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放下手中的杯子,侃侃而談:“好比今天晚上,大家都很開心,但是如果這裡突然失火,火勢很大,大家要做的事情就是趕快各自逃生。但是,假設大樓只有兩個出口,一個是直接出酒店的,一個要先去地下停車場,才能逃出去。那麼,你需要的,別人也需要,如果是你和大家都選同一個出口,你就有可能因爲擁擠而衝不出去,而被燒死。那麼,你將如何選擇?”
這位博士講師接着爲他“最尊敬的”藝術家們洗腦:“博弈論是關於社會的數學,它研究理性的人如何進行策略選擇,而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他告訴他們:“今天的帝國主義不是別的,而是經濟學,只有經濟學的領域纔是沒有疆界的。在經濟學家看來,人類的所有社會行爲都是‘經濟的’行爲。羅滋,我打賭你以前肯定沒有想到這個。”
博士講完,藝術家們面面相覷。雖然西方經濟學理論已經徹底滲透進經濟社會的每個細胞,但他們對它依然陌生。
冷場令博士有些尷尬,他只好求助於羅滋,把場面甩回給他:“真對不起,還是羅老師接着給大家說說吧!”
羅滋當時給他找臺階,就笑着說:“理性的人實質就是計算的人。這個道理讓我們明白一點:每個人都應該趕緊爲自己找位經紀人。”
“切!咣簡單!”本地藝術家叫起來。
四十二羅滋的思緒回到研討會上。因爲忍不住想抽菸,他雙手往後推開椅子站起來,微低着頭穿過擠坐着的人們,走了出去。
有人一直在人羣中找他,找到後,目光一直跟隨和注視着他。
那就是艾艾。她穿有大朵印花的棉布衫。爲了掩飾日漸稀少的頭髮,原先她一直留爆炸式髮型,使她的頭顯得特別大。後來,頭頂的白髮又逐漸瀰漫,她又想到個更加聰明的辦法,將全部頭髮束到頭頂,變成稍小些的一團蘑菇雲。這裝扮倒有了意外的效果,十分像古裝戲裡的妃、後一類角色。
艾艾的模樣和神態,都接近一位年近六十還因逃稅而入獄的著名女星。不過,她的目光沒有過氣女星那麼鋒利,那是看盡紅塵、看盡男女之情、看盡風雲變幻的目光,艾艾的目光,卻有着徐娘半老卻發情的癡迷。
她一直盯視着羅滋從人羣走到門那兒。
等待了三分鐘以後,羅滋沒有回來,她也悄悄的離開自己的位置。
羅滋伏在這個三樓的迴廊欄杆上,緩緩的吐着菸圈。這個位置,可以不聽見會議室的聲音。
他在深呼吸中將煙吸進自己的肺裡,再慢慢地吐出來。他這樣的男人,已經有了很多常人所沒有的功夫,比如說,當他感覺到某種情緒或思想來到心頭的時候,他善於讓自己對外界聰耳不聞,而長久專注於瞬間出現的幻覺。那狀況,像愛吃東西的小孩獲得了美味,非常愜意。
“羅滋——”
艾艾一步步走來,輕輕叫。小母貓一般的聲音,音線控制得非常好,足夠誘惑那些情商低下、情感經歷粗陋的中年藝術家。
據說,像艾艾這種人,很多人都看不透她,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因爲腰粗而短,其實從不穿裙。愛穿性感緊身褲,將下半身的比例更加拉大,整個成爲橄欖球身形。不過,不是誰都看得見自己,人人都是在自己的主觀感覺中而已)。
據說,能夠與艾艾匹敵的,唯有情感作家老湯。老湯經常會以明信片的方式寄一些話給她,比如:“幸福是心靈的營養,是女人心中的彩虹,它使她美麗善良。”又比如:“不要對男人要求過高,關鍵是看你和他有沒有緣分。只要能夠相愛,有點小毛病也無關要緊。”
等等。
老湯是在遍地撒廣告,但他這些俗不可耐的東西,卻每次都讓艾艾激動得如獲至寶,收藏到內心裡。
“羅滋——”
此刻,她呼喚羅滋的同時,心裡就在自語:“我愛他,他就是我心中的彩虹。他是有很多小毛病的,無關要緊,重要的是要他明白,他與我是有緣分的……”
她的聲音經過了調整,聽起來好像是嗓子的一部分被捏住了。
羅滋沒有聽見。
艾艾上前,挨着他靠在欄杆上,同時拍他的肩。
羅滋一驚,趕快伸出手去:“艾艾小姐,您好!”
她不計較他的客套,關切的問:“阿滋,你最近好像狀態不太好?”
他又一次爲她對他的稱呼而感到彆扭。
大概除了這個艾艾,沒有人會這樣叫他。
她一方面咒罵南方人勢利、貪財,一方面又可笑地在每一個細節上模仿着他們。她叫誰,一律是“阿什麼”的,好像這纔是文化上的時尚。
“你認爲我狀態不好嗎?我就這樣的啊!”羅滋本能地將手裡的煙摁滅。
艾艾覺得他不誠實了。
“聽說,你養了個模特兒?”她斜乜着他。
“哦……你什麼都知道啊!”
羅滋的意外誠實,又令艾艾的想法發生轉變。女人對付男人,無非就是紅顏知已的撒嬌和母親似的絮叨,這兩種,都是足以令男人迷惑和繳械的。艾艾當然還沒有撒嬌的資格,她似乎是充滿母愛地諄諄教誨他:“我想告訴你啊,阿滋,你和她在一起,大家都覺得不怎麼的。我們都知道她的來路,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和李恩之前做些什麼,我也多少知道一些……”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的生活當中是這個女人……”羅滋有些無奈,嘆息起來。
在艾艾看來,這種嘆息也讓男人有了猶如小孩子一般的可愛。
“我瞭解你。”
艾艾更近一些,好像要安慰他。他可不喜歡接受她的安慰。他欠起身來,稍稍避開她一點。
她不那麼敏感,依然像一個教訓成年兒子的母親:“我知道你善良,怕她淪落風塵。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她這樣的女人,可以與你並肩嗎(她指的是社交場)?她不會對你的藝術有損害嗎?”借說話之機,她又挨近,一隻肉手放到他的背上。儘管她控制了自己手的力度,羅滋也還是在接觸的瞬間幾乎跳起來,好像落在他背上的,是一隻可怕的百足蟲。
艾艾一直渴望的是,能夠和羅滋手挽手並肩出現在世人眼前。這是她的夢想,其重要性幾乎接近她要成爲“著名女文學家”的願望。和一個政治大人物在一起,她可能會不知所以(艾艾曾經和某喪妻不久的政府官員接觸,但之後彼此都失望而且尷尬),如果能和羅滋在一起,她會感到無比的驕傲!
“我得承認,她的確令我煩惱。”羅滋回答她。
“既然是這樣,那麼,你爲什麼不獨自生活——我說的不是獨身,你已經是獨身了。我是說,你不要與女人有任何關係!”
羅滋對她的話感到吃驚。他本來是不在女士面前抽菸的,這下顧不得了。
他知道她是個女權主義者。
顯然,她並非僅僅是批評他的緋聞。
在艾艾看來,女人污染了他。
她可是著名的女權主義者啊!
羅滋疑惑了。
莫非,她在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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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給她說個透徹,不喜歡她以後繼續這麼微妙的要來掌握他。
“艾艾——”
她的心顫了一下:她多麼渴望、多麼喜歡他這樣叫她,而不是稱她爲“艾艾小姐”。
羅滋準備不客氣:“實話告訴你,和任何身體健康、心理健全的男人一樣,我喜歡女性。我熱愛女性!我恨不得自己變爲女性!女性是我們的出路,因爲她們與異化勞動世界分離,較少地被現實原則摧殘。因爲她美麗、安寧、和諧,因爲她有豐富的感性,她比我們更具有健康完整的人性!”
他猛地吸了最後一口煙,在廊柱底摁滅了菸頭。看她嘴半張,他不想給她說話的機會:“你說我狀態不好?是的,我不好,我很苦惱,女人不是生來就好,也不是生來就不好,有的女人不好,是變得不好的。女人如果變得不好,那一定是男人的責任,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沒有善待她們。說實話,如果可能,我希望整個生活,我們的全部,都按照女性生存的原則和秩序來進行。”
艾艾幾次要分辨,他制止了她。
他直視她的眼睛:“我不明白,爲什麼你們女權主義者,要把男人當敵人呢?你們生來就是爲了和男人作戰嗎?艾艾,我獨身和你獨身決不是一回事,不是同樣的緣由。想想看,你乾的往往是和男人作對的事情,同時也時常傷害你的同類!艾艾,收斂些吧,其實大家都知道你的。我也是知道的,過去你在我和李恩之間做了什麼,在我和別人之間做了什麼,我不再提,也不想說。我不習慣把話說絕說透,把什麼東西都翻給人看。但是你逼我的,你太讓我忍無可忍了!”
狗日的羅滋太厲害了,他一眼就全看穿了她的五臟六腑!看他素來儒雅,結果卻是這麼犀利和鋒芒畢露,毫不留情。
艾艾的熱血直衝腦頂,面孔潮紅起來。局勢突然的變化令她驚訝,她當然能夠重新掌控局面。問題是,她怎麼可以容忍一個臭男人教訓她、在她面前大喊大叫?
哪怕他是羅滋!
長期以來,她一直在進攻,而他一直在可笑的退縮。他始終裝作不懂她的感情,就已經很傷她的自尊了!
所以,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真的像核彈一樣要爆炸了,頭頂上的蘑菇雲就是見證。
她退後半步,漲紅着臉,尖聲對他嚷:“你幹什麼你?你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