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公死得冤!”
小猴子一句話都把蔣常給說愣了。
張公公,長安宮城尚儀局的那位主事,如今腦袋瓜子被謝閻王砍下來,就擺在東市門口的那位張公公……他有啥可冤的?
人家謝閻王殺他,理由很是直白——出宮之後,仗着天子的威名胡作非爲,收受賄賂!
這是犯了人家謝三郎的規矩!
人家謝三郎在抵達長安城的第一天,就到宮中,對包括留守太監王公公在內的所有人都說了這條規矩。
你張公公一個小小的尚儀局主事,犯了人家的規矩,丟了腦袋,這有啥冤枉的?
至於說他張公公沒有收受賄賂,說實話,蔣常自己都不信!
你別看蔣常跟這位張公公的關係不錯,人家張公公也流露出要提攜他的意思,讓蔣常對張公公感念於心,也正是因爲如此,蔣常纔對張公公了解頗深,這位張公公爲人雖然不錯,但是也跑不了這幫長安留守太監都有的毛病,貪財。
他對蔣常所謂的提攜,不就是帶着蔣常出宮辦差,然後藉着這個機會“掙錢”,咱也不說誰吃肉誰喝湯了,總之,人家出宮辦差,本來就是奔着“掙錢”來的,你說他要沒收受賄賂,誰信?
但是小猴子爲啥由說張公公冤枉呢?
“唉……”小猴子一聲長嘆,“我是在想,如果洛陽劉家商隊能夠早來一天,說不定張公公就不用死了……”
劉二掌櫃一聽,頓時臉色大變。
洛陽劉家商隊的劉管事還有點不明所以,沒好氣地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莫要藏頭露尾的,直接把話說清楚了!”
小猴子一見他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心中忍不住樂開了花,臉色依舊是愁容滿面,緩緩開口,說道:
“這一次咱家奉了王公公的命令出宮採買,說白了,就是完成張公公未完成的工作而已……
據我所知,張公公也是尚儀局的老人了吧?雖然僅僅是一個主事,不過出宮採買這種事,可是沒少幹……自然也知道皇家採買的規矩,別的不說,起碼出宮之後,第一站,肯定是長期定點的採買商家,如果定點商家的貨物不齊全,纔有到別家購買的可能……
具體到咱們這次需要採買的細紗呢……那就簡單了,第一站,肯定是劉家商行,貨物不全,纔會去別人家,也就是旁邊的薛家商行……
剛纔聽人家二掌櫃勸我的話,也確實佐證了,張公公就是按照這個流程辦事的……
只不過,可惜了……”
小猴子也沒說可惜什麼,而是看了看蔣常,發現這位同年的玩伴,已然全然明白了他要說什麼,一雙眼睛彷彿要噴出火焰一般,死死盯着洛陽來的這位劉家商行的劉管事,小猴子一曬,你激動個啥!?這話又不是說給你聽的……
他繼續說道:
“我就在想啊,要是洛陽的劉氏商隊能夠早來一天,張公公又何必去薛家採買嫣紅色細紗?直接在這劉家商行採買齊全,豈不是省心省事?
真要是這樣的話,也許,張公公就不會犯了謝三郎的規矩了……”
小猴子,話音落地,餘音嫋嫋,帶着數不盡的惆悵……
劉二掌櫃早就臉色大變,一拉身邊懵懵懂懂的劉管事,趕緊告訴他所謂“張公公身死”是如何的前因後果。
而蔣常已然徹底明白了小猴子的意思!
張公公出宮採買,收受賄賂,然後被謝三郎當衆梟首,算是罪有應得,他不怨。
但是,收受賄賂這件事,是怎麼被人家汜水謝三郎知道的?
這可就有點意思了。
剛纔劉二掌櫃勸阻小侯勝前往隔壁薛家說的話,他可是都聽見了,排除劉二掌櫃作爲商戶,一心想把客戶留在自己家的小心思之外,他說了,張公公就是去了薛家之後,跟薛家商行鬧騰了起來,這才招來了謝御史。
至於他們折騰的是什麼,剛纔不是說了嗎,收受賄賂!
這些事不多說了,蔣常現在就在想,如果真的按照小侯勝所說,劉家商隊如果能提前兩天抵達長安,早早把嫣紅色的細紗移交給劉氏商行的劉二掌櫃。
那麼,張公公那一天出宮採買,是不是就能在東市的這家劉氏商行“一站式”解決了問題?
他還去薛家商行索賄嗎?
或者他如果不去薛家商行,就在劉家商行的話,以劉二掌櫃和宮中這麼多年的關係,早就熟悉了雙方的相處之道——即便張公公還是會索賄,劉二掌櫃就算是不願意給的話,也不能折騰到招來“謝閻王”的程度……
要是這麼說的話……
蔣常死死地盯着劉家商隊的劉管事,呼吸……漸粗!
這個時候,劉管事也從劉二掌櫃那裡聽明白了前因後果,哪裡還不知道小猴子侯勝這是坑他呢!?不由得大怒,厲聲喝道: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是他自己索賄被殺,又不是我讓他索賄的!有能耐你們去找汜水謝三郎報仇啊!
再說了,我劉家商隊一路上耽誤了這兩天的時間,還不是因爲你!?”
說着,劉管事直接伸手指向了小侯勝。
小侯勝笑了,一點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反而老神在在地說道:
“洛陽到長安,八百里!
軍情傳驛就不說了,就是普通商旅,加快趕路,十日可達!
就算是不緊不慢地走在大路驛上,十六天也夠了……
咱家跟隨謝御史前來長安,不多不少,正是十六天!
如果按你說的,就因爲在臨都驛耽誤了半天,又刻意晚行了半天,也不過耽誤了一天時間而已……
按照道理說,你們恰好應該是前天就到長安城的……”
此言一出,劉管事突然臉色大變,就連他身邊的東市劉家商行的劉二掌櫃,也變得面目陰沉。
小猴子頓時一愣,這是啥意思!?
劉管事的臉色不好看,他倒是能理解,路上自己耽誤了,被自己揭穿,不好意思也好,不好想東家交代也好,都算是情有可原……
但是。
劉二掌櫃的臉色也變了,這就有點讓人摸不着頭腦了,劉管事再耽誤,也沒有耽誤了東市劉氏商行的買賣啊,這批細紗不全是供應長安宮城的嗎?既然自己帶來的宦官已然開始點驗了,說明至少劉家商隊的劉管事就沒有耽誤他的事,那麼劉二掌櫃也跟着變顏變色的,這就有點奇怪了……
就在小猴子還沒有想明白這件事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一聲聲響。
“刺啦……”
轉頭一看,卻是一名隨行而來的宦官,將一匹輕紗從頭到尾得扯開了!
小猴子一看,終於笑了。
隨行的宦官,特意回了一下頭,看了小猴子一眼,同樣也笑了笑,然後將目光轉向了洛陽劉家商隊的劉管事,目光變得陰沉。
隨即……
“刺啦……”
“刺啦……”
又是兩聲裂錦之聲,卻是那兩位宦官,也都不甘示弱,幾乎同時把手上的輕紗給扯了!
劉管事頓時急眼了。
“你們這是幹什麼!?”
當先扯了輕紗的宦官,姓馮,聞言沒好氣地甩了一句過去。
“輕紗織品,宮中使用,自有要求。
重量,顏色之外,還要看看絲線的數量和整齊程度,以免被不良商家以次充好……
扯了,就是扯了!
不扯開,怎麼數線頭,怎麼看線頭是不是整齊?”
劉管事聞言大怒!
“你!?”
一聲斷喝卻也說不出來啥,因爲人家這位馮公公說的在理,檢驗織品,線頭數量以及整齊程度,都是平價品級的標準之一,不讓查,肯定是不可能,但是,讓查……也沒有這麼查的!
事實上,雖然扯開織品數線頭、觀察整齊程度,都是最直觀的檢查辦法,但是終究是對織品的傷害太大,有經驗的檢查人員,爲了避免損傷到織品,一般都採用別的方式來檢查。
當然了,這都是行業之中的隱形規則而已,人家要賣他的貨,卻就是要扯開了檢查線頭數量,他也是沒轍。
最關鍵的,即便真的需要扯開了檢查,一般也是一批貨物檢查一匹而已,斷然不如想馮公公他們一樣,還沒看多少輕紗呢,就扯開了足足三匹了。
到了這個時候,劉管事還有啥不明白的,這就是故意找茬呢!
不由得對點檢細紗的三位宦官怒目而視。
三位宦官卻根本不以爲意,尤其那位馮公公,看到劉管事的目光,不由得冷哼一聲,抄起另外的一匹細紗。
“刺啦……”
又扯了!
他算是聽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馮公公聽明白了。
聽明白小侯勝的意思,張公公的死,眼前這位從洛陽城來的劉管事,要揹負一定的責任!
事實上,別看那位張公公出了長安宮城就敢想商戶索賄,那也是被整個宮城的風氣帶的,具體到他本身的人品、人性來說,還真不錯。
別的不說,在小猴子侯勝沒有“發跡”之前,蔣常就是一個沒級沒品的小小寺人而已,他張公公身爲尚儀局的主事公公,都能對小蔣常有所照顧,甚至對景的時候,還能想起來要對小蔣常提攜一二,由此就能看出來,張公公的爲人,確實不錯。
張公公既然能對蔣常不錯的話,那麼對待自己的下屬,自然就更好了。
馮公公供職於尚儀局,正是張公公的下屬!
不單單是他,另外兩位宦官,也都跟他一樣,同樣是張張公公的下屬。
明話說吧,這三位,都受過張公公的恩惠!
馮公公想明白了。
明白什麼?
他明白小猴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小猴子說了,不要以他和洛陽劉家商隊的劉管事之間的恩怨,來影響到宮中對細紗的採購……
然後,人家小猴子就直接點明瞭,這位洛陽劉家商隊的劉管事,與張公公的死有關係!
潛臺詞是啥!?
我小猴子對你們沒有恩惠,雖然我跟劉管事有恩怨,但是,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們來幫我做什麼……
但是。
張公公對你們可是有恩惠的!
如何對待這位劉管事,你們自己看着辦!?
小猴子這一手,等於直接甩了一道選擇題在馮公公等三人的眼前,而且直指人心——你們不是都覺得張公公對你們不錯嗎,他死了,責任人就在這兒站着呢,你們怎麼選!?
那還能怎麼選擇!?
“刺啦……”
這就是馮公公的選擇!
不說他本來就有爲張公公報仇的意願,就是小猴子現在,已然是洛陽邊公公的左膀右臂了,結好他,乃是每一個低品級宦官最想辦的事情。
至於怎麼結好?這不是現成的嗎!?洛陽劉家商隊的劉管事,與小猴子有舊怨!
只要能夠給這位劉管事找了麻煩,既能給張公公報仇,又能結好小猴子,何樂而不爲!?
“刺啦……”
馮公公又扯開了一匹細紗!
劉管事實在有點看不下去來了。
細紗這種貨物,好處多多的同時,也有一個鮮明的特點,貴!一匹細紗,往少了算,也得五六貫銅錢呢,就這麼一匹一匹地被扯開!?這不是拿着銅錢往水坑裡面扔嗎!?難道“裂錦之聲”好聽,他就這麼看着!?
“你……”
劉管事上前一步,剛要說話,卻被身邊的劉二管事一把給拉住了。
“劉二哥,您拉我幹什麼?”劉管事是真急眼了。
劉二掌櫃暗歎一聲,卻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上前一步,走到馮公公面前,指着剛剛扯開的細紗,開口問道:
“這位公公,請教一下,這匹細紗,可算是合格?”
馮公公撇了他一眼,妝模作樣地數了數細紗裂面上的線頭,這才懶洋洋地開口。
“這麼看着,還行……”
劉二掌櫃根本不顧及人家的態度,連忙追問道:
“既然合格,那我就安排夥計給裝上車吧?
天兒也不早了,幾位公公一會就要回宮,別因爲裝車這種粗活,耽誤了幾位公公的行程……”
馮公公聞言,冷哼一聲,直接扔下來手中的細紗。
“這匹……可不能裝車……”
“這是爲何?”
劉二掌櫃滿臉疑問,還把馮公公給問急了。
“欸,劉二,你也跟咱們宮裡做了好多年的買賣了,怎麼什麼規矩都不懂啊?
宮中採買,自然要最好的東西,除此之外,布匹起碼得完整啊!
這都扯壞了,誰要?
你小心告你個大不敬的罪名……”
劉管事一直關注這他們的對話,聽了馮公公的話,真急了。
“這還不是你扯壞的!?”
馮公公根本不怵他,聞言把臉一板。
“怎麼說話呢!?咱家這是檢查,不是毀壞!”
說着,就把手伸向了另外一匹紅紗!
劉管事一見他還沒完了,看着扯壞在地的七八匹嫣紅色細紗,頓時欲哭無淚,就要上前阻攔,卻又被劉二掌櫃給攔住了。
“劉二哥,我……他……”劉管事真快哭了。
劉二掌櫃卻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這才把目光轉向此事真正的根源。
小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