。
楊逸之並沒有擋,他的身形竟沒有絲毫動。
不動即動,他的人彷彿都變成了一把劍,一把足以破開任何攻擊的劍。
如果說姬雲裳的攻勢乃是自然宗法,是天,那麼楊逸之的守勢就是人。究竟是人定勝天,還是天意不可違?這本就如宇宙的兩端,永遠沒有答案!
但姬雲裳的瞳仁卻驟然收縮,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楊逸之竟然領悟了梵天寶卷的精髓,他已漸漸可以駕馭梵天的真意了!
生之真意,剎那便足永恆,在楊逸之的不動之間,被髮揮得淋漓盡致。恍惚之間,他就如一尊枯坐的古神像,在向着人世間寂滅地微笑着。
姬雲裳忽然就感覺自己手中的枝條重逾千鈞,竟然再也刺不下去。
人定勝天,還是天意不可違?
楊逸之那淡淡的眼瞳卻凌厲了起來,這一剎那,他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忘記了生命的迷惘,也忘記了對蘭葩的愧疚,他就宛如喜馬拉雅雪峰上苦行千年的聖哲,在質問着與他一樣偉大的神祗:人定勝天,還是天意不可違?
剎那便是永恆,這一剎那,楊逸之已宛如神明!
長劍還沒有拔出,蘭葩全身浴血,在林中四處亂撞,聲嘶力竭的道:“楊逸之,你出來!”
那淒涼而絕望的聲音,宛如一枚長針,刺破了姬雲裳無所不包的劍氣,刺痛了楊逸之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心。他身上的劍氣忽然全都瓦解,他的眼神也再不如蒼山般悠遠,而恢復了人的迷惘與焦灼。這一剎那過去,他又成了一個人,一個人人都可以打敗的人。
他焦急地迴應道:“蘭葩?”
蘭葩聽到他的聲音,目眥俱裂,口中發出一陣尖利的長嘯:“楊——逸——之!”竟生生掣出體內的長劍,向楊逸之撲了過去。
長空血亂!
楊逸之略一分神,姬雲裳手中的青枝已經觸到了他的眉心,停住。幾乎同時,蘭葩的長劍透體而入。
楊逸之再也無法支撐體內的傷勢,跪了下去。
蘭葩死死握住劍柄,兩人的熱血順着她的手臂不住流淌。她氣結哽咽,大大的眸子沒有絲毫神采,卻不住轉動着,淚水盈盈而落:“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這樣對我!”
楊逸之張了張口,他想解釋,但忽然發現,這解釋是多麼的蒼白。他很想伸手抓住蘭葩,將她擁在懷中,發誓用他的一輩子來彌補這一個時辰的錯。
蘭葩咬着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喉中發出一聲蒼涼的哭喊,昏倒在他面前。
天陰欲雨,神欲哭。
楊逸之剛想抱住她,姬雲裳卻將她攔腰提起,一動已在丈餘開外,淡淡道:“你輸了。”
楊逸之伸出的雙手空空蕩蕩,再也握不住什麼。
他怔怔的跪在當地,任胸前的血液不住流淌。
剎那,畢竟不足永恆!
姬雲裳看着他,搖頭道:“第三劍你本有機會躲開的。”
楊逸之漠然搖了搖頭。
姬雲裳嘆息道:“梵天乃有情之神,但卻不沉溺於情緣。你堪破情關之時,也就是你頓悟之刻。”
楊逸之依舊沒有說話。世寧從冰冷的泥地上再次醒來,眼神卻有些迷茫。
姬雲裳將蘭葩帶起,身形卻越退越遠,漸漸隱沒在樹林之中:“走吧,信守你們的諾言。希望再見之時,你能以真正的梵天寶卷和我對決。”
楊逸之靜靜地站立在青墳前,良久,默然不語。
當他和世寧一起,離開這神秘的叢林的時候,他仍然沒有說話。他只是最後深深地回看了一眼,想記住這叢林的模樣,因爲他知道,他一定會再來的。
那個額頭上有着赤紅之日,碧綠之月的女孩,便是他一生也還不完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