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應物記憶中，戰線吃緊，神聖聯盟接連派出少將，這才發生五名少將被擄走的事情。
所以戰事當然是緊張的。
不過聽殷老爺子說，前線無戰事？
“你忘了我們前幾天討論海神這傢伙，權力不重要、天下不重要、小小戰爭的輸贏當然更不重要，戰爭，從來就不是海神的主題，神軀養成計劃纔是。”老爺子笑眯眯的看着何應物，意味深長的說。
通過幾天相處，殷破離雖然沒有識破何應物修仙者的身份，但他還是敏銳的感覺到何應物有些不一樣。
具體哪裡不一樣，老狐……老爺子也說不好，就只是感覺而已，就如同他對海神那種奇怪的感覺差不多。
所以他對何應物不光非常有耐心，還非常感興趣，沒事兒了他就喜歡拉住何應物的手，像是爺爺教導孫子一樣拉拉家常，談談夢想、未來、人生意義、房子、車子、媳婦等等。
如果雞皮疙瘩能夠掉下來稱重，何應物怕是已經掉了三斤。
最開始出於尊重，何應物還隱晦的躲閃殷破離的毒手，儘量認真和老人家交流，到後來實在不行了，他索性雙手插兜，能敷衍就敷衍。
不過殷破離的交流熱情一直很高漲，見何應物問他問題，他自然要多說幾句：“對海神來說，戰爭無所謂輸贏。其實對神聖聯盟來說，又何嘗不是。若無外患，必有內憂。就算沒有守序夢魘，我們也總要找一個敵人，只有這樣，才能一致對外，若是沒有外患，只怕聯盟早已土崩瓦解。”
何應物微微愕然：“您是說……守序夢魘這個外患，根本就是轉移矛盾用的？”
殷破離笑笑：“當初之所以數個大家族聯合成立神聖聯盟，便是爲了抱團對抗守序夢魘。有敵人，才讓我們團結。所以……爲什麼要打贏呢？打贏之後，便是內亂，只怕死傷的人會更多。”
何應物有點糊塗了：“那戰爭的意義是什麼？”
“戰爭……從來都沒有意義。”
“那……那些犧牲的戰士呢？他們算什麼？”何應物忍不住緩緩搖頭。
“鐵血豪情在政客陰謀面前……什麼都不是。”
何應物心一涼，他想起了三爺，想起了林八爺、鬼錘，想起了那幫可愛的老爺子，他們當初可是跟着殷破離出生入死，據說數萬人拼到最後只剩幾個。
毫無意義嗎？
“鷲峰一役，您的數萬士兵血染黃沙……難道他們的死毫無意義嗎？”何應物眼神開始凌厲。
殷破離腰桿挺直，看向遠方：“國運之戰，自然不同！你不要瞪眼，我說的是現在！現在！你別把時間搞混了。”
“現在？”何應物顯然對政治那一套很不熟悉。
“是啊，現在。現在……生死存亡的壓力早已消失，各個家族各懷鬼胎，陰陰謀謀，實在是受夠了。”殷破離語調低沉，似乎有說不出的心累。
“……這些，坐到您的位置上，確實讓您勞心了！”何應物說。
殷破離一愣，旋即笑罵道：“你這個小東西，是想說我在其位不謀其政嗎？”
“那當然不是！”
何應物忙笑着解釋。
笑歸笑，可他的心裡，總覺得沉甸甸的。
神聖聯盟和守序夢魘之間的戰爭，誰都沒想打贏，但又誰都要打，苦的只是真正的戰士。
對於守序夢魘來說，海神要打，因爲只有在連綿不斷的戰爭中，他纔可能發掘出更多優秀的種子選手！
一切都是爲了神軀養成計劃。
但海神又不想打贏，他對權力沒慾望、對天下沒慾望，打贏幹什麼？況且打贏之後，試煉場就沒有了，源源不斷的種子們又從哪裡來？
對於神聖聯盟來說，最開始抱團取暖的階段早已過去，各個家族權力的慾望開始膨脹，制衡與反制衡盤根錯節，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正如一位哲人所說：當人們性命無虞，一旦吃飽，就開始沒事兒幹，一切災禍便由此開始。
正因爲如此，類似殷破離的有識之士才更樂於看到守序夢魘這種強敵，有強敵在，這些愚蠢的野心家們還能安生一些。
所以，殷破離他們也不想打贏。有仗打，矛盾便得以宣泄，而有宣泄，神聖聯盟便不至於爆發內戰。
但說到底，轉移矛盾的這種做法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
……
一路走來，這裡隨處可見當時戰爭傷痕，走到某些地方，何應物甚至能分辨出當時他留下的印記。
只是風吹日曬雨淋，這些痕跡都陳舊到像是十餘年前。
時間，終會撫平一切。
荒野上的風孤寂的吹來，除了他們一行九人，這裡一個鬼影都沒有。
……嗯？
不對，荒野上出現了一個鬼影！
那是一個蓬頭垢面、衣難蔽體、像崩潰的獵犬一般伏在地上、一寸一寸搜尋着什麼的一個鬼影。
……
M很倒黴。
簡單地說，就是那種……連對手都會笑出聲來的倒黴。
想當初他被喚醒，說是有什麼A級威脅，然後他就信心滿滿的來到戰場。
後面便是個悲傷的故事，非常悲傷。
A級威脅消失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一絲線索，最開始M如同閒庭信步，仔仔細細探查痕跡，推敲對比，後來他如同最優秀的獵人，任何痕跡都不放過，到最後，他如同最優秀的獵犬，趴在地上搜尋。
二十多天之後，M的耐心超過預設閾值，幾乎要崩潰，於是他索性提交了任務：確認A級威脅已消除。
然後當他回到冷翠城，一個警告突兀出現：
仍存在A級威脅！警告！提供虛假信息，任務未完成！
M暴怒！
作爲高等階機械人，M內置了人類感知模擬程式，在暴怒、崩潰、憤怒等情感體驗外，其實M還有一種淡淡的情感體驗：恐懼。
追根溯源來說，他是來自於兄弟城的機械人，據說兄弟城和海神大人有什麼技術共享，而M是作爲重要的技術成果送給海神大人。
可M非常不受重視，他甚至能感覺到海神對他淡淡的敵意和不信任！
基於這個大背景，一次“警告”之後，極有可能便讓海神失去耐心，而海神失去耐心，則意味着不受重視的M要被銷燬！
對於內置了人類感知模擬程式的M來說，他非常清楚“銷燬”意味着什麼。
那是永久的死亡。
在憤怒、恐懼、崩潰中，M重回戰場尋找A級威脅。
他將A級威脅的影像投射在眼前，開始伏在地上掘地三尺的搜尋。
一天過去了……
十天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M再次崩潰……
越是找不到A級威脅，“被銷燬”的恐懼便越來越厚重的籠罩着他。
他不敢再提交任務，他不敢賭。
兩個月過去了，他的衣服早已變成一條一條的……
三個月過去了，即便是機械人，他也似乎變得無比憔悴，菸圈烏黑的像炭……
夏天的風吹來了，雨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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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風吹來了，草也黃了……
眼看就要入冬，M已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眼前投射的A級威脅影像似乎已經發黃，時間久遠的像是上輩子，他早知道戰爭已經結束，但是沒有撤銷任務的信息，他不敢回……
他怕被銷燬。
直到今天，正在伏地慢慢爬的M突然怔住，他眼前的A級威脅影像突然閃爍變爲綠框，一個顯眼的提示突兀出現：
發現疑似A級威脅，匹配率86.3%......
M猛地擡頭，看到了殷破離一行人！
他眼前提示數字閃爍：……匹配率98.7%......
“A啊，你可算來了！”怔了足有五秒鐘，M突然慘嚎一聲，閃電般直撲何應物！
機械人會哭嗎？
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