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打算去代州牧羊。”
老楊面對着滿朝文武的各種眼神,平靜的說了一句。
“放肆。楊業,你這是在譏諷滿朝文武容不下忠臣嗎?”
宋琪大聲的咆哮。
在朝堂上提到牧羊,人們難免想起漢時的蘇武。
老楊這是在自比蘇武。
宋琪豈能不怒。
老楊一臉無所畏懼,盯着宋琪笑道:“宋相公不必拿滿朝的文武壓我楊業,就算我是諷刺你們,又能如何?我楊業捨得了富貴,願意去代州做一個牧羊人,你宋琪敢嗎?滿朝文武誰敢?不敢就給老夫閉嘴,縱然老夫沒了官爵,那也比你宋琪資歷高,功勞也比你宋琪功勞大。你憑什麼在老夫面前吆五喝六的。難道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懂得什麼叫做尊敬前輩嗎?”
“你!”
老楊這一席話,罵的也夠狠。
甚至不惜倚老賣老的耍賴。
逼的宋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呂蒙正見恩師吃癟,趕忙出來幫腔,“代國公,你去代州牧羊,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誰不知道你楊業有七子,一個個如狼似虎,假以時日,必成朝廷棟樑,到時候你楊業還不是父憑子貴,繼續屹立在朝堂上。”
“呵呵呵~”
老楊咧嘴一笑,也不說話,從袖口掏出了一本奏摺。
“草民楊業,代替長子楊延平,向陛下乞骸骨。”
又一道奏摺劃出了老楊的袖口。
“草民楊業,代替次子楊延定,向陛下乞骸骨。”
“……”
“草民楊業,代替三子楊延光,向陛下乞骸骨。”
“……”
“草民楊業,代替六子楊延昭,向陛下乞骸骨。”
一連五份奏摺,齊齊整整的放在老楊身前,老楊盯着呂蒙正和宋琪,譏諷的一笑。
擡頭衝着趙光義拱了拱手,轉身大袖飄飄的離去。
無欲則剛。
老楊拋卻了所有的權力,甚至把幾個兒子的前程也一起斷絕了。
楊家的人沒有了官爵在身,別無所求了。
你們這些個跳來跳去的臭蟲,能奈我何?
滿朝文武一下子都愣在了原地,一個個被震的不輕。
趙光義趕忙開口,挽留老楊,“楊愛卿留步……”
趙光義心底裡,其實對留不留老楊,已經無足輕重。
可是如今,老楊乞骸骨,連帶着兒子們一起乞骸骨。
趙光義就不得不挽留老楊了。
老楊從投了宋以來,一直都忠心耿耿,兢兢業業的,功勳卓著。
可以說,在大宋百姓心裡,老楊是沒有瑕疵的。
就是這麼一個在百姓心裡沒有瑕疵的人,如今選擇以這種方式功成身退。
那麼他在百姓心裡的地位,立馬會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上。
甚至會被百姓們奉若神明,比肩古之聖賢。
老楊用這種行動,告訴了天下百姓,他楊業,不貪功名,不貪富貴。
只是忠心耿耿的一心爲百姓。
這等人物,百姓如何能不敬重?
如何不奉若神明?
反之,逼走了老楊的宋琪等人,將會在百姓嘴裡,被醜化,甚至在史書上,被比作奸佞。
而趙光義這個容不下忠臣的皇帝,也會被扣上一頂昏君的帽子。
趙光義從登基之處,就想方設法的維護自己的名聲。
他可不願意背上一個昏君的帽子。
然而,面對趙光義的挽留,老楊連搭理的心思都沒有。
他依舊頭也不回的往垂拱殿外走去。
古代的朝堂就是如此。
一旦你主動辭官了,掛印而去,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強留。
宋琪和呂蒙正的雙眼在噴火。
他們做官是爲了什麼?
無非是爲了名利而已,可是老楊今日這一出,算是徹底的把他們名聲給毀了。
他們的一切謀劃,也被老楊這一招給打的粉碎。
千古留名的願望被老楊粉碎的支離破碎,他們怎能不怒?
“楊業,你裝什麼清高,有本事,你把楊延輝和楊延嗣的乞骸骨奏摺留下再走。”
宋琪衝着老楊的背影狂吼。
“夠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趙普,突然沉聲喝道。
趙普瞪着宋琪,絲毫不掩飾自己心裡的厭惡。
宋琪義憤填膺的道:“難道我說的不對,他楊業真要清高,怎麼不留下楊延輝和楊延嗣的乞骸骨奏摺?楊延輝和楊延嗣,一個掌控着大同軍,一個掌控着代州。楊業回到了代州以後,恐怕過的比在汴京還舒服。”
“愚蠢。”
趙普冷聲罵了一句。
曹彬猛然出列,瞪着宋琪道:“姓宋的,你欺人太甚。你如此的折辱老夫的女婿,真當老夫是泥捏的?”
曹彬衝着趙光義拱手,沉聲道:“懇請陛下恩准,老臣要和這宋老匹夫,不死不休。”
趙普和曹彬一個混合雙打,一下把宋琪打清醒了。
他才意識到,楊延嗣和楊延輝二人處在昏迷當中。
兩個昏迷的人,怎麼可能上書乞骸骨呢?
即便是老楊這個當爹的,也不可能越俎代庖的在不經過兒子點頭的情況下,幫兒子辭官。
宋琪也是一下被氣昏了頭。
“夠了。”
趙光義怒不可制的咆哮了一聲,他還從沒在朝堂上如此的憤怒的咆哮過。
由此可見,趙光義是真的怒了。
一下子,大殿裡靜悄悄的,針落可聞。
趙普對着趙光義拱了拱手,道:“陛下,老臣以爲,宋琪已經不適合再擔任參知政事了。”
趙光義面色冷峻的道:“准奏。”
“噗通~”
宋琪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完了。
這一次被罷免了參知政事的職位,只怕他以後終身也不會再進入到中書省了。
只要老楊還活着,他宋琪就不會得到起復。
呂蒙正一臉驚恐的把自己努力的隱藏在人羣裡。
趙光義只是冷冷的掃了呂蒙正一眼,卻沒有多言。
趙光義對着曹彬道:“曹愛卿,你和楊愛卿是兒女親家,關係也親近。一會兒下朝以後,你去找楊愛卿說說,讓他別意氣用事。
楊愛卿對朕忠心耿耿,楊家一門忠烈。這些朕都是知道的。
朕絕不是那種聽信讒言,殘害忠良的昏君。”
曹彬點頭道:“臣遵旨。”
趙光義點了點頭,看向了他膝下的皇子們。
“三兒,這件事你有沒有參與?”
三皇子膝蓋一軟,跪倒在了趙光義身前,低聲道:“父皇,此事和孩兒無關。”
趙光義冷哼一聲,“最好和你無關,如果被你查出來和你有關,朕饒不了你。”
趙光義又看向了二皇子,“二孩兒,明日起,你就入朝參政吧。”
二皇子一愣,壓制着心頭的狂喜,說道:“兒臣遵命。”
自立宋以來,擔任開封府府尹和上朝參政,這都是儲君纔有的特權。
如今趙光義雖然沒給二皇子儲君的名分,但是關於儲君的特權,卻全都給了他。
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擔任儲君,那是遲早的事兒了。
三皇子對於二皇子即將擔任儲君,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
父皇正值春秋鼎盛時期,現在當儲君可不是什麼好事。
他大哥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他心裡情形,這一次趙光義並沒有遷怒自己,只是簡單的警告了一句。
他不信,他這麼大的動作,趙光義會看不見。
很明顯,這是趙光義在朝堂上袒護自己。
“退……”
趙光義擺了擺手,剛準備說‘退朝’。
就見到一個小宦官,捧着一封硃紅色的奏摺,匆匆跑進了殿裡。
“啓奏陛下,王太師遺奏。”
朝臣們聞言,都愣了一下。
王太師是誰?
王太師,那可是真正的太師,可不是潘仁美那種檢校太師。
王太師本名王溥,字齊物。
三朝老臣。
兩朝宰相。
趙匡胤在位的時候,就任職宰相。趙光義登位的時候,他依然任職宰相。
論資歷,比趙普還老許多。
自太平興國四年起,老頭子就體弱多病,身上掛了個閒差在家養老。
今日突然來了一封遺奏。
那就說明老頭子今日駕鶴西去了。
在西去以前,還不忘給皇帝送一份奏摺。
這種老臣臨死前奏上的奏摺,又叫死諫。
不論有理沒理,趙光義都得聽三分。
這是對一個老臣得敬重。
也是趙匡胤定下的規矩。
這種遺奏,不能直接交到皇帝手裡,而是必須先交給宰相過目。
然後再交給皇帝。
這也是爲了避嫌。
免得皇帝不聽忠言,一意孤行。
趙普起身,恭敬的接過了硃紅色的奏摺,翻開閱覽了一遍。
他的臉色變的很快。
片刻後,他臉色恢復如常,一句話也沒說,讓人把奏摺遞給了趙光義。
趙光義拿到了奏摺以後,掃視了一遍,臉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趙光義一邊看奏摺,一邊看向三皇子,臉色陰晴不定。
三皇子被趙光義看着,一臉心慌。
半響,趙光義放下奏摺,臉色鐵青的道:“三皇子趙元僖德行不檢,奪其親王爵,降爲武功郡王……”
三皇子驚叫道:“父皇,孩兒倒地何錯之有?”
趙光義瞪了他一眼,沉聲道:“你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一衆朝臣們,一臉茫然。
他們不明白,往日裡和三皇子毫無接觸的王太師,到底寫了什麼。
居然把三皇子的親王給擼了?
可惜,趙光義壓根沒有給他們看的意思。
趙光義懶得理會哀嚎的三皇子,當即宣佈道:“王老太師,德高望重,輔佐先帝和朕,勞苦功高。今特進邕國公,其妻鄭室,特進爲邕國夫人。賜縊號德明。”
趙普低頭苦笑着搖了搖頭。
歷朝歷代以來,縊號以‘文’字爲尊,‘德’字次之。
以王太師的功勞,混一個‘文’字綽綽有餘。
怪就怪在了他臨死之前的這一道奏疏上。
那個父母不疼兒?
特別是趙光義這個感情豐富的皇帝。
王太師在奏疏上,把三皇子描述的如同魔鬼,趙光義豈能不怒?
其實在趙普看來,王太師關於三皇子的這一道奏疏,其中只有一條‘霸佔人妻’確有其事,其他的都空穴來風而已。
趙普看破不說破。
他可不會幫三皇子說話。
皇帝把三皇子貶爲郡王,讓三皇子距離皇位越來越遠。
趙普不可能去幫一個距離皇位太遠的皇子說項。
再說了,趙普在這一系列的動作裡,看到了一些個熟悉的手筆。
他就更不會替三皇子說項了。
一場大朝會,可以說是一波三折。
文武百官們覺得這一場大朝會,遠比以往的朝會更加的刺激。
一個頂級的將門,在今日,隕落了。
一個皇位極有力的競爭者,今日也凋謝了。
一切都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當然了,這一場大朝會下來,大家臉上都沒有笑容。
武將勳貴們,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文臣們像是一隻只鬥敗的公雞。
皇子們的臉色也不好看。
唯有八賢王趙德芳,一臉神采奕奕的,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趙普出了東華門,撞上了失魂落魄的宋琪。
宋琪臉色驚恐的拽着趙普的轎簾,“趙公,您幫幫我,幫幫我。下官以後一定以你馬首是瞻。”
趙普冷冷一笑,說道:“幫你?老夫已經幫你爬上去了一次了。可是你怎麼對老夫的?你恨老夫不死,擋了你的路。你之所以投靠三皇子,不就是想借着三皇子手裡的人馬,除掉老夫嗎?
你覺得,老夫還會幫你這個白眼狼嗎?”
趙普擡腳,一腳踹倒了宋琪,冷笑道:“宋琪,老夫算看出來了。你是真蠢,蠢的無藥可救。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事情,難道你不覺得眼熟嗎?”
趙普放下了轎簾,淡淡的說了一句,“回去等死吧。你最好祈禱他下手輕點兒。”
趙普坐着轎子,吱呀吱呀的離開了東華門前。
留下了宋琪一臉驚恐的趴在地上。
八賢王趙德芳,出了東華門,坐上了轎子,到了一座道觀裡。
進入到道觀裡,換了一身衣裝,打扮了一下後,帶着兩個不起眼的隨從,悄然出了汴京城。
一路策馬狂奔,匆匆趕到了城東外五里處的三山觀。
趙德芳請守在門口的人通稟了一手,就被一個小道童帶進了觀內。
邁步進入觀內,進入了觀內東廂房的一間屋內,就看到了一人靠着軟軟的被子,貼着牆,在細細的品茶。
趙德芳移步上前,抱拳道:“幸不辱使命,王師的遺奏,果然把三皇弟拉下了馬。”
“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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