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殿外驟然間的黑暗就像是她那心底裡泣不成聲的落淚一般,悄無聲息。
須臾片刻,只見穆蓉恩對着太后欠身作禮念是後喚了侍女拿來皇上所贈的樂譜。
她盈盈移步於擺琴處,稍稍調整了姿勢便閉目養神起來,速度之快讓衆人瞠目結舌。
安蕭泉也暗暗驚訝她的反應,見她剛纔還是躊躇不前,眉頭緊皺着的樣子,原本還想說若是有不便之處也大可不必彈奏,卻見她現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原本這畢竟此曲於她來講是新曲,若是困難了些彈不出滿意也只能是擾了興致,可現在見她卻已經擺起陣來,似胸有定數……
先不讚嘆她是否有些過於勇氣可嘉,只見她張目之後眼神並非落在樂譜之上,而是緊緊盯着雙指。
擺琴之處雖是和自己有了些距離,但安蕭泉還是能看見她的雙手似在戰慄,微微的,不易察覺的戰慄着……
這是爲何?區區一曲琴,若是不便或是不想彈奏,大可不必如此委屈之態,那如此硬着性子上前卻遲遲不肯破出一個音來是爲何……
安蕭泉疑惑不解,衆人也都疑惑不解,太后更是暗感不妙,她隱隱覺着蓉恩今日有些異常,卻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勁。
但有一人,卻對這一切瞭如指掌,或者說這就是她預料到的必定會發生的種種。
這人對於穆蓉恩的異常,她的遲遲下不去手彈奏和她的言不由衷,都甚是瞭然,只因這都是這場暗鬥中必不可少的決定性組成。
這人,正是任薄雪,正是唯一預料到這一切的人,而她也正是借了這必要的組成,即將不動聲色甚至是沒有現身的大勝了這場暗鬥。
明明知道大勝是即將在握的,是必定會發生的不變結局,只是對於穆蓉恩的強裝鎮靜,任薄雪還是沒有料到的。
她想不到這人竟有這樣的毅力與勇氣,不加推辭便落座於設琴處,落座於舊譜故情之間,她知道這一旦落座也就意味着將要生生揭開往事已過卻依舊殘留的傷痕。
而這樣子的生揭就像是活活扒着過往的保護層,親眼看着由內而外的滲出血液來,由內而外的源源不斷的滲透。
復而隨着動作的加大,那生揭的動作也就越大,往外噴涌的就不再是血液而是苦苦掙扎強強硬撐的意志。
於是那意志會緊隨着日晷上晷針的推移轟然倒塌,於是穆蓉恩會變得暴戾恣睢,於是那急着宣泄的情動會變得無法剋制而肆意妄爲……
這樣慘烈而粗簡的結果任薄雪是沒有想到的,她最初不過是想給她一個警告罷了,而現在事態已然嚴峻,到了絲毫不可阻攔的地步……
任薄雪暗自搖頭,嘴角遠着看噙了笑,近了看卻只剩不變的弧度,而她的不緊不慢跳動的內心中似有猛虎,在輕嗅這空氣中細細薄薄的危機……
大殿之上,依舊散着御膳房精心準備着山珍海味的縷縷香氣,而衆人卻絲毫不爲所動,比起司空見慣的美味佳餚,他們顯然更是期待穆蓉恩的錚錚琴音。
穆蓉恩不負衆望,開始了今生第二次彈奏此曲,她痛心疾首卻苦不堪言。
只見第一個音符剛落,蘇澈的面相已經躍然眼前,帶着點點模糊,但那人的一輪一廓早已刻印在了她的心中,她又如何能不識?如何能不驚?
穆蓉恩緊緊抿了嘴,強行迫使自己斂了妄想,又是勾出了一連串的音符,卻只見眼前蘇澈的面相愈見清晰,甚至恍然覺得似要成像朝自己走來……
穆蓉恩失了心神,她的目光全然不在樂譜之上,她只是失神凝視着半空,若不是雙指飛舞於琴絃之上,只怕她會伸手環抱半空……
她就以那樣的姿勢彈奏了快要半曲,她那讓人提着氣屏着息爲之震驚的音符卻絲毫不見停頓,不減氣勢。
衆人皆暗自嘀咕不凡不凡吶,皆已大驚失色,讚歎道此女的琴技竟已如此出神入化,全然不看那新譜卻也可熟記在心,躍然於手間……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穆蓉恩失聲吟唱了起來,聲聲催人。
歌聲似乎是對着心愛之人的啼唱,又似乎是對着心愛之人的呼喚。
她已經全然看不到大殿之上太后失色的臉孔,和皇上微變的神色,她只一心想着若是詞不達意,曲調欠缺,便用歌聲表達。
她恨不得親口對着她的蘇大哥致以深厚的歉意,她深知時過境遷,而今自己已經深愛上了另一位男子,但對蘇大哥的愧疚與執念依舊如故絲毫沒有改變,只會與日俱增。
她深知自己被深深的內疚壓的快要喘不過氣來,這一切的一切,她都想大聲對着她的蘇大哥說出口,連着往日不敢說出口的話一起全部說了去,她恨不得事情真能如她所想。
而她所吟所唱,是出自詩人口中而由蘇澈所繪,繪在了正是蘇大哥繪于贈於自己的這紙樂譜之上的,是自己最後留有他的痕跡的寶貴物件。
穆蓉恩想到那日自己的父親大怒,自己用盡心思想要留下的這紙樂譜,可還是怕事蹟敗露,於是將這紙樂譜隨意胡塞給了大街之上的路上行人。
她只恨自己不能親自珍藏,但又知道任由它遺失他方也總好過被父親所毀。
穆蓉恩並不知道皇上又是如何得到的,這一切來的都是這麼突然,她無意去細細琢磨,也不願回想往事,只沉浸在了歌聲和琴聲當中。
她想再借這歌琴聲對着她的蘇大哥揮淚灑別,她想讓自己能真正活於陽光之下,用心用力的去愛着另一個人,去愛着皇上。
她無心他想,只希望她的蘇大哥能透過這深不可測的高牆,在皇宮之外能聽見自己的巨大心聲,能原諒自己並過的足夠安好,如此便足矣,她才能了卻一樁偌大的心事。
穆蓉恩沉溺其中,不知身邊人已神情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