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將軍令》……”
王行、獨臂漢子,激動的渾身都在打顫。
獨臂漢子激動握住了王行的胳膊,大喊道:“陛下還記得我們!”
王行早已激動的說不出話,他一手拄着旗杆,一手拽着獨臂漢子的胳膊,重重的點頭。
“現在咱們咋辦?”
“帶上刀兵,去復興關!”
“……”
忠義山上。
一個個在山上默默的守陵人在聽到了戰鼓聲以後,緩緩站起身,熱淚盈眶的向復興關匯聚而去。
缺胳膊的、少腿的、沒耳朵的、瞎了眼的。
形形色色。
沒有一個完好無損的。
然而,至此國家危難之際,真正無怨無悔爲國家赴死的,恰恰就是這一羣人。
他們湊到了復興關前,互相打着招呼,嘻嘻哈哈的,就像不是去出征,而是去喝喜酒。
“張瘸子,你狗日了也去上戰場,就怕有命去,沒命回來?”
“葛獨眼,你都能去,我爲什麼不能去?就算要死,那肯定是你死在老子前面。”
“嘿嘿……你死了老子也不會死。等你死了,老子就回來,睡你媳婦打你娃。”
“狗日的,滾……”
“……”
昔日的老卒們湊在了一起,嘻嘻哈哈的互相挖苦。
往日裡覺得忌諱的話,今個兒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將軍令》已起。
燕國召集他們這一羣殘部,很明顯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此一去。
他們遠比別人生還的機率要低很多很多。
一些手腳不利索的,擺明了是去送死,可是他們依然沒有退縮。
他們一身殘骨,能爲了保衛河山,丟在戰場上,死得其所。
復興關外的老卒們,以極短的時間,在復興關外匯聚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戰陣。
兩萬老卒,一個不剩的全部出現在了這裡。
端端正正的站在復興關前。
等到他們成軍以後,再無人講閒話,一個個靜悄悄的等待着命令。
而王行,扛着他的旗杆,站在最前列。
“啪!”
王行一跺腳,手握着旗杆,扯着嗓子喊道:“原復興軍,侍衛營旗手王行,依令到。”
“原復興軍,火頭營班正簡正,依令到。”
“原復興軍……”
“……”
老卒們一個又一個的彙報他們曾經的番號。
復興關城城牆上。
霍紅葉看着關城下那些明明已經殘疾,卻依然屹立在那兒的老卒們,心裡五味雜陳。
他沒有打擾老卒們彙報番號,就那麼靜靜的聽着。
偶爾回頭吩咐身後的稻草人一兩句。
讓他們儘快的將老卒的身份統計出來。
此一去,九死一生。
也許很多人都要戰死沙場。
必須記下他們的名字。
不能讓英雄白死。
等到老卒們彙報完了番號。
霍紅葉緩緩踏前一步,走到了城牆上最耀眼的位置,一身黑色的盔甲閃爍着金光,火紅的斗篷在風中吹的獵獵作響。
霍紅葉深吸了一口氣,向城下的老卒們行了一個軍禮,然後大聲的喊道:“陛下讓我問你們,而今宋遼兩國,亡我燕國之心不死,舉重兵入侵。爾等復興老卒,尚能戰否?”
“唰!”
整齊的刀兵出鞘的聲音。
“啪啪啪!”
“猛!猛!猛!”
“……”
老卒們用刀兵捶打着盔甲,奮力的嘶吼着。
‘猛’字,就是他們的答案。
昔日,在這復興關。
楊七單槍赴會,又單騎殺出重圍。
贏得了全軍將士一個‘猛’字讚譽。
也就是從那以後,‘猛’字就成了復興軍敢戰的代名詞。
霍紅葉看着城下身體殘缺,卻氣勢如虹的老卒,心中甚爲敬佩。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吶喊道:“令,家中獨子者出列!令,家中有妻兒老母需要奉養者出列!令,孤寡者且尚未娶親者出列!”
能在復興軍中行令的,唯有復興軍主將楊大,以及燕王楊七。
而霍紅葉代表的自然是楊七。
三條楊七的軍令傳下。
復興關外的軍陣中卻靜悄悄的。
沒有一人出列。
霍紅葉眼眶一下就紅了。
他顧不得這個嚴肅的場合,嘶吼道:“我知道諸位有一腔報國熱血,諸位的忠心,陛下也能感受到。可是陛下也不希望看到諸位爲了盡忠,連子嗣都絕了。”
“此去九死一生,你們好歹留下幾個人幫兄弟們守墓啊……”
“……”
霍紅葉嗓子都吼幹了,依然沒能勸動一個人退出隊列。
霍紅葉卻不爲所動,依舊在做最後的掙扎,“這是陛下的軍令,你們身爲軍人,應該明白軍令如山。你們應當遵守陛下的軍令!”
站在隊伍最前列的王行,面目坦然的看着城頭上的霍紅葉,沉聲道:“霍頭領不必再說了,我們這一幫老兄弟,心意已決。”
“你們這又是何苦呢?”
王行撐起了旗杆,抱拳道:“還請霍頭領出示陛下的調令,陛下需要我等趕到何處迎敵,我等當即刻開拔。多耽誤一刻鐘,就是多縱容敵人一刻鐘。
我們這一幫子老兄弟沒死絕之前,敵人休想在我燕國土地上肆虐。”
霍紅葉一臉悲痛的咬着牙,低吼道:“令,復興軍老卒,接令日起,即刻趕赴好水川。馳援東晟府鐵騎軍,抵禦遼人。”
“卑職王行,得令。”
王行撐着旗杆,再次抱拳施禮。
然後他轉過頭,看着身後的老兄弟們,喊道:“兄弟們,陛下讓我們去守好水川。開拔了!”
“吼!”
老卒們一聲吆喝過後。
一隊隊開始撤離了復興關口,一路往西北而去。
踏上了征途。
老吳頭湊到了王行面前,擠眉弄眼道:“兄弟們這般趕路,總是缺了幾分豪情。您老見多識廣,可有什麼能讓兄弟們長長臉面的辦法。”
王行一愣。
沉吟了許久,挑眉道:“也不是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
“老夫聽說,新軍在征討燕雲十六州的時候,曾對上了現在的雁門軍。雁門軍似乎有一首口口相傳的調子,唱起來很帶勁。”
“那您老給咱們也唱一個?”
王行頓了頓,想了想。
“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間兮……”
“……”
王行輕輕哼唱出了第一句。
正在行進中的老卒們渾身一震。
熟悉的調子在耳畔響起,有人自然而然的跟着哼唱。
短短一瞬間。
行軍的隊伍就變成了一片歌謠的海洋。
王行哼唱的這一曲,並非岌岌無名,而是《詩經》中《風》篇的《還》。
這並非是一首好曲,可是名字的寓意卻很飽滿。
至於王行一個大老粗,爲何懂得《詩經》?
這全賴楊七在軍中推行教育之功。
老卒們哼着歌,前往了好水川。
復興關上的霍紅葉,泣不成聲。
不顧生死的人,霍紅葉見不過不少。
他自己也是一個不顧生死的人。
可是一羣不顧生死的人,霍紅葉還是第一次見。
瞪着猩紅的雙目,霍紅葉聲音沙啞的對身後的副隊說道:“替我回去給陛下帶句話,就說我霍紅葉不能留在他身邊供他差遣了。
再派人去給我夫人和孩子帶句話。就說我對不起他們。”
“隊長,你要幹什麼?!”
副隊一臉驚恐的看着霍紅葉。
霍紅葉望着遠去的老卒們,斬釘截鐵的道:“我要陪他們一起去好水川,略盡我一份綿薄之力。”
“隊長!”
霍紅葉擺了擺手,不顧副隊的阻攔。
他匆匆下了復興關關城,跨上了一匹快馬,追隨者老卒們的腳步而去。
而追隨老卒們前往好水川的,可不僅僅只有霍紅葉。
就在老卒們歡唱着歌,踏上了大道的時候。
在忠義山下的忠義莊內。
年邁的王成躺在病牀上,在他聽到了復興關內傳出的《將軍令》的時候,就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敲打着牀前的杯盞。
“爹?你怎麼了?”
王成的兒媳婦進入到了房內以後,慌慌張張的湊到了牀前問。
王成之前傷了喉嚨,無法言語。
所以他只能用手指指着牀下。
孝順的兒媳婦從王行牀下拖出了一個箱子。
打開箱子,裡面擺放着整整齊齊的盔甲、刀兵。
兒媳婦見此一愣。
她想到了剛纔復興關的《將軍令》,苦着臉對王成道:“爹,您是想涵哥了?”
王成瞪着眼睛,不說話。
兒媳婦悽苦的道:“涵哥最早隨延平將軍出的徵,戰死在了檀州……兒媳也有些想他了……”
“嘭!”
王成眼珠子越瞪越遠,他似乎在發怒,雙手揮舞着掀翻了牀頭的茶盞。
兒媳婦臉色一白。
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爹……您……您是想讓狗娃子去……”
“哇~”
兒媳婦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她悲痛的看着王成。
“爹啊!狗娃子才十四,還在讀書……”
王成怒眼瞪着她,一臉堅定。
兒媳婦啼哭道:“他可是你王家唯一的血脈了,他要是死在了戰場上,你王家就絕後了!”
王成眼中的怒意毫不動搖,依舊一臉堅定。
兒媳婦撲倒在王成面前,失聲痛哭道:“爹,算兒媳求求您了。狗娃子實在是太小了。他連刀都拿不起來,怎麼去打仗。他去打仗就是送死。”
王成緩緩的閉上眼。
下一刻,雙眼重新睜開。
依舊一臉堅定。
“爹啊!你這是在逼狗娃子去死啊!嗚嗚嗚……”
兒媳婦哀嚎着。
可是王成的態度她沒辦法拒絕。
她終究是一個小女人。
在一家之主面前,她的態度,永遠比不過人家。
“就算是去送死,也得去。”
這就是王成的態度。
兒媳婦垂淚,去門外找到了正在跟小夥伴們一起玩耍的狗娃子。
她細心的爲狗娃子穿戴上了王成的盔甲、佩戴上了王成的橫刀。
狗娃子啥也不懂,一臉茫然的道:“娘啊!您給我穿盔甲幹啥?這東西好重,快把我壓趴下了。”
“娘啊!您爲啥哭啊?誰欺負您了?我去教訓他。”
“娘啊!”
“娘啊!”
“……”
狗娃子呼喚了很多聲‘娘啊’,可是她一句也沒有應答。
她只是垂淚聽着狗娃子一遍一遍的呼喚她。
彷彿狗娃子每一次的呼喊,都是她生命中聽到的最後一次。
等到她幫狗娃子穿戴上了盔甲以後,才張開嘴,顫聲道:“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他們就在那邊路上,你現在去追……”
狗娃子就這樣懵懂的穿着比他大一號的盔甲踏上了征途。
兒媳婦回到房裡,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
王成躺在牀榻上,無聲的也在流淚。
可是。
即便如此。
他的目光依然堅定。
而從忠義山下的忠義莊內走出去代父出征的,或者代祖父出征的青壯、少年們,不計其數。
他們懵懵懂懂的穿着盔甲,三五成羣的湊在一起。
嘻嘻哈哈的追趕正在踏歌而行的老卒隊伍。
他們根本不知道,此去,對他們而言意味着什麼。
前往好水川的隊伍,出了復興關屬地。
人數一下子增添了五千人。
他們每過一村,總有人在村口等候。
然後默默的匯入到了隊伍裡。
進了縣城。
縣城裡的富商,丟下了手裡的綾羅綢緞,扔掉了身上的錦衣,套上了一身不合身的盔甲,握着刀兵,進入到了隊伍裡。
而這個富商,在縣城裡很有名。
生意做的很大。
有於半縣之稱。
意思就是他的財產,足以買下半個縣城。
就是這麼一個出入間,僕從婢女無數,談笑間揮灑千金的人。
進入到了軍中,依然只是一個老卒。
但是他臉上洋溢着熱情的笑容。
很顯然他對這個選擇不後悔。
豬肉攤子上的獨臂豬肉佬,罕見的不賣豬肉了。
他渾身套着盔甲,手握着橫刀,等待着老卒隊伍的到來。
熟悉的街坊鄰居們嘲笑他。
說他穿着龍袍也不像是皇帝。
說他只是個豬肉佬,裝什麼將軍。
但是他一點兒也不在乎。
等到老卒隊伍們到了他面前的時候,他很自然的踏進了老卒的隊伍中。
而那些在城裡百姓們中間,耳熟能詳的大人物,在看到了豬肉佬以後,一個個都規規矩矩的躬身施禮。
“劉偏將!”
誰也不知道,就是這麼一個邋遢的豬肉佬,曾經以白身入伍,經歷大大小小戰事二十三場。
一路晉升到了偏將。
等到楊七裁軍的時候。
他欣然提出了退伍,也謝絕了所有的封賞。
獨自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買起了豬肉。
他,不求名,不求利。
只是想爲國家出一份力。
就是這麼一個個的無名英雄,在國家危難之際。
再次挺身而出。
他們一個個匯聚到了老卒隊伍中。
讓原先薄弱的老卒隊伍,漸漸的變成了一道洪流。
等到老卒隊伍們踏出復興府的時候。
他們的人數已經超過了十萬。
昔日《將軍令》再響,兄弟踏歌去出征。
此去百戰終不悔,他日忠義山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