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開端。
毫無徵兆。
小兵們努力讓自己止住哭聲,踏上了好水川城牆。
“豬娃,別哭……葛叔看到了會說咱們沒出息的。”
“可是……可是我忍不住……”
“沒事,哥會護着你的。”
“……”
城牆上的防務還沒有重新布穩,遼軍就兵臨城下。
耶律斜軫的行轅很顯眼,隔着老遠就能看到他跨坐在馬背上,身邊護衛着身穿重甲的侍衛。
劉偏將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沉着臉,低聲對身邊的霍紅葉道:“遼軍要跟咱們硬碰硬了,這一仗不好打。”
霍紅葉也看出了遼軍的意圖。
他沉重的點頭道:“確實不好打,會比昨天更加慘烈……但是,我們還得打下去。”
守在劉偏將身邊的親兵,低着頭,用微弱的聲音道:“我們現在除了手裡的刀,什麼都沒有了……”
劉偏將目光堅定的盯着城下的遼軍,深沉的道:“那就用命填……”
“這得填進去多少命……”
“……”
沒人能回答。
也許一萬,也許兩萬,也許十萬老卒,都得死在這。
“嘣嘣嘣嘣嘣~”
戰鼓聲響起。
遼軍扛着雲梯、攻城鑿、登城車,再次的出現在了好水川要塞下。
出奇的是,好水川要塞上的老卒,在此期間並沒有攻擊。
不是他們不攻擊。
而是能遠程殺敵的東西,已經拼光了。
遼軍們輕而易舉的爬上了城頭。
迎上的是一張張決然的臉。
“先走的老兄弟們,等等俺,俺來了。”
提不動刀的老卒,用盡了渾身力氣,飛奔而起,撞上了一個剛爬上城頭的遼軍。
瞬間。
城下就多了兩具屍體。
老卒們一個個決然的衝向遼軍。
一個個爬上城頭的遼軍被撲下了城。
縱然一個老卒被躲過,後面的老卒也會跟上。
戰鬥一開始,就在以最慘烈的方式進行。
老卒們一個個悍不畏死的衝鋒。
嚇的遼軍膽寒。
有怕死的遼軍緩緩後退。
卻被後面督戰的耶律斜軫派人斬殺。
剩下的遼軍,只能硬着頭皮往上衝。
城頭上的燕軍老卒們。
能掄得動刀的,掄着刀在砍殺遼軍。
受傷的、或者掄不動刀的,拖着遼軍一起去死。
這一場戰爭。
以最原始,最蠻幹的方式,持續了整整一日。
從日頭東昇,到夕陽西下。
兩邊的人數在急速的減少。
其慘烈,似乎連天也看不下去了,降下了一朵烏雲,遮住了半個斜陽。
“噗呲~”
捲了刃的刀,被老卒費力的插進了遼軍的胸膛。
遼軍將士臨死,將手裡的彎刀砍到了老卒的脖頸上。
有老卒被遼軍砍中,臨死拖着遼軍跳下了城頭。
血。
遠比昨日匯聚的更多。
要塞城牆兩側的壕溝裡,早已內血水填滿。
一具具的屍體漂浮在血水上,逼着血水漫出壕溝,流向其他的地方。
“噗呲~”
一支利箭貫穿了劉偏將的臂膀,劉偏將手一沉,手裡的橫刀掉落在了地上。
“咳咳咳……”
疼痛引發了昨日的舊傷。
劉偏將巨咳,嘴裡的血像是噴泉一樣往出冒。
“將軍!將軍!”
親兵撲到了劉偏將身邊,驚恐的喊着。
“咕嘟~”
劉偏將生生嚥下去了喉頭的鮮血,聲音沙啞的問身旁的親兵,“老兄弟……老兄弟還有多少……”
親兵聲音顫抖的道:“不到千人……剩下的全是新兵……”
“快……快死光了嗎?”
劉偏將呢喃了一聲,擡眼看向了城外,發現了城外同樣剩下不到三千多人的遼軍,頓時笑了。
“嘿嘿嘿嘿嘿……這一仗,老子們賺了……哈哈哈哈哈……遼賊剩下了不到三千人,就算打進了我燕國,又能如何?”
劉偏將朗聲大笑,“他們不能撼動我燕國半分。哈哈哈……”
“老子率領一羣殘兵,幹翻了遼國最精銳的兵馬。老子心裡痛快,哈哈哈哈……”
“將軍!”
親兵輕呼了一聲。
劉偏將突然低頭,問道:“王行呢?”
親兵一愣。
指了指城門樓子的地方,“在那兒守着軍旗……”
劉偏將大踏步的踹開了擋在面前的遼軍,匆匆趕到了王行身邊。
只見王行老淚縱橫,癡癡的看着城外。
即便是劉偏將到了,他也似乎沒看見。
“這……”
劉偏將看向身邊的親兵。
親兵忍着淚,低聲道:“哭瞎了……”
劉偏將心頭一震。
能哭瞎。
足可見王行心中有多悲傷。
劉偏將低聲喊了一句,“王行……”
“劉……劉二愣子……”
王行聲音沙啞,帶有不確定的問了一句。
劉偏將挺胸擡頭,鄭重的道:“老子不叫劉二愣子,老子叫劉侯軍。這是陛下當初在老子退伍的時候賜給老子的。
老子找你,就是想跟你說一聲。
老子叫劉侯軍。
記得老子的名字。
將來讓匠人給老子刻碑的時候,千萬別弄錯了。”
“你……”
王行猛然撲向了劉偏將,“你要幹什麼?”
劉偏將哈哈大笑,“當年丟了一條胳膊,如今又丟了另一條。沒辦法再殺敵了,但是敵人未退。我怎麼能退呢?”
“你不能……”
王行顫聲勸阻,雙手緊緊抓着劉偏將。
劉偏將低聲道:“我等不死拼,那些個娃娃們,怎會有活路?”
王行緊捏着劉偏將,低吼道:“老夫可以去,老夫可以去死。老夫已經活夠了!”
“你不能死!你得護着軍旗,帶着娃娃們回忠義山!逢年過節還得用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兄弟們。”
“劉……將軍……”
王行喊了劉偏將一聲將軍。
劉偏將愣了,旋即大笑道:“跟你相識多年,能從你嘴裡聽一句將軍,不虧……”
“哈哈哈……”
劉偏將大笑着甩開了王行,瞅準了距離他最近的一個遼軍將校,衝了過去。
遼將見他衝了過來。
揮起彎刀,刺入到了劉偏將胸膛。
劉偏將殘忍的一笑,踏前了一份,讓彎刀刺的更進去了一些。
他幾乎貼着遼將站着。
遼將似乎想到了什麼,剛要放開手裡的刀。
劉偏將卻嘿嘿笑道:“晚了……”
“嘭!”
腦袋狠狠的撞在了遼將的腦袋上,讓遼將短暫發暈。
劉偏將推着遼將,跳下了城頭。
“將軍?!”
親兵吶喊一聲,紅着眼盯着遼軍咆哮,“我跟你們拼了!”
親兵衝上前,抱住了一個遼軍,跳下了城頭。
“噗噗噗~”
霍紅葉身中六刀,腸子流在了地上,被血染紅。
他發白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遺憾的笑意,低聲呢喃,“沒機會回家看妻兒了……也沒機會再幫陛下做事了……但是,我真的不後悔……”
腸子被霍紅葉抄起,隨手掛在了一個衝過來的遼軍脖頸上,一躍跳下了城頭。
那遼軍也被腸子挾裹着,掉下了城頭。
一個又一個的老卒,拖着遼軍跳下了城頭。
此刻戰場上早已沒有了最初的喊殺聲。
也沒有聲音去掩蓋屍體落下城頭的響聲。
“嘭!”
“嘭!”
“嘭!”
“……”
一個個沉悶而又單調的響聲。
意味着一個個老卒命喪黃泉。
“爲什麼?爲什麼你們都死了,我卻不能死!爲什麼?!”
王行早已跌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哭。
每一次老卒掉落在城下的聲音,就像是一擊重錘,砸在他的心上。
這一刻。
王行只想陪着老兄弟們一起去死。
這一刻。
扛着王旗,不再是一種榮耀,而是一個累贅。
老卒們一個個身死。
小兵們早就哭傻了。
除了哭,他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他們渾身打着顫,就在哪裡失聲痛哭。
“噗~”
一個腿肚子打着哆嗦的遼軍爬上城頭。
看到了距離城頭最近的一個小傢伙,揮刀就砍了過去。
就在這時。
另一個大一點的小傢伙,挺身而出,擋在了他身前。
彎刀貫穿的小傢伙的胸膛。
小傢伙一口逆血,噴了遼軍一臉。
“狗子哥!”
喚作豬娃的小傢伙,尖叫了一聲,撲了上去。
周遭的其他小傢伙,也被這一聲尖叫驚醒。
他們一瞬間。
眼中的悲傷被仇恨所掩蓋。
“啊!”
憤怒的小傢伙們衝上前,用最原始的野獸捕獵的方式,生生咬死了那個遼軍。
豬娃爲他的狗子哥報了仇,撲到了倒在地上的狗子面前。
“狗子哥!狗子哥你不能死……”
“咳咳咳……”
狗子咳着血,嘴角裂開,露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
一字一頓的說着,“葛叔……葛叔說過……當哥哥的,就應該……應該保護弟弟……你是……你是我弟弟……爲……爲你死……不虧……”
“狗子哥!”
豬娃撕心裂肺的痛哭。
狗子安慰他,摸過了那一支弩槍,遞到了豬娃面前。
“這……這支弩槍……哥……哥用不了了……你一定……一定要殺一個……一個姓耶律的……給我和葛叔看……”
“還有……葛叔……葛叔說過……男子漢……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豬娃瘋狂的點着頭,喊道:“狗子哥!我記住!狗子哥!我都記住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不哭!我不哭!”
“那就……”
狗子最後一句話沒說完,生命依然流逝。
豬娃瞪着眼睛,渾身打着顫,喉嚨裡像是塞了一隻蛤蟆,咯咯作響。
“狗子哥!”
半晌,他才痛苦的喊出這一句。
然而。
戰爭還在繼續。
城外的遼軍剩下不到兩千人了。
耶律斜軫依然沒有放棄攻打好水川要塞。
這一場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
遼國輸了。
最精銳的遼國兵馬,輸給了一羣燕國的老弱病殘。
即使此刻耶律斜軫拿下好水川要塞,也沒有任何的作用。
因爲他手下的將士已經快死光了。
縱然他拿下好水川要塞,也不可能再執行下一步的作戰任務。
但是,即便如此。
耶律斜軫也沒有放棄攻打好水川要塞。
敗在一羣老弱病殘手裡。
耶律斜軫無顏再回遼國。
此番沒能打開燕國的門戶。
遼國的下場也不會太好。
他終將會成爲這一場大戰所有罪責的承擔者。
所以回去是死,不會去也是死。
在這兩個選擇面前。
耶律斜軫選擇了後者。
他要拿下好水川要塞。
然後率領着剩下的殘部,殺進燕國,將燕國攪一個天翻地覆。
給燕國造成一個不可磨滅的傷害。
就像是當初張德林偷襲大同府城一樣。
城牆上。
小兵們代替的老卒們繼續作戰。
沒有人指揮,更沒有什麼戰法,也沒有多麼高超的武藝。
他們只是模仿着已經死去的那些叔伯們的影子在作戰。
對於如此拼死作戰的意義,他們不知道,也不明白。
他們心裡只知道。
叔伯們拼死沒有讓遼人進入好水川要塞,他們也一樣要這麼做。
他們只知道,對面的遼人,是殺死那些對他們很好的叔伯們的仇人。
他們心裡還沒有保家衛國的念頭。
支持他們戰鬥下去的是仇恨。
“啊啊啊……”
小兵們尖叫着爲自己打氣,努力讓自己不那麼膽怯。
強悍的遼軍並沒有征服他們。
反而讓他們更加瘋狂。
弱小的身軀又豈是百戰遼軍的對手?
所以他們在遼軍刀下,慘死的速度很快。
然而,遼軍也沒有討到好處。
他們雖然弱小,但是被仇恨矇蔽了雙眼以後,他們顯得更加的無畏。
即使用嘴,他們也要從遼軍身上咬下一塊肉。
遼軍的數量,也一樣在銳減。
渾身打着顫,滿臉淚痕的豬娃,提着那一支別樣的弩槍,嘟囔着,“我不害怕……我很厲害……我能殺死姓耶律的……我能爲狗子哥和葛叔報……
他們看着我呢……
他們都看着我呢……
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我可以的……”
豬娃在給自己打氣,也在催眠自己。
他提着弩槍架在了城牆上唯一完好的牀弩上。
牀弓拉開格外費力。
縱然加了滑輪,也依然奮力。
豬娃用最笨的辦法拉開了牀弓。
腰帶一端綁在了牀弓上,另一端綁在城頭上的凸牆上。
用刀柄不停的翻轉。
牀弓被一寸寸拉開。
這個辦法是狗子哥交給他的。
等到牀弓被拉開以後。
豬娃撞上了弩槍,卸下了腰帶。
雙手打着顫,持着牀弩的機括,弩槍的槍尖對準了城外那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人。
狗子哥說過,他叫耶律斜軫。
豬娃忍着哭腔,用肩頭的衣服沾去了淚水,眼神迷離的盯着城外的耶律斜軫。
他很專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專注。
這是唯一一支弩槍,也是承載了希望的一支弩槍。
一定要殺死他!
帶着這樣的決心。
豬娃扣動了牀弩的機括。
“嘣~”
“嗖~”