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曆1895年6月1日,養心殿。
光緒皇帝坐在龍椅上,面無表情地斜視着大殿下的羣臣。
臺灣巡撫唐景崧面向光緒帝,跪在大殿中央,羣臣俯首站立在大殿兩側,他們誰也不敢仰視龍椅之上的光緒帝,也不敢正視跪在地上的唐景崧,只好埋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唐景崧四十多歲,正當壯年,然而,此時的唐景崧,卻如同是古稀之年,臉色枯槁,鬚髮花白,顫顫巍巍,跪在地上,大有難以爲繼之勢。
大殿裡,迴響着唐景崧沙啞的聲音。
刺眼的陽光從敞開的殿門中投射進來,刺得光緒帝睜不開眼睛。乙未年的夏天來的很快,五月過後,氣溫驟升,初夏的天氣如同蒸籠一般。
而大殿中的氣溫,彷彿因爲唐景崧的到來,又升高了許多。大殿裡的官員個個官服齊整,不少人的額頭上早已是汗水淋漓,就連光緒皇帝的脖子裡,也浸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然而,唐景崧還在喋喋不休。羣臣們心裡極不耐煩,可誰也不敢出口打斷唐景崧的話,就連光緒皇帝,心頭如同火燎一般,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聽下去。
一個太監小心翼翼地把一張溼毛巾遞到皇帝面前,光緒皇帝一把把溼毛巾打落在地,太監嚇得撲通跪倒在地:“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跪在地上喋喋不休的唐景崧終於住口了,望着一臉怒氣的光緒帝。
光緒皇帝自知失態,指着太監喝道:“去給唐大人端一張椅子!”
太監如蒙大赦,急急爬起來,從後殿擡出一張圓凳,送到唐景崧面前:“唐大人請坐。”
唐景崧跪在地上,卻沒動身:“皇上,臣有罪,不敢就坐!”
“唐大人何罪之有?”光緒帝儘量放緩語氣。
“臣身爲臺灣巡撫,請皇上治臣丟失臺灣之罪!”
光緒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起几案上的茶杯,砸在唐景崧面前,碎片連同茶葉濺在了唐景崧的官服上。
“唐景崧,你太過分!”
唐景崧的語氣卻是愈發深沉:“臺灣是聖祖皇帝的功業,如今葬送在臣的手裡,臣罪無可恕,請皇帝治罪!”
唐景崧搬出聖祖康熙皇帝來,光緒皇帝氣的渾身發抖,瞪着一雙眼睛,卻是發作不出來!
唐景崧,同治四年(1865)進士,接吏部候補主事。光緒八年(1882)法國侵略越南北圻。上折言越事,自請赴越南聯絡黑旗軍抗法。奔走於順化、保勝、山西、北寧間,爲黑旗軍劉永福策謀,團結各方抗法,參與河內、山西兩戰。中法戰爭後調福建臺灣道,升臺灣布政使。
去年,臺灣巡撫邵友廉眼見日本人覬覦臺灣,朝廷萌生了割讓臺灣給日本人,換取和平的想法。邵友廉自覺無力迴天,害怕擔負丟失臺灣的惡名,疏通關節,調任湖南巡撫。臺灣巡撫一職,由唐景崧署理。
唐景崧署理巡撫沒多久,清日戰爭爆發,清軍節節敗退,日軍步步緊逼。
1895年1月,日軍發起山東、遼東戰役,戰役初期,日軍勢如破竹,在遼東、山東頻頻得手。在這種情況下,留在國內的近衛師團坐不住了。
近衛師團是日軍最爲精銳的部隊,這支部隊的裝備比其他任何一個師團都要高出一個等級,能夠入選近衛師團的官兵,都是千里挑一優秀軍人,日本陸軍大學的高材生,絕大部分都進入了近衛師團。近衛師團是日本軍人的驕傲,代表着日本軍隊的最高水平。在平時,近衛師團官兵的晉升機會,遠遠大於其他部隊的官兵。事實上,日本軍界形成了一個默契——近衛師團是將星的搖籃。
然而,清日戰爭打破了這個默契。
日軍常備軍總共有7個師團,除近衛師團外,其他6個師團全部參戰,他們在朝鮮、遼東、山東功勳卓著,面對腐朽不堪的清軍,創造了一個有一個作戰奇蹟。無數官兵因功晉升,晉升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其中最爲典型的,就是神尾光臣,戰前,他僅僅是一名少佐,戰爭結束的時候,居然成爲了一名少將!
而隔岸觀火的近衛師團,卻無尺寸之功。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別人建功立業加官進爵。
於是,當日軍踏上遼東攻陷旅順的時候,近衛師團加緊了臺灣作戰的備戰。他們通過軍部向內閣施壓,要求以軍事行動解決臺灣。
而此時,以伊藤博文的內閣堅持臺灣政治解決的方針,即通過山東戰役迫使清廷簽署城下之盟,割讓臺灣給日本,從而達到兵不血刃奪取臺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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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博文的主張,得到了明治天皇的支持。在大本營,儘管主戰派甚囂塵上,但礙於天皇,卻也無可奈何。
然而,戰爭後期,周憲章率領章軍攻克旅順,打亂了日本的作戰部署,戰局逐漸朝着對日軍不利的方向發展,日軍很有可能在中國戰場上一無所獲。大本營內部,以武力奪取臺灣的呼聲再次響起。
在這種背景下,大本營終於決定,組建南方作戰集羣,從近衛師團中抽調三個大隊,一個山炮中隊,以及輔助兵種,組成一個獨立混成旅團,以比志島義輝爲司令官,輔以數艘巡洋艦和運兵船,向澎湖列島發起攻擊。
澎湖清軍勢單力薄,裝備低劣,士氣不振。而日軍獨立混成旅團則是武裝到了牙齒,這支部隊的火力裝備,甚至超過了德國陸軍的同建制部隊,而且,獨立混成旅團早就憋足了勁,士氣高昂。他們在里正角西海岸強行登陸,僅僅以1人陣亡、10人受傷的代價,就取得了登陸成功,4天后,日軍攻陷澎湖重鎮媽宮城,宣佈佔領澎湖。
歷來攻取臺灣,必先取澎湖,澎湖丟失,臺灣門戶洞開。
比志島旅團一戰得手,氣焰大盛,澎湖清軍的迅速崩潰,使得獨立混成旅團的官兵們相信,奪取臺灣是一場贏取功名的美差,他們甚至不用擔心傷亡,官兵們求戰心切。
清日停戰協議達成後,清廷決定放棄臺灣,派出李經芳與前往福建,準備與日本方面完成臺灣的和平交渡。然而,求戰心切的獨立混成旅團,竟然以路途遙遠,沒有得到停戰的命令爲由,迅速展開了對臺灣基隆的登陸作戰!日本戰艦逼近基隆港,隨時準備發起登陸作戰。他們擔心,一旦臺灣完成和平交渡,他們就失去了這個贏取戰功的機會。
臺灣情勢危急,唐景崧決定一面加強北部沿海防線,一面向朝廷求救,希望朝廷派出援軍,共同抵抗日軍的進襲。
然而,援軍沒有盼到,卻傳來了朝廷正式割讓臺灣給日本的消息!
消息傳來,唐景崧如同五雷轟頂!臺灣島內士紳情勢洶洶,強烈反對臺灣割讓給日本。士紳們涌向巡撫衙門遞交請願書,要求唐景崧面奏朝廷,收回成命。劉永福率黑旗軍在臺南一帶積極備戰,準備抗擊日軍,臺灣當地居民紛紛加入到黑旗軍中。在京城趕考的臺灣學子,也匯聚到總理大臣衙門泣血上書,懇請朝廷收回成命。
臺灣軍民不願意歸附日本,他們不願意當亡國奴,唐景崧更不願意看到自己成爲臺灣的末代巡撫,丟失祖宗的土地,那是要背一輩子罵名的!
然而,要想挽回局面,千難萬難。
朝廷已經定下了割讓臺灣的國策,日本人的刺刀已經逼近了臺北。此時,朝廷要是收回成命,宣佈割讓臺灣的協議無效,日本人也可以以武力奪取臺灣!
面對氣勢洶洶的日軍,臺灣的抵抗力量實在是太微弱了,而且,他們得不到任何援助,不論是軍隊還是糧餉。
但是,唐景崧還是想要試一試!畢竟,大清國還沒有與日本正式簽署交度協議,直到現在,臺灣還是大清國的土地!
唐景崧挾幕僚丘蓬甲來到北京,來到總理衙門,求見總理衙門大臣榮祿,希望勸說榮祿上奏朝廷,收回成命,向臺灣派出援軍,與劉永福的部隊,共同據守臺灣。
然而,唐景崧在總理衙門吃了閉門羹,榮祿以各種理由百般推脫,就是不見他。
唐景崧卻也有些骨氣,榮祿躲着不見他,唐景崧乾脆跑到了紫禁城,吵鬧着要直接面見皇上!
割讓臺灣,光緒皇帝原本就覺心虛,可那是太后老佛爺的意思,皇帝也毫無辦法,而且,協議已經生效,清廷也無法食言,更爲惱火的是,清廷即便想要守住臺灣,也是無兵可派。
剛剛經過了山東戰役的清軍,已經是精疲力盡,這一仗,清軍僥倖與日軍戰成平手,將領們對於日軍的強悍心有餘悸,誰也不願意遠渡大海,去臺灣和日本人交手,那不是往刀口上撞嘛!
唯一能打的章軍,已經被朝廷肢解,章軍統帥周憲章也死於非命,這支部隊已經不存在了。
光緒皇帝倒是有心救援臺灣,可軍權掌握在太后的手裡,皇帝能夠調動的部隊,只有那哈五的驍騎營,這是皇帝的私家軍隊,光緒皇帝指着那哈五給他撐腰,哪裡捨得派到臺灣去和日本人死磕。
所以,光緒皇帝見到唐景崧,那唐景崧口口聲聲要求朝廷出兵保住臺灣,搞得光緒皇帝極爲尷尬,可唐景崧也是一番忠心,皇帝不好申斥,只得耐着性子聽着唐景崧的絮絮叨叨。
光緒皇帝打算等唐景崧說完了,再給他一個好言相勸,然後把他留在京城,在戶部給他一個侍郎的職位,算是了結了這樁公案。
臺灣已經是日本人的了。
哪裡想到,這個唐景崧軟硬不吃,竟然當着羣臣的面,搬出聖祖皇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