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魔君終於又坐下來, 道:“阿茹娜,你就再辛苦一下,把他那條胳臂也揉揉, 可好?”
“是!”阿茹娜微笑着略一欠身, 便走到牀頭去, 拉過他的右臂來爲他按揉, 同時卻不着痕跡地順勢拂開了他的啞穴。
這一下, 倒是叫謝輕塵暗暗有些疑惑:這阿茹娜,又是所爲何來呢?
紫微魔君卻又說話了:“謝輕塵,本宮也懶得跟你兜什麼圈子, 就實話實說了!你大約也知道,他身爲‘勤天盟’盟主, 手中有一枚‘勤天令’, 可是他過世之後, ‘勤天令’就同天劍一道失蹤了。”
謝輕塵詫異地看着她,莫不是她也以爲那什麼“勤天令”在自己手中吧?
不料紫微魔君卻道:“其實, 天劍與‘勤天令’本來都未失蹤,全都在本宮手中!”
謝輕塵眼裡掠過一抹淡淡的意外,卻終是繼續沉默,沒有作聲。
紫微魔君倒也沒有等他迴應的意思,徑自講了下去:“可是, 龍傲在我聖教之中安插了許多他的眼線, 竟終於探得天劍的隱藏之處, 將它盜了出去——不想在沙漠邊緣遇到沙暴, 那眼線葬身沙漠之中。天劍陰差陽錯被一蒙古牧民撿到, 在集上賣給了‘賀蘭雙傑’。那‘百影鞭’宋猛其實是個爛賭棍,因爲債臺高築怕被師父責罰, 便暗中高價將天劍賣給杜家四虎,然後與四虎選好人煙稀少之處暗算自家師兄,卻不料被越冰瑩那個傻丫頭跑出來攪了局!龍傲大怒,於是派出‘龍門幫’去塞外奪劍,不料又遇到你這煞星,生生壞了他的好事!結果風聲走漏,連天山派和蒙古的那什麼小王爺都跑來趁了一趟渾水,卻不想天劍竟還是被你秘密調到了‘青衣門’!”
謝輕塵瞪大了眼睛:怪不得銷聲匿跡二十年的天劍,會突然現身塞外,原來背後竟有如許曲折!怪不得“龍門幫”會那樣消息靈通,卻原來全是龍傲在暗中操縱!
一念及此,忍不住問道:“可是,天劍爲何終究還是落在了龍傲手中?”
“還不是那什麼天山派新任掌門周如篁乾的好事!”紫微魔君輕蔑地道,“那姓周的要武藝沒武藝,要人品沒人品,你以爲他憑什麼坐上天山派掌門之位?還不是因爲投靠了龍傲,才憑藉‘水晶谷’的勢力殺了孫如笠,又借‘極樂山莊’那幫餘孽之手鏟除袁如笙,這才如願以償?代價自然就是袁如笙拼了性命方纔保住的那把天劍!”
“原來如此!”謝輕塵恍然大悟,隨即道,“你紫微教的消息可也靈通得很呢!”
“對啊!”紫微魔君聽到他半是揶揄半是真心的稱讚,卻仍是得意地一笑,道,“便是你謝輕塵,自從現身塞外,行蹤也一直就在我聖教掌握之中!不過,你落入龍傲手中之後,事情倒還當真有些棘手,龍傲時時刻刻派賈章與柏灃將你盯得死緊,而你自己亦處處提防,以致我聖教中人竟始終無法近身,否則你早就知道自己是誰了!”
難怪龍九霄出門的時候,常常會發覺有人跟蹤自己!
“謝輕塵,本宮把話說到這一步,莫非你還不明白本宮一番苦心?”
謝輕塵卻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什麼苦心?願聞其詳!”
“龍傲如今天劍在手,因此才覬覦你手中‘天行秘笈’,若不得手,焉能死心?而以你目前之人力物力,如何能與龍傲抗衡?”紫微魔君微一停頓之後終於道,“不如乖乖聽本宮的話,與本宮一道對付他方是上策!”
謝輕塵卻只餘一臉冷笑:“對我而言,你和他,又有什麼不同?還不都是想要我手中‘天行秘笈’,然後將我當作你們平定江湖、進而謀取天下的一把劍而已!”
“龍傲豈可與本宮相提並論?”紫微魔君不悅地道,“本宮早在二十年前已答應過他,此生再不興刀兵!可你不同啊,你是他的兒子,莫非不該爲他報仇,顛覆了朱家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之天下?再說,龍傲如今隻手遮天,野心勃勃,你便是爲蒼生着想,難道不該奪回天劍、合‘君子罡氣’之力祭出‘勤天令’,調動整個‘勤天盟’的力量剷除邪佞?到那時,本宮定會率我聖教人馬再助你一臂之力!謝輕塵,你想想啊,有朝一日,等你掃平‘水晶谷’,爲你父子一雪前恥,再進兵討伐朱家無道之昏君,江山一統,青史留名,將是何等揚眉吐氣、光耀門楣之事?!”
謝輕塵望着她面具外露出的臉色,竟已因爲興奮而泛起紅暈,不由瞠目結舌!
紫微魔君慷慨陳詞半晌,低頭卻看到謝輕塵一臉訝異的神色,並沒有半點她希望看到的激動之色,熱情便不由稍降了幾分,復又涌起那樣不悅的神色道:“你這樣瞧着我,倒是什麼意思呢?”
於是就看到謝輕塵眼裡的訝異被隱隱的鄙夷所替代,只聽他淡淡地道:“多謝聖君爲我設計如此激動人心的夢想,可惜,我不稀罕!”
屋子裡瞬時安靜下來,靜到可以聽見三個人的呼吸之聲。
半晌,紫微魔君方冷冷地發問:“那麼,你究竟稀罕什麼?”
謝輕塵直視着她面具中露出的鳳目,緩緩地道:“我稀罕的東西,你給不了!”
“世人所稀罕的,大抵不外乎權利、地位,或者就是金錢!”
謝輕塵閉了一下眼睛,厭倦地道:“那些東西,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麼?說來我聽聽!”
“做我自己,不爲他人做劍!”
紫微魔君微微一怔,隨即道:“你做了萬人跪伏仰望的天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怎說是爲他人做劍?”
“你明知我志不在此,卻一再強人所難,還不是心裡早就篤定要我做你手中之劍?!”
“謝輕塵,你、你還當真是不知好歹!”紫微魔君的眼神重又變得森冷。
阿茹娜看到她的神色,放下謝輕塵的手臂,遲疑片刻,終於還是欲言又止。
“無論是跟龍傲一爭長短,還是什麼江山一統青史留名,其實都不過是你自己的夢想!如今,你將我鎖在這裡威逼利誘,不過是要我幫你實現自己的心願而已!”謝輕塵冷笑,“憑什麼就要我全都聽命於你?你又憑什麼來指責我不知好歹?”
紫微魔君皺眉道:“你的意思,莫不是怪我將你鎖了起來?”
“不錯!”謝輕塵道。
“那我若是放開你,你就會聽我的麼?”
謝輕塵一口回絕:“不會!”
“謝輕塵!”紫微魔君咬牙道,“那我將你鎖起來又有什麼錯?去年初見之時,你設計調走天劍,又傷我教衆,我自然不能輕放於你!如今雖說知道你是他的兒子,可自從見你之後,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不僅狡詐多詭,而且死硬死倔,未必肯輕易接受本宮一片好意!你說,若非今日將你強行鎖縛於此,你又如何會這般乖乖聽我講完這一番計劃?”
“聽與不聽,又有多大分別?”謝輕塵翹起一邊的嘴角,滿眼譏誚地反問。
紫微魔君吸一口氣,半晌方冷冷地道:“那你就在這裡,好生想想清楚!”
她滿眼怒氣,終於不再多言,只朝阿茹娜做個手勢,就徑自踏上一步,一足踢在牀下的機關上!
腰間驀然又被幾乎窒息一般地禁錮,肋骨上隨即感到一陣疼痛,謝輕塵不覺連呼吸都爲之一滯!
阿茹娜遲疑一下,終於還是拉起他的雙手,鎖了起來。
屋裡重又剩下他一個人,還有濃重的黑暗。
他等了片刻,也不見傾國傾城來,於是明白:今晚,紫微魔君大約不會再叫他來送飯了!
從昨日落入龍傲手中,至今已是兩日一夜,他粒米不見,滴水未進,此即當真飢渴交加,卻仍得強打精神,重新運起“君子罡氣”,將兩邊“膝眼穴”中的鋼針一枚又一枚硬逼出去。
腰間的禁錮似乎更緊了,肋骨上的疼痛亦愈來愈劇烈。
或許是因爲多重痛苦疊加在一起的緣故,逼出“膝眼穴”裡的四枚毒針,遠比他日間對付“肩井穴”中那兩枚更要艱鉅。每出去一枚,都痛得他眼前發黑幾欲暈厥,非得停歇片刻方能再次運功。
終於大功告成的時候,他卻再也支持不住,陷入半昏迷之中。
迷迷糊糊中,似乎覺得有一絲清冷的風吹過來——莫非是門被打開,有人進來了?
他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卻非但沒有醒過來,反而完全沉入了昏迷……
終於醒來,睜開眼睛卻還是隻看到一片黑暗,被遮得嚴嚴實實的門窗,使他無從知道已經到了什麼時辰,也就無從判斷自己到底暈過去多久。
方纔暈過去的時候,似乎有人進來,發生過一些什麼事情?可是,究竟發生過些什麼,爲何卻全無半點記憶?
他向來記性奇佳,怎會記不住方纔發生的事?
他也更不是混混沌沌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人!
莫名其妙想不起來的事,叫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可是,他也沒有太多功夫,去爲方纔那些無從捕捉的不安費神:再不設法脫身,豈不被紫微魔君困死此地?
一念至此,謝輕塵連忙將雙手從牀頭的鐐銬中脫出來,拽住被頭,將被子翻過一半,伸手在方纔蓋着雙膝的地方細細一摸,果然捻出一枚鋼針來——那是他特意控制好力道,留給自己的武器!
鋼針雖細,可畢竟尖銳,再由他將真力運於手指,從腰間牛筋上狠狠劃過,就成了他脫困的最佳法寶!
聽着鋼針劃過牛筋的嘶啦聲,摸到那一道漸漸貫穿的裂痕時,謝輕塵的脣角終於微微一揚。
世間之事,往往便是如此奇妙:若非紫微魔教將他劫來,只怕他此即已被龍傲打斷手臂腿腳,變成一個廢人;可是,若非龍傲留在體內這數枚鋼針,他又如何脫出如此柔韌結實的牛筋禁錮?!
謝輕塵在機關因爲牛筋斷裂而發動之前,從牀頭翻身下去,然後順手撿了一把射空的尖刀掖好。
不能從門窗出去,那裡定然守衛森嚴,只要現身,就會引起不必要的混亂。
他踩在牀頭的鐵欄杆上,無聲無息移開屋頂的瓦片,然後輕輕巧巧從屋頂躍了出來。
雖然只穿着一身輕軟的中衣,赤足踩在冰冷的瓦片上,可是深秋的夜風挾着凜凜的寒意撲面而來時,帶給他的卻是無比清新無比自由的暢快之感!
他貓着身子潛在屋頂上,擡頭看看,一輪凸月斜掛在天際,幾點星辰稀稀疏疏綴在天幕上,不由長長出了一口胸臆間的悶氣!
終於又脫出樊籠,做回自己!即使因此滿身傷痛,終也覺得無怨無悔!
這些人,憑什麼一次又一次打亂他的生活,逼他做一把劍,爲他們莫名其妙的貪慾而出生入死?他謝輕塵,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有自己想要珍惜的東西——想到珍惜,驀然就覺得心間泛起一絲暖暖的感覺!
是啊,那些給他溫暖讓他珍惜的人!從前是百合,如今是離散二十年又重聚的母親,還有,那個在塞外草原偶然邂逅的女孩子!
第一次,想起她時,覺得自己的心絃被輕輕地撥動。
從昏迷中醒來時,那個被他當作救命恩人卻毫不覺有何值得感激的女孩子,雖則清純如水,他卻只粗粗瞥了一眼,此後亦不曾怎麼細細看過她——隨着百合的離去,他對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已興致缺缺。
聽到她的母親居然爲了救自己而故去的時候,謝輕塵對那個看起來羞羞怯怯的女孩子只有一絲淡淡的歉疚:長這麼大,第一次無緣無故受到他人的恩惠,居然有些不知該怎樣去回報,因爲他除了殺人,什麼也不會。
之後那半年,他慢慢習慣了她默默跟在身後。以他的敏銳,怎會察覺不到那個女孩子或躲躲閃閃刻意掩飾的眼神,或癡癡慕慕無比眷戀的眼神?可是他已無力付出什麼,只好裝聾作啞,任她黯然神傷,任她日漸憔悴。
在知道她將自己一步一步背到遙遠的蒙古包時,在看到那身她熬紅了眼睛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新衣時,在她爲了他手擎“葬天雷”要與別人同歸於盡時,不是沒有感動過。可是,那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子又怎麼知道,這個人所有的情意早已隨着那一枚“葬天雷”灰飛煙滅,能給她的,唯有一條他自己並不怎麼在意與珍惜的性命而已!
半山亭那次,與其說是爲了救她,不如說是如願以償給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了斷!
重重魔劫之後,他終於失去從前所有記憶,變成另外一個人。
於是,“水晶谷”邊緣,明明看到射下一隻山雞,追過去卻驚訝地發現一個白衣如雪的清秀少女從天而降,如一枚誤墮凡塵的仙羽,就那樣飄然墜落在他腳下。
他一片空白的記憶裡,竟覺得從未見過如此飄逸悽美的畫面。
他跳下駿馬,俯視那張昏去的面容許久,幾乎疑爲自己遇到雉雞精了。
不想第二日就又看到了她。
只是她被蒙着眼睛,滿面淚痕,梨花帶雨。爲何那樣悽楚動人的樣子,竟叫他覺得彷彿是前世舊識?
心,突然就莫名地悸動一下。
想起“父親”對自己滿懷的期許,他突然想要逃避:“父親”豈會容忍自己對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莫名其妙的心動?他固然不會對自己怎樣,可是對旁人,卻未必會有多麼仁慈了!
於是,他匆匆離去,不敢多做停留!
可是,卻又鬼使神差地去套問馬齊,假意囑他留心谷口的安全。
不料馬齊卻是一臉訝異地道:“公子,你知道麼?那位姑娘居然跟我說,她覺得你說話的聲音很好聽!”
心,就又一次感到莫名的悸動!
第三日下午,他假意路過林子,隨口問問馬齊今日一切可否正常,於是馬齊便連忙報告,說那個女孩兒坐在林子邊緣,望着林子發了一天呆。
她是在等什麼人吧?或者,會不會就是——我呢?
順手取了一包母親新做的細點,趁人不備溜出林外,竟看到那女孩子在草叢裡和衣熟睡。
早春的夜晚,寒風料峭,露重草溼。
莫名地,心就疼了。
悄悄解下身上的披風,輕輕蓋住她單薄清削的身子,她居然沒有醒!
他偷笑:睡得還真熟!
恰在此時,那女孩子微微蹙起輕煙般的秀眉,低低地呢喃了一聲:“哥——”
“哥——”爲何這一聲呼喚,竟是如此熟悉?!彷彿一記重錘,猛猛敲在心頭,敲得他的心,驀然一陣劇烈地疼痛!頭,也一下子隱隱作痛起來!
於是,他落荒而逃。
輾轉難眠,終還是鬼使神差又來到林子邊緣,不料卻聽到那樣肝腸寸斷的失聲痛哭。
大清早的,爲何就要哭成這樣呢?知不知道,哭得人心都碎了啊!
於是,又管不住自己,就到她身旁去了。
誰知她竟然抱住他的衣袖,一口一個“哥”!那時候,突然滿心戒備:這個女孩子,若不是個瘋子,必然就是精心策劃,一步步來接近他的吧?
可是,看着她滿眼悽楚,卻終是狠不下心來拆穿她,說出口的居然只是好言勸告:“你以後,不要再到這裡來了。我想,這裡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她在他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軟軟地暈倒下去。
終究還是心軟了,跟她一起吃早飯,甚至因爲看到她悽楚的眼神而抑制不住地心疼,竟至於荒唐地承諾去李家集看她。
一時氣盛,連贏三場,成爲“悅和山莊”的乘龍快婿。
他以爲自己幾乎忘了那個女孩子,卻不料在回來的路上,莫名其妙就已踏上李家集那座小橋。
想想蕭千羽清麗無雙的容顏,他信心滿滿地以爲,自己再看到那個女孩子時,一定什麼感覺都不會有了。
可終究才知道自己還是錯了。
想不到她行醫取藥的時候,那樣自信專注的感覺,竟是另一種別樣的動人!而且,只一眼,看到她忙忙碌碌的背影,那種疼惜的感覺一下子就溢滿了胸懷!
最可氣的是,這丫頭居然忙得顧不上吃飯!
於是他坐下來,趕走侍墨。果然,她立即動手給他做飯。
爲什麼,她做飯時那溫婉賢淑的樣子,熟悉得彷彿他看過無數次一樣?他看啊看的,就着了魔!
於是,第二日他又來了。
明知道小鎮上正在鬧瘟疫,明知道“父親”知道了會勃然大怒,可是他放心不下她。她那麼忙,累倒了怎麼辦?萬一她自己病倒了,誰給她煎一碗藥喝?
於是,他每日叫侍墨去打了足夠的獵物騙“父親”,自己卻溜到李家集去給她幫忙。
直到瘟疫結束,他自己病倒在她家裡。
昏昏沉沉中,許多前事都擠進了夢魘。
彷彿躺在火爐中,彷彿又被龍傲鎖在刑架上,渾身疼痛難耐,有人掀起他的衣衫——不行,背上還有父親精心刺下的“天行秘笈”!
他一下子驚醒,看到她一手提着他的衣襟,一手放在他背上。
她是誰?在做什麼?我背上有什麼?
隨着一瞬間的清明,他卻偏又忘記了一切,只知道背上有個不能說的秘密,眼前的笑顏很快又變得模糊起來。他推開她的手,然後,就又睡了過去。
強撐着回到“水晶谷”。
看到侍墨飛奔而至,他終於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龍傲於是日日來盤問他前些時日的去向。
發燒,咳嗽,疲累。他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卻只反覆告誡自己一句話: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裡!
硬撐得太久,體內的毒性終於被誘發,頭一下子劇痛起來,痛得他時時覺得自己即將死去。
整整一夜,頭疼得死去活來,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掉,吐到最後連喝水都吐。他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於是昏迷過去。
她卻又一次被推到他眼前,穿着因爲不合身而顯得格外滑稽可笑的衣裙,被一雙怪異難看的大紅色弓鞋擠了腳,以至於走路都有些微跛。
他看得既是好笑又是心疼,忙設法鼓動母親,叫人給她做了兩身新衣。
吃到她親手燉的冰糖銀耳羹時,當真驚訝至極:要知道,他這怪異的口味,有時連母親也未必把握得好!爲什麼,她卻做得如此合他心意?莫非,前世當真是舊識?
捉弄她,欺負她,逗她害羞,惹她薄嗔,心裡卻是越來越深的愛憐。
握住她纖巧柔軟的手,帶她看花,帶她賞玩,對她的眷念竟也與日俱增越來越深。
看她哭泣,看她淺笑,那種彷彿前世相識一般的感覺,終於勾起他深埋的絲絲記憶——若有前世,他一定對這個女孩子許下過什麼,對吧?是婚姻嫁娶一生一世的承諾麼?
似乎,確有其事!
彷彿,有一段久遠的記憶,恍若隔世。
等我娶你!一言爲定!
時隔近一年,瞭然一切前因後果之後,從“回春閣”出來去追擊西風婆婆,在“悅和山莊”外再次用謝輕塵的眼睛看到她時,他終於明白,自己帶給這個女孩子的都是些什麼!
龍九霄可以愛上越冰瑩,是因爲他沒有從前的記憶,他不再記得那個曾爲了謝輕塵而粉身碎骨的精靈嫵媚女子!他隻影影綽綽記得,他曾給過這個女孩子一生一世的承諾!
謝輕塵卻什麼都不曾忘卻,包括龍九霄那段心動的記憶——他是個不易動情的人,也更是個不易忘情的人!
用謝輕塵的眼睛,裝着龍九霄滿腔的情意,第一次,真正打量了她一眼,可惜那個遲鈍的傻瓜卻半點都沒有發覺!
那時的感覺就是,當初那個羞羞怯怯只會委委屈屈掉眼淚的女孩子,長大了!可是,她自己居然也沒有發覺!
青澀的少女已然出落得那樣清逸動人,溫婉之中隱隱透着前所未有的堅毅,唯一未曾改變的是她眼中那些深切真摯的情意。雖然騙她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可是所有關於她的記憶,卻如渾水泄閘般一一涌現。
爲了他,她星夜奔行,連座騎都累斃在“悅和山莊”門前;爲了他,她在那個荒僻的小鎮上開館行醫,常常跑到那個巨坑邊上癡癡守望;因爲他,她失去理智,居然瘋狂到要去殺人;因爲他,她忍受恨潭徹骨的奇寒,以三十日的時間,成就旁人三十年方纔成就的功力。
此生,如何還能再輕言生死,一再辜負那個用盡生命來愛他的女孩子,叫她再爲他傷心流淚?
在如此清冷的深秋之夜,想起她春風般的笑容,驀然覺得心頭花開無數,盡餘溫暖甜美!
瑩兒,你也希望看到一個真正的謝輕塵,做完自己應該做的事,然後陪你到天荒地老,對不?
他輕輕一牽嘴角,在那抹淺笑消失之前,藉着輕雲掩住月色的短暫黑暗,飛身而起,向着方纔看好的那間最大的屋子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