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王看着滿腔怒火憋在心裡卻發不出來的明宗,不易察覺地露出了一絲冷笑。
煦王有些困惑,下意識地轉眼去看寶王,卻意外地發現了這一絲笑,不由得脖子一僵,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福王此刻似乎心思也活動起來,眼神隱晦地在寶王、明宗、魏沖和裘峰之間流轉。
裘峰站在最前頭,什麼都不看,就冷冷地看着明宗的臉。
而裘錚的嘴角,自始至終都噙着一絲嘲諷的笑容。
朝中衆臣則早就被魏衝說出來的話驚傻了!
什麼!?
有一殿主位欲以私通侍衛陷害下殿嬪御?!這是誰?!這是誰這樣又沒腦子又沒羞沒臊?!
忽然有人反應了過來——還能有誰?大明宮裡只有最蠢沒有更蠢的不就是文充媛?她不是前頭被鄒皇后帶到了清寧宮軟禁起來了?她的下殿嬪御高婕妤不是臥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地悄悄地看向文舍和高法。
這兩位瞬間繃直的身體和僵硬到無以復加的臉,說明了魏衝的話,十之八九,是真的,而且,就是在說他們二人的女兒!
可是——這二人貧賤之交,而且,聽說兩家是通家之好,兩個小娘子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明宗的額上青筋暴起。
此事是賢妃設計,寶王指使。鄒皇后的本事自己清楚,必定不是大明宮裡漏了消息。那魏衝是怎麼知道的?!
明宗冷笑一聲,看着魏衝,陰聲道:“魏大夫這御史臺管得甚好,樁樁件件都管得是朕的後宮啊!”
魏衝跟着也冷笑一聲,一把抹乾淨老臉,直視明宗,刻聲道:“後宮無出,兩宮失火,妃嬪不睦,太后臥病,樁樁件件都是上天不悅,祖宗不安。聖人若還是李唐的孝子賢孫,還請自省,不要再一力袒護妖后了!”
朝堂上忽然一靜——自省?!
皇帝,自省!?
古往今來,皇帝的自省只有一種呵……
忽然有個聲音也跟着冷笑一聲,大聲問道:“魏大夫這話,說得好生無理!難道就因爲有人故意在掖庭和興慶兩宮放了把火,你就想要逼迫聖人下詔罪己不成!?”
衆人一聽這熟悉的聲音,心中都是咯噔一聲:這是,那個有名的二桿子侍御史:賀正!
沒錯,沈邁的老丈人,清源郡夫人的阿爺,先帝最不敢惹的御史,明宗拿了一個郡主去平息怒火的——侍御史賀正。
賀御史直眉瞪眼地看着魏衝,滿臉的不屑。
魏衝卻不像衆人那樣心悸,反而應聲答道:“不錯!賀御史此言甚當!魏某以爲,當今就該趁着元宵未過,趕緊下詔罪己!”
賀御史大怒,上前一步,戟指喝罵:“魏衝!你身爲諫議大夫,上不問洪旱山河,下不問黎庶民生,身爲天下監察,卻隻眼觀牀笫,如今更是拎着居心叵測之人遞到手裡的藉口,行此居心叵測之事!以一介臣子,逼凌聖上,以此無稽理由,於萬邦朝覲之時,迫聖人下罪己詔!你是瘋了?還是想要謀逆?!”
明宗看着賀御史臭罵他,心中甚是痛快,便不作聲,看向魏衝。
魏衝卻不肯理賀御史,豎起笏板忽然朝着明宗大禮參拜,一躬到地:“請聖上廢后,賜白,下詔罪己。”
明宗見他竟然如此沉穩,不由上下打量起魏衝來。
就在此時,禮部尚書崔酲、吏部尚書趙盟和鴻臚寺正卿楊幕,忽然一起出班,同時躬身到地,異口同聲:“請聖上廢后、賜白,下詔罪己!”
這是——
崔漓的父親,趙貴妃的父親,以及那個自己沒有選中來當安寧公主駙馬的楊翔楊小學士的父親……
然而,就像是朝堂上忽然多了許多人一樣,一羣亂哄哄的人都站了出來,像是得了信號、有人指揮一般,齊聲高呼道:“請聖上廢后賜白,下詔罪己!”
明宗看着御階下攢動的人羣,目瞪口呆。
……
……
孫德福將一切都交代給了洪鳳,然後跟着從關押雲孃的小屋中陰鬱着臉龐出來的明宗,一溜小跑去了宣政殿。
裘太后未醒,鄒皇后自然不會離開興慶宮。
應付了來問安的麗太妃,來打探消息的各公主府人等,來各種悲慼的趙貴妃和崔婕妤,鄒皇后煩了,令人:“一應來訪,沒有聖人的手諭,都擋駕。就說太后未醒,長慶殿封宮。”
洪鳳轉身傳令下去,再轉回來,低聲回稟鄒皇后:“聖人告訴娘娘的事情,我師父都知道,也都私下裡告訴了我和郭奴。內外需要查的東西多,不知道這個因由,是查不出來的。不過,這事情畢竟是皇傢俬密,我和師兄都會裝不知道,娘娘也不要再跟別人說了。”
鄒皇后若有所思,點頭應下,然後問道:“我讓你師父辦得事情怎麼樣了?”
洪鳳微微蹙眉:“餘姑姑房裡的箱子燒成了炭,密隔裡顯然沒有東西。至於太后娘娘的首飾匣子,小人遍尋不見,竟是不翼而飛。依小人看來,昨夜應該是有人將東西一股腦兒搬走了。”
鄒皇后竟然鬆了口氣,微微一笑:“沒全都一把火燒了就好。咱們缺的就是證據。既然有人幫忙保存,拿回來,就能用!”
洪鳳低下了頭。
鄒皇后偏頭想了一想,低聲道:“你找幾個妥當人,把阿瞳送去清寧宮,交給橫翠照應。如今別人我都不放心,讓採菲去照看太后吧。我就留在這裡,線娘和小語跟着就行,阿舍來打理廚房,清寧宮其他的人都不要動。回頭太后好了,我回去,葉大和採菲也都得留下。太后身邊不能沒個貼心的人。”
洪鳳想一想,低聲道:“只怕九娘聽說了,會哭着喊着要回來送餘姑姑最後一程呢。”
鄒皇后愣一愣,嘆口氣,垂眸,輕聲道:“她自己傷還沒好,怎麼回來?若說來送一程,我是不攔着的,但若是想要回長慶殿,卻是不行。”
桑九知道清寧宮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再回長慶殿。
洪鳳點點頭,垂手退下。
鄒皇后擡頭看向裘太后昏迷的內殿深處,心中斷斷續續地迴響着明宗的話:“……大兄,是阿叔和阿孃的……阿爺都知道,所以臨終才找了人看着阿叔……只怕那人已經叛了……阿孃這些年都沒再跟阿叔有任何聯絡……餘姑姑也傾心愛慕着阿叔……”
驚濤駭浪。
鄒皇后的心情,唯有這四個字可以形容。
寶王,是達王和裘太后的,兒子……
餘姑姑,也,傾心,愛慕着,達王……
難怪達王一世未娶!
難怪寶王的面目長得那樣像達王!
難怪達王酒後跟先帝要求過繼寶王!
難怪先帝會因此把達王打了個鼻青臉腫!
難怪先敏敬太子過滿月時達王會灑然離京,而且一走就是十幾年!
難怪先帝不肯將皇位傳給寶王!
難怪自從先帝去世達王和裘太后就不曾在同一個場合出現過!
難怪所有關於達王和寶王的紙條餘姑姑都不肯看,更不肯讓太后知道!
難怪呵,難怪……
鄒皇后的心裡神差鬼使地冒出另一個想法:寶王,知道這些麼?
或者說:寶王,真的不知道這些麼?!
鄒皇后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寶王一定是不知道的!
因爲這些事情,達王不敢告訴寶王!
一旦寶王知道自己不能繼位的緣由竟然是因爲自己並非正朔,一旦寶王知道了自己不過是母親未婚先孕與人私通生下的孩子,而這個私通之人竟然還是名義上的父親唯一的親兄弟,一旦寶王知道了不僅如此先帝竟然還完完整整知道事情的始末竟然還寵愛了自己這麼多年……
寶王會崩潰的吧?
鄒皇后垂眸看着自己微微發顫的雙手。
尤其是,鄒皇后正在猜,當年先敏敬太子的驚馬薨逝,和英王的飲食不妥,是不是,都是寶王的手筆?!
而先帝臨終,竟然沒有選身爲“長子”且迅速生了長孫翟郎的寶王,而是選了性情急躁、一無所出的英王——
所以寶王纔會變本加厲,在明宗的後宮大肆搞風搞雨了吧?
那麼,到底是誰在勸說着、規勸着寶王,令其不要兵諫的呢?
鄒皇后忽然擡起了頭,臉色發白。
是雍郎!
是那個有神童之稱的雍郎!
寶王一開始只是想讓英王表現出來無後、不行,這樣先太子一死,煦王年幼,也許先帝會將天下託付給自己。而明宗即位之後,雍郎漸長,必定是正好藉着阿爺前頭的作爲再努力一把——只要明宗後宮一直無出,那麼到了後來,就必定會論及過繼一事,那時節,早已經名揚天下的自己,豈不是板上釘釘的上佳人選!?
他過了年,纔不過十二歲!
當年,他才幾歲……
鄒皇后忽然想起了自己——
自己是重生的。
那麼,雍郎爲什麼不能是重生的?甚至,也許,他是重生在剛出生時……
鄒皇后忽然緊緊閉上眼,狠狠地搖了搖頭,想將這些荒唐的念頭從自己的腦中趕出去……
可是,就像是有個魔鬼的聲音不停地在耳邊提醒:你要小心,也許雍郎在前世已經當了皇帝,所以這一世回來纔會這樣聰慧,這樣心狠手辣,這樣有——帝王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