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道故班荊勢尚疏,相投慕義意情孚。
儼如伐暴天心合,無異除殘民命蘇。
遇變不驚俱是勇,逢餐必飽豈爲粗。
至今瞻仰音容下,凜冽秋霜道不孤。
話說匡胤同了鄭恩,來至黃土坡前,只見傘車撂在一邊,卻不見柴榮的形影,心下驚駭不止,即忙叫了數聲,只聽得坡子下有人答應道:“賢弟,愚兄在此。”匡胤仔細一看,原來在那避風牆凹之內,席地而坐,赤着上身,在那裡搜捉虼蚤。當時見了匡胤,即將衣服穿了,走至跟前叫道:“賢弟,盼望殺了愚兄。你去追趕董達,勝負如何?”匡胤道:“不要說起,幾乎不能與兄長相會。小弟追趕那廝,意欲當途剪滅,不料被他誘進了九曲十八灣中,糾合山寇,阻住廝拼。一來賊人勢衆,小弟勢孤;二來路徑不熟,戰場狹窄:相持多時,急切不能取勝。正在危急,幸遇這位壯士挺身前來,奮勇衝破重圍,打死賦人無數,董達漏網而逃。小弟因記掛仁兄,未曾追趕,只得同着這位壯士回來,得與兄長相見,真萬千之幸也。”
柴榮聽了此言,心下一憂一喜:憂的恐怕董達從此逃去,懷恨在心,別生枝葉,倘後孤身來往,保無暗設機關,難免性命之慮;喜的匡胤得勝而回,克張銳氣,又得鄭恩爲伴,朝夕相從,日後或有事端,亦可望其助益。當時往那匡胤背後一看,見是一條黑漢,形相猙獰,容顏兇惡,肩上馱了一根棗樹,強強的立在背後,屹然不動。心下略有幾分膽怯,開言問道:“這壯士尊姓大名,府居何處?”匡胤道:“小弟一時倉卒,兀尚未知其詳。因思這位好漢萍水高情,義氣相尚,真是人間少有,世上無雙,小弟心實敬愛,意欲與他八拜爲交,做個異姓骨肉,患難相扶。不知兄長意下如何?”柴榮大喜道:“賢弟之言,深合吾意。但此處山地荒涼,人煙絕少,這些香燭牲禮之儀,一些全無,如何是好?”
鄭恩道:“這有何難?那前面村鎮上,這些買賣店鋪人家,樂子盡多認得。你們要買香燭福物,只消拿些銀子出來,待樂子去走一遭,包管件件都有。”匡胤就在行囊取些碎銀,遞與鄭恩。鄭恩接在手中,即時離了黃土坡,趕至村鎮之上,往那熟食店中,買了一隻燒熟的肥大公雞,一個煮爛的壯大豬首,一尾大熟魚,一罈美酒,又買了百十個上好精緻饃饃。走到平日買油主顧人家,借了一隻布袋,把這些食物,一齊裝在袋裡,背上肩頭,一隻手拎了這罈美酒,望着舊路回來。剛走得幾步,只見路旁有一酒店,那門首擺着行竈鐵鍋,鍋內正在那裡氣漫漫沸騰騰的煮着牛肉,香風過處,觸着心懷。即便走進店中,揀了四個大牛蹄,可可的將餘下零銀交還了,叫店家把刀切碎,摻上些椒鹽,撩起這青袍兜子來裹了,揣在腰間。即便掮上了袋,一手拎着了酒,轉身就走。一路上便把這碎牛蹄,大把的抓着,往口裡亂丟,也不辨甚麼滋味,那管他生熟不勻,竟是囫囫圇圇滾下了肚,未曾走至坡前,四個牛蹄早已歸結得乾乾淨淨。
當時來至坡前,見了柴榮、匡胤,連忙把嘴揩了,放下福物酒食,張着這血盆般那張大口,嘻嘻笑道:“快着快着,我們拜過了朋友,便好都來受用,休叫福物沒了熱氣。”匡胤道:“壯士不須性急,我們且把年齒一序,然後好拜。”鄭恩聽言,把嘴一咂道:“你們忒也嚕囌,有甚的年齒不年齒?只是胡亂兒拜拜便罷,要是這樣擔擱了工夫,叫樂子吃了冷食,難爲這肚子作祟。”匡胤笑道:“壯士,你原來不知,我們序了年齒,方好排行稱謂;不然,誰兄誰弟,怎好稱呼?你須快快兒說。”鄭恩受逼不過,只得一口氣道:“樂子住在山西喬山縣地方,姓鄭名恩,號叫子明,侞名黑娃子,年長一十八歲,臘月三十日子時生的,這便是樂子確真的年齒。”
匡胤道:“如此說來,你今年一十八歲,我是一十九歲,大哥二十歲。序齒而來,該是柴兄居長,我當第二,你是第三。我們就此參拜天地。”鄭恩道:“不中用,不中用!要拜朋友,須都依着樂子的主意,必要讓你居長,樂子第二,這姓柴的第三。依這主意,樂子方肯與你們結拜;若不依樂子的說話,就趁早兒你東我西,大家撒開散夥。”匡胤道:“豈有此理!爲人只有長幼次序,若無次序,便乖輪理,與那雞犬何異?況柴大哥先曾與我拜過朋友,他兄我弟,輪次昭然,如今怎敢逾禮,佔他上位起來?鄭兄不必多言,還是柴兄居長,方是一定之理。”鄭恩哈哈大笑道:“我的哥,樂子卻勉強你不過,就是依着你的主意罷了,若再與你說話,真個把這福物冷了不成。”說罷,將袋裡三牲福物取將出來,排在傘車之上。
三人正欲下拜,匡胤猛地叫道:“子明,你爲何不請了香燭來?”鄭恩把手一拍,笑道:“果然樂子忘了,只爲想了那吃的,就忘懷這燒的了。也罷,待樂子扒上三個土堆兒,權當了香燭罷。”柴榮道:“子明言之有理,俺弟兄們撮土爲香,拜告天地,各要虔心,不可虛謊。”三人遂一齊下拜,各說了里居姓氏,年月日時,無過同心合膽,不懷異念之意。彼時誓拜天地已畢,序了次序,各人又對拜了八拜。然後把三牲福物、饃饃酒食等物,各自依量飽餐了一頓,方纔整備行程。正是:
漫道拜盟稱慶幸,須知仇敵暗分排。
當下三人正欲前行,只見鄭恩猛然叫聲:“二哥,且慢行走,樂子想着一件事情,卻幾乎又忘懷了。”遂向胸前取出那個油透的放錢兜肚來,探着指頭往兜子裡一摸,摸出一個方方摺好的柬帖兒來,遞與匡胤道:“二哥,這是相面的口靈苗先生叫我把與你的,故此帶在身邊。前不遺失,虧了這個放錢兜子油透已足,水泄不漏,方纔得個乾淨;不然,樂子鳧水的時節,卻不浸得溼爛了麼?”說罷,哈哈大笑。匡胤接過手來,拆開觀看,那柬帖裡面夾着一個包兒,打開看時,裡面包着八個銅錢,那紙上寫着六個字道:“此錢千博千贏。”又看那帖兒上,也寫着兩行細字,說道:“輸了鸞帶莫輸山,賭去銀錢莫賭誓。”匡胤看了,一時不解其意,只得把那八個銅錢收在腰中,將柬帖扯得紛紛犧碎,吃在肚中,口內吶吶的罵着。柴榮道:“賢弟,爲何將這柬帖扯碎,又是這般痛罵着他?莫非其中言語,有甚惡了你麼?”匡胤道:“仁兄有所不知。這個人名喚苗光義,乃是遊方道士,設局愚人。當時在東京相遇,觀看小弟的相,因他言語荒唐,不循道理,被小弟廝鬧了一場,驅之境外。不知後來怎麼又遇着了三弟,將這柬帖寄我。今觀他胡謅匪言,誰肯信他?故此一時扯碎,付之流水罷了。”鄭恩道:“二哥,你也忒殺糊塗了,樂子若不虧他的相準卦靈,怎麼能夠遇着你們,結拜兄弟?他便這等口靈,你卻偏偏奚落,豈不罪過?”匡胤道:“兄弟,這些閒話,你也休提。如今趁此天氣尚早,我們快些趕路,莫教耽誤時光,錯過了宿店。”柴榮接口道:“二弟言之有理。”遂把傘車推將起來。鄭恩就把那隻盛福物的袋兒捲了,揣在雨傘中間,就與匡胤在前,輪流糾扯,望着關西大路而行。
走了多時,天色將晚,卻好推進了一座村莊。覓了一個店鋪,把傘車推進了店,揀下一所潔淨房屋,安頓了車兒行李。匡胤就叫店小二安排晚飯來用。小二道:“客官,你們原來不知。我這裡獨龍莊,只有俺們這座店兒。來往客人,不過安宿,只取火錢十文,每人依此常例;若要酒飯,須着自己打火,所以這飯食是從來不管的,客官們自尋方便。”匡胤聽罷,打開銀包,取了一塊銀子,遞與小二道:“既然如此,你便替我去買些米,並要幾斤熟肉,打上一罈好酒。剩下的,就算你的火錢。”柴榮道:“賢弟,不消你過費,我車上現有米糧在此,就是那酒肉之費,愚兄自當整備。”遂叫匡胤把銀子收了,打開自己銀包,稱了一塊三四錢重的銀子,遞與小二去買酒肉。又叫鄭恩把傘車上席簍裡的米,煮起飯來。鄭恩走至車前,把簍子提將出來。看那壁間,現擺着行竈、鐵鍋、薪、水等物。就將簍蓋除下,把簍裡的米一看,也不論他多少,傾空倒將出來,裝在鍋子裡,加上些水煮將起來。不期鍋小米多,竟煮了一鍋的生米飯。原來鄭恩一則生來粗俗,二則食量甚大,起先取米之時,未免嫌少。及至煮成了這鍋生飯,就使他一個獨吞,量不言多。多少既已不論,這生熟兩字,亦必不辨矣。這正是:
天賦英雄性,膜腔自不同。
脯漿遂我食,尚道肚皮空。
比及鄭恩煮完,小二買了酒肉進來,交付已畢,自己往店中去了。三人坐下,各把酒肉用了一回。將要用飯,柴榮走至鍋邊,開了鍋蓋,往內一看,只見滿滿的一鍋生米飯,便叫鄭恩過去道:“三弟,你爲何煮出這樣生飯來?叫人如何可吃?”鄭恩道:“大哥,你嫌他生,樂子日常受用,專靠着這生飯。你依着樂子也多吃些,管叫你明日力氣覺得大了,走路也覺得快了。你吃你吃!”柴榮搖頭道:“難吃難吃。”鄭恩道:“大哥,你果然怕吃,待樂子吃與你看,你莫要笑話。”說罷,拿起碗來,盛了便吃,也不用菜,也不用湯,竟是左一碗,右一碗,登時把一鍋的生米飯,挨挨擠擠都裝在那個肚裡去了,就笑嘻嘻的道:“何如?樂子專會吃這些飯的。”柴榮只道簍子裡還有剩下米糧,欲待取來自煮,便往車前取簍一看,卻已粒米全無,空空如也,心下甚覺驚駭,道:“三弟,還有那餘剩的米在那裡?”鄭恩道:“大哥,你休推睡裡夢裡,方纔樂子安放在肚子裡頭,你親眼見的,怎麼又問起米來?”柴榮笑一笑道:“原來如此。我十餘日的飯糧,多被你一鍋煮了,怪道煮出這樣飯來。也罷,我們買些饃饃來用,倒也相安。”遂又稱了三四分銀子,叫小二去買了些饃饃,與匡胤一同吃了。
看看天已黃昏,三人正欲安寢,鄭恩只覺得一陣肚痛起來,要去出恭。慌忙出了房門,尋往後面天井中去,見有茅廁在旁,登上去解。可殺作怪,那肚裡恁般的絞腸作痛,誰知用力的掙,這下面兀是解不出來。正在這裡翹着頭,踞着身,使着氣力,只聽得那首廂房中,有人唧唧噥噥的講話。
看官,你道是誰?原來這所住房,就是董達的家園,這說話的,便是董達與他老子講談。只因董達日間敗陣之後,又往別處擔擱,及至回家,時已日暮,踉踉蹌蹌奔至家中。他的老子一見,即便問道:“我兒,你今日回來,爲何這等光景?”董達道:“不要說起,孩兒今日怞稅,遇着一個販傘的蠻子,倚仗了一個紅面漢子,大鬧銷金橋,壞我規矩,又把我手下衆人打得個個傷殘。孩兒聞了此信,因把這紅面的誘進了九曲十八灣中,通知二魏出來,齊心拿捉,不道那廝十分驍勇。我們正在圍住,將次拿住之際,誰知他被那個慣賣香油的黑賊,反來救解,打散衆人,又把二魏盡多打死。孩兒性命幾乎亦遭其手,幸而得便逃回,故此這等模樣。兒思這樣冤仇,如何得報?”老子道:“我兒,原來你今日吃了這等大虧。你且輕言。你在外面打鬥這三個賊徒,被他走了;我爲父的坐在家裡,不費吹灰之力,包管你報仇就在眼前。”董達聽了,心下大驚道:“父親,這大仇怎麼就得能報?”
那老子笑道:“不瞞你說,這三個賊徒,多在咱的家內了。”董達道:“他怎能到我家內?”老子道:“方纔小二進來說,今日來的販傘客人,兩個夥計甚是怕人,一個紅臉,一個黑臉,那紅臉的還可,這黑臉的更覺兇惡難看。我看這三個賊徒,與你說的相合,豈非就是你的對頭了?”董達聽了,驚喜如狂,說道:“既是他們自來尋死,我們叫齊了人衆,急速打他進去,怕他不個個多死!”那老子復又搖手道:“早哩,早哩!你也不須性急,且捱到人靜之後,然後把前後門上了鎖,再添些人,趁他一齊睡着,輕輕的挨將進去,把他三條性命結果了,卻不乾淨了當?強如此刻與他爭鬥,多費氣力。我兒,你道此計好麼?”董達道:“父親言之有理。你老人家管了前後門上鎖,兒去叫人就來。”那董家父子算計,不道依着了古人兩句說話,說道: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不想鄭恩登在廁上正解不出,聽得房裡有人說話,他也不去用力掙了,靜悄悄踅將過去,閃在旁邊,復往板縫裡一張,燈火之下,看見董達在那裡指手劃腳,道長說短。他便留心細聽,把前前後後,恁般如此這些計較,都已聽在耳裡。聽到董達說是叫他老子去鎖門,自己去叫人,方纔心下着慌,即忙大步走進房去,叫着匡胤道:“二哥,不好了,咱們走到仇人家裡了!”匡胤大驚道:“怎麼是仇人家裡?那個是你的仇人?”鄭恩道:“這裡原來是董達的莊上。樂子方纔去後面出恭,聽得那廝父子兩個在房裡算計,要把前後門鎖了,等着我們睡着,便要結果咱們性命。”柴榮聽了此言,只唬得汗流浹背,挫倒在地。匡胤只驚得搓手躑躅,一籌莫展。
鄭恩見了,哈哈大笑道:“大哥、二哥,你們原來都是怕事的,怎麼遇了這般小事,便這等害怕起來?枉自做了英雄好漢,倒把這膽氣弄得小小兒的,日後怎好去做大事?還有樂子在此,怕他則甚?他便有千百個人,管叫他一齊進來,都在樂子這根棗樹上納命,若有一個走脫,便算樂子不是好漢。”匡胤道:“不然,愚兄豈是怕事之人?只因常言道:‘寡不敵衆。’我們雖有兵器,武藝高強,怎奈這店房狹小,退步全無,一遇相鬥,施展不開,如何取勝?爲今之計,必須出了巢袕,到那平陽街道,還好商量。”柴榮接口道:“賢弟,他前後門都已上鎖,插翅也是難飛,怎能出得門去?”鄭恩道:“大哥休要害怕,咱們門裡出不得去,就在牆上可以走得。方纔樂子出恭時節,看見天井那邊有個園地,這裡外面想是活路。我們趁早兒走了出去,他不來便罷,他若來追,便好與他算帳了。”
三人計議已定,即便動身。鄭恩當先引路,柴榮、匡胤推了車子,飛奔到那園中。來至牆邊,舉眼一看,幸喜那牆不甚高大。鄭恩縱身跳下牆頭,望下看時,黑暗中微微像是一條通衢大路。復又跳了下來,先叫柴榮爬出牆去,無奈牆頭雖低,柴榮從來未曾經歷,焉能得上?鄭恩只得叫柴榮用手扳着牆磚,下面擡進,慢慢的爬上牆頭。此時柴榮只要性命,管甚高低?撲通的跳將下去,只跌得齒折脣開,忍着痛,只不做聲,心內兀兀的跳。隨後匡胤跳上牆頭,鄭恩把車子舉送上去,匡胤接住,叫柴榮幫接下去,匡胤即便跳了下來。鄭恩見二人並車子都已出去,然後自己也跳出牆頭,當先開路。匡胤、柴榮推着車子,緊緊飛跑。此時約莫二更天氣,雖然燈火全無,倒也覺得有些微光,隱隱之中,依稀可走。
三人走行之間,忽聽得後面喊叫連天,回頭一看,只見燈火熒熒,煙塵滾滾,猶如千軍萬馬殺奔前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惹動了干戈不歇,連累着骨肉遭殃。正是:
禍福無門人自召,善惡有報影隨形。
不知追的何人,當看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