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 點到即止

“即使是再精妙的劍術,再鋒利的寶劍,如果交到一個瘋子手上,也只會淪爲砍柴的菜刀,但不可否認,即使是一把菜刀,他也是一件能殺人的利器,只要對手足夠弱,一樣能夠置之於死地。”在這段記憶結束時,當每一個參與者都切身體會着田軍在“決鬥”過程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完全否定一切的價值觀,體會着作爲他的對手,在精神上被一步一步推入深淵,直至所有的依託和意義完全被否定,靈魂連一絲一毫的反抗都無法做出,伊凡的聲音猶如這個噩夢一個小小的句點,爲這段記憶做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小注解。

“毫無疑問的一點就是,在皇帝的帝國,他們已經意識到這種魔法可以用來作爲武器,而且,很顯然,他們也找到了這種武器規模化發展的一條捷徑,”伊凡說,“剛纔你們感覺到的這種意識決鬥,就是這種捷徑的代表,我知道,它跟我向你們描述的存在很大差距……是的,完全沒有理性存在,我毫不否認,因爲這跟我瞭解過的意識決鬥根本就是走的完全兩條不同的路線。

對蝴蝶,第歐根尼來說,田軍這種程度的攻擊,充其量也就是“匹夫之勇”,是意識決鬥者們在學習的‘初期’,完全靠着本能,拙劣不堪的戰鬥,就好像剛剛接觸戰場的士兵,爲了自保,盲目揮動他一切用的到的武器,想盡一切辦法去打擊對方,沒有任何技巧可言。

這種程度的意識決鬥如果換成對象是你們,也許對你們是會產生一點震動,但如果是真的在實戰中,要完全摧毀你們的精神世界,也許還遠遠不夠,但如果只是用來對付普通人,甚至如剛纔你們看到的,那個可能一輩子連字都不認識一個的白髮老人,這種程度的徹底打擊,肯定是已經完全足夠了。

我們不難想象,皇帝要的是一支軍隊,一隻以意識決鬥爲戰鬥方式的“新”軍隊,而對於一支軍隊來說,依靠勇氣,依靠本能搏殺,是最容易訓練成功的,皇帝的帝國沒有條件,也沒有可能批量教育出入蝴蝶那樣的‘劍術’高手,那麼,剩下來的唯一手段,就是靠着這種殘酷的手段,最大程度的引發人本能的戰鬥慾望,在這裡例子中,這個慾望就是人的身體。”

“就好像奴隸時代的戰爭,”汪銘在一旁冷冷的接了一句,“奴隸主在戰爭前,許以奴隸勝利後的自由。”

這個形容讓林泉下意識想起一羣衣衫襤褸,舉着木頭長矛的軍隊,在想象畫面的另一端,則是列陣以待的裝甲車和坦克……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千萬不要掉以輕心,也許在地球上,奴隸軍隊是落後與野蠻的代名詞,”伊凡搖着頭說,“但那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奴隸制的生產力不如更先進的封建制度,而不是軍隊戰鬥力的原因……是的,也許人類擁有奴隸社會絕對不會發展不出來的先進武器,但請注意,只要有魔法的存在,只要有意識決鬥這種戰鬥方式存在,那就意味着所有這些外在的力量全都起不到應有的作用,如果有一天你們真的遭遇了這種戰鬥方式,那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們自己。

而在我看來,在這方面,很多人根本就沒有戰鬥準備,是的,你們的確過的是最文明的生活,但這卻絕不意味着你們的意識也同樣文明……野蠻的邏輯仍然在地球,甚至許多卡梅爾人思維中,大行其道。在關鍵時刻能夠想起用理智解決,而不是通過最簡單的暴力,感官宣泄的,總是不佔大部分。

對許多人而言,感官中的世界纔是真實的世界,理智對他們而言,只是一種用來達成目的工具,卻不是具體生活,或者說,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即使在現代,因爲大部分人所學過的知識,賦予了他們一定對於自己人生觀,以及價值的自信,但這種自信的建立其實不牢固,因爲大部分人接受的都是現成的教育,思辨的過程幾乎等同於零,這就好像一條現成的防線,但參與戰鬥的軍人卻沒有親身去了解過一樣,很少有人會花時間去熟悉這條與生活細節毫不相關的思維防線,當然,這一點對於沒有接受過系統教育的,就像剛纔那個片段中的文盲老人,就顯得更爲致命,因爲他連這樣一點建立價值觀防線的基礎都不存在,這樣的人,在意識決鬥中,根本就沒有任何抵抗力可言。

如果地球人放棄這種天然的防線優勢,去和有着田軍這種經歷的人去比拼野蠻,去比拼感官層面誰的力量最大……我不認爲會有什麼好結果。

所有,這一次的測試,我就是希望你們能夠儘快找出,行之有效的一種防禦意識決鬥的方法,你們可以理解成……總結一套意識層面的防身術,我相信,對於大部分受過教育的人來說,防禦這種程度的意識入侵併不難做到,田軍僅僅是一個瘋子,瘋子除了肆無忌憚的瘋狂,沒有任何值得正常人去害怕的東西。”

“可是,”聽完伊凡的話,林泉又說,“我根本做不到像伊凡那種模樣的攻擊……怎麼辦,你都說了,他就是一個瘋子。”

“那就用你的方式,”伊凡說,“我記得我們之前模擬了幾次,我覺得你的狀態可以可以勝任,既然是測試,那總得測試強度上,適當做出一些超出。”

說話間,伊凡看了在一旁等的已有些茫然無措的卡莫一眼,又對林泉說:“雖然我提醒過你,點到爲止,不過,在真正的意識決鬥中,無形的刀劍比你想像的會更鋒利,你們不是真正的法師,很難拿捏其中的尺寸,如果收不住,我希望你們都能以自己爲重。”

說完,伊凡對着安娜點了點頭,表示“測試”已經可以開始了,讓她對卡莫做最後的提醒以及確認。

“這次測試很有可能危及你的生命,而軍方還準備了其他很多與你條件相仿的測試者,你還有退出的機會。”

“不,”卡莫很堅定的搖了搖頭,“我願意用我的生命爲卡梅爾冒險。”

安娜面無表情的閉上眼睛,像伊凡告知測試隨時可以開始——爲了保證測試的真實性,直到這個時候,卡莫對他要面對什麼樣的測試內容,依然是一無所知。

伊凡擡起手,輕輕一揮,卡莫閃着藍光的通訊器熄滅了,與此同時,林泉也閉上眼睛,整個人試着按照之前和伊凡幾次“模擬”的經歷,調整出適合“出手”的狀態,他努力把自己想象成武俠小說中的劍客,在準備出劍之前,雙眼緊緊的盯着雙方可能存在的漏洞,保證在對方擊潰自己之前,先擊潰對方。

伊凡輕輕的打了個響指,林泉的思維中,便多出一個已經直接成型,可以直接使用的“意識決鬥”魔法。

和意識偵測魔法很類似,這個魔法只要在思維中指定一名對象,確認後就可以施法。

林泉睜開眼睛,兩隻眼睛如同盯着一位陌生人一樣,盯着眼前的卡莫,在準備出手前的一刻,他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麼,在意識網中最後問了伊凡一句:“如果我勝利了,而且沒收住手,他會怎麼樣?”

伊凡平靜的給予回答:“精神被徹底摧垮的人,只有兩個結果,失去繼續活下去的動力,或者依附其他可以依附的東西而活。如果他的意識還存在的話,你會成爲他的神明。”

林泉瞭然的點了點頭。

伊凡又不動聲色的加了一句:“反之亦然。”

……

兩個互相陌生的意識在真正碰撞的一瞬間,他們就已經不再陌生。

“爲什麼?”在意識逐漸交融的過程中,當發現對方是林泉時,卡莫下意識的問,然後他反應了過來,“這就是測試的內容嗎?”

“是的,”林泉回答,“從現在開始,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反抗,就像反抗來自意識網中的信息一樣。”

然後,在下一刻,他們開始成爲一體,林泉和卡莫的記憶,就好像原本兩堆涇渭分明的稿紙,被一雙無形的手徹底的雜糅在一起,所有的經歷,痛苦,快樂,絕望,彷徨,恐懼……開始被共享。

和之前與伊凡之間的“模擬”完全不一樣,在雙方意識交融的瞬間,理智根本就無從反應,有的只有巨量的陌生記憶信息,以及與之相隨的大量刺激,對於雙方來說,這些記憶內容的刺激,就好像讓兩個人被強迫着體驗了一遍對方的人生一樣,伴隨着這個過程的,是雙方本能對對方的敵意和排斥,就好像之前田軍對那位老人所作的那樣,全面否定對方的人生是這個階段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在伊凡瞭解的大部分法師針對平民的意識決鬥中,通常會在這個部分解決戰鬥,就像他在日本的時候,對那名質疑自己的日本人所做的那樣,因爲有的時候,僅僅是一段痛苦的經歷,就可以讓對方難以繼續承受這個過程,而至於他和蝴蝶,柏拉圖等需要“點到爲止”的內容,顯然屬於在這之後,雙方發現無法依靠這麼原始的武器打垮對方,從而各自思維中找出更鋒利的武器。

顯然,在這個環節,生活在和平環境中的林泉,與卡莫相比是佔不到任何便宜的,對林泉來說,他人生的最大打擊也不過是一次失戀,現在看起來,緊緊是在普通不過的一次感情波折而已,比起卡莫經歷過這些,乍得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黑暗,這樣的情緒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之前林泉僅僅在紀錄片,新聞上見到的場景,現在如此真切,而又血淋淋的出現在林泉面前——玩伴在自己面前成爲燒焦的屍體,聞見腐臭的蒼蠅久久在屍體上盤旋,禿鷲眼中閃着昏黃的光,低下頭撕開腐爛的肉……

這場面的確很震撼,林泉甚至能清晰的聞見那屍體的焦臭,聽見禿鷲在飽餐之後,撲閃着翅膀發出暗啞的尖叫,這全部的信息都來自於卡莫的記憶,而現在,它也成了自己的。

這些內容雖然讓林泉覺得有些噁心,甚至反胃,但還遠遠不至於打垮他,而林泉本人,也無法從卡莫的人生中挑出太大的錯誤,否認行爲在林泉看來,是在是一種很低級的“劍術”,因爲有一個道理很簡單,這世界沒人會不犯錯,而顯然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卡莫的人生中,還不存在這種足以打垮他的錯誤,比如類似田軍的對手始終不能正視自己的失敗,爲自己的失敗在找藉口,相反,如果自己抱着這個目的去對對方詆譭一番,可能反而會在邏輯上陷入被動,沒有把握絕不出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對於兩段稍顯平庸的平民經歷來說,第一階段的切磋很快就一閃而過,因爲雙方的人生都實在太短了,而且太“波瀾不驚”了,雙方身上發生的,都互相在認知範圍內,沒有意料之外的內容,雙方對這些經歷的觀點幾乎不存在太大的詫異——不得不說,這很大一部分要歸功於意識網,以及媒體的功勞,就像伊凡所說的那樣,地球人所接受過的教育和影響,就已經天然爲所有人構築了一條防線。

但是顯然,對這條防線關心過,甚至刻意鑽研過的林泉,並不滿足於雙方站在邊境線上,傻傻的看着對方,他是這一次測試的進攻方,雖然在生活中,他是一個很隨和,幾乎不願意和別人起衝突的人,但是之前幾次和伊凡的練習已經讓他逐漸開始習慣,並且喜歡上,在波瀾不驚的意識世界,主動挑起紛爭,在原本不存在問題的地方,提出問題的這種行爲。

有人說哲學上的思辨是吃飽了撐的,林泉對這個說法同意一半——思辨是吃飽了的產物,但覺不是因爲飽了撐的,而是因爲飽了‘餓’的,因爲總有這樣一些人,當他們用飯餵飽了自己的胃部之後,他們想會去着用一些別的什麼東西,來填滿自己的精神世界。

卡莫的人生經歷大部分都是簡單的,從小生長在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拿着槍的人強大,被槍指着的人弱小,強大的支配弱小的,這是生存需要,也是自然法則,天經地義,無可指責。

林泉的人生就相對比較複雜了一些,小時候,聽父母是對的,上學了,聽老師是對的,後來卻發現,原來他們都是錯的……什麼是對的?只有自己去尋找。人總是要獨立,這是社會現實,這也是個人需要,天經地義,無可指責。

這就是兩個人互相看到的對方人生縮寫。

人與人之間總是這麼容易互相理解,因爲這種理解是最最膚淺,只是基於每個人看到詞句的表面意義,以及表層的邏輯,從來沒有人深入的去想一想,這些意義和邏輯如果進一步展開,到底意味着什麼?那時候的結論自己是否依然能夠接受?

還有,人與人之間需要這麼理解和寬容嗎?

在林泉看來,也許未來會有那麼一天,人與人之間就每一個可以爭辯的問題,都達成共識,屆時,所有的問題都將成爲共識,主觀認知上的差異性小到幾乎不值一提,也許那樣的時代會存在,但,遠遠不是現在。

卡莫因爲限於學識,根本就不存在太多進攻的“可能”如果一定要找,按他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質疑一下林泉的道德水平,質疑一下林泉性格的窩囊,甚至人生的窩囊,如果林泉的確對自己這方面很看重,並且這些點真的是林泉無法迴避的“弱點”,那很可能林泉會因此陷入徹底的自卑,在意識決鬥中陷入被動,時間如果足夠長,林泉的心理足夠脆弱,也許林泉的心理防線真的會垮下去……

但林泉是這樣的人嗎?也許曾經是,也許有許多人現在都是,但現在的林泉,顯然不是。

卡莫還在持劍猶豫中,而林泉,卻已經找準了出劍的位置。

“在你看來,在競爭中,弱者被淘汰,強者勝出,就像你是因爲有能力,被卡梅爾重視,有些人沒用,不努力,被社會摒棄,這種狀態是天經地義,沒有問題的嗎?”

“當然,漢語中有句話,自強不息,如果一個人對社會毫無用處,那他遲早會被社會淘汰……說實話,在我看來,你幾年前的狀態就是這樣。”

“那也就是說,如果現在有一個人,和我幾年前失戀的狀態一樣,你也認爲,他是一無是處,是個遠不如你的廢物。”

“是的,我就是這麼覺得,”卡莫看準時機,適時反擊,“事實上,你有現在的成就,很大程度也是運氣使然,如果沒有伊凡……你就是一個最普通的失敗者,因爲在你的人生中,我完全看不到努力,雖然我生活的環境不如你,但我一直在奮鬥,希望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也就是說,你深信努力的人,比不努力的人更適合生存在這個世界?”

“是這樣的沒錯。”

“也就是說,在你的世界觀中,一個人的努力程度是評判一個人的道德標準,是不是可以這麼說,如果一個人一開始努力,後來就不像以前那麼努力了,那他一定是在道德上墮落了,那麼他遭受壞的結果是必然嘍?”

“是的。”卡莫不假思索的回答。

“很好,那我問你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你覺得現在的你,有記憶中童年的你那樣努力嗎?”

卡莫的思維稍稍停留了一下,但林泉卻已經毫不猶豫的將答案說出了口:“你的記憶就是我的記憶,你的感受就是我的感受,我當然知道,現在的你沒過去努力,童年的你,雖然體格瘦弱,營養不良,但爲了拿上槍,可以不厭其煩的去討好當地幾個軍官,刻意打架顯示你的勇氣,一堅持就是數年,但是進了卡梅爾之後,儘管體格上相對健壯,但訓練上那點相對刻苦完全和你童年時的作爲相比,完全不在一個層次,那按照你的邏輯,是不是意味着現在的你,已經比過去的你墮落了?”

卡莫無言以對,半晌才承認:“也許是的,但我以後一定會加緊鞭策自己……”

“我相信你會,”林泉又接下去說,“但這毫無意義,如果我告訴你,如果有一個人,他在這段時間內所做的,比你從小到大加起來的努力還要多,還要艱難,他經歷的痛苦,比你所有的痛苦加起來還要多,你是不是認爲,在必要的時候,他比你更有活下去的資格?”

就在卡莫準備回答這個問題,林泉全心全意準備接下來一劍封喉之時,兩人,或者說,在這個混沌的意識中,突然出現了伊凡清晰的聲音:“林泉,點到即止!卡莫,這次的測試結束了,你表現的非常好。”

隨着這聲音的消失,兩人睜開眼睛,愣愣的互相看着對方站在自己面前,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這一切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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