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漫道妖氛累,自有高人對。三更古廟戰相爭,醉醉醉。功成遍被,贏得終朝,酒食滋味。得際能安睡,失魄天涯淚。崎嶇跋涉嘆伶仃,侮悔悔。回首斜陽,不知夢裡,可期相會?
右調《醉春風》
話說鄭恩在那廟中打下一物,在地亂滾,滾了一回,到着窗子跟前,被檻擋住,就不滾了。走上幾步,仔細一看,原來是個泥塑神頭,被棗木棍打下來的。鄭恩卻不識得,即便哈哈大笑道:“咱疑是妖怪現形,誰知是個木墩頭。樂子正要做個枕頭,好去睡覺。”說罷,拎將起來,放在供桌上面。此時天已昏暗,鄭恩將火種兒取出火來,點了香燭。等候多時,並不見有妖怪出來。肚中覺得餓了,見這現成酒肉,觸着心懷,就把豬首拆開,蘸着醋蒜,張口便吃。又把油餅卷着椒鹽,到嘴便吞。先把兩項東西輪流吃盡,然後將牛肉用手撕開,慢慢咀嚼。看看吃得乾淨,掇起酒罈,對着嘴,咕嘟咕嘟的嚥下,如渴龍取水,似蒼蠅吸血,不多時,把一罈火酒,都灌在肚裡了。抹一抹嘴,摸一摸肚,自覺歡喜道:“且不要管他有妖沒妖,樂子已自吃得肥嘴象意,趁這酒氣,睡他一覺再處。”把盤碟酒罈一齊放在壁邊地上,把神頭當作枕頭,因無行李鋪陳,只好和衣而睡。棗木棍也眠在身旁。正值燭盡香殘,醞深神倦,躺在供臺之上,閤眼酣睡。
將至三更時候,鄭恩正在睡夢之中,忽聽得風聲響動,猛然驚覺。爬將起來,帶着醉意,側耳聽那外面的風,真個颳得利害。只聽得:
初起時,揚塵播土;次後來,走石飛沙。無影無形,能使砭人肌骨;有聲有息,堪令摧木飄零。穿窗入縫,淅瀝瀝,任他曲折飄揚;逐浪排波,吼訇訇,怎阻盤旋颶刮。且休言摧殘月裡婆娑,盡道是颳倒人間麓莽。助虎張牙,怪物將來撼山嶽;從龍舞爪,雨師暴至暗乾坤。正是:蒼翠翠竹盡遭殃,黑虎強神施本領。
鄭恩聽了風來得利害,下了供桌,提了棗木棍,斜步走到窗前,將雌雄二目往外一看,但見微微月色,正照庭心。聽那風過之時,頃刻天昏地暗,霧起雲生,落下傾盆大雨。這雨降下來,就有一怪,趁那風雨落將下來,兩腳着地,走上階沿,站立窗外,把鼻子連嗅了幾嗅,說聲:“不好,這個生人氣好生利害。”連說了二三聲,往後退走不迭。鄭恩醉眼——,仔細一看,但見他怎生打扮?
頭戴金冠分兩叉,身穿鎖子梅花甲。攔腰緊繫虎皮裙,足上麻鞋逍遙着。頭高額狹瘦黃肌,臉縮嘴尖眼閃爍。金光如意手中拿,長耳直舒聽四下。
鄭恩看罷,滿心歡喜,暗自想道:“樂子生長多年,整日在家,但聽人說妖怪,不曾見面。今日才得遇着,原來是這等形兒,也算見識見識。”忙伸虎手,輕輕的把窗撐開,提了棗木棍,躥將出來,大吼一聲:“驢球入的,你是什麼妖精,敢在這裡害人?樂子特來拿你哩。”兩手舉棍,劈頭打下。那怪不曾提防,措手不及,說聲:“不好!”忙用手中金如意火速交還。兩個殺在庭中,戰在廟內,這一場爭鬥,倒也利害。怎見得?
這個喊聲如雷,那個睛光似電。這個奮身快似箭,那個跋步疾如飛。這個是黑虎星官臨凡世,那個是糜鹿成精禍一丘。這個手舉酸棗棍,打去不離天靈蓋;那個執定金如意,迎來只向額頭前。棍擊如意,進出千條金線;如意迎棍,飄來萬道寒光。我拿你,報泄村坊之隱恨;你拿我,顯揚魔怪之騰挪。正是:盤旋來往相爭戰,不濟妖邪作祟精。
當下一人一怪,戰有二三十個回合,那怪本事低微,招架不住,轉身就走。鄭恩那裡肯舍?疾忙趕上前去,說聲:“你往哪裡走?今日遇着了樂子,休想再活。”說時遲,雙手舉起了棗木棍,把小眼兒看得親切;那時快,只見用力打下,啪的一聲響,正中在八叉金冠,打得那怪火星亂迸,立身不住,撲通一交,倒在塵埃。鄭恩見他倒了,趁熱兒火速用情,又是兩棍,只打得腦漿迸裂,登時氣絕,就把原形現出,月影之下,看得明白,乃是一個八叉角梅花點的大鹿,這金如意就是口內含的靈芝瑞草。鄭恩看了,卻不識得,把腳在肋上踢了幾腳,道:“你這畜生,只得一隻獐-野獸,也要成精作怪,吃人家的孩子。樂子看你再充得什麼神道,冒得什麼大王麼?”說罷,解下腰中鸞帶,拴住叉角,拖到格子窗前,系在窗檔子上。回身取了棗木棍,走上殿來,依前把窗子關好。此時約有五更光景,因鬧了多時,酒已醒了。走至供桌跟前,躥將上去,放好了棗木棍,倒着身軀,枕着神頭,又是呼呼的睡了。有詩爲證:
英雄生性喜貪睡,睡到深時夢不休。
莫道睡能誤大事,也曾睡裡建謨猷。
且說昨日該祭獻的老者,卻也姓鄭,自送鄭恩到廟,回至家中,心懷憂喜:喜的喜那黑漢口出大言,必懷絕技,此去果能擒獲妖精,不惟一雙兒女免了碎身之慘,且使合鎮人民永消後日之災,也算因禍得福,絕大的功德;憂的憂那世上的人,常見力不掩口,說來天花亂墜,做去一敗墮地,倘使今夜不能降伏,那黑漢自己既已遭殃,累着本村盡皆荼毒,豈非禍起於他,罪歸於我?這無遮無擋的事情,叫吾如何承受?因此左思右想,如坐鍼氈,如醉如癡,一夜未曾安枕。等至天明,怞身便起,即叫小使去邀了十數個鄰人,一齊奔至廟前,只見廟門緊緊閉着。衆人推了幾推,卻也不開,遂又連推帶擊的敲了一陣,並不聽見裡邊答應一聲。那鄭老者心下着慌,便對衆人說道:“列位高鄰,老漢因昨日誤聽那掌櫃的話,說得如許容易,只因要救孫兒心盛,一時差了主意,不辨好歹,把這黑漢送進廟中,只說他本事高強,必能成功得勝,誰知也是個會說不會做的。你看這時敲門不開,又不聽見裡邊聲響,多分遇着大王,坑送性命了。他今一死不打緊,只怕反惹大王惱怒,我等身家性命,定然難保。這事如何是好?”衆人說道:“你且莫要性急,此時關着廟門,未見黑白,怎知他的死活存亡?我們一齊動手敲着,再看他應也不應,便見端的。”說罷,各人撩衣捲袖,勇往直前,也有取了石子,也有拿了磚兒,有的-了樹枝,有的攥着拳頭,大家哄到門邊,如擂鼓般的敲着。
鄭恩正在睡夢之中,猛然驚醒,聽得外面一片聲亂響,慌做一堆,只道又有什麼妖怪。坐起身來,提了棗木棍,跨下供臺。推開窗子,睜睛一瞧,早見天光透亮,紅日東昇。側耳細聽,方知是外邊敲門聲響,即忙應道:“來了,來了,樂子來開門了。”那外邊的衆人,正在那裡一陣緊一陣的亂敲,聽得裡面有了答應聲音,方纔一齊說道:“好了,好了,這不是有人答應麼?”正說間,只見鄭恩把門開了,放進鄭老者一行人。那老者見了鄭恩,提着棗木棍,軒軒昂昂,心下甚是歡喜,頓把愁腸放落了一半,說道:“君子,你一夜辛苦,這妖怪可曾見麼?拿住也不?”鄭恩哈哈大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樂子捉妖的手段,再也不曾落空,昨夜大鬧了一場,把他拿住,樂子怕他走了,故把根兒打得腦袋裂開,將身拴住了。你們進來看看,便見真假。”那衆人雖然聽說拿了,尚未見個着落,終是膽怯,一個個挨前退後,你讓我推,免不得跟了鄭恩,走到殿前。鄭恩立在階沿,用手指道:“這個不是妖怪,倒是人麼?”鄭老者一見妖精已捉,全把愁腸放下,只覺得心花開放,有喜無憂。那衆人看了,甚是驚駭,個個搖脣吐舌,從來不曾見這怪相。怎見得那妖精的樣兒?但見:
八個丫叉頂上擎,梅花朵朵遍身生。
頭長尾短腮邊縮,嘴瘦毛柔額廣平。
八尺身材高似虎,四蹄粗大恍如猩。
修成變化充神聖,今日擒拿儘快心。
衆人看罷,方曉得是鹿精作怪,說道:“壯士,這樣妖物,如何製得他住?果然手段高強,天下第一。恁的本領,那個敢不恭敬?”鄭恩聽了衆人各各稱揚,心下十分歡喜。那時就有合村的老小男女,如蜂擁而來,一齊擠進廟中,看見拿住了妖怪,都是讚歎誇獎。鄭恩在旁聽了,更加歡喜。當時有幾個獻過兒女的,都是咬牙切齒,心眼神傷,走上前來,你也踢上幾腳,我也打上兩拳,雖然見死物而行兇,也不過聊雪兒女之痛。那時就有幾個老成的,上前問道:“壯士尊姓大名,仙鄉何處?目今作何生理?”鄭恩道:“咱樂子祖居山西喬山縣,姓鄭名恩,號叫子明。專門販賣香油,如今完了本錢,東闖西奔,沒有什麼道路。只學會了這捉拿妖怪的法兒,憑你兇惡異常的妖魔,樂子會過了無數,遇着的再沒有使他得逃性命,故此這穿吃兩字,都靠着這樁買賣。”
衆人聽了,說道:“鄭壯士,你既然沒有生意,何不就在我們孟家莊上住下,鎮邪壓魔?我們每日輪流供養。不知壯士尊意如何?”鄭恩聽言,暗暗想道:“我如今左右沒有着落,撇下了大哥,尋覓二哥,又不能相會,倒不如順着他們意兒,住在這裡,也得個飽暖,且混過了幾時再處。”說道:“你們衆位既要留着樂子,也是容易,但先要講過,方纔依允。”衆人道:“壯士有甚分付,但說不妨。”鄭恩道:“樂子住在這裡,這冬夏的衣服,不可缺少;日日的飯食,離不得酒、肉兩項;還要兩個從人,服侍樂子。你們件件依着,樂子便肯與你們鎮邪壓魔;若不肯依,樂子自有去向。”衆人滿口應承道:“壯土但請放心,若肯在此,包管件件如意。但不知你心下愛穿什麼衣服?”鄭恩道:“樂子生平最不喜這華麗兩字,只要你們做頂黑色氈笠,一條烏綾子手帕,一領真青袍子,腳下的裹腳、布鞋、襪子,都是要一樣兒青的。只這幾件,你們休要忘了。這兩個從人,都要十五六歲的小娃子,也把他穿得青青兒的,隨着樂子好拿妖捉怪。”
衆人答應了,就去鬥錢置辦新衣服,揀選了兩個從人。鄭老者回家,安備早飯:整盤子大肉,整壇頭好酒,又打一探大餅。叫長工挑往廟中,依然擺在供桌之上。鄭恩不謙不讓,盡着量兒收擡在肚,真是既醉以酒,又飽以肉。那長工立在旁邊,見他吃完,便把盤壇碗碟並昨日的傢伙一併收拾在擔,挑回家去。這日的三餐,都是鄭老者承值供奉。當時鄭恩叫人把大秤取來,將鹿身一稱,卻有二百六十五斤。即傳齊了衆人,把來開剝,分做四股:一股給與酒家,還了酒肉之錢;一股送與鄭老者,作爲慶賀;兩股分散各家,以消積恨。晚上依舊宿在廟中,一夜安然無事。
次日清晨,鄭恩起來開門,正值鄭老者叫了許多泥木匠人,前來修理廟宇,不過修前整後,略爲潔淨而已。又把泥像除出,供桌當作食臺,添下椅凳,鋪設牀帳被褥等項,都是鄭老者所備。那衆人又把置辦的衣服等件,並兩個十五六歲俊俏後生,也備了衣裳,一齊送進廟來,逐件兒交納過了,即時辭去。鄭恩見了新鮮衣服,心下大喜道:“樂子若不除妖,怎能有這般好處?先前做了白吃大王,如今卻做了無憂大王了。可惜咱的二哥不能同來受福。”即時除去了舊的,換上新衣。又把兩個從人也打扮得一樣青色,叫他隨身服侍,閒時又把棍法教導他,預防拿妖。從此,鄭恩住在孟家莊受享,輪流供養,快樂安閒。不多幾時,把一座村莊十分生色,盡多興旺起來,但見年穀時熟,歲稔民安,家家蒙樂業之休,戶戶得安居之慶,所謂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洵不謬也。有詩爲證:
旺氣從來不自由,興隆端在吉人遊。
只今仰慕英雄下,膾炙應教百世留。
不說鄭恩在孟家莊安身快樂。且說趙匡胤自從在木鈴關與柴榮、鄭恩分別之後,單身行走,往首陽山投親。誰知此處連年荒旱,五穀不生,把草根、樹皮盡都吃盡,真是:鬥米開珠無處覓,煙消火滅有誰行?黎民受倒懸之傷,百姓遭餓莩之苦。有餘的,宛轉移挪,尚在遷延時日;那窮乏的,流離四散,覓活偷生,不堪其苦。後賢曾有一律,單道那荒旱饑民之苦雲:
水旱江淮久,今年復旱荒。
翻風無石燕,蔽野有飛蝗。
桎梏懲屠釣,-巢迫死亡。
虛煩乘傳使,曾發海陵倉。
當下匡胤往回數次,細細打聽,方知姨母閤家,從三個月前打疊起身,往汴梁投奔自己家中去了,因此撲了一個空,跋涉枉走三百餘里。欲待回家,想那外省地方訪拿這般嚴密,諒京城之中更加緊急,怎好歸鄉?欲要投奔關西母舅處安身,這木鈴關如何得過?心下躊躇,進退兩難。
信步而行,來到一個去處,只見前邊有一羣鄉民,背上都馱着一口叉袋,從側首山路里行來,望前而走。匡胤迎將上去,叫聲:“列位朋友,你們袋裡裝的是何貨物?可是豆麥,還是米糧?”衆人見問,把匡胤上下打量一番,見他儀表非俗,口氣又不是本處人,好像東京聲口,不敢怠慢,便答道:“壯士,我們這裡連年荒歉,粒米無收,那裡有糧?”匡胤道:“既不是糧,還是什麼東西?”衆人道:“不瞞壯士說,我們這袋裡,都是違禁之物,乃販賣的私鹽。”匡胤道:“這鹽販到那裡去賣?”衆人道:“別處難銷,都要往關西去賣。”匡胤道:“到了那裡,怎樣價錢?”衆人道:“此去到關西,一斗鹽,只換一斗米。”匡胤道:“便是這等買賣,做他何益?”衆人道:“一斗米到了這裡,就換五斗鹽哩。”匡胤道:“這也罷了,還算趁得些錢。”衆人道:“往來販賣,也只好餬口。像這等擔驚受怕,卻是沒奈何,免不得爲這飢寒兩字,所以權做這等道路。”匡胤道:“養家餬口,個個皆然。但衆位既往關西,爲何不望大路而行,卻在這山僻小路往返跋涉。如何過得關去?”衆人道:“壯士原來不知,我們走的別有一個去處,可以偷過關頭。”
匡胤聽了別有路徑,連忙問道:“不知衆位還有那一條路可以過得此關?敢煩指教。”那衆人見匡胤要問此路,疊着指頭,不慌不忙,說出這一條路來,有分教:越過陷阱之關,投入魑魅之陣。正是:
路入崎嶇終有路,神行闇昧豈爲神?
不知衆人說出何路,當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